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心跳

南烟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画不出任何东西了。

常常是一人坐在偌大的画室, 盯着空荡荡的画纸,刚提笔就很快作罢。

结果就是一直抽闷烟,没有任何的头绪。

任何。

这夜。

她睡得并不好, 心很乱,凌晨四五点天还黑沉便起床了,披了条毯子去楼下画室。

然而直到窗外传来清脆鸟鸣,微熹晨光照亮大半间画室,半盒烟都抽完, 还是什么也画不出。

这个时间郑南禾已经醒了, 坐在镜前化妆。

徐宙也还睡得很沉。

昨晚吵了一架,又没画出东西, 南烟心中烦躁,疏于问她起这么早要去哪里——想想不是去找牌友打一天麻将, 也没别的什么可做的了。

郑南禾见南烟神色恹恹,起初不敢吱声, 待她到茶几边儿去找烟和打火机, 才道:“——吃点饭吧, 我给你和小徐煮了粥。”

南烟没找到打火机,唇上咬着烟, 懒懒地应:“知道了。”

郑南禾镜中睃她一眼,又开口:“啊对, 我刚在餐桌底下找到个打火机,捡起来放餐桌上了——你少抽点,我真是不好管你。”

南烟望向餐桌。

一个造型有点别致的金属打火机,铁黑色外壳儿, 上面印着不知什么图案, 下面有排小字。

是俄文。

她和徐宙也都不用这种打火机。

思绪一晃。

好像想到是谁的。

郑南禾很敏锐, 还开玩笑提醒她:“你可收好了啊,可别让小徐看到了——他肯定要多想的。”

南烟拿起来。

“咔哒——”火花闪过点了烟,她又随手扔回了桌面,毫不在意似的。

她倦倦地瞥了郑南禾一眼,“你干嘛去。”

“——出去找工作啊,你昨晚都那么说我了,我还有脸呆这儿白吃白喝你的么?”郑南禾轻哼,“我也得赚点钱也帮帮你和小徐不是?小徐那么想帮你把画廊开起来。”

“可以啊,”南烟眉开眼笑,气消了,还是嘱咐她,“去哪儿给我或者舅舅说一声。别失联了。”

“你才三十不到,怎么这么唠叨了?”

还不是你个当妈的一直长不大似的,让人操心。

南烟没再说什么,去洗漱,郑南禾打了招呼就出门了。

吃过早饭,徐宙也这才有了动静,南烟立刻过去,掀开他被子又钻到他怀里去,抱住了他。

徐宙也察觉到她过来,半是轻吟:“……半夜又去画画了?”

“你舒服点了吗。”

“……嗯,”他头疼欲裂,还关心她,“画什么了?”

她有点颓丧,摇摇头,“又什么没画出来。”

她浑身凉丝丝的,几近赤.裸,藤蔓般紧紧地缠绕住他,开始讨好一般地亲吻他。他还头疼,喃喃着:“南烟……”要去推她。

她却不依不饶,缠着他就坐到他身上却又。

好似在证明什么,吻着他,吐气在他耳边:“我妈出去了,我们做一次好不好,我没感觉——”

徐宙也从混沌的思绪一愣。

下意识地想问,没什么感觉?

对他的感觉?

越来越能确定昨夜那一幕不是梦,他在酒意朦胧中,的确看到那个男人在餐桌边低头亲吻她。

他们。

接吻了吗?

不等他问出口,她今天早上就表现出自己的异常粗.野,驾驭着他像是失控的马儿。

这段时间她画不出东西就时常这样。

纵.欲得可怕。

原来她要找的是画画的感觉。

她没有画画的感觉了。

可她对他还有感觉吗?

徐宙也不知是否要庆幸还是什么,心中不由地腾起火来,总觉得她好似在向他证明着什么。

他掐住了她的腰突然改了彼此位置,南烟防不住尖叫一声,直到他从她眼中看到盛满的都是他,满面潮红到几乎不明所以,他却许久都不想松开她,任由她直喊着疼。

“昨晚,是不是怀礼送我们回来的?”

