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东之巅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无人察觉有人昏迷的异样。

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像拎鸡崽一般拎起柳枝璎的后颈衣领,掠过熙攘的人群,最后走到了僻静处,这里也是一座医馆。

“啓大人,您回来了……”

罗老给这位黑色斗篷人开了门,恭敬的话语说到一半,瞥见了他手中拎着的人后神色诧异,“这名药王谷弟子……啓大人抓她来是?”

“看来你认识她?”被罗老尊称为大人的黑色斗篷之人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异样,“在她身上,我发觉了那一族的气息。本以为是那一族现身了,没想到是个连低级幻术都躲不掉的废物。”

“此人是药王谷柳长老的亲传弟子,名为柳枝璎,实力是金丹期……”

还是用丹药灌上来的金丹期,说一句草包也不为过,不过……

想到那位药王谷柳长老对这名弟子奇怪的“溺爱之情”,罗老不由得开口提醒道,“此人虽然废物,但柳长老却宠她之极,我们与柳长老还是结盟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留她一命罢……”

罗老不想节外生枝,可柳枝璎身上的疑点颇多,亲自抓她回来的啓也不想就这么放了人,“一个废物,凭什么得到偏宠?去问问那个柳长老,是想要弟子还是想要秘密。”

“本座要知道,她身上为何有那一族的气息。”

罗老:“……”

在这位妖族面前,他的话语权低到了一定的界限。眼见着劝说不成,他只得点头道,“好,我这就去问。”

*

隔着几条街,在柳枝璎昏迷前都念念不忘的剑宗主楼里。

楚衍将将恢复好身体内的灵力,摊开了一张宣纸,准备写信给楚烟。

来东之巅发生了许多事,除了自己晋级筑基期,楚家心法修炼到第四层外。还有上古,或者说比上古时期还要久远的楚家心法传承,他都得梳理出来,一一说给楚烟听。

不过完整的楚家心法传承的记载太多,他写上个三天三夜都写不完个十之一二,只能让楚烟和他见一面,亲自将心法交给她。

楚家心法传承的断层是从上古之战后开始的,自那场战役后,楚家天脉,也就是留在云霄界的这一脉,再也不能化形。

楚衍细细翻阅了前辈传给他的心法,“化形”本是妖族那边幼崽成年的一个过程,不过寻常妖族都是成年后能化成人形。楚家血脉却是相反,天赋高的族人,在幼年会长出犄角,成年后会化形。

化形后是什么样子,传承并没有说,只说了化形后天赋传承会自己领悟。

可能不化形,知道那些传承也是无用?所以楚家前辈们没有将其记录下来?

又或者是那是传承本身无法承载记录的东西……

在得知楚衍要写信给楚烟的时候,谢云冥难得开口叮嘱了一句,“楚家心法本就是云霄界趋之若鹜的上古传承,楚家如今局势不明,你的传信若是被大长老的人知晓了,反而对楚烟有害无利。”

“我也是这样想,不然我们找个机会偷偷回一趟楚家?”先把心法交给楚烟,再去药王谷解开替命蛊。

“时间怕是来不及。”谢云冥摇头,“替命蛊虽然没有那么快发作,但与我们交易的谷之磬应该等不了,她此次回药王谷就会开始夺权,不然会被她师叔拿下大权扫地出门。”

“也是……”楚衍点点头,“楚烟叮嘱我一定要修炼到楚家心法第六层才能回去。双人心法我们、我们修炼到了第四层了。”

压下心中萌发出来的些许异样的情绪,楚衍故作自然的往下说道,“而前辈传给我的完整心法,我好像修炼不了,少了他说的那个什么——筋。是我经脉太弱的问题吗?”

“应该不是,可能是支撑化形的东西,少了筋,不能修炼完整的楚家心法,也不能化形。所以楚家先辈才会改了一套心法。”

谢云冥垂下眼眸继续推测,“但你觉醒的是双人心法,单人心法没有觉醒,这其中的缘由,只能回到楚家才能知晓。”

楚衍喃喃,“或者我可以问问楚烟……”

“试试,写完信后早些休息,明日虽然没有什么事,但后天就要继续抽擂台赛决赛签了。”谢云冥叮嘱。

“好。”筑基之后,楚衍的作息依旧保持了原样,每晚要睡觉,每日要吃三餐,过得像个普通人。

谢云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对楚衍这些习惯的态度很是纵容。

“笃笃笃!”

