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对话田无镜

历天城,

到了。

有先锋探路骑提前赶到,知会过这里的官员,无论燕晋出身者,都不需出迎,甚至连历天城内外各大营各司衙门,也不得妄动。

靖南王在这里,

他平西侯,

就懒得再去折腾出什么排场。

又或者说是,有重要的人要见,哪里还顾得上去应酬。

所以,

和上次白衣缟素入历天不同的是,

这一次,

平西侯将大部护卫留在了城外,自己领一众飞鱼服亲卫,骑着貔貅,从历天城东门入,径直来到老侯府,也就是现在的靖南王府前。

翻身下来,

门口的士卒全部向郑凡行礼。

郑凡抬抬手,随后直接进入府门,没人阻拦,没人问话;

不是因为他是侯爷了,而是因为军中上下都清楚,他是靖南王最信任的人。

宣旨的太监不得进,但平西侯爷,进出自由。

这座府邸,还是老样子。

一定程度上来说,老田确实是一个怀旧的人。

府邸内,只有最外围的区域才有少量的仆人家丁和婢女,核心区域,几乎是无人的。

因为那位大燕的南王,

并不喜欢被人打扰。

郑凡走进去了,

看见了满园萧索,也看见了池塘深秋,

但当目光扫到门槛上时,

却没看见那道白发身影。

略有些意外,

再目光扫过四周,

发现在池塘后头的一座凉亭里,坐着一个人,不是田无镜又是谁?

田无镜面前放着一个锅子,正冒着热气。

郑凡走过去,看见锅里是红汤,桌旁还摆着很多待下锅的菜。

“王爷……”

田无镜拿着筷子在锅里缓缓地搅动,不至于打底;

随即,

他抬起头,看向郑凡。

田无镜没有胡子拉渣,两眼无神,身上,也没太多深秋的悲意。

“怎么,没看见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觉得不习惯?”

“不是,不是。”

郑凡马上坐了下来,这里,已经摆上了他的一副碗筷。

“这锅子,记得你以前喜欢吃的,我试着调了一下,你试试,是否合你的口味。”

“您做的锅底,怎么可能差了去了。”

田无镜摇摇头,开始给锅里下菜。

“晋东那边,局面如何了?”

“回王爷的话,发展势头良好,盘子,已经拿稳了,接下来,就是着重于民生的整顿,总之,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最难熬的,就是去岁冬日到这个秋天,倒不是担心饥民聚众造反,也不是担心还有其他什么战事,而是因为去岁一年是打基础的关键,基础下去之后,整个体系,就会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否则,就真的只是驻兵在那三处地方,纯粹的当大型的军堡。

“我一直觉得,你在民生方面,比你打仗,似乎更要擅长,本王就不擅长治理地方。”

“其实,外头打服了,再治理家里,就简单从容多了,安内必先攘外,晋东能安顿下来,也是王爷您打出来的。”

“是,对外,任何时候都不能低头,低头太容易了,低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无数次,大燕以武立国,兵戈,就是大燕的脊梁;

但其实,无论乾楚晋,其实都是以武立国的,曾读过一些文章,文章上所言,施以王化,才使得蛮夷归附,才有诸夏今日之辽阔版图;

然而,不先用刀枪铁骑让蛮夷臣服,把他们打怕,他们是不会仰慕你的文化的。”

“您说的是。”

“只不过,我燕国立国艰难,维系也艰难,不像其他三国,稍微低个头,也无妨,可偏偏大燕,一低头,就容易被人骑在脖子上,随后就是被掀翻在了地上。

以前如此,

现在,

更是如此。

打下的疆域越多,军功越是丰厚,军心越是旺盛,也就越是输不起了。

郑凡。”

“在。”

“记着这些话,人,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甭管你有没有,但实则都是有着自己的一份底线在的。

你喜欢用权谋,喜欢走迂回,这是以前的你……”

“我现在……”

“你现在体会到,兵强马壮的好处了?”

“是。”

“可以再张狂点。”

“我知错了。”

“没错,我的意思是,就该张狂点,要想人前张狂,人后,为了让自己不有朝一日跌下去,将那满场的阿谀化作讽刺你的利箭,就更不可能也更不允许自己去懈怠了;

这其实,也是一种鞭策。”

“是,王爷。”

“后日,咱们就启程吧,明日,随我去天虎山再看看。”

“好的,王爷。”

“立储的事,你心里有计较没有?”

