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冷壁清光

跪在面前的少年大约只比阿青大一点点, 神情寂冷无波,有一种濒临破败的无望感。即便他有轻纱蔽体,但仍然与身无寸缕几乎无别。

晏迟的手指慢慢收紧, 缓了半晌, 才低低地道:“他以前是幽梦楼的。”

幽梦楼坐落于京华, 名气比拟云州的还珠楼,不过幽梦楼的名字, 取的是“春宵幽然得一诺, 夜半回梦常惊心”之意, 而还珠楼的寓意则是“还卿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云州与京华相距虽算不上太远, 但也是数百里之遥,如果不是发生波折变故, 那么身在京华的郎君,又要如何来到这里?

殷璇握紧他的手,问道:“那个地方,待你可好?”

若说相待, 实在说不清孰好孰坏。在这种地方讨生活的人,向来过得不如人意。即便满身绮罗金玉、出入尽是高官显贵,也会羡慕山水之间的寻常人家。

晏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想……”

“想帮就去吧。”殷璇看着他道, “我在你身后。”

她富有四海,天下之人皆是她的臣民。而她的夫郎所遇,不过是万千臣民之中的其中一人而已。

像这种地方, 就如同附着在繁华与安定下的烂泥和蛀虫。却没有办法拔除。无论是前朝流传多年的盛世,还是如今的天下太平,都不可避免地会有藏污纳垢之所在,想要杜绝,实在是太难了。

一个王朝的寿命,往往达不到一切清除、欣欣向荣的地步,这需要不止一个皇帝、而是几代明君的心血与努力。

晏迟轻轻地吸了口气,看了殷璇一眼,随后在人群之中走过去。

旁侧仍有观看之人,那些对商品货物评头论足的女人纷纷一怔,看着这个穿着银青长袍,广袖博带的郎君俯下身,将地上的布匹卷了起来。

晏迟将这张写满悲惨遭遇的雪白布匹卷起,他的手白皙如玉、指节修长,依着银色的袖口。

布匹上的短短几句话,是围观之人三言两语便可以念诵出来的话语。但这字眼之中,包含得却是一个少年郎青春年少时最短暂、也是最惨烈的时光。

“幽梦楼换了新主人吗?”晏迟很轻地问了一句,幽然乌黑的眼眸望了过去,眸光温顺平和,“鸿羽。”

这个叫鸿羽的少年猛然抬头,已经全然愣住,他呆了一瞬,随后猛地扑进晏迟怀中,压抑着喉间的哭声,闷闷地唤道:“晏……晏哥哥……”

晏迟在他扑来时,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小腹,随后才稍稍移开,将他滑落到肩头的纱衣向上拢了一下,道:“你在这上面写照顾父亲,是……是秦爹爹吗?”

鸿羽哭声更重,却强忍着擦了擦眼泪,仰头道:“爹爹病重,再不医治就……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其实已非是在幽梦楼卖·身的倌人了,不得已重操旧业,实在是医药费用难以支付。而从小伴其长大、教导他的人,却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鸿羽哭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忽地被晏迟握住了手腕,从地上扶起。

“带我去看看。”晏迟道。

鸿羽记得当年晏迟离开时的模样,那个姓曹的大人年过五十,早已是老朽枯木,即便曹大人尚存于世,也应该是在京华居住,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鸿羽茫然地偏过头,看到晏迟身后站立的玄衣女人,身量高挑,腰身瘦削,姿容甚美,眉宇之间泛着一股艳而不俗的味道。

有那么一刹,他的心似被什么东西忽地扎了一下,涌出密密麻麻的痛与震颤。

————

殷璇的确是第一次到达这种地方,在她的经历当中,去过鲜血涂地的战场、淌过泥泞破败的难民棚,也走过茫茫草原与雪山,但却第一次到这种地方。

云州城的庙会不远处,一个毗邻还珠楼的小小暗巷之中,每个门都半掩着,里面时而传来交欢的声音,时而传来争吵和嬉笑怒骂,更多肉体碰撞声隐隐作响,有一种令人呕吐的肮脏感。

手畔的晏迟倒是面不改色,仿佛曾经就见识过这种地方。在鸿羽的引领之下,几人一路走过来,越来越深入到冰冷无光的地方。

在半阖的门扉之中,有赤·身·裸·体的暗娼坐在长条板凳上,在有人或马车经过时,争相向其展示身躯,口中的污糟之言不堪入耳。

而另一边的还珠楼,乃至远在京华的幽梦楼,这些销金窟、风月场,却是规矩大过天,每个倌人都十分有体面的。

“晏哥哥,”鸿羽停在了一个破败小屋面前,又看了殷璇一眼,忍不住问道,“你的妻主真的让你……让你为爹爹花这么多钱吗?”

