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浩荡的剑气从千无影的身侧掠过，寒霜自空气中凝结，冰霜封了他身后的一座山崖。那些烈火羚羊还未曾来得及逃跑，便成了一只只姿态仓皇出逃的冰雕。
千无影则被剑气的余劲掀飞，身影后退至没有被冰封断崖处才堪堪站稳。
“唔……”
一口淤血不受控制的从千无影的唇角弥漫出来，他无心顾及自己的伤势，只睁着眼朝那伫立在断崖之上的人影望去。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在这一剑斩出之前，这人修为低微，气息也很弱小。
视线之中，持着断剑的少年神情怔住，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先前那股强大的气势荡然无存。
千无影皱眉，这样的人和方才弱小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当真能劈下那一剑？
千无影拿出了飞镖，准备再试探一次——
“噌——！”
一道银白的剑光闪过。
随即，冰冷的剑刃贴上了千无影的脖颈。
“哪怕之前你救过小师弟，如今你若向小师弟动手，我必定会先送你出去。”
千无影这才将目光放到拿剑指着他的人身上。
迷宫的阵法最适合扰人心智，抛去他的模样不谈，这人的眼睛没有神采，又擅长剑术，十有八九是剑宗那位眼盲的陈六安。
千无影垂眼，“方才那一剑，是你小师弟动手的？”
剑宗，何时有了一位这样的人？
陈六安的眼睛空茫的看着断崖之上的少年，“我不确定。”
小师弟修为不到筑基，筑基不到的修士是不可能斩下那一剑的。
可他就是斩下了那一剑——
一剑封万物，霜冻千里。
这样的场景，他们剑宗本只有极等冰灵根天赋的首座师兄谢云冥才能做到。
陈六安也迷茫了起来。
就在这时。
周遭的灵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朝楚衍的方向汇聚而去。迷宫秘境中的灵气浓度本就浓厚，灵气暴动宛如狂风过境。
这风掠过楚衍的衣袖，在那黑色的外袍下，是鲜艳的红衣，袖摆上绣着的符文似乎是活了一般，散发着淡金色的光华，将他笼罩在其中。
楚衍身上的气势开始不断攀升。
练气七层
练气八层
练气九层
练气大圆满——
“轰隆！”
一声沉闷的雷声自天际响起，空气里多了天道威压的气息，是雷劫将至。
千无影沉声，“快走。”
陈六安一怔，随即与千无影一同退后数里。双双退出了雷劫的范畴。
白鸾亦是瑟缩着，一起退后到了他们身侧，然后把脑袋埋进了翅膀之间。
“这迷宫比试……还能渡天劫吗？”陈六安是有些困惑的。
“能吧，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
*
迷宫外，层层叠叠的雷云聚拢在了东之巅的上空。
审判席上，各大宗门的长老或者掌门都不约而同的站起来，惊疑不定的看着东之巅上的雷劫。
“这是何人在东之巅渡劫？若是波及到了主城。可如何是好？”
“天劫挡不住，他若强行在主城内渡劫，也会坏了因果，应当是意外。”
“那这天劫来了，又当如何？”
“大家稍安勿躁，可能是在迷宫比试中的弟子有人突破了吧。”
“……”
最后那句话是佛宗的佛陀大师说出来的，令其他人质疑的话语都停止了。
迷宫比试只能待七天，七天后所有弟子都会被传送出来。
在迷宫中突破显然不是什么好办法，而且还有可能因为环境突变走火入魔。
故而，即将突破的弟子是不会参加迷宫比试的。
“大抵是机缘来了吧。”弥虚子说了一句，便从容的坐下了。
“是极，秘境之中的雷劫不会劈到东之巅上，大家稍安勿躁。”
既然上四宗都这么说了，其他宗门自然便没有什么意见。
唯有一人脸色奇差，药王谷柳长老从座位上站起来，“此事不可忽视，还是让在下去查探一下东之巅吧。”
“那就有劳柳长老了。”弥虚子话语淡淡。
柳长老此行算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就算是有人在东之巅渡劫又能如何？还能把人赶出去不成？天劫将至，无根本法阻拦。
只不过此时雷云堆积，但威压并没有覆盖到他们身上，十有八九是在迷宫秘境之内有雷劫。
另一侧，本是在给受伤的东境弟子上药的谷之磬眼角余光瞥见了她师叔的举动，当即朝不远处的柳枝璎招了招手。
“谷师姐，你喊我什么事呀？”柳枝璎当即跑过来，神情满是殷切。
“我突破想起来我落了东西在客栈，要回去取，有劳枝璎师妹先替我照料一下这些受伤的弟子。”谷之磬的言辞难得温和。
“谷师姐放心，都交给我吧，区区小事，枝璎定会做好。”柳枝璎想也不想就应声下来，随后，她便期待的询问，“那我帮师姐做完这件事，回谷后，师姐能让我去花渊中玩吗？”
“可以啊。”谷之磬点点头。
花渊是他们谷主一脉占据的资源，除了风景好一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自从谷主与柳长老交恶，柳长老一脉弟子平日没什么机会进入花渊之中。