“额……”

郑凡是真的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还是没计较么?”田无镜问道。

“其实,我这次来,脑子里想的,就是站在您身后,您说什么,我就附和什么,您想做什么,我就搭把手。

所以,就没费那个脑子。”

田无镜用筷子指了指这锅底,

道:

“你喜食辛辣,但如果真的饿了,就是清水煮菜,你也是会吃得下去的。”

“您说的是,现在是真的有些觉得,谁当太子,似乎并不是很重要了。”

谁当太子,短时间内,都是以稳定局面为主,只要不是朱允炆附体都不会急匆匆地去削藩。

无论是小六子还是太子,都不是傻子,也不是那种会轻易被忽悠的人。

只要不削藩,地方藩镇和朝廷的关系,必然还是会过得去的,无非是不停地来回拉扯打太极般的试探。

这一点,和龙椅上的继任者是谁,没直接关系。

因为,燕皇一旦驾崩,继任者,那种雄主帝王的威望,在继任者身上必然会大打折扣。

所以,为何小六子对郑凡的冷淡,很能理解,也没生气,原因就在这里。

因为皇位的争夺,对他,对他的家小而言,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但对于现如今的郑凡而言,已经算是半个题外话了。

正如老田所说的,你是不饿了。

郑凡夹起一块肉,送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

“不瞒您说,很早以前,我就想着要有这么一天了,我这人,您是知道的,喜欢自在,喜欢洒脱一些,不是很喜欢被人掐着脖子。”

这话,很大逆不道了。

但在老田面前,郑凡是真没什么不敢说的了。

“人,还是该给自己找些敬畏的东西才好,否则就容易惫懒。”

“有呢,这个您放心,我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但又不敢微服私访地偷偷去,怕那边的银甲卫拿我;

但我又极为向往江南风物,

您放心,

有朝一日,

我必然会提领大军,去江南逛逛,也听那花魁唱唱曲儿。”

郑凡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继续道:

“还有啊,这阵子接触了几个西方商人,我也想去西方看看,去见识见识他们的魔法和斗气,和咱们的炼气士武者有什么不一样。

去把……

去把咱们大燕的黑龙旗帜,

插他们的城头上去。”

这话,其实是真心话,并非是为了拍马屁,但在此时说出来,其实无形中,也是在表忠心,不是对君主,而是对曾经在帅帐下,自己拿着黑龙旗所立下的誓言。

“想看的风景,还有很多,哪里能真正惫懒得下来?以前打仗时,时间一长,就想家了,想家里的婆姨,想家里的汤池;

但在家里待久了,慢慢地也就开始觉得身子痒痒的,又想着出去转转,习惯握刀的手,也有些发酸,总想再挥舞挥舞,不是那种空荡荡的练武,而是想要在冲锋时,一刀削下前方敌将的脑袋。

做人,一辈子的事儿,不容易,所以才总是想着折腾,只有折腾了,才不枉人间这一遭。”

田无镜听到这话,

缓缓地放下筷子,

道:

“你是在教本王?”

“不敢,不敢,一直以来,都是王爷您教我的份儿。”

“天天,会走路了吧?”田无镜再度换了个话题。

好在,郑凡已经习惯了。

“能跑了,每天在后宅里,跟着几个玩伴一起玩耍,孩子很乖,很懂事,也很听话,就是喜欢吃沙琪玛,那东西甜,不敢让他多吃,怕坏了牙。”

“你费心了。”

“我是他干爹,王爷,您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也是。”

这时,

田无镜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道;

“对了,上次与你说过的那件事,本王……”

郑凡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脑海中当即浮现出田无镜那一日在郢都大火之中对自己说话,

他说,

他以后如果想解脱,会和自己商量一下,选一个最合适的解脱方式。

“吧嗒!”

郑凡手中的筷子,落了下来。

“王爷,这么快么?”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都这么久了。”

郑侯爷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是啊,都这么久了,您还惦记着呐?”

“本来忘了的,一算,你该来了,就记起来了,就想着让你帮忙一起品一品。”

“我……”郑凡点点头,“您都已经想好了?”

“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是,不是难事,我也答应过了您,但您可不可以别说得这么轻巧?”

“很难么?”

“对我而言,很难。”

“呵,那你上次,不是做得挺好的?”

“我那是被您逼的,我次次都是被您逼的!”

我不想死,我一直想苟,想种田,想发育,是你,一次次地把我推前面去拼命!

