第八十三章

十年前,楚家家主楚止亲自找上药王谷,让谷主谷微禾给他儿子楚长生治病。谷主拒绝了,具体的缘由是什么,柳长老也不曾得知。

但令柳长老觉得奇怪的是,之后楚长生寿命到了大限,命悬一线的时候,谷微禾反而愿意出手相救,带着药王谷的药师前往楚家,将那楚家少主从鬼门关中拉回来。

为什么谷微禾不早一些救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怕是只有谷微禾本人才能知道了。

可那个家伙从南境楚家回来后就去禁地闭关,对药王谷的事务也只言片语,都交给了他那个乳臭未干的亲传弟子。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柳长老觉得自己策划了多年的计划,就要成熟了。

只要等这次东境十六门派大比结束。

柳长老微微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到了擂台赛上,假装是在看比试。

楚衍也收回了目光。

这个药王谷的柳长老,先前从谷之磬那边得到的消息便是敌对势力。不过那时候他们与谷之磬先做了交易,对柳长老的印象也只有——柳长老想争夺药王谷谷主之位。

如今,这名柳长老似乎还起了别的心思。

无人看到的地方,楚衍悄悄用手按住了佩戴在自己腰间的天悯剑。天悯剑是今早上出门前,师兄给他戴上的。

玉色的剑鞘样式花哨了些,不怎么低调,但有楚衍这张精致的面容相衬,倒也不显得那么张扬。

此时,天悯剑剑身微微叩击着剑鞘,带着一股急于宣泄的不满气息。

这样的情况,在楚衍坐上审判席后就开始了。

大庭广众之下,楚衍也不好施展灵力,便偷偷用神识安抚天悯剑的情绪。免得它一冲动,不受控制直接出鞘……毕竟天悯剑与其他灵剑不大相同,虽然外表平平无奇,但它骨子里还是流淌着神器的灵性。

怎知,楚衍用神识安抚天悯剑后,反而与它建立起了共鸣,直接通过天悯剑,从它那里感知到了周遭之人的情绪与恶意。

除了九岳门浮明道人明显的恶意,还有柳长老在暗处深藏的恶意……

楚衍微微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天悯剑的剑柄上反复摩挲了几下,不知是在安抚着天悯剑,还是在安抚他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楚衍也想拔剑,斩断这些恶念。

但不行。

恶念是恶念,恶行是恶行。他们的想法目前都是在脑海中,还没有触及到自己身上。

就算是惩恶,也要讲究证据。人世间那么多虚与委蛇,难道都要去一一明了吗?

再说了,此刻是东境十六门派大比的擂台赛,楚衍的身侧坐着的都是各个门派的掌门长老。

拔剑没有好下场的,根本就打不过。而且还会给掌门师叔添乱的。

楚衍做足了心理建设,天悯剑这才重新归于平静。

这时,裁判手中的浮空印缓缓停了下来,两道金色的印记在擂台下的决赛弟子中亮起。

“擂台赛决赛第一场,单数一号对战单数三号。”

抽到单数一号的那名弟子是佛宗的人,与其他剃度了的佛宗弟子不同,这位身穿袈裟禅衣的佛宗弟子竟然留了头发。

墨色的长发用发带束起,他的五官生得俊美,金色的莲花额饰戴在他的额头上也不显得俗气,反而衬托出宝相庄严的感觉,不过再多看一眼,又能见他眉目神态平和,是修身养性中佛门弟子常见的慈悲气度,倒也平易近人。

“佛陀大师,你们佛宗怎么还有这样一位不剃度的弟子?是俗家弟子不成?”影宗长老有些好奇了。

“嗯?倒也不能说是俗家弟子,无咎对佛法领悟通透,本身是被宗主当成继承人培养的弟子,但他命中有劫,若是渡不过劫数,佛门与他也是无缘。故而也就不剃度了。”

佛陀大师难得多说了几句,对于这名弟子,他心底是惊艳与惋惜交织。可惜众生皆有命数,就算无咎能对佛法了如指掌,也不能脱离这苦海轮回。

“你们佛宗隐世太久,偶尔听宗主提起过这名弟子的名字,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不曾剃度。”影宗长老也是听闻过“佛宗弟子无咎”的名声,但无咎一直隐世修行,不怎么出现在世人眼前,估计也就这一次门派大比才能见佛宗弟子一次。

