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终场

“你自己去问她?”晏语柔最后冷笑着, “没准她电话都换了呢,拿了钱的第一时间难道不是……”

怀礼没再听她说完。

挂断。

他很少有直接挂人电话的时候。

一向的耐心又妥帖,沉稳温和。从不驳人面子。

庭审结束, 结果出乎意料的好。

如同一块压在心头数月的石头落了地。晏语柔将手机收回了口袋,不远,晏子谦与律师面露喜色一同向她走来。

她也强牵起轻松的笑容迎接。

心中却并不轻松。

“怀礼呢。”晏子谦问她。

“已经到了,飞机延误所以没赶上,”晏语柔轻轻挎住他胳膊, “走吧, 我们去找他。”

晏子谦笑了笑,“他对你的事真挺上心的。”

“是, 他一向这样,”晏语柔得意地笑着, 说,“对了, 我爷爷肯定担心坏了, 我先跟他汇报一下吧。”

“过阵子回国吗?”

“后天就回, 我和怀礼一起。”她说。

怀礼目光落在咖啡厅窗外。

远处钟声四响,又硬生生磨过了一个小时。整点了。

广场上, 那个女画家又回来了。也许是她一人在这里,暂时的离开都要收拾好所有东西。

让人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

怀礼找Waitress结了账, 束了束西装外套起身朝外走。

冷雾弥散开。伦敦总是这样的天气,马路对面的建筑物忽远忽近,时隐时现,看不真切。

两天后, 他终于决定打给她。

也许是他要的答案。

也许不是。

他不知道。

红棕色头发的异国女子笑容明媚。淡棕色的眼眸, 高挺鼻梁, 见面前有人出现,便扬起笑靥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此时电话拨出。

没有忙音。

只有冷雾气与同样冰冷的机械女音回荡在耳边。

是空号了。

女人望着面前神色清寂的男人,笑容稍敛,又尝试问了一遍。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怀礼摘下手机,微微垂了眸,视线在她手中的画笔。

她的指甲。

她的手腕。

女人被他这视线窥循的害怕。

“没有,不好意思。”

他淡淡别开视线,立刻走开了。

是骗他的吧.

徐宙也回到画室,那位美术编辑已经走了。

窗外飘小雪,仿佛没有人来过,一切如往常。有一个瞬间,几乎以为回到了五年前。

也是个雪天。

那日南烟背着画板来找他外公。

据说二人是在公园写生时遇见的。外公欣赏她的才华,她佩服外公的画功,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就前来指教。

外公生前在画室收了一群孩子们教画画糊口,由于性格过于凌厉刚愎,不受互相吹捧需要打点人脉的美术圈子看重,晚年折腾岩彩一再被打压,没混出名气。

那时徐宙也在画室折腾颜料,给外公做上课前的准备工作。

南烟当年还是才过肩的短发,俏丽又乖张,一双眼眸清澈又灵动,问他,这里是不是徐老师的画室。

徐宙也答她,是。

她便大喇喇地走进来,架起画板,准备开始画画。她喜欢坐在高脚凳上画画,调整画架时,还回头笑着问他,要不要帮帮她。

外公平时不会收这么大的学生的。

那之后,她不仅成了外公最得意最欣赏的学生,慢慢地还搬到了这里,与他同住吃喝、恋爱缠.绵。

可是,即便他们朝夕共处了,他也对她了解甚少。

她并非不善言辞,而是习惯性地,刻意和别人保持着距离。她不想让别人了解他。

她对谁都有距离。

去俄罗斯前她还说要搬走,那时徐宙也没制止她。以为她要去搬到怀礼那里或者怎样。

他以为他们恋爱了。

但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最近还听说冰叔已经把二环公寓退掉了。

也许她和怀礼的一切已经结束了吧。

画一幅幅地陈列在楼下最大的画室。

南烟站在画架边,低头调颜料。长而勾绕的红发垂下肩一缕,听见他动静没回头,兀自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收学生来画画?”

徐宙也一愣。

这是一个多月之前的打算,因为这一个月事情过多,都耽搁了。

南烟抬起头来,笑盈盈的,“画室里画架好像太少了,明后天正好我有空,去添置两件吧。”

“啊,这个,”徐宙也轻轻提气,梭巡一圈周围,她的画好像没少。他心里猜测,难道那个美术编辑来了一幅都没看上吗。

他语气都小心翼翼了些,“正好我一会儿也有空,我们一起去吧。明天店里要盘点,画架太重了,你一个人没办法拿。”

南烟沉吟了下,点头。

“也好。”

“你以后决定在这儿教小孩吗?”

“可以啊,”南烟又看他,微微偏头,笑,“你决定聘用我我就来了。”

他还要在冷泠的美术馆帮忙吧。

据说外公的画卖掉一幅后也有了别的下文。

“什么聘用不聘用的,”徐宙也嗫嚅了句,走过来帮她收拾手边的瓶瓶罐罐,“这个颜料不太好你别用了,下午买点别的。”

“好。”南烟应道,又低了声问,“对了,我飞俄罗斯那天,你给我打电话,你说回来有事要跟我说,什么事?”