就在两人谈完话,准备休息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言知锦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声的话语。

“首座师兄,小师弟,你们现在有空吗?有一名药王谷弟子过来找你们,她说是、说是过来、过来——”

楚衍听到言知锦的声音,与谢云冥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底看到了诧异。

药王谷弟子他们只认识一个谷之磬,该不会就是她过来了吧?

“我去看看。”谢云冥将掀开的被子又给楚衍盖上,不动声色的阻止了楚衍从床榻上下来的动作,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吱呀——!”一声,小师弟屋子的木门被人从内缓缓打开。

言知锦抬眼,对上了他家首座师兄神色平淡的面容,原本说话就不利索的嘴,干脆直接闭上了,喊了一声,“见过首座师兄。”

“她说她过来做什么?”谢云冥询问。

言知锦心一横,索性一口气将话都说出口。“她说——她来给你们送药,就是上次拿过的药,让我来知会你们一声。”

“我知道了,我下去看看。”谢云冥点头,看来来人是谷之磬错不了。

“好的……”言知锦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脑海中全是“那名药王谷弟子所言非虚”的疯狂念头,以至于他准备离开的步伐一顿,鬼使神差的问了句,“小师弟他不在吗?”

谢云冥瞥了言知锦一眼,回道,“他睡下了。”

“嗯?好的!那小师弟好好休息。”言知锦眼睛睁大了一圈,随后又欲盖弥彰般、极其克制的保持了面上该有的冷静,同手同脚从小师弟的屋门前离开。

难怪这时候那名药王谷弟子要过来送药!

简直就是一个惊天秘密。

送走了言知锦,谢云冥在楚衍的屋前设下一道结界,这才朝楼下走去。

*

谷之磬来的很匆忙,原因无它,只因她让柳枝璎送信送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回,横竖谷之磬坐不住,便亲自跑了一趟剑宗所在的主楼。

主楼大厅内此刻灯火通明,剑宗弟子们看着这名据说是来给首座师兄和小师弟送药的药王谷弟子,给她端来了茶水点心,仔细招待着。

“在我之前,你们没有看到别的药王谷弟子过来吗?”谷之磬抿了一口茶,忍不住询问了一句。

“没有,道友你是第一个上门送药的药王谷弟子。”剑宗弟子摇头。

谷之磬:“……”

送药什么的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想知道柳枝璎来了没有,但这群剑宗弟子显然更关心她胡诌来的借口。

“首座师兄来了。”一名剑宗弟子开口说道,“这位道友,你可以去和首座师兄说了。”

谢云冥从楼梯上下来大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被剑宗弟子围在中央的谷之磬仿佛是得到了解脱一般,匆匆朝他的方向快步走来。

“出去说吧。”大厅之中人多,楼上师弟还要休息,谢云冥想也不想便将人往外赶。

“行。”谷之磬点头。

两人走到了大厅外的庭院里,寻了块僻静之处。

等隔音结界设下后,谷之磬脸上的客套笑容在这时候消失不见,直截了当的开口询问,“我让我的一位师妹过来给你送信,你没有收到吗?她人在哪里你可知晓?”

谢云冥:“没,她没来过剑宗主楼。”

“不应当,她是蠢了点,但不至于送个信都找不到剑宗主楼的位置。”谷之磬喃喃自语,柳枝璎一个时辰都没回来,守在药馆门口的弟子说她出门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谷之磬起初还以为柳枝璎被剑宗扣下了还是怎么的,结果她人根本没到剑宗?

“出了什么事?”谢云冥挑眉。

话既然都到了这份上,谷之磬便将她心中的质疑和线索都与谢云冥说了,说完了柳枝璃在救治九岳门弟子中做了手脚之事后,谷之磬补了一句,“若是你们剑宗与我师叔达成了什么结盟,我们之间的交易可就不作数了。我信不过。”

“没有的事。”谢云冥一口否决,“剑宗的盟友从古至今只有影宗和佛宗,其他势力目前都没有正式结盟。至于你我之间的结盟,是立过天地誓约的,不知谷道友还有什么顾忌,不妨都说个清楚。”

谷之磬倒是有些好奇,“早就听闻上四宗是有上古誓约的盟友,那为何九岳门不在其中?”