不过柳枝璎这个缺心眼的丫头，却是格外喜欢去花渊。也不怕胳膊肘往外拐这事被柳长老责骂。
见柳枝璎替自己忙活，谷之磬看了眼不远处故作平静的柳枝璃，心底嗤笑一声。
自家的师妹偏心成这个样子，当真这般沉得住气？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倒是要看看，向来无利不早起的柳师叔，还有什么“替民忧虑”的事要帮忙。
谷之磬收回了目光，迈着步子从另一个方向追着柳长老的身影赶过去。
柳长老走的很匆忙，似乎很担心什么，神识上的戒备都松懈了许多。
谷之磬看着他掏出一个傀儡替身替代自己在东之巅巡察，而他本身则是走进来一间医馆。
谷之磬隐匿了气息伫立在远处观望着。
不过片刻，医馆处走出来两个全身上下都裹在可以藏匿气息的黑色斗篷的人，他们步伐匆匆，朝着城门外的方向赶去，似乎很是匆忙的样子。
柳长老没有再从医馆出来了。
谷之磬神色迟疑了几分，她直觉那两人不太对劲，可他们和柳师叔有没有联系还不好说。而且她要是去跟着这两人，柳师叔那边就顾不上了。
眼见着那两人即将走离视线，谷之磬不得不有些肉疼的拿出她的两只小宝贝出来。
“便宜你们了，这可是我费了许多心血才养出来的追影蛊虫。”
“希望你们两个人有点价值，可不要一无是处啊……”
谷之磬轻轻叹息。
*
迷宫内，第一道雷劫即将降临。
楚衍的眉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楚家心法已经运转到了极致，经脉之间此刻都是流动不息的灵力。
他知道自己将要突破，身前是蓄势待发的雷劫。但此刻，他脑海里却浮现了出一份自己前所未有的记忆。
他看见——
（那是一块荒土，皲裂干涸的大地沟壑万千，周遭是火光冲天，焦木烧尽成了炭，灼热感如跗骨之蛆。
“轰隆——！”
倏然，天际隐约传来了雷声。
楚衍循声望去。
看到了一团巨大的雷云正在自己的上空凝聚。而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没有方才那般灼热了，有冷风流动的气息，带着若有若无的潮湿感。
是天要降雨灭火了吗？
楚衍有些困惑，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一闪而过，但他还来不及抓住——
一道天雷裹挟着万钧之势，自那堆积的雷云中劈下来。
“轰隆——！”雷声响彻整个荒野。
楚衍亲眼看见这道天雷落下——
劈到了一道离他不远的人影上。
那人被这道天雷劈得跌坐在上，皮肉绽开又被烧灼成了焦黑色，伤口处那一截白骨若隐若现，触目惊心。
【我筑基时，正逢大火烧荒，寸草不生，阴风乍起，雷云堆积。】
谢云冥平淡的话语竟是和眼前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
楚衍的心口一窒。
谢云冥是什么时候筑基？
言如锦说他来剑宗之前就筑基了，他没有被清虚子带回剑宗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楚衍一概不知。
眼下，这人的身骨也不过七八岁。
“轰隆——！”
第二道天雷劈下。
这道雷穿过了楚衍的身体，径直劈在了那人的脊骨上。当即烧灼了那脊骨上所有的皮肉，露出了一段莹白无瑕的脊骨来。
或许是太过疼痛。
“唔……”这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哼声，是一种极其轻微的、更像是喘.息的声音。
但他向来是不屑用这样软弱的姿态面对痛苦的，他的手指抠进了焦土里，似乎是想要竭力从地上起来。
那张面向大地的脸，也缓缓抬了起来。
楚衍的目光一寸寸落到他的脸上。
在看清他的脸后——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变成了一把刀，一寸寸的刮着楚衍的心脏。
【想知道？】
【等你筑基了再说】
“轰隆——！”
第三道天雷劈了下来。
楚衍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过分沉重的答案逼疯了。
眼前的谢云冥还是一副肉.体凡胎，他什么修为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从天地之间得到，却要先一步遭受这样的劫难——
凭什么！
不甘与愤怒终究是化作了无能为力的茫然。
这里是谢云冥渡劫的记忆。
不是楚衍可以随意插足的地方。
天雷终究是精准无误的劈到了谢云冥的身上。
那截脊骨彻底要被天雷劈出来了——通体莹白，犹如白玉。是谢云冥自出身便有的一根仙骨。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灵气像是被激活了一般，如洪水决堤，汹涌的朝这一截仙骨汇聚而来。
谢云冥身上的气势也终于变了。
从肉体凡胎，一步到了筑基。
天雷消散，霜雪以谢云冥为中心，凝结了千万里，冻住了这片被大火烧灼了不知多久的荒野。