“阿弥陀佛,剃度不剃度,与他是不是佛宗弟子,并没有冲突。”佛陀大师又说了一句。

楚衍一脸安静的坐在审判席上,佛宗无咎这个人,在原书中的戏份也是极少的,门派大比过后,他选择去入世修行,体验人间疾苦。至于无咎都体验到了什么人间苦难,原书视角落在付江烨的身上,并没有写他的视角。而那时主角付江烨与谢云冥已然水火不容,剑宗和九岳门也有了间隙,影宗与佛宗缄默不言,东境之内一派风雨欲来。

现在,局势好像也没有变化很多。

楚衍忽然想起,就算是自己好端端的坐在审判席,从楚家出来拜入了剑宗门下,并参加了东境十六门派大比。可一些事情依旧在继续发生,比如剑宗与九岳门的间隙,又比如擂台赛上,从五极门弟子中走出来的人影——

楚衍忽地皱起了眉头,将手指重新放到了腰间的天悯剑上。

他的天悯剑又在蠢蠢欲动了。

抽到单数三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以一己之力击败九十九名擂台赛初赛比试弟子的五极门突然出现的天之骄子。

这名天之骄子穿着一身五极门弟子服饰,长了一张极为普通的脸,若是他将眼睛闭上,还会让人觉着这个人应该是个老实敦厚的好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倨傲的恶意,神态是高高在上的,与端正的五官莫名有些违和感。

见到这人踏上擂台之后,擂台下围观的弟子们、尤其是亲眼目睹过昨日那场擂台赛初赛的人,纷纷都有些不淡定了。

“天啊,没想到佛宗无咎竟然运气这般倒霉,开场遇到了那名手段残忍的五极门出窍期弟子。”

“就是,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这要怎么打嘛,要我我就直接上台认输了。”

“就你这金丹期的修为,上去恐怕连认输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拧断手骨,再踢下来。”

“什么叫就我这金丹期修为?进入了决赛的东境十六门派弟子大部分不都也是金丹期修为的弟子……我没有机会认输,你们也没有机会认输好吧。”

“就没有人能打败那名五极门弟子吗?不然擂台赛决赛的第一要归五极门所有?我记得他们门派的分数在第一天的擂台赛初赛结束后,就快要从东境十六门派中除名了吧。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绝地逢生。”

“如果是同为出窍期,那也只有剑宗谢云冥了……我一直都在心底期待剑宗谢云冥能对上这么气焰嚣张的五极门弟子。”

“……”

佛宗无咎确实倒霉。

隐约听到了几句离得近的观众席传来的谈论声,楚衍在心底默念了一句,随后目光不由自主的顺着后面的谈论声望向了谢云冥的方向。

墨色衣袍的剑修身形挺拔,此刻正侧对着楚衍,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擂台的方向。

忽然,他好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将目光从擂台上移开,转到了楚衍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对。

谢云冥的目光幽幽,俊美的面容看起来不知是什么情绪,却让楚衍感到了不好意思。

自认为是偷看被逮了个正着的楚衍连忙挪开视线,他的耳尖泛起了些许红色,但他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只忙着在心底懊恼着,他不该多看的,还是低估了他师兄对外界的敏锐程度,才看了三息,他师兄就察觉到了。

殊不知,除了楚衍以外,方才还有不少人也在注视着谢云冥,毕竟擂台上五极门那名出窍期弟子上台了,在修为上能与之媲美的人只有剑宗谢云冥。故而谢云冥也成了众人目光汇聚的焦点之一。

但谢云冥对其他人探究的目光一概不管,漠然得好似北境常年不化的冰川雪原。直到他转头的那一刻,大家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找到了坐在审判席边上的楚衍,顿时恍然大悟。

也不是什么冰川雪原,剑客无情。

只是,动心的人未曾伫立在他身侧罢了。

于是,拿着笔在擂台赛观众席边上取材的书肆书童,看到这一幕后,又在他随身携带的小册上记下了一笔。

“当——!”的一声响起,悠长的钟声唤回了众人的思绪。

是第一场擂台赛决赛要开始了。

隔离结界自擂台四周升起,将其包围在其中。裁判看了眼那名五极门弟子,本就在擂台赛决赛抽签之前就说过一遍的规定,又重复了一句重点,“比试不得伤害对手性命,否则所有分数都作废,并且抹除比试资格,并废掉修为,请大家好自为之,这是门派擂台比试,并不是发泄私人恩怨的地方。”

“嗤——!”啓听着裁判意有所指的话语,扬起唇角嗤笑了一声,一副听到了但是没有把话听进去的姿态一览无余。

斗法不能伤害对手性命,不过都是一些保护弱者的言论罢了,人族就是喜欢做这种慈悲又无用的事。难道在擂台赛中因为规则活下来的人,在日后遇到自己还能继续活下来吗?

