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在这静谧的空气之间,刺骨的寒气仿佛凝结了霜,冻人眼睫。

而作为寒气的源头,那把漆黑的灵剑上散发出来的冰霜,从剑锋一路蔓延到了折扇的扇骨,冻住了那细微的银针,也冻住了江梓捏着折扇的整只手。

怎么可能呢?

一个筑基期修为、天赋奇差的修士——他领悟了剑意。

在经脉冻结、灵力运转停滞之后,江梓宛如后知后觉一般抬起了被冻僵的眼皮,他的眼睛微红,血丝如蛛网从眼角横生。

倒映在这双妒忌不甘或是难以置信的眼里的,是那柄漆黑如墨的剑刃被主人收回的姿态,少年的神情不见得喜悦,眼眸一如当初问他交手时那般平静。

这副从容,较之谢云冥,他们师兄弟两人如出一辙。

还有同样令人遍体生寒的灵力与剑气。

若不是眼前这人修炼的天赋差了一筹、修的不是杀伐之道,这世间会不会有第二个谢云冥?

更让江梓觉得荒谬的是,这人修炼天赋比自己差,境界比自己低,却依旧能一剑立于不败之地。

他才筑基,就悟得了剑意。

他真的是没有天赋吗?

“噗——!”

气火攻心,加上经脉受堵,江梓吐出一口血来。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力气似的瘫到在地上,任由冰霜侵蚀,毫无战意。

“江梓师兄,你怎么了?!”

“住手,不要再斗法了,再这样会出人命的,裁判——!”

“……”

一旁,九岳门的弟子们纷纷走上前来,连忙搀扶住气若游丝的江梓。

他们何曾见过江梓这副模样,他们眼中的师兄向来都是矜骄从容的,哪怕受伤也不会狼狈至此。

“当——!”

一道钟声悠悠响起。

裁判将受伤的江梓从擂台结界内带了出来,带给药王谷的弟子救治伤势。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一些,从江梓吐血倒下,到擂台的结界重新合上,好像时间似乎也只过了几个呼吸间。

楚衍拿着天悯剑,目光有些茫然的在四周扫视了一圈。

早在楚衍与江梓交手的时候,一些离的稍近的还在斗法的修士都不约而同的停下动作,选择观看两人斗法。

毕竟其中一人是谢云冥的宝贝师弟,也不知道第一个和他斗法的人,会不会被谢云冥出手揍个半死送出擂台,落得个惨淡收场之类的。

然而,他们都想岔了。只是想到了结局,却没想到开端。

谁能知道谢云冥的师弟在筑基期就领悟了剑意呢?一剑就把一名金丹期修士送走了,他师兄都还没有出手呢。

眼见着楚衍的目光扫向自己,众人不由得纷纷朝后退了一大步。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喂招那也是得在自己能安稳的情况下喂招。至于落得像九岳门那名亲传弟子的下场,还是算了吧。

楚衍:“……”

发生了什么,他有这么恐怖吗?

而且,刚刚那一剑,有那么强的威力吗?

分明就是那位道友自己斗法不认真,神情恍惚不说,最后吐血也怪莫名其妙的。可能那位道友是有沉疴旧疾在身,忽然在方才发作了吧。

楚衍在心里给江梓找了一箩筐的理由,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厉害。

他那一剑只用了两成灵力,怎么也不该把一名金丹期修士打成那样。

不能吧?

为什么大家看着他的目光全是惊悚。

“不知有哪位道友愿意和我再比试比试?”

眼见着自己周遭三尺之内杳无人迹,楚衍伫立在原地,语气温和的询问了一声。

“……”

众人闻声,纷纷又往后退了一步。

楚衍:“……”

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但没有想到会大家被拒绝的这么明显且统一整齐。

四下无人,楚衍只得无奈的将求救般的目光投向谢云冥的方向。

【师兄……】

【他们都不想与我比试。】

两句话语无声无息的落在谢云冥的意识海里。

对上楚衍的目光后,谢云冥已经能在脑海内补全他师弟控诉的嗓音。

蠢的。

擂台赛初赛是混战,还用得着管别人同不同意比试,直接动手将人打下去就行了。

也就他师弟才会在动手之前和对手提前说一句:“这位道友,我要来打你了。”

谢云冥轻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内台之上显得格外清晰,“上了擂台,本就不是参赛弟子想不想比试的事。”

“但凡是在擂台之上的,皆可作为对手。师弟你可以将他们都扫下去——”