“被逼的?”

“算是吧。”

“哦,本王这个,倒不是被逼的。”

“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早就想好了的,行,行,行,我就不该火急火燎地赶路过来,我来错了。”

郑侯爷说着说着,伸手擦了一下泛红的眼眶。

“你不来可不行,你不来的话……”

田无镜伸手,

向身侧一抓,

亭子外,有一个小炉,炉子上架着一个蒸屉。

当即,

蒸屉被拘了过来,落在了桌面上。

田无镜伸手,拿去了盖子,里头躺着的,是一圈热腾腾冒着白气的馒头。

拿了一个馒头,

递给了郑凡,

“你不来,我怎么知道这带馅儿的馒头我做得正不正宗。”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本王,领着你走

郑凡伸手接过了馒头,咬了一口。

面,松软度刚好,萝卜丝馅儿也口味适宜,尤其是这一口咬下去,馒头和馅儿的结合感,可谓让人极为舒服。

上辈子在家里过年时常吃的馒头,被老田做得,精致如同糕点。

“如何?”

田无镜问道。

郑凡摇摇头,

道:

“还差点火候。”

田无镜闻言,没生气,只是点点头。

郑凡将口中馒头咽下去,将手中剩余的馒头,放在了桌上,尽量不去看它。

拿起筷子,开始捞菜吃火锅,一边吃一边道:

“天天也喜欢吃家里的馒头,我媳妇儿亲自蒸的,就着一碗清汤,他一顿能吃下四个。”

“四个?”

这可不是小包子也不是什么小馒头,这个,挺大也挺厚实的。

“嗯,小家伙从小饭量就大,虞化平说,他是天生灵童,很羡慕你。”

田无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道:

“他该羡慕的。”

显然,

天天的体质,老田自己是探查过的。

虞化平能看出的东西,他田无镜不可能看不出来。

论眼光论见识,虞化平的江湖都怎么去和当年的门阀田家和庙堂相比;

就是论个人的手段,除了武夫巅峰之外,田无镜还略通方术;

且,

天知道他还略知些什么,

就连这馒头,都蒸得这般好。

“剑圣想收天天做徒弟。”

“哦?”

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会拒绝一位剑圣收自己孩子为徒的;

这意味着一种保障,也意味着一种靠山。

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是江湖人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矫情;

人在庙堂,才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奈和妥协;

反而,身处江湖,行事才能更为无所顾忌一些。

举个例子,

忽然有一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家主率全家自裁,不敢反抗。

因为他得考虑同姓家族的利益,考虑到自己所读圣贤之书的教诲,考虑到君恩似海;

但这些东西,在江湖人眼里,其实就是个笑话,你要死可以,别带着我徒弟一起死,然后孤身冲进来,带走自己的徒弟。

剑圣,是有这个能力的。

“但天天拒绝了。”

“拒绝了?”

“他说他想练刀。”

“练刀?”

田无镜看向郑凡。

“额……”郑凡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会好好教他的。”

“嗯。”

郑侯爷说这话时的压力,真不是一般大,因为老田,也是练刀的。

“挺好。”田无镜补充道。

他是乐见于此的,自己的儿子跟着郑凡练刀,亦师亦父,就坐实了。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能活得像郑凡那样。

男孩子的梦想,

无非是武功盖世亦或者是麾下千军万马铁骑如林,

但,

这并非是真正的幸福,

因为以上两点,他田无镜可是都做到了。

“你继续吃。”

田无镜起身,离开了凉亭。

郑凡继续吃菜,

同时,还将先前放下的馒头又拿起来吃了下去,然后,犹豫了一下……

他是真的饿了;

最终,

郑凡又从蒸屉里拿了两个馒头,当米饭,就着火锅一顿开造。

这天底下,

能让大燕南王亲自做饭的人物,可没几个,郑侯爷也不客气,吃得兴起后,差点连火锅汤底都给喝了。

吃饱了,

郑凡起身,

向院子里溜达。

在经过灵堂时,郑凡放下了双手。

灵堂被收整过了,显得很清素。

香炉里,没什么香灰。

郑凡走过去,打算点两根香。

“不用点了,她不喜欢这些乌烟瘴气。”

“好。”

郑凡点点头,但还是跪了下来,磕了头。

“会下棋么?”

