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石振买的过年用的东西里，没有烟花爆竹，多是吃的用的，而且吃的偏多。

这是怕发生意外。

开着拖拉机，装着一车烟花爆竹去山里，颠颠簸簸的发生意外怎么办？

买的全是吃的用的，还有个好处，那就是哪怕过年卖不完，也可以留着慢慢卖。

过了夏天之后，他就不在关建国家卖冰棍了，但一直有卖汽水，以后顺道卖糖果，也没什么。

至于对联什么的，明年再拿来卖，都不碍事。

临近年底，有些人闲了下来，但也有一些人忙了起来。

关广国和张秀美，就很忙。

他们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自己去镇上卖鸡，没个空闲。

不过到了年底，鸡的价格上涨，他们总算不亏本了。

关建国则很闲。

把拖拉机卖给石振之后，关建国就打算跟人合伙买一艘轮船去开。

他买的轮船着实不便宜，要八万多，他和他朋友两个人，是用光存款，还借了一些外债，才拿出这笔钱的。

但这船买了……并不是马上就能开的——人家造船厂，要有人买了才开始造！

关建国现在除了偶尔去看看自己那艘还没造好的船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就天天在家门口蹲着，拿着红砖的碎片，教女儿写字画画。

结果还被女儿嫌弃，说他画的没有妈妈画的好。

然后关二奶奶，就会逮着关建国催生，让关建国和他老婆再生一个。

长溪市这里计划生育管得很严，超生几乎没有，也没人去做B超什么的，不过按照本地政策，农村户口，夫妻俩生的头一个孩子是女儿，能再生一个。

老人们，普遍还是想要儿子，只有独女的人家，不可避免地会被催生。

大部分人家，都会再生一个，坚持不生的，普遍是女人自己有工作，有话语权的。

生孩子到底辛苦，再生一个也不一定是男的，很多女人不乐意再生。

至于男人……当周围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男人，也就无所谓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离婚。

到最后，很多人就开始琢磨着要让女儿将来生的孩子，跟自家姓。

石振去世那会儿，长溪市这边年轻男女结婚，生两个孩子，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的情况特别多。

关建国属于生不生二胎无所谓的那种，他老婆则不想生，关二奶奶整天念叨，但没什么用，只能自己生闷气。

关建国带着女儿在晒场上画画的时候，石振把竹子劈开，然后绑在拖拉机两侧，做成一个个拱门的形状。

紧跟着，他又把塑料膜盖到上面，用绳子绑起来，确保不漏风不漏雨。

拖拉机的车厢里，他早已清理干净洗干净，然后一小半用来装货物，另外一大半铺上席子和被子，给人坐着。

长时间的话，靠着货物或者拖拉机车厢坐地上，伸直腿，比坐板凳还要舒服一些。

赵美云要是腰难受，还能躺一躺。

石振他们，一直到离大年夜还有三天，才出发回家。

赵冬娟老早就说过不回去了，回去的就只有石大林、赵美云、赵秋娟、石婷、石振还有关白羽。

石振准备了一副纸牌，让其他人坐在车厢里玩牌，自己则在前面开车。

拖拉机的乘坐体验其实很糟糕，它开的时候非常颠簸不说，噪音也大。

但石大林和赵美云赵秋娟三个人，对拖拉机都迷之喜欢，一坐上拖拉机，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起来。

于是，当拖拉机开始前进，赵美云就红光满面地抱怨：“唉，这车后面，干啥还要搭个棚子，看外面都看不清楚。”