随着谢云冥的话语不断落下,擂台上,其他门派弟子的神情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或者,选我作你的比试对手。”

墨色衣袍的剑修话语声慵懒如常,可语气听起来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起码,在其他门派弟子的耳中听起来是这样的。

谢云冥这话说出口,就能看剑宗两位师兄弟对杀,不管剑宗两位剑修怎么比,剑锋都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虽然擂台赛只有二十个晋级名额,他们之中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能晋级,但不用面对剑修,还是令人高兴。

“这位道友,你快答应你师兄呗,多……多难得啊。”

“同为一宗弟子,你两比试肯定获益良多。”

“是啊是啊。”

“……”

甚至有人小声劝起楚衍来。

楚衍:“……”

他哪里打的过他师兄啊!

不过,不过他师兄会放水的吧?

应该不会将自己打出局?

楚衍想到这一点,当即期期艾艾的给谢云冥传了一道音过去。

【师兄,那等会你下手轻一点。】

谢云冥目光如邃:【嗯,我会轻一点。】

听到谢云冥的回答,楚衍眼睛一亮,“那就有劳师兄亲自指点我了。”

剑宗的两名亲传弟子要比试,其一是首座弟子谢云冥,其二是谢云冥那位领悟了剑意的筑基期师弟。

这两人他们哪个都惹不起,但躲得起。

念及此处,擂台上其他门派的弟子往后撤了撤,给他们两人腾出一半的擂台空位。

更主要的是,其他人对他们两人之间的比试也有些好奇。

就连晋级资格的心情都被暂时放下了,其他门派弟子的目光纷纷落在楚衍和谢云冥的身上。

知道了谢云冥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楚衍也没有把这场和师兄的比试当作玩乐来看待。

楚衍所学的剑法和剑招,都是谢云冥教他的。

剑宗的基础剑法一共十六式,楚衍只将形态学了个一知半解,真正运用出来的机会为零。

依稀记得,自己在学剑法的第一天,苦练了一上午的剑招,连凌绝峰后山的一块礁石都劈不开一丝痕迹出来。

回顾以往的“失败”遭遇,楚衍对待这场比试的态度愈发认真了起来。

他将自己体内的灵力淬满了天悯剑剑身,幽幽冷光自漆黑的剑锋浮现,湛明通透的模样一如楚衍瞳孔之中流转的光华。

他的师弟,认真起来了。

谢云冥将楚衍的动作分一毫尽收眼底。心中不可避免的浮现出几分骄傲来——都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

少年的气势此刻已经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器。

而他手中的天悯剑也会对他的意念加以回应。

谢云冥的手腕动了,他将囚龙剑横放在身前,做出一副防守的架势来。

“你来。”谢云冥看着楚衍,这般说道。

他以自身为师弟喂招,自然是不能抢占对战的先机,只能用顺势而为、见招拆招的手法来引导。

生平以来,谢云冥还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做法。

他从不给别人喂招,最多也就是言语上面的指点。

楚衍是个例外。

今后也是。

“噌——!”

剑光几乎是在片刻之间,侵袭碰撞到了一起。

楚衍捏紧手中的剑柄,感到从所未有的吃力。他的身前仿佛是另外一道天堑,并且撼动不了丝毫。

天悯剑也没了那股凶狠之气,平和的与寻常没有两样。

与他师兄谢云冥交手的这一剑,和方才与那名九岳门亲传弟子交手的那一剑,感觉完全不一样。

先前的那一剑,楚衍只感受到了酣畅淋漓的快意,而没有丝毫阻力。

可此时,阻碍他的力量十分强大。

就在楚衍以为他的撼动不了谢云冥的时候——

谢云冥动了。

他手中那把囚龙剑的剑刃上淬上了灵力,一层淡淡的白霜顺着剑锋凝结出一朵优雅的霜花来,又在顷刻间被激荡的灵力毁去。

饱含杀意的剑气没有伤到先前之人分毫,反而如水流一般散开来。

谢云冥拿剑的动作是朝后退去的,让出了一个能够支撑楚衍继续进攻的空间来。

楚衍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回神过来。

他师兄在给他放水了!

就在刚刚!

“当——!”