“臭棋篓子,您要是想下,我陪您。”

“那就不下了,没意思。”

“得,下次,下次等我回去练练,必然棋力见涨。”

“罢了,不等明日了,现在就陪我去天虎山吧,明日即刻出城,回京。”

“您走着,我跟着。”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都当侯爷了,说话还油腔滑调的,也不怕让人笑话。”

“在您跟前,我怕什么笑话。”

横竖,

早是一家人了都。

随即,

一位王爷和一位侯爷,

大燕在晋地,权柄最高的两位,骑着两头貔貅,直接出了历天城。

剑圣没跟着,

他的责任,是保护平西侯;

而当平西侯待在靖南王身边时,除非那位王爷倒下了,否则,没人能伤得了他。

再者,

历天城内外,多是靖南军的营寨,成规模成建制的外军根本不可能进来,就是有些宵小窜入,又能成得了什么事儿?

剑圣乐得在此时清闲;

……

天虎山上的道观,伴随着数年前的那一场火,早就被一起付之一炬了。

去年,郑凡来过一次,今年,又来了。

其实,山上没了那些木鱼钟声,也挺好的,山,又变成了山。

两头貔貅被留在了山腰,

田无镜和郑凡一起拾级而上。

途中,经过了那座亭子,据说,那是杜鹃坠崖的位置。

但田无镜没做什么特意停留,只是多看了两眼,随即继续上山。

郑侯爷反正提早就进入了状态,老田往哪儿走都无所谓,他反正就在后头跟着。

二人身体都很好,就是郑侯爷至少也是个六品武夫,爬个山,不算累。

中途未曾休息,速度也未曾变过,最终,上了山顶。

自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西南方向那个坡地上的一片残垣废墟。

田无镜席地而坐,

郑凡见状,也就在对面坐了下来。

老田闭上了眼,不说话;

郑凡则双手撑在身后地面上,将姿势摆得更舒服一些,左右张望,纯当是踏秋了。

山下,早已草叶枯黄,但山上,依旧留有翠绿。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坐了好一阵子,见老田还在那儿闭着眼,郑凡就干脆侧躺下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

山风不时吹过,对普通人而言,泛着凉意,但对于练武之人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舒爽。

迷迷瞪瞪间,

郑侯爷也闭上了眼。

老田可能是在想事情,亦或者是在放空自己,最起码,是在冥想;

郑侯爷,则是真的睡着了,且因为睡眠姿势的不规矩,还打起了轻微的鼾。

虽然山风徐来,吹动植被也会发出“沙沙”之响,但这块地方,也就田无镜和郑凡两个人,以动衬静之下,还是很明显清晰的。

田无镜睁开了眼,

看见眼前这位睡得正香,

微微摇头,

嘴角也露出了一抹笑意。

掌心摊开,

一股柔和的风意袭来,卷起一侧的藤蔓,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田无镜是自灭满门的魔头,

大燕民间,风评也是极差;

哪怕他立下了赫赫军功,但就连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会在一段故事讲完之后,侧面点一下,古往今来,此番形状,难有善终者。

靖南军上下,在其面前,无不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喘;

可就他,

偏偏在自己面前,

能胃口更好,睡得更香。

像是个孩子,找到了真正的踏实。

其实,

确实是这样。

一觉醒来,新的世界,新的风物,外加身边一群性格各异的魔王。

一切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郑凡为何不惜一切地在自己府邸里收拢高手,保持戒备,无他,缺少安全感罢了。

但在靖南王跟前时,

郑凡就会自然而然地放下一切戒备。

这一觉,

郑凡睡得时间不长,也就半个多时辰。

醒来时,

却觉得神清气爽,极为满足。

掀开自己身上的草甸子,郑侯爷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前方,

有一道身影,立在悬崖边。

还没看完风景啊,

郑侯爷揉了揉眼睛,想着是不是再睡一觉。

“郑凡。”

但很可惜,

虽然是背对着这边,但身后是什么情况,自是不可能瞒得过田无镜。

“在。”

郑凡爬起来,走到田无镜身后。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你当初,是怎么想到写出这么一句来的?”