谢云冥:“自从岳宗一分为二,上四宗便只有三宗,九岳门自然是不在誓约之内的。”

“那行,东境门派大比结束后你们就随我一同前往药王谷,我那位师叔似乎要等不及了。”谷之磬说完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通体透亮如琥珀一般的蛊虫,“上回你说要借追影蛊虫找人,将那人的血气拿出来。”

谢云冥闻言,将乾坤袋中那块染了血气的绢布拿了出来,正是当时在迷宫比试之中,偷袭他们之人的血迹。

那只琥珀色的追影蛊虫附在绢布上,停留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最后晃晃悠悠的起身朝一个方向飞过去。

谷之磬与谢云冥追着蛊虫指引的方向走去,最后在结界前停留下来。

东之巅为了给参加门派大比的总门宗派划分住处,每个门派住处之间都设有隔绝气息的结界。

“再往前,是九岳门所在。”谢云冥的话语淡淡,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除了九岳门,这个方向还有别的宗门宗派吗?”谷之磬问道。

“五极门。”谢云冥的话语顿了顿,“但那人是五极门弟子的可能性不高。”

根据当时在迷宫比试之内的交手,五极门弟子最高修为都没有突破元婴期,金丹期弟子想要从谢云冥手中逃脱可能性不大。

故而嫌疑最大的还是九岳门,且实力强劲之人。

一个令谢云冥厌恶的名字在他脑海浮现,但谢云冥厌于说出口,“我大致有了猜测,不过要证实猜测,还得等后日的擂台赛决赛,你届时用追影蛊虫帮我盯着九岳门。”

“行,那我先回了。对了,你若有我师妹柳枝璎的下落,也知会我一声。这是我养来专程用来传讯的子蛊,和传讯令牌的作用差不多,不过蛊虫只能用来联系我就是了。”

谷之磬将一颗珠子模样的东西递给了谢云冥。

珠子只有拇指大小,里面蜷缩着一只体态很小的蛊虫,不仔细看会让人以为这是刻在珠子上的花纹。

“可。”

谢云冥伸手将珠子收下。

*

谷之磬告辞后,谢云冥神色如常的重新上楼,没有丝毫停顿的步伐隔绝了大厅中众多师弟师妹探究的目光。

最后回到楚衍的屋子里。

褪去外衣的少年依靠在床榻上,里衣松散,衬得他身体的骨架有些纤瘦。

在谢云冥离开前掖好的被子多出了皱痕,像是有人在上面翻滚过两圈似的,变成了一团的形状。

一只白净的脚丫肆无忌惮的露在被子外面,而其主人看到谢云冥进来后,神情乖巧的问了一句,“师兄,你回来啦。那名药王谷弟子是谷之磬吗?”

“嗯,是她。”谢云冥应声,目光扫过楚衍的方向,幽邃的眼眸缓和下来,“没什么大事,你睡你的。”

“噢。”凑热闹的心思淡了下来,楚衍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似的朝床榻瘫了下去,身体像是化成了软泥,滑进了被子里。

“……”谢云冥的目光停留在他那只还露在被子之外的脚丫上,虽说不盖被子也不会着凉,但盖了总归是要舒服一点。

正在谢云冥思索要不要过去把被子给他师弟盖上的时候,从那团软乎乎的被子中,忽然又探出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师兄!”

少年的目光纯粹而又充斥着关怀,看的谢云冥心头微烫。

“何事?”

谢云冥的嗓音淡淡。

“你要不要,也睡一觉啊。”楚衍认真的建议。睡眠对修士来说并非必要,但是睡一觉起来心情会放松很多。床榻这么舒服,不享受一下未免太浪费。

若是在以往,楚衍还没有筑基,他晚上睡觉的时候,谢云冥基本上都是打坐修炼。

那时候他两的关系好像还没有现在这么好,起码在那时,他师弟还不会开口邀请他一起睡觉。

谢云冥从思绪中回神过来,看着那双认真的眼睛,藏起了情愫,走到了床榻边上。

“那你睡进去一些。”不知是不是低头说话的关系,谢云冥的嗓音听起来要比平时要来的低哑。

楚衍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未等大脑继续思考谢云冥说出的话语内容,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的朝床榻的里边挪了过去,等身体蹭过去后,楚衍的手还顺带的给谢云冥掀开了被子。

楚衍:“……”

他好像很自然而然的,就做完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床榻边上,墨色衣袍的剑修解开了外袍和发冠,随后动作自然的在楚衍挪出来的位置躺下。

他师兄的里衣也是白色的。

他师兄不戴发冠也好看。

楚衍脑海里转悠着这两个念头,整个人十分规矩的平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

他好像有一点紧张……

不是,他紧张什么。不就是和师兄一起睡个觉。

等下,这样一想,好像心里更紧张了。

他睡姿好像有点不太规矩,睡着了后会乱滚,万一压到了师兄,岂不是很尴尬?