又是一剑。

楚衍用了比上一次还要多的灵力,谢云冥的身形依旧纹丝不动,时间一直持续到楚衍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了,谢云冥才会有所动作,卸下他的力道,将灵力的流转引向另外一式的剑宗剑法。

不知不觉中,楚衍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出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在他和谢云冥两人之间的比试之中,他甚至逐渐能够跟上谢云冥出招的步伐了。

不过谢云冥到底还是没有使出全力就是了,他一个出窍期修为,和筑基期修为的师弟比试,自然也是要把修为压制在筑基期,对楚衍才算公平。

正所谓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这场比试中,能看明白的,大概也就只有同样是剑宗出身的那一群剑修弟子了!

*

故而此刻,在观众席上,因楚衍和谢云冥两人的比试引发的热议狂潮。

以剑宗弟子所在的方向为中心,人潮逐渐多了起来。

围在剑宗弟子周围的,大多数都是书肆里书童模样打扮的人,他们一边用目光殷殷的盯着剑宗弟子,开口问着什么问题,一边拿着根羽毛笔在小本本上奋笔疾书。

“在我们看来,现在首座师兄和小师弟比试的情况。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但实际上根本就是在——就是在,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就是在你来一招我送一招,招式之中不掺杂任何的杀气,也没有过多的想要打败对方的意愿。”

“实在是精彩,非常的精彩。别说,我们剑宗弟子也觉得十分精彩。这场比赛怎么能说是我们首座师兄放水呢?这是情难以自禁罢了。听说你们还都是写书的,能不能体谅一下呀?”

“就是别那么较真嘛,差不多就行了。哎,这场比试你们可一定得写出来啊。”

“要是真的打起来谁能赢?这还用说吗,肯定是小师弟,我们首座师兄他肯定舍不得下狠手。”

“小师弟的剑法都是首座师兄教的,他们两人又都是冰灵根,剑气都相似,难舍难分啊。”

“对啊,小师弟就是首座师兄养大的。啊?你说有没有童养媳,这倒没有这回事,这哪能呢!不过小师弟就是我们首座师兄亲自带回山门的。”

“平日里他们都黏在一块,一块修闭关炼,一块下山……”

“……”

剑宗弟子明明只有百来余人,可谈论谢云冥和楚衍的比比皆是,愣是弄出了“剑宗弟子”占据了大半个观众席的架势。

在这些嘈杂的议论声之中,付江烨收回自己打量的视线,垂下的眼眸敛去那藏于眼底的厌恶。

看起来真是一副好大的阵仗啊。

付江烨唇角弯起的弧度,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一言一行都保持着一个进退有度的九岳门大师兄的皮囊。

但付江烨尤其觉得这次的扮演,让他愈发没有耐心起来。

本以为能有大作用的师弟江梓如今一文不值,不仅没有拿到楚家少主的血,还被楚家少主重伤。

他费尽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养出一个听话的金丹期修为的江梓?

却连筑基期剑修的一个照面都打不过——

他真是养了一个废物。

付江烨合上了他那双几乎要被厌恶情绪占据的眼眸,微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后,他又调整成了昔日温和有礼的模样。

自己的同门亲传师弟重伤,于情于理,他现在都应该去药王谷弟子那边探望“江梓师弟”。

付江烨从座位上起身,朝药王谷弟子所在的方向走去。

药王谷弟子所在的方向很好找,他们就在擂台与观众席的中间地带,位置靠前,离审判席也不远。

自从谢云冥解开了对擂台上所有参赛弟子的威压,经过一番混战后,淘汰下来的第一批弟子,或多或少都负了伤。

其中,江梓的伤势是最重的。

“他裸.露在外的伤口都已经愈合,可内伤却愈发严重,经脉堵塞不说,体内积淤了许多冰寒的灵气,目前只能以一人尽量维持着灵力不断输入,让这些冰寒的灵气不再扩散。”

在付江烨还未开口询问之前,负责给江梓查看伤势的药王谷弟子的嗓音便先一步缓缓响起。

“要么,这位道友你一直给他输送灵力,等他体内那团冰寒之气自己消散,要不然就砍断这一只手,用再生金丹重新长一只没有冰寒之气的手来。”

“这位道友,你作为他的的师兄,意下如何?”