这首《满江红》,在燕军,不,确切地说,在其他国家的军中,极为盛行。

因为词中所透露出的,不仅仅是悲壮,还有身为军旅儿郎奋发图强,一雪前耻的慷慨激昂。

这个基调,

倒是不符合这几年一直在对外战争中不断胜利的燕军,

更符合被燕军打败再打败的楚军乾军的心境。

流传自那一辆马车,当时马车内坐着四个人。

陈大侠、造剑师,

还没封侯的郑侯爷,再加大楚摄政王。

因为摄政王对这首词很喜欢,且当时郑凡的身份是姚师的关门弟子,在那个年代,文豪为权贵赋诗,权贵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文豪宣扬,这是理所应当的规矩。

且这首诗创作的背景,是玉盘城下,楚人被杀俘,含羞受辱地低下头,签订和约。

所以,这首词,很快被宣扬了出去,但就是摄政王也没料到,不久后,郑凡就撕下了伪装,抢走了他的亲妹妹。

覆水难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首词,也流传到了燕国,但里头的“壮志饥餐燕虏肉”,自然是被改掉了。

燕国朝堂不兴文字狱,且这种随机变通,外加后续的发展,当事人摄政王的难得糊涂,着实让燕人百姓以及权贵们,都舒爽不已。

据说,燕皇曾诏赵九郎,让其将这首词誊写下来,挂在了自己的御书房内间,也就是帝王办公后休息的地方。

上次进京,郑凡是进过御书房,却未得进内间,所以也不清楚这个传闻到底真不真实,自是无法确定,燕皇陛下,是否也是自己的粉丝?

而田无镜的这一问,则显得很是自然,因为他是懂得郑凡心性的,诗词,皆歌以咏志,这首词,则更为清晰,但怎么都不像是郑凡的心境依托。

“王爷,诗词之道,只是玩物罢了,我以前就曾和王爷您说过的。”

以前,田无镜不是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郑凡自是不可能说自个儿是抄的,只能用这种更高端的理由去搪塞。

姚子詹就曾拿到过不少流传出的“平西侯诗词”,看完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甚至用家乡话开头,骂了句: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文章诗词本是雅事,你一个武人写就写了,写得好也就罢了,还偏偏故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将这件雅事弄成了你的随手涂鸦,这还让别人怎么玩?

具体地说,

这还让他姚子詹以后怎么蹭吃蹭喝?

“我很喜欢这首词,很有共鸣。”

郑凡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别,

哥,

这首词的原作者,下场可不怎么好。

“王爷,我最近又做了一首,很应景,写的,正是此时,您要不要听听?”

郑凡觉得,自己有义务将老田从满江红的情绪之中给拉出来,可千万别再共鸣了。

田无镜转过身,看向郑凡,

道;

“你的诗词,不看人或者与你不熟的话,那真的是极好的。”

“……”郑凡。

“不过,也不妨碍诵来听听。”

郑凡点点头,

背诵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上京,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的主题,就很简单清晰直接了。

等我牛逼了,全给你们干翻!

田无镜闭着眼,品了一会儿,道:

“还好我知道你善于诗词之道,纯当玩物,若是他人写的……”

郑侯爷小心翼翼地问道:“就会被咔嚓?”

田无镜摇摇头,道:

“过刚易折,单纯求个痛快,不留余地,那么,难免落得个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

郑凡张了张嘴,可不是咋滴。

“做事,做人,不到万不得已之下,都得留一份余地,这一点,你一向做得很好。”

“王爷,这话您说错了吧,我这人,一向喜欢斩草除根。”

“念在心里,不在外象。”

“是,我懂了。”

天色渐昏,

郑凡一直等着田无镜说下山。

但老田却站在那儿,欣赏着夕阳。

远处,云彩被染红了一大片,如血泊浸透。

“入京后,朝廷应该会要求你交出一部分权力,或地方,或分割军权,趁你本人在京的时候,用堂堂正正的阳谋。”

“王爷,我该怎么办?”

这个可能,瞎子和野人王早就猜到了。

中枢,对于集权,是一种本能,朝廷这些年来,虽然一直是以燕皇的意志为主,但中枢的权威,其实早就塑造起来了。

也就是说,换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会本能地在地方藩镇不造反的前提下,收一拨权力。

趁着燕皇还在位,

趁着你本人在燕京,

趁着这口浪,正鼓起劲来。

这确实是阳谋,而一旦燕皇驾崩了,中枢权威必然会随着皇位交替而滑落,无论是太子还是小六子,他们谁继位,都无法改变这一局面。

而若是选其他皇子,或者真的不怕“主少国疑”,选个小七上去当“福临”,那滑落的程度,会更厉害。

其实,就算老田不问这个,

郑凡也会在接下来去燕京的路上找机会问一下的。

这事儿,主要还是看老田的态度,正如老田当初所说的那般,他,还在呢。

说白了,郑凡能发展成这个规模,离不开他靖南王的放纵。

否则,靖南王想掺沙子,或者想分化,他完全有能力将一切扼杀于苗头。

世人都以为是因为靖南王世子养在郑凡那里,所以这一切,都是靖南王给自己儿子送的奶妈银钱;

但实则,

只有当事人清楚,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好办,以阳谋对阳谋就是了,入京后,谁敢当面对你发难,你就直接打过去,打伤打死打残,都无所谓。

本王在后面站着,天,塌不下来。”

这感觉,

怎么这么熟悉?

