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残灯

残灯冷露。

寒风拂过面颊,稍带冷意,刮过一寸寸肌肤。无逍将一件厚袍给徐泽添上,将他衣袍收拢拉紧,裹住衣袖。

随后,他才提起一盏小灯,临行又劝道:“郎主何必过去,左右他是必死无疑,仇怨已报。您现下正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徐泽面色未变,伸手摩·挲了一下对方手背的伤痕,低语道:“跟着我,让你委屈。”

无逍愣愣地望着他,喃喃道:“是郎主施与厚恩,无逍才有今日。否则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他又想起还没出正月,将这些话顿下,转而扶住徐泽的手臂,带着他走出问琴阁。

另一边早已打点明白、商量好了。孟知玉如今又是一个无人庇护之人,想要相见一面,倒还算使得。

刑房冷得彻骨,实在不利于身上有病的人久处。但徐泽执念来此,为这一面彻夜难眠,将这些浸骨冷意全部强撑了下来,直到隔着一个铁栏门,在囚禁外见到了孟知玉。

昔日锦衣少年郎,此刻素衣墨发,一身血痕。但看上去竟比徐泽脸色好一些。

他浑身血迹斑斑,却是外伤,虽然有些阴冷痛苦,但远不及徐泽这长久的积弱。此刻夜色虽浓,但冷月如霜,从小窗边投映下来,落在那件单薄素衣的肩头,映出一片刺目的殷痕。

“你来做什么?”孟知玉坐在墙角,没有再穿戴那些刑具,身边是一片粉碎的玉,收拢到一起,贴着他血污的手。

他的声音嘶哑无比,带着自然而然的哽咽声,即便不想示弱,可却无法控制。

“看着我如今的境遇,你也算出了一口恶气,是不是?”孟知玉垂下眼,“徐泽,你算什么东西,伪善心黑,讨取怜悯。徐无慕,你能好到几时?”

徐泽小字无慕,他们家这一代都是取的这个字辈,名讳也从水。他仍在世的两个姐姐,一个叫徐澜,另一个叫徐冰。

如果真要算起来,两家祖上有亲,真要捣腾几代上去,互相之间还是亲戚。只是关系早已疏远,至此成敌。

徐泽静默地望着他,半晌未语,随后道:“我来见你,是想跟你说。你一心以为自己喜欢陛下,却伤她子嗣,害她后裔,这就是你的情意吗?”

他坐在座椅上,手中捧着一件镂空金丝的手炉:“这样的情意,真让人感到可怕,感到恶心。”

徐泽见他此状,失望透顶,旋即起身想要离开,却在举步时被骤然叫住,身后笑声声嘶力竭。

“徐泽!”孟知玉被他的话语砸的眼前发黑,哑着嗓子道,“你这样能利用自己的孩子来布置计谋的人,活该无儿无女,孤老一生,活该这辈子都不知道是谁害你!”

出身高贵之人,少有这样情绪激动,歇斯底里之时,却偏偏是这最后一句话,将徐泽钉在了原地,半分不能移动。

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冷酷如刀:“你说什么?”

隔着一层冰冷栏杆,那个将死之人在这种眼神下陡然发笑。

“你能杀我,是你的能耐,你被周剑星玩得团团转,就是你的愚蠢了。当年你患病之时,是由周剑星布局指点,设计你与司徒衾两人。正好,其中一环,经我之手。”他慢慢地笑,从笑中泛起剧烈的咳意,浑身的伤痕都发冷。

“徐泽,我杀不了他,你代我杀他。”他盯着栏杆之外,盯着落在徐泽手畔的一抹月色。“我告诉你,你这些年来,究竟有多么错恨。”

徐泽仍旧立在原地,他移下目光,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说。”