他现在都没问她。

“没什么啊,就问你,买你画的那个人没下文了么,”徐宙也囫囵搪塞过去,看着她笑,“然后他不是没几天就联系你了吗?我也就不问了。”

“这样啊。”

“那怎么样了?”徐宙也问她,“有没有看上你哪幅?”

南烟调好了颜料,回到画架前,在画纸前徐徐描摹,“看上了。”

“——嗯?”徐宙也都酝酿好安慰的话了,炸了眨眼,“哪一幅?”他又看了圈儿周围,“不是都在这儿吗。”

“我去俄罗斯画了一幅。”南烟淡淡地说。

“要了那个?”

“对。”

“多少钱。”

南烟停了笔。

再对他笑时,他忽然发现她笑容中那些素来的,隐藏至深的,不易显露的沉郁好像一笑而散了。

“45万。”

她说。

“45万——”徐宙也深感震惊,“真的?”

南烟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平息自己的心情,她却克制住了像之前同他分享喜悦时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真的,他一开口我都没反应过来。”

她眼眶红了红,抿着唇,看着他要说话,又破涕而笑。

“真的是真的,徐宙也。”

她握着画笔,被他拢入怀中时还在呢喃。

“真的是真的,真的,徐宙也。”

她没有挣扎他,徐宙也便尝试着又抱紧了她一些。对她来说这笔钱意味着重新开始,意味着看到了以后。

“那他,还有没有说别的?”徐宙也按捺着激动,又问她,“比如说,这幅画要不要参展,或者,要不要给你的画刊登在杂志上?”

“没有了,他现在已经不做杂志了,”南烟声音闷闷的,手心潮湿,画笔都要落地,“就是他问我这幅画要叫什么名字。”

“你没起名字?”

她轻轻推开了他,又转头去画画,“没有啊,我甚至觉得自己还没画完。但是没想到他很喜欢。”

南烟别开视线,笔下放缓动作。

一笔一笔地,描摹出思绪。

她说谎了。

那位和蔼友善的长者走之前,的确问过她要不要给这幅画起名字。她也的确说了不知道叫什么。

然而,那人又说,不如名字就是这幅画的落款吧。

“给Lance。”.

医院又出事了。

南烟和徐宙也刚给画室采购了新的画架,买了画具,奔上楼郑南禾正伏着病床嚎啕大哭。

护士战战兢兢地说,刚才有个身材干瘦的男人说是郑南禾的家属,来病房大闹一通,找郑南禾要钱,不给钱就大打出手。

还好陈冰今天临时来了医院探望,护士们阻挠不行,还没叫保安上来,陈冰已经拽着那个男人下了楼。

陈冰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教训宋明川。

宋明川就像一块久不痊愈的脓疮,多年来誓死不休地纠缠着她们母女,一个不留神就不知什么时候会暴裂,惹上一身腥臭。

南烟心里畅快。

早晨与郑南禾小吵一架,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钱已经借了,郑南禾已经还了,她更多的还是心疼。

徐宙也帮她去和护士们交涉。

她留下来,收拾好病房的东西,坐在了郑南禾身边。

“别哭了,”南烟叹了口气,说,“你住在这里是谁说出去的?”

“你以为是我说出去的?”郑南禾抬起双哭红了的眼,愤愤地看她,眼中有哀怨,“难道是我告诉他了自己讨打吗?”

南烟没这个意思。

但她不想撞枪口,也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想跟郑南禾吵了,轻轻拨开她的头发,“之前他也知道了我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

郑南禾伏在她腿面,又是一阵啜泣。

不知是惭愧还是什么。

“可能有人一直跟踪我们吧,然后告诉他了。”南烟不知是聂超还是谁。总之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有这么一种感觉。

北京这么大。

对于她来说却逼仄又狭小,像是个四面透明的围城。

无论她去哪里,他们总有办法找到她。

后来她索性放弃了奔逃。

她总要有地方住的。

能躲为上,躲不掉就认栽。

郑南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宋明川今天没来得及对她动手,但想想,南烟也猜到了她为什么哭。

那个带她来北京的男人一定不要她了。

南烟想说,她的画卖了四十多万。这些钱足够还给陈冰,也许再跟陈冰卖个乖说一说求他帮帮忙,周转一下还了债,够她过一小段时间的安稳日子了。

她还想说,郑南禾你别回广东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了。

你还去跟那些年轻姑娘们厮混着做外围,靠男人生计,迟早会把自己在这个圈子里越套越牢。

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想方设法在脸上做功夫维持青春这么简单了。

南烟还没说出口,郑南禾已经哭到身心俱疲了。

郑南禾好似在今天早晨她们在这里分别了后,认真地考虑了南烟的话,握紧了她冰凉的手,哽咽着。

“烟烟,我们回老家吧……”.