在楚衍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夜明珠的光华被谢云冥用灵力遮去,整间屋子的光线瞬间暗淡了下来。

楚衍如今已经筑基,哪怕没有光线,也能在黑暗之中,看清谢云冥脸上五官的轮廓。

他师兄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了,还是只是在闭目养神。

合上眼睛睡觉的谢云冥没了平日里令人心生畏惧的气势,整个人像是归于剑鞘的剑,气息变得平稳安静。

他这副样子,楚衍只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楚衍将谢云冥从楚家地宫带出来的时候,那时谢云冥受了重伤还在昏迷。

态度还凶。

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拿捏住了自己,周遭的气势凌人。

哪像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缓和了不知多少倍。

楚衍想到这里不由得弯起唇角,他能感觉到他师兄对自己已经不再戒备和警惕,平日修炼出行什么的,对自己也颇为照顾。

就像是师兄爱护师弟的情谊,并且还在逐渐上升。

楚衍满足的收回自己的视线,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继续紧张得睡不着,实际上在闭上眼睛后,很快就在自己熟悉的气息中安稳睡着了。

在楚衍闭眼后,谢云冥缓缓睁开了眼睛,方才,楚衍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谢云冥的神识之中,自以为很隐秘的小动作被谢云冥一览无余。

他师弟什么都好。

唯独那双干净的眼里,没有爱慕之情。

哪怕偶尔会对他的靠近会心跳加快,脸红紧张,但比起话本中说的,那双眼里还是少了点什么。

仔细回想起来,先前师弟也没有起过找道侣的想法,对情爱也不甚关注。

谢云冥蹙起眉头。

就在这时,一个温热的触感从谢云冥的肩膀处传来。令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这是他师弟的脑袋。

谢云冥垂眸,看着已经熟睡而不自知的人微微挑起眉头。

停顿三息后,少年的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如同猫儿撒娇似的,动作亲昵。

谢云冥的姿势从平躺侧过身,还在歪着头蹭他肩膀的少年便如水到渠成一般顺势蹭进了谢云冥的胸膛。

少年的额头抵着胸腔的位置,动作依旧是不安分的乱蹭。

平日里还算乖巧的人,睡着之后反而开始撒野了。

“事不过三。”谢云冥的嗓音微微喑哑,似是在训诫,又似在为之后的话语做铺垫。

可睡着的人不知死活,脑袋蹭完了后,手脚并用朝谢云冥的方向贴了过来。

谢云冥呼吸稍凝,他收拢了手掌,轻轻将少年的后脑勺托住。

都说了事不过三,这下,就算他师弟想重新翻身滚回去都没有机会了。

夜还长。

*

次日,晨曦如约而至。

楚衍有些茫然的睁开眼睛,他昨晚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先是梦见自己变成了八爪海章鱼缠住了一块礁石惬意的晒太阳,后来又梦见自己变成了被八爪海章鱼缠住的礁石。

就很离谱!

不过,他的身体怎么和梦里一样被压住了?

视线聚焦,楚衍那双睡眼朦胧的眼这才将眼前的景象看清。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胸膛,白色的里衣被蹭得有些凌乱和褶皱,视线往上,则是线条流畅的下巴和楚衍无比熟悉的那双深邃如浓墨的眼。

“醒了?”谢云冥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

“早、早啊,师、师兄。”楚衍的话语磕巴了一下,不太利索的朝他师兄打了一声招呼。

记忆回笼之后,楚衍想起自己昨晚是怎么约师兄一起睡个觉的了。本来只是单纯的休息,但是睡醒后,楚衍看着自己整个人都黏在谢云冥身上……不禁陷入自我怀疑。

昨晚他还还做了什么?

他总不能、也不应该是如同梦里的八爪海章鱼那样吧。

头顶着谢云冥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楚衍连忙把攥着谢云冥里衣的手爪子松开,乖乖认错:“我、我那个,睡姿很差……不好意思啊师兄……让你受难了。”

“无事。”谢云冥眯起眼睛。

楚衍深刻反思:“下次……”

下次师兄还是别和我睡一张榻上了。

“反正下次你还敢。”谢云冥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来,那漫不经心的嗓音好似染上了一层蛊惑,“你说是吧,师弟?”

谢云冥那张俊美的面容笑起来如清风霁月,晃得楚衍愣了愣,竟鬼使神差的顺着谢云冥方才的话语点头道,“……啊,师兄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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