随后，冰霜消融，像是落下了一场极其温柔的雨。
滋润着这片干涸的大地。
【就这么筑基了。】
【首座师兄向来天赋异禀，晋升速度是最快的。】）
从谢云冥的记忆之中脱离，楚衍看清了照进他眼底的天雷。
“轰隆——！”
紫色的天雷划破夜色，刺眼夺目的雷光似要将楚衍的身影整个吞没。
他周身的金色符文沐浴在天雷之中，自发流动起来，像是一团大火。
被天雷灼烧的感觉并不好受，可一想到谢云冥会替自己承伤，替命蛊下，雷劫的伤害再扩大几十倍——
他不能坐以待毙。
楚衍握紧了手中的灵剑。他的眼眸倒映出雷光，亮得惊人。
全身的灵力凝聚在灵剑的剑身，灵力很快就淬满了剑锋，气势巍巍。
在天雷斩下的时候，楚衍也挥出了这一剑。
“噌——！”
紫色天雷劈下来，与这道剑意相抵，雷光惊天动地，照在了那柄通体漆黑的灵剑上，那一刹那，灵剑上暗红色的符文都尽数变成了金色。
两个古老的文字在剑身上一闪而过。
几乎是同一刻，一声苍茫吼声隐约自整个迷宫响起。
整个迷宫，甚至整座东之巅都为此颤动。
这一刻，本还在张牙舞爪的灵兽全是本能反应匍匐在地，以一种极其惊惧的姿态颤抖着。
“轰隆——！”
惊天的雷声在陈六安耳畔炸开，他似乎嗅到了血腥味，还有雷火的气息。
在他没有光亮的视线之中，似乎看到了一抹金色的雷光。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臆想，或者是幻觉。
这世间应该没有这样的天雷。
而能正常目视的千无影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种震撼已经超脱了他的思绪。
恍惚间，他想起了宗门禁书里记载的远古传闻。
【远古有神龙，通天地因果，为万灵之长。其骨化作神剑天悯，其筋化作神木乌有，其眼化作神珠沧澜。后神龙传承分两脉，一传云霄人族，二传荒虚妖境。自此天道初成，因果轮回。】
眼前这如龙形的虚影——莫不会就是传说之中的神龙吧？东之巅的迷宫，竟然会有这般接近神灵的东西么？
千无影的目光逐渐涣散，满目金光中，他陷入了昏迷。
*
迷宫的另一端。
与楚衍相离甚远的谢云冥，本是看不到雷劫的。但在楚衍突破的那一刻，他体内的楚家心法也自发运转到了极致。从第三层突破到了第四层。
【楚家心法·双人卷·第四层——携手相将。】
谢云冥身前的三条赤纹巨蟒的身影似乎淡了去，脑海中更多的是另外一份——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看见楚衍成功突破了筑基的门槛，将要渡劫。
断崖之上，迎风而立的少年神情平静肃然，持剑的姿势是谢云冥教的，剑法亦然。
身前，因为谢云冥停下了动作，三条赤纹巨蟒不约而同的抓住时机，巨大的蛇口纷纷朝他咬下。
谢云冥的脸上难得流露些许温柔的神色，似乎是没看到朝他咬来的蛇口。
他家师弟晋升的速度要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快。
这是一件好事。
只要楚衍能摸到晋升的门槛，有替命蛊分担伤害，他渡劫必定不会失败。
这种阴邪之物倒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谢云冥难得愉悦。
剑也不曾出鞘，抬手直接引动了灵力，捏碎了着三条赤纹巨蟒的内丹。
顿时，三条失去内丹十丈高的赤纹巨蟒变成三条平平无奇的小蟒蛇，回神后惊恐万状的朝后逃去。
书上有句话说的好。
大喜日子，见血不吉利，自然也就不杀生了。
他师弟今日筑基，的确是喜事一桩。
谢云冥垂下眼，将脑海中看过的某本书暂时放到一边，开始专注自身的灵力运转。
他替楚衍承受雷劫的伤害，自然是不能分心的。
只是，谢云冥做好了承伤的准备，却在感受到了雷火灼烧的时候，从楚家心法那边传来的灵力却在不断修补着他的伤势。
谢云冥微愣。
这灵力他很熟悉，是小病秧子身体里才会有的灵力。细的像涓涓细流，有时候修补速度还填不上被雷火烧灼的速度，却没有停歇。
“蠢死了，明明自己还在渡劫……”还要分出灵力去帮别人疗伤。
筑基期能有多少灵力？谢云冥想象不出。
如果心法是双向的，或许他也能将灵力传过去。
倘若是在以前，谢云冥不会让人把握自己的弱点，更不会为他人承伤续命。
可同样在以前，也不会有一个人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想要弥补替命蛊传来的伤口。
清虚子在收谢云冥入门的时候，给他算过一卦：天生仙骨修炼极快，但步步皆是血气之灾。
自谢云冥有记忆起，绝境求生便是命中注定。
就连登入仙途，也是被天雷从肉.体凡胎中劈开了仙骨。
如果没有遇见楚衍。
他本该如此，也向来如此。
雷火灼烧的感觉已经消退，只剩下了细细的灵力在谢云冥的体内流淌。
他师弟渡劫应该结束了。
谢云冥起身，御剑飞行继续朝前赶路。
很想见到师弟，现在尤其想看到他。
——想看看他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