伦敦辗转整整三天,大事平定,老晏也彻底放了心。即刻回国,晚上要为晏语柔接风。

老晏挂电话前还叮咛了怀礼,今晚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

离开一周,车扔在公寓楼下,积了一层阳光无法消融的薄冰。没直接上楼,取车时还遇到了21楼的老太太。

“怀医生回来啦?”老太太笑呵呵地,“2105的那位南小姐已经搬走了,住了新住户进来,你要不要改天下来认识一下?大家邻里邻外以后好帮忙嘛。”

怀礼将行李箱放后备箱,多心问了句:

“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太趾高气扬地答:“四五天前就搬了,这可好,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哎哟哟,你可不知道,这段时间大家真是,天天都怕有人来按门铃,咱们这里还是不要有奇奇怪怪的人住进来了。”

怀礼皱了皱眉。

“怀医生回来了怎么又要走?”老太太扬声问。

怀礼没说什么,上了车,绝尘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靠着车窗抽了会儿烟。不知北京上回下雪是什么时候。

是下过雪的吧。

越想,他心头越发烦躁。

夜幕徐徐拉开序章,白日却临近终场。

驶入五环外逼仄狭窄的小路,依稀瞧见街头热气腾腾的路边摊。等红灯时目光一晃,携手离开的一对男女中的那个女人。

不是她。

这里也不是曾经的地方。

晏语柔的车不急不缓地跟着他的。

出了机场他便直奔回公寓,她还以为他是医院有什么事,多心给盛司晨打去了电话询问。

盛司晨说她并没有回来。

她还知道了另一件事。

施蓓蓓得知了她姐姐之前找南烟去试探盛司晨的事,又在怀礼和南烟去俄罗斯时就去找了南烟的朋友。

盛司晨自然也知道了此事,出于好心提醒怀礼。

怀礼那时正准备飞俄罗斯,说他早就知道了,他还要盛司晨不要告知正在伦敦准备官司的晏语柔。

不要告知。

晏语柔听了这四个字,就只是苦笑。

跟着他的车,前前后后保持着距离,大概也猜到了他会去找谁。

正此时,她委托调查南烟的人也给她回了电话。

“晏小姐,那位南小姐最近的动向是11月15日晚南下的火车,人应该已经不在北京了。”

晏语柔望着前面那辆车,疲惫地应了声。

“她债还清了?”

“还没有……但前几天高利贷公司那边入账了她打来的45万,”对方也很疑惑,“如果你说她很缺钱的话,这笔钱……”

“45万?”晏语柔更感好笑,盯着前方,眼眶都泛了红,轻喃了句,“怎么不是60万?”

“什么?”对方没反应过来。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是60万吧。”她呵笑着,挂了电话。

已经跟着怀礼的车到了一座灰蓝色独栋房子前。

晏语柔思绪一晃,才发觉,这是她之前要为爷爷买画和怀礼一同来到的那个旧画室。

所以那时他们?

视线又是一滞。

怀礼停下了车,却久久没有下去。

画室二层灯光俱暗,好像久无人居住了。

无声又无息。

晏语柔看不到前面车上人的表情,自己却牵起唇,讽刺地笑出了声。

她又抬头,忍了忍眼泪,下车。

怀礼看着漆黑一片的画室,微微沉气,准备调转车头往Quiz的方向去。

窗户被轻轻敲响。

他知道晏语柔的车一直跟着他,却有那么一个晃神,希望敲玻璃的是另一个人。

车窗降下。

男人眉眼清冷,面容上几分倦意。目光疏淡。

“还准备去哪里找?”晏语柔好笑地晃了晃手机,说,“我问了别人,她用60万还清了债,你准备找到她亲自问问?”

怀礼眉心微拢,眯眸。

“问的谁。”

“朋友。”

“朋友?”

“是啊,”她扬眉,递手机过来,“要自己问问吗?她的电话空号了吧?”

怀礼冷冷看她一眼,顺手拿走了她手机。

晏语柔心跳一瞬,突然怕他真的打过去。

“爷爷还在等我们,你这么耽误下去,可能没什么用,”晏语柔说,“她已经不在北京了。怀礼,她是骗你的,你犯不着这么找她吧?”

“她一开始就是骗你的,即使你一开始也知道,你们认识很早,她还是在骗你。”

“她欠了很多的债,不然也不会接这种活,那笔钱对她很重要的,她不会不要的……”

“——我知道。”他平静地打断她。

天空又下雪了。

一点凉意落在他眉角,悄无声息地渗入。

微弱铃声儿回荡。

是幻觉。

他阖了阖眸,终究没拨出那串号码。

是,他知道她是骗他的。

不论这笔钱她要不要,她一开始就是骗他的。

他从最开始就知道。

他知道的。

“走吗?”晏语柔问,“快来不及了。”

小半晌,怀礼也很轻地弯了下唇。他看着她,淡淡应。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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