“不搭棚子太冷了。”关白羽道。

“不就是吹吹风么，有什么打紧的，现在这样子，别人都瞧不见我们。”赵美云有些失落。

关白羽：“……”所以她是想被人瞧见么？

“这日子，啧啧，要是被老家的人看到，肯定要说的。”赵美云又道。

他们都脱了鞋，坐在一床旧棉被上。

他们的脚上，穿着没有破洞的厚袜子，甚至穿了不止一双。

以前总是皲裂，冬天有时候裂的太厉害会出血的手脚，今年还只裂了几个小口子，这会儿涂了油润润的甘油，滑滑的。

他们的肚子里也满是油水，赵美云现在捏一把自己的肚子，竟然能抓起一把肥肉来。

都这样了，他们面前还放着一个篮子，里面还装了几粒糖果，还有一包核桃，一包花生，一包瓜子，给他们路上无聊的时候吃。

搁半年前，这样的好东西，赵美云是不敢吃的。

不过现在好多了，她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然后开始玩牌。

他们五个都不怎么会玩扑克牌，就玩很简单的纸牌接龙，把牌发了之后，先把七点放在中间，然后顺着一张张往下接……竟然也玩得津津有味。

石振走的是国道，这年头没有导航，他不敢走小路。

说起来，他开拖拉机回去，也是有原因的——他上辈子，这么开回去过不止一次。

当时跟着他在工地上干活的，几乎全是他们村子里的人，到了年底，大家自然要一起回家。

坐车回去车费不便宜，他们干脆就挤在拖拉机或者面包车里，自个儿开回去——一开始，石振只有拖拉机，后来就有了面包车。

这路石振开过几次，虽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也能开下来。

这年头车少，超载酒驾什么的都没什么人查，石振一路过去，遇到了很多奇葩。

比如一辆小小的三轮车里，挤了五六个人的。

又比如一辆拖拉机里，关着五头猪四个人。

还有一些拖拉机或者卡车，上面的货物特别多，看着摇摇欲坠。

石振都担心那些车会倒下来。

跟那些车一比……他这拖拉机显得空荡荡的，也是，他家里人和货物的重量加起来，估计也就半车砖的分量。

路边，时不时有坏了的车子，司机自个儿在修。

偶尔，还会有人招手拦车，想要搭乘。

遇到后者，石振都是不停的。

九十年代，司机开车出去被抢劫杀害这样的事情，可不少见。

同时，司机在外面撞了人，毫不犹豫地肇事逃逸的事情，也数不胜数。

拖拉机开了三个小时，石振就找地方休息了一下，也让车上的人下来上个厕所，活动一下。

然后他就接着开。

路上，车子坏了一次，不过石振早有准备，很快就修好了。

下午，石振还找时间，让其他人下车吃点东西，自己在车上睡了半小时。

不休息一下，他撑不住。

拖拉机的速度远不如汽车快，但之前坐长途公交，需要来回转车，常常在车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他们自己开拖拉机，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也不用绕道省城。

晚上，石振在一个沿途的镇子停下，找了一家旅馆，要了两个房间。

这种旅馆，是这几年刚出现，主要给路过的开长途车的人睡的，有大通铺，也有小单间，小单间里啥也没有，就一张床，要上厕所必须到外面上。

不过价格很便宜。

石振开两个房间，也只要六块钱，睡大通铺的话，一块钱一个人。

这两个房间，他让关白羽和石大林住一间，又让赵美云、赵秋娟和石婷住一间，至于他自己，他打算住在拖拉机上。

上辈子他们回家的时候，没人看着车，结果睡了一觉起来，车里的东西就被偷了。

被偷了也就算了，有些人还会把车子油箱里的油全部拿走！

拖拉机上有不少东西，全都搬下去挺麻烦的，石振就打算睡车上守着。

石大林没觉得石振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这车确实要看着，倒是关白羽实在担心：“哥，你睡拖拉机上，会不会冻到？”

“有被子，不会冻到的。”石振道。

关白羽又道：“那我跟你一起睡车上吧。

“车上就这么点地方，你跟我一起，我都不能翻身了。”

石振不让关白羽睡车上，催着关白羽去房间里睡，又道：“我爸年纪大了，卫生习惯可能不太好，你忍一忍。”

这次回家乡的前一天，石振已经带着石大林他们，去镇上的浴室洗澡，花一块钱一个人，把浑身上下搓干净了。

当时他是跟着石大林进去的，在石大林身上，搓下一层泥来。

石大林他们入冬之后，就不洗澡了，只在家用热毛巾擦一擦……自然攒下不少污垢。

不过就算洗干净了，石大林也是个中年男人，让关白羽和他一起睡，他怕关白羽不适应。

但单独给关白羽开房间，也会让石大林他们不舒服。

只是晚上对付一晚，被子都是分开的，关白羽不觉得自己需要忍。

真要说……他觉得那个房间，比石大林脏多了。

不过，房间再怎么样，肯定也比睡车上好。

石振等关白羽走了，就躺下睡觉。

结果他刚躺下没多久，关白羽又来了，还带来一个热水袋：“哥，这个热水袋，你放在被窝里。”