啓微微眯起眼睛,黑色的瞳仁中闪过一抹令人微不可查的幽紫色。

他心中虽然对规则嗤之以鼻,但他的目标并不是眼前的这名佛宗弟子,而是剑宗谢云冥。

杀死了这名佛宗弟子就会失去接下来擂台赛的参赛资格,得不偿失。

啓将目光缓缓落在对面的那名佛宗弟子身上,眼底浮现出轻慢之色。

第一场比试就抽到了自己,对面的这名佛宗弟子倒是好运气。

“阿弥陀佛,这位道友,在下多有得罪。”

这道禅言的嗓音温润如山涧泉鸣,又好似清风逐月。令人的心神都不禁为之一颤。

佛宗弟子无咎竟然是在打招呼的时候就出手了。金色的大悲咒印被禅语蕴藏的灵力牵引,迅速汇聚成了一道气势恢宏的印记朝啓的方向打了过去。

这名佛宗弟子不仅不打算认输,反而动手抢占了先机。

啓挑起了眉头,在稍稍惊诧过后,唇角的笑容便染上了戾气。送死的人不常见,赶着来送死的人就更加罕见了。

他的手中并没拿出什么本命法宝,妖族之人通常都是用自身的一部分炼化成本命灵器,他若是拿出本命灵器妖骨刀,妖气就会惊动在场所有大能,甚至天道。

不过眼前的对手也不配啓拿出本命灵器,他以手为利器,对着无咎用禅语念出的大悲咒印直接撕了上去。

——手撕。

几乎是在大悲咒印贴到那名五极门弟子脸上的时候,他以一种诡异之极的速度,抬手捏住了那道金色的咒印,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道金色的咒印一点点的撕开了。

宛如撕纸一般的动作。

将咒印都撕开了。

擂台下,观众席上一片寂静,这人的手难不成已经炼化成了灵器?又或者说他的手上带着一层手套似的灵器?

咒印是从佛宗弟子无咎身体里灵力所化,如果是单纯用肢体去挡,是决计不可能挡得到的。除非挡他的东西也是灵力所化。

那双手当然不会是灵器。

但是那双手的主人早就在动手之前,将灵力覆盖到手上罢了。

离五极门弟子最近的人自然是佛宗无咎,他能更加清晰的看到眼前这名五极门弟子的动作,故而能看出这其中的端倪。

无咎微微皱起眉头,这就是出窍期修为修士的实力么?

平日在宗门之中,他也和同门师弟、甚至是影宗那名疯子,动手切磋过,可哪一人都不会给他带来这般的压迫感。有压迫感的,也都是实力远远高于自己的前辈长老。

这场擂台赛显然已经没有要比试下去的必要。

无咎是个看得很通透的人,在经过第一次动手试探后,发现自己的实力与对手差距太大,他也不会再继续勉强自己了。

当即,身穿袈裟的佛宗弟子抬起右手,眉目平和的说道,“这局比试,在下认——”

然而佛宗无咎认输的话语还没能完全说出口,刚刚在擂台那端用手轻描淡写撕开一道大悲咒印的五极门弟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了。

庞大而浩荡的灵力带着出窍期修士的威压,宛如一头张开了獠牙的凶兽,夹带着一股说不清缘由的戾气,冲着佛宗无咎的方向涌来。

在佛宗无咎说出认输的话语之前,这一击必定能先一步打到他的身上。

眼睁睁的看到这样的变故,在擂台之下观看比试的弟子们,不禁哗然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朵金色的莲花从佛宗无咎的身上显露了出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莲花之中,那朵莲花呈现出盛开之态,流转在莲花中间的是金色六颗佛心舍利子,竟是将这一道出窍期修士的攻击挡住了。

“唔……”

不过,使出了全力挡下了这一击的无咎,身体被余劲击下了擂台。他连退了几步,站定之后唇角已然溢出了血丝。接了这一击,他受的内伤不轻,但好歹,没有丧命。

裁判敲响了钟声,连忙宣布第一场比试结束。

他没有想到在比试开场之前,还着重提醒过这名五极门弟子不能动手杀人,可这名五极门弟子依旧不为所动。

但佛宗弟子无咎也确实没有因此丧命,裁判眉目之间的身上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擂台之下,也有感同身受的其他门派弟子,鼓足勇气开口说道。