晏迟点了点头,安慰他道:“不要害怕,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殷璇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她对这句“天底下最好的人”不置可否,心里却十分满意,很像是被一只顺着毛抚摸过的猫。

鸿羽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心里想些什么,便伸出手推开了小屋的屋门。

里面传来一阵类似于腐败的味道,但外表看上去却又很正常。殷璇陪着人进入其中,随后见到了那位曾经教导晏迟的秦爹爹。

形容槁木,苟延残喘。

晏迟实在想不到,能第一繁华地立足脚跟这么多年的鸨爹能沦落到这种境地,他万般心绪,都复杂地翻涌而起,轻轻地唤了一声,见他忽地抬起眼、似有回应,便转过头看向殷璇,道:“妻主,我单独与他聊一聊。”

殷璇点了点头,退出几步,等在门外,想着让宣冶去购置药品,请城中最好的医师时,倒是让她把卿卿身边的那个小郎一同拉走了。

此刻风高夜黑,远处庙会的火光仍繁,高挂的灯笼明亮无比,而四下却空旷冰冷,宛若两个人间。

晏迟那些宛若尘泥的过去,那些残酷无光的境遇,在某种程度上却算得上是磋磨铸就了他,才让这个人通透开明、温柔良善。

门扉响动,殷璇沉思之时,没有注意到这轻微的声响,直到脚步声走到面前,才抬起眼,看向眼前的人。

是那个叫鸿羽的小郎,少年仍穿着那件做倚栏卖笑勾当的衣服,软而俏的眉目望过来,眼中似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我叫鸿羽。”他局促地道,“您是晏哥哥的妻主,或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肯救助鸿羽跟爹爹,但我不能……不能知恩不报……”

殷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腹慢慢摩·挲着玉质指环的内侧刻字,目光如冰。

鸿羽不敢看她,只是抬起手,将薄衫的边缘勾开,然后一步步走过去,伸出手去碰她的衣扣,可是动作僵硬笨拙,怎么也解不开。

“我实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偿还给您。”他低着头,声音在轻微的发抖。“但是我……您能不能……”

他似乎想说出另外的请求,却羞于启齿。这是秦楼楚馆常见的戏码,越是楚楚可怜,就越容易牵动女人们的心。

殷璇虽然没有去过什么秦楼楚馆,但她慧眼如炬,一向很会分辨真假,知道什么是真心实意,什么是另有所图。

大抵不过是这两种,一种是请她给一笔钱,让鸿羽能够脱离苦海,安身立命,做别的营生,另一种,就是想要贴给自己为侍,也好过流离失所,居于此间。

不过即便有金银救助,但他这位爹爹的病,没有一些重金是养不好的。第二种目的倒是更好一些,可以免其漂泊之苦。

鸿羽是在幽梦楼出来的人,资质的确是非常好的,他离开京华之后,以爹爹和自己的体己钱度日,期间还不算难熬,如今秦爹爹重病,万事皆休,才是真的下定决心重操旧业。

他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心里忐忑不安,却咬着牙继续下去,轻轻地将衣襟暗扣扯开一个,软声道:“我资质粗陋,想来是比不上您家中的郎君,也比不上晏哥哥……”

他话语至半,还未继续进行下去,就被殷璇按住了手,目光幽幽地道:“知道资质粗陋,还过来,恶心我?”

鸿羽动作僵硬,没有想到曾经无往而不利的办法并不奏效。与此同时,带着医师和药材的宣冶与阿青推开破败院门,站在那儿愣住了。

这场面的确有点别样的尴尬。

殷璇倒是不觉得让对方半·裸着身体在地上哭有什么问题,侧过身让阿青带着医师进入其中,转头撞上了宣冶震惊询问的眼神。

她没有说话,倒是宣冶一点点蹭过来,目送着阿青进了房门,附到陛下身边,试探道:“您这是……满园春色管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殷璇转过头,面色阴晴不定地瞥了她一眼,宣冶立刻噤声,打量了一下退到角落的鸿羽,忽地明悟了什么。

陛下该不会是在这种地方、被这种人勾·引了吧?

皎月如华,慢慢地渗透小窗。室内的医师重开了方子,施了银针,随后便向晏迟告辞,晏迟按照民间的礼节还礼,正要请医师出门,便被阿青扯住了衣角。

“哥哥,”阿青犹豫了一下,然后附到晏迟的耳畔,轻声道,“刚才在院子里,我看到……”

他声音很轻,确保病榻之上的秦爹爹不会听到。

晏迟面色平静地听完这句话,握着药方的手指略微收紧一些,旋即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药炉之上,传来煎药的苦涩气味。冷月一点点地漫过窗棂,洒在枯旧的墙壁边缘。

晏迟伸手捂住心口,忽地能感受到徐泽口中所说,心冷如冰,究竟是个什么感受了。

此时虽春日,却比无情的凛冬,还要更冷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宣冶:一枝红杏出墙来。

殷璇:……

原句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改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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