“好……你快回去睡觉吧。”石振笑道。

关白羽这才回去睡。

石振把热水袋抱在怀里，伸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现在的关白羽，比他上辈子认识的关白羽，要耀眼太多了。

关白羽在长溪市最好的高中读书，他肯定能上大学，他已经和朋友一起开始创业，还有女孩子喜欢他……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离开自己，展翅飞翔。

石振第二天，继续开车。

这天……他们的拖拉机，又坏了一回。

对此，石振早就习惯了，三两下就将之修好，终于在这天晚上，赶到了他老家所在的县城。

他们在县城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可以进山了。

以前，进山完全是要靠走路的，不过从八十年代开始，一直有修路，所以拖拉机可以开到之前石婷读初中的地方。

之前他们从山里出来，都是在这边坐拖拉机的。

至于再往后的路，就要自己走了，他们的村子有点偏，还要再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

从县城往他们乡里走的时候，赵美云和石大林，都不愿意再被闷在塑料布里了。

他们把石振用来给他们挡风的塑料布卷起来，还坐在了拖拉机车厢旁边的铁板上，喜滋滋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他们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赵美云和赵秋娟不爱往外走，认识的人不多，石大林就不一样了……他现在很木讷，年轻时其实也跟石振差不多，喜欢到处跑，认识很多人。

这边的路远不如J市那边好，拖拉机开得很慢，石大林就盯着那些走在路边的人，然后喊他们的名字。

听到有人喊，这些人都会看过来，等看到石大林，他们就又惊又喜：“是石大林啊！你从外面回来？”

“你穿的真鲜艳！”

“这拖拉机没见过啊！是你家的？”

“开车的是你儿子，石大林你儿子出息了啊！”

……

石大林听到这些话，特别高兴，笑出满脸褶子，也露出自己的一口假牙。

石振跟他说过装假牙的事情之后，他就找地方，给自己装了一些假牙。

他选的最便宜的假牙，这牙看着就特别假，起初在嘴里搁着，还很不舒服。

不过现在，他跟这假牙已经磨合好了，也觉察出假牙的好来，这会儿更是刻意让人看到他的假牙。

在他们这里，可没几个人装假牙的！

不善言语的石大林，努力跟路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赵美云和赵秋娟两个人端坐着，也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在安山镇，他们家算穷的，跟周围人压根不能比，但回到这里……她们现在穿的这衣服，在这边保管数一数二！

赵秋娟在安山镇的时候，都是早上出去摆摊的，不怎么晒太阳，也就白了一些，再加上天天用香皂洗脸，一张脸干净了很多，又吃得好……她的模样比以前要好很多。

回来之前，她还狠狠心给自己买了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里面则穿着她自己织的高领毛衣……虽然有点冷，但她感觉特别好。

赵美云，更是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她以前，一直都是被人同情的对象，很多人说她命苦。

可现在呢？她身上穿的，全是新衣服！

她不好意思穿红色的呢子大衣，但她在自己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巾！

因为摔断腿一直养在家里的缘故，赵美云白了一些，还胖了一些……瞧着真的比之前要年轻很多，让很多看到她的人，特别惊讶：“美云，你年轻了好多。”

“你的新衣服真好看。”

“美云，过两天我去你家，找你说说话啊！”

……

赵美云脸上，都已经没有除笑容以外的表情了。

石婷更不用说，她这次可是好好打扮了一下的！

可惜她太小了，认识她的人不多，也就没什么人关注她……

自己家里人的反应，石振都看在眼里，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也能理解他们。

他当年，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态，也曾因为别人的羡慕，喜上眉梢。

那会儿，跟他一样出去打工的人，很多在外面省吃俭用，一分钱舍不得花，回到家乡来，却会特别大方，就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过得好。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