“你这人当真是一点心都没有,人家佛宗弟子已经打算认输了,为什么要下此狠手。”

擂台之上,释放出碾压的一招将对手打下擂台后,啓的心情也算不错,但这份心情也不影响他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哦?认输了吗?他并没有说出口吧。”

“再者,礼尚往来,佛门讲究因果报应,我也应当还他一招,这才算公平不是么。”

“……”

四周顿时被他这番恶意的话语弄得沉寂起来。

是啊,佛宗无咎认输的话语就差一点才能说出口。没有彻底认输,就代表着比试还在继续进行,那名五极门弟子作为参赛者,自然是可以继续动手。

但是这人虽然没有违反擂台赛比试的规定,或者说他是踩着规定的底线在肆意妄为,败坏的只有道德好感,并不能定罪违规。

而啓会在意这么一点人族的道德好感吗?

他当然不会。

在他眼中道德还不如一块灵石来得有价值,起码灵石还能促进修炼,道德又不能吃。

擂台下,因为认输话语没有完全说出口的无咎,抬手擦掉了唇角的血迹,然后开口说道,“是我技不如人,诸位不必争论。”

“这位佛宗道友,不如让我们药王谷来给你看看伤势吧。”一旁,身穿药王谷弟子服饰的谷之磬没忍住开口了。

虽然她们药王谷并不会参加擂台比试,但也不影响她对擂台上的那名五极门弟子没什么好感。

相比之下,木讷慈悲的佛宗弟子也变得顺眼了起来。

“那就有劳药王谷的道友了。”无咎并没推辞,他也知晓自己如今身体内部的情况,受的伤势着实不容乐观。

第一场比试过后,众人对这名肆意妄为的五极门弟子愈发不满,甚至在纷纷祈祷,最好能让剑宗谢云冥抽中这名五极门弟子,好挫一挫他身上的嚣张气焰。

但谢云冥会抽到五极门弟子吗?

所有在观众席上的门派弟子们都在眼巴巴的等着。

而审判席上的楚衍却在暗搓搓的祈祷他师兄最好要避开这个神经病,若是打到最后,两人不得已在争夺第一的时候遇上,那就是天命难为,眼下只是第一轮抽签。

楚衍在心底默念:最好给他师兄抽个菜的,不要抽到那名行事作风狠厉无比的五极门弟子,他可以把自己抽到空签的好运气分给师兄。

也不知道是谁的祈祷灵验了,第二场擂台赛比试的时候,还真的让浮空印抽到了剑宗谢云冥的号数——双数六号。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着众多即将参加擂台赛比试的弟子之中,和谢云冥对战的人会是谁呢?最好是那个不知所谓的五极门弟子——

“双数六号对战双数二号。”

裁判的话语一板一眼的响起,令还在期待的众人不禁纷纷失望了起来。

“啊竟然是双数二号,搞什么啊,能和谢云冥有一战之力的,也只有那名五极门出窍期修士吧。”

“就是啊,这场比试根本就没有丝毫悬念了吧,拿下比试继续晋级的人肯定是谢云冥啊。”

“虽然但是,你们先消一消火气,那名五极门弟子抽到的签是单数,剑宗谢云冥抽到的签是双数,他们在第一轮擂台赛初赛是注定不能作为对手的,这一场比试是合情合理的。大家还不如从现在开始期待第二轮比试的时候,谢云冥能够抽中那名五极门弟子。”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个道理,那么那名双数二号是谁啊?让他赶紧上台认个输就下来吧,不要耽误比试的时间。”

“……”

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双数二号的参赛弟子从人群之中站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青白相间的九岳门弟子服饰,一张算得上俊朗的脸此刻没有多少笑意,反而带一股说不出的僵硬感。和他平日营造出来的形象有些偏差。

乍得一看,大家在第一时间内都没有回神过来。

只有谢云冥冷冷的瞥了一眼自己的对手,这人露出这副嘴脸才是他最常见到的。

褪去了虚伪的表皮,又没有了假笑的伪装,像是被什么东西摁住了手脚,一副为人鱼肉受尽了屈辱,但又不能宣泄愤怒去无能狂吠的模样——

“付江烨,早点上台,早点比完。”

谢云冥的话语淡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