上次自己废掉三皇子时,似乎也是相似的情形。

“王爷,我懂了。”

“嗯,太阳落下去了。”

“咱们,下山么?”

“要下山,但在下山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何事?”

“你的境界,卡在六品,很久了吧?”

“是,王爷。”

卡在六品,确实很久了。

“其实,武道之途,最难的一道坎儿,在四品入三品,亦如朝堂上,四品入三品最难,但一旦踏进去了,就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然而,

六品过五品,其实也有一道沟,五品,无论是武者还是剑客亦或者是炼气士,都可以称为小宗师了。

宗师,得有自己的信念,得有自己的道。

这是以念破境,是以道破境,你懂么?”

“王爷,我懂。”郑凡苦笑着答道。

他是真的懂的,因为侯府里高手不少,还有剑圣从旁指导。

再者,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知识,他懂得只比别人更多。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或许真的是性格原因,亦或者是本能地贪图安逸;

偶尔上战场时,决死冲锋,郑凡不是不能做到,以前,是经常这样的;

但现在,哪怕是在战场上,他也有剑圣阿铭保护,魔王们也会随时相顾,而且,地位高了后,家里婆娘也有了三个,小日子过得可以,就越来越惜命了。

郑凡不是没有出去尝试过历练,这一年来,也出去了好几次,但除了磨砺了一下自己的刀法和厮杀技巧,并没有境界上的成长。

当然,也并非意味着必须要不停地生死相向才能突破,只能说,这是最直接的法子,根本,在于要有坚定的信念。

至少,按照郑凡的理解,是这个,可他,没有。

是的,没有;

潇洒游戏人间,才是他主要的目的,也是魔王们一致的审美;

说白了,你本质上心里就是个玩儿票的。

一个玩儿票的,也想玩儿着玩儿着,境界突破自如,那也太瞧不起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了,也太让那些心志坚定一心向道的苦行者心寒了。

只是,

老田说出这个话时,郑凡心底不由得升腾出一股希望。

听这话的意思,

老田有能力帮自己?

醍醐灌顶,传功?

田无镜指了指下山的路,

道:

“下山吧。”

这一幕,像是当年在望江边,郑凡行走在满是浮尸的江畔,近乎走火入魔,田无镜就跟在后头。

郑凡点点头,

转过身,

开始下山,

但在下一刻,

一记手掌,

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掌心,带着温度。

郑凡心神一凝,正准备继续向下走时,却忽然看见,在自己前面,显现出了老田的背影,老田竟然已经走在了自己前面。

都走前头去了。

郑凡继续往下走,

却听到自自己背后传来了老田的声音:

“看见了么?”

郑凡身子一颤,

下意识地想要回头,但还是忍住了,隐约间,他有些明白了。

因为自己缺一些东西,所以才卡在这个境界,一直进不得,甚至是看不见路,显得很迷茫;

老田,

是帮自己把缺的,给补上了。

不是什么醍醐灌顶,也不是什么传功,而是用自己的背影,在前头,为自己引路。

这早就不是武夫所能做到的事情了,

这是真正的大能炼气士所才能做出来的……仙人指路!

指路的目的,是明道。

老田的声音再度自身后传来,

道:

“记住这一幕,记住这一段路,不是说走一次,下了山,你就突破了,但记在心里,时不时地拿出来回忆反刍一下,境界,慢慢也就清晰了,你的天赋本就不错,但可能就是走得太顺了,少了一些东西。

但这不是错,顺风顺水,人人艳羡,哪里算是错了?

非得找个坑跳一下,才是真正的执念,真正的没有必要。

命好,

就受着,

心安理得地受着,

大大方方地受着。

本王想看你,

活得,

一辈子从容。”

“王爷……”

“不要急,也不要慌。

这段路,

本王,

领着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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