中途他停下来问她。

眉目压下,俊秀面容愠色满满。

怒火几近决堤。

南烟不想撒谎,“但是我说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你相信吗。”

“……南烟,”徐宙也皱眉,任由火气在心口烧,一时却不知到底该责备谁了,暴躁地嚷,“我记得我跟他说过,让他离你远一点的——”

他是真的生气了。皮肤烫到她要融化,这张旧而逼仄的双人床也跟着他大幅度摇了起来。

她迎合着,承受着。时而闭着眼,时而又睁开眼,盯着泛了黄的天花板,从身体中逐渐迭起的浪.潮中清晰地发现——

她还是什么感觉也没找到。

然而一闭上眼。

出现的都是另一张脸。

她再也不敢闭眼.

冷泠才来,就见有人将馆内藏品陆陆续续地向外搬了,墙面几乎全空,画儿差不多全没了。

显然,冷嘉绅这回是真生气了,在惩罚她的轻率。

她为了让冷嘉绅帮忙引荐徐宙也,顺口就答应不再总往这美术馆跑,老老实实地在美术大学教书。

还以为冷嘉绅只是嘴上说说。

的确。

冷嘉绅以前不同意她经营美术馆真的只是嘴上说说,这地方是冷嘉绅为她买的,往常她拿不下来的项目他这个当爹的也时常动用自己的关系为她暗暗使力。

冷泠不喜欢这种自己的人生、事业、每一个决定都被他完全掌控的感觉。她喜欢美术事业,冷嘉绅却不准她往他的方向发展,只同意她囿于一亩三分地的美术大学,借着他这个父亲的光环过着她并不喜欢的人生。

徐宙也如约而至,见冷泠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美术馆,他顿了顿脚步,四周满是同样空旷的风。

几乎被搬空了。

冷泠一袭优雅清淡的白裙,长发披肩头,正怔怔望着空白的墙面,听到门边的动静迟滞地回过头来。

“看到了吗,”冷泠有点惨淡地对他笑了笑,仍维持着自己的姿态,“你看我这儿因为你都被我爸搬空了。”

徐宙也神色也不太好,他抿了下唇,开门见山:

“冷泠,那天晚上真对不起——”

他剪了短发,竟比从前长发的时候更显颓废,有点心事重重的。

“——算啦,”冷泠叹气,“我爸也不对,说那么难听,我都听不下去了。”

好像并不是很责怪他似的。

冷泠懒得神伤了,起身,朝他笑:“但是你今天来,只跟我说个对不起,是不是有点太风轻云淡了啊?”

徐宙也看向了她。

“你吃饭了吗?不如请我个吃午饭吧,”冷泠也挺有脾气,“我今天不想回家面对我爸了。”

她知道他歉疚于她,不会不答应。

她还怕他担心,环顾一圈四周,补充道:“你放心好了,我爸又不能给我这里的东西都扔了,就是吓吓我,我那些东西还值点钱呢,他没那么傻,他最爱钱了。”

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好,那就算我给你赔礼道歉了,”徐宙也欣然一笑,心情也明朗了些,他还是提前强调了下,“不过,我下午还有其他事情。”

“怎么,怕我耽误你太久南烟生气?”冷泠呶唇,有点嫉妒地调笑着,“南烟也太有福气了,你整颗心都拴在她身上,明明是她顶撞了我爸,却还是你来替她道歉。”

徐宙也笑笑:“她也是为了我。”

冷泠只得啧啧称羡,边安抚他:“我爸就是一时气头,他也有不对,过两天我会和他好好谈的。让南烟也别往心里去。”

徐宙也由衷地说了谢谢.

下班路上,经过这条街,怀礼渐缓了车速找停车位。

蓝牙耳机连着晏语柔催促的娇嗔:“就是上次你说好看的那件婚纱,我觉得还有地方要改一改,不过试穿什么样我又不记得了。”

怀礼正巧在门前寻到了个车位,倒车进去。

“我和他们经理说了你六点下班顺路过去取,晚点人家就要下班了——”晏语柔说,“你别耽误了啊,一会儿还要过来爷爷这边吃饭,今晚你爸也要来的。”