询问付江烨的嗓音温柔有礼,这名药王谷女弟子神色亦是带笑的看着他。

本来应该顺着眼前这名药王谷女弟子的话语往下说,做一个选择。

但没由来得,不知为什么,这名药王谷弟子的话语令付江烨感到恶心。

一个人若是装出一副假笑从容的面容久了,也能轻易察觉出周遭之人是否也是在假笑。

付江烨脸上的温和神色是装出来的,眼前这名药王谷女弟子亦然。

“除了这两个方法,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付江烨忍着心中的不耐,询问了一句。

再生金丹何其精贵,就算是他重伤,浮明道人都要思忖许久来考虑要不要赐下这枚丹药。

若是在以往,付江烨倒是不介意去替他的这位江梓师弟求上一求。

可江梓不仅没有做到他的吩咐,还落得了个如此惨淡的下场,实在是无用。

至于用付江烨自己的灵力去给江梓度过去,放在平日,付江烨也会眼都不眨就应下来。

但今日是擂台赛初赛。

第一轮过后,难保第二轮就不会抽不到付江烨自己。

在这时候给师弟江梓渡灵力,等抽到了擂台赛,被掏空了灵力的付江烨定然是无法稳住晋升资格的。

堂堂九岳门的大弟子,在初赛就失去资格,不用旁人来取笑,他那个好面子的师尊浮明道人,第一个就能将他撕了。

利害关系在付江烨心底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他面对那名药王谷女弟子的神情,是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坦诚”。

“我着实担忧我家师弟的伤势,可再生金丹过于珍贵,一时半会我没法买得到。二来眼下还是擂台赛,若我来渡灵力,等会轮到我去擂台赛难以保全名次。”

说完了了一堆铺垫的话语,付江烨看着神色稍有僵硬的药王谷女弟子,语气愈发“真挚诚恳”,“我见道友你也有金丹期的修为,能否帮在下这个大忙,渡灵力给我师弟?”

“啊……?”

这名给江梓查探伤势的药王谷女弟子就是柳枝璃。

她奉命过来处理被剑宗弟子打伤的九岳门弟子的伤势,最好是将九岳门弟子的伤势扩大到一个严重的地步。

这样一来,就能让九岳门认为剑宗在门派大比中存了对他们下了死手的心,怨怼和仇恨也会滋生。

但这一招,似乎对眼前的这名九岳门大弟子没有什么作用。

付江烨不是最为关怀他的师弟师妹了吗?

他怎么两个方法都不选?

若是让自己代替付江烨给他师弟传灵力,岂不是这“严重”的伤势就化作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口后,也就随风飘散了。

柳枝璃看着眼前这名青年愈发祈求的目光,周遭甚至有同门师弟师妹纷纷出口劝她。

“枝璃师姐,九岳门这位道友确实有他自己的难处,你不若出手帮帮他们吧。若是灵力不济,还有我们在呢。”

“是啊,枝璃师姐你就帮帮他们吧,你平日里心肠最软了。”

“……”

柳枝璃微微咬紧自己的后槽牙。

此刻,她忽然对自己先前在众多师弟师妹面前苦心经营的温柔体贴师姐的形象产生悔恨之情来。

这时候,若自己是蛮横不讲理的柳枝璎,就能一口回绝。或者是行事我行我素的谷之磬,不管做什么事,师弟师妹眼中都是一副“大师姐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的样子。

可偏生,在此刻,她是那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柳枝璃。

“既然道友都开口了,我们药王谷会尽力帮忙的。”柳枝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笑容。

这个九岳门的大弟子,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

付江烨千谢万谢,做足了感恩在心的姿态后才缓缓离开。

柳枝璃给自己揽下了救助江梓的任务,重新坐回江梓病榻边的椅子上,低下的头颅藏进日光的阴影里,脸上的怨怼和不甘才能露出来。

她刚才为了能够让自己说出来的话语,更有信服力,还给江梓身体里的内伤添柴加火了两下子。

如今要治愈起来,便得多费功夫。

“啧。”

在旁边从头到尾看了一场好戏的谷之磬啧了一声。

什么叫“狗咬狗,一嘴毛”今日总算是开了眼见。

柳枝璃精心算计,最终还不是落得个替他人收场的下场。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嗯?大师姐你笑什么?是我分捡出来的药材不对吗?”一旁,正在替谷之磬分捡药材的柳枝璎听到了谷之磬的这一声嗤笑,当即茫然的抬头询问。

“你分的很对,闹笑话的人不是你。”谷之磬的目光落在柳枝璎身上,语气难得温和的回答了她一句。

近来,柳枝璎都爱缠在她身侧,但只要分配给她一些简单的活儿,分拣药材,跑跑腿之类的。

这缺心眼且说话不经大脑的柳枝璎师妹,似乎看起来也顺眼多了,没有柳枝璃那么讨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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