怀礼下了车,蓝牙耳机摘掉扔车内。

满世界安静了。

斜对面一幢双层小墅。

是那个旧画廊。

怀礼朝向婚纱店的脚步顿了一顿,倏尔方向一转,直直穿过了马路,便朝不远处的旧画廊走去。

画廊老板是个性情古怪的人。

昨日晚宴晏语柔本来打通了那个姓冷的男人的关系要去谈,结果人家临时飞了外地,再联系只说回头再谈了。

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下文,这个地方最终花落谁家用作何种用途。

怀礼其实并不关心。

门口贴了今日闭馆的告示,里面却亮着灯。

依稀有人影耸动。

穿过旋转门进去,虽写着闭馆,但仍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楼上楼下参观。他便顺着右侧的楼梯,直直上去了。

向上走,他又来回观察二层围栏与楼下的视角。

忽然想到那一日铺天盖地的画稿向下飞,他一抬头,就撞上一双清澈眼眸。她剪了短发,惊慌地伏在栏杆儿,那么一个瞬间他差点认不出她。

二层随意参观一圈,最终还是来到了那幅画前。

《For Lance》

净透无暇的雪色用独特的笔触呈现在画纸上,远处天光乍现,像是极光。

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

没有作者署名,画纸右下角的颜料涂层下方却依稀拓着一朵小小雏菊的形状。

不仔细去看几乎发现不了。

怀礼凑近了观察。

的确是雏菊的形状。

这图案他曾在她画板的底角看到过。

也是一朵雏菊,旁边还用白色涂改笔写着:

XZY & NY。

表示着谁与谁互为共有。

怀礼最后瞥了眼这画儿便收回目光,插着兜,顺着次序一一参观过去其他的画,又沿另一侧楼梯下去。

蓦地。

他又停下脚步。

楼梯拐角一扇通明透亮的窗,能望见画廊背靠着个不大的公园,景色优美,初秋时节一派草长莺飞,树木还未凋零,绵延开一片娇艳欲滴的绿。

这处空间寂静,像是独自辟出的一角,摆着三五画架,连同这个旧画廊一齐,与这个城市都十分格格不入。

很像一处避世之所。

南烟正半坐在高脚凳,笔刷在画纸上徐徐地描。

薄暮的光洒入室内,映得她侧脸上一片柔和的朦胧,微微打着卷儿的发勾绕颊边,偶尔侧眸去找手边的颜料,神情专注又认真。

眼下只有这一件事情。

怀礼注意到她画架上方勉强支着自己的手机。她将楼上的那副画拍了下来,正在临摹。

南烟的心绪完全集中在笔下的线条与色彩,力图从自己曾经的作品中找寻到一丝稍纵即逝的灵感。

察觉到有人靠近了她也没抬头。

正要去蘸色彩,突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递了过来。

她余光瞥见像他。

又很快确定了,的确是他。

她没去看他,接过来,才发现颜料不够了。

怀礼却是拿来旁边一小管颜料,慢条斯理地拧开,淡声道:

“来这里学送给我的画,你很想我?”

南烟眼皮未抬,轻笑:“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来碰运气看看我在不在吗。”

怀礼没作答,只是笑。

他挤出淡蓝色的颜料在调色板,朝她示意,“够吗。”

如此南烟便不得不去看他。

“再挤一点,”她一时也腾不开手,只得说,“和旁边的白色混合一下。”

怀礼便照做。

她余光瞥到他那双很好看的、属于医生的、漂亮又修长的手,此时正为她挤着颜料,又拿了笔去调色,难免沾上了些瑕疵。

就不像是做手术的手了。

“这样呢。”他眉梢一扬,又问。

她心底不禁笑,语气却是很平,提醒道:

“你的手脏了。”

怀礼倒是不在意,嗓音依旧很淡:“你经常来这里?”

她看起来轻车熟路。

“偶尔,会来看看这里的画儿,学一学,”南烟下意识去望画板上方的手机,一个不留神就撞入了他眼底。

他哦了声,“怪不得。”

视线掠过她又挪回调色板,却是浅浅弯了唇。

她的心跳跟着落了拍。

“你呢。”她问,“你今天来做什么。”

是和晏语柔来敲定画廊的事的吧。

“你不是说了吗,来碰碰运气,看看你在不在。”

他学着她的话说。

南烟笔下一顿,终是抬头,无奈地笑:

“怀礼,你究竟清不清楚你对我的感觉?”

正说着,她的手机差点儿掉下来。

怀礼及时为她扶住了,他的手臂顺势搭在她画板儿上沿,稍稍俯了身,看着她笑。

“我对你一直很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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