月色发寒,悄夜无声。

刑官将这位徐长使送走时,已是将近午夜之时,半夜凉初透,沁得人骨骼发寒。

徐泽走出善刑司,被无逍搀着走了两步。他脑海昏沉,从胸腔肺腑里泛起疼痛,仿佛裂心一般。

他一边走一边想,越想到那字字诛心的临死之言,便似抽掉浑身气力,痛得无以复加。

五脏俱如烹。从极致的寒里钻出剧烈的滚·烫来,让人心焦意灼,无所释放。

他步履不稳,将回到问琴阁时,心血沸腾,扶了几步墙,襟袖之间,泪痕湿透。

这么多年自诩恩仇分明,这么多年自诩冷暖自知。原不过荒谬笑话。

徐泽眼前景象模糊,提灯重影,从喉口呕出一口血来,猛地跪在了地上。

“郎主!”无逍紧紧地搀着他,目露忧虑,“咱们先回去,然后我去请太医,这时候冷,求您别出去了,保重身体为重啊郎主……”

血迹洇过苍白唇瓣,滴滴落下,绽出满地红梅。

徐泽伸手撑了一下地面,勉力站起身,擦拭了一下唇边血迹。

血与泪相融。

他声音微哑,尾音虚浮地飘散,似是慨叹,更像自嘲。

“机关算尽太聪明,是我一意孤行。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

————

周剑星将协理之务交给晏迟一事,阖宫皆知。所有人都知道晏迟是女帝宠爱的新任宠君,却也知道,将这种重要的协理之务,交托给晏郎君,无疑是明摆着打应如许的脸。

永泰宫的杯盏碎了岂止一地。而在这件事出现之后,问琴阁的徐泽随后又病了几日,缠绵病榻之余,也被太极宫那边儿送了很多东西,是期望他将身体养好的。

晏迟初学宫务,学得疲累,但还要跟随着周贵君学习揣摩,将治理内廷之时参详清楚。

他亦非完人。即便是秘而不传的琵琶圣手,在琴棋书画上也不输旁人,但毕竟在书香世族的熏陶不足,学习这种事务稍有些吃力。

所幸周剑星是一个“菩萨心肠”,是信佛之人,在表面上总是平和宽厚的,倒还不算过于为难。

开了春,大地回暖。窗外新芽生,残梅落。宜华榭换了新的熏香,暖彻肺腑。

晏迟坐在竹席上,提笔抄写着内账出入,将一笔一笔的进出安排、俸禄发放,誊写得清清楚楚,合理有条。

他记得认真,窗外却忽地响起一声惊呼。

“郎主!百岁、百岁哥哥让兰君千岁扣下了。”

一个二等侍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跪在珠帘边儿上,俯首仓促道:“原我是跟百岁哥哥去花圃取绿牡丹的,遇到兰君千岁的人,因那几个侍奴闲话,百岁哥哥便去争辩了几句……可、可没想到兰君千岁就在后头……”

墨汁一颤,笔锋骤然顿下。晏迟豁然抬眸,连忙问道:“在哪里?”

“就在尚宫局的花圃香园……”那侍奴啜泣道,“可怎么办啊……”

晏迟定了定神,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郎称了声“是”,随后退出了内室。阿青随即撩帘进来,会意地给晏迟打理衣衫,整理装束,低声道:“哥哥,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晏迟闭目叹息,“越级协理,本就规矩不容。他要找一个出气,我去就是了。”

“到底是周贵君说的是,口上称不便劳烦兰君千岁与贤卿千岁,才越过他们两人指了您的。”阿青低声不满,“如今倒是让他们找上哥哥了。”

这是一件好谋划,假若应如许与苏枕流无比在意,想要为难,恐怕晏迟还真的招架不住,到时候便可顺理成章的向他周剑星求救。一旦如此,进可成臂膀利刃,退可借恩义人情。

衣着整理已毕。晏迟撂下手头事情,匆匆前往花圃香园。到了地方之后,迎面便见到一把椅子,一把遮蔽暖阳的伞。

应如许穿了一件碧色的长袍,拢着雪绒的披风。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边上的座椅扶手,姿态虽还算端正,但仍有些不耐之态。

晏迟缓了步伐,行至应如许面前,躬身行礼道:“给千岁请安。”

百岁被两个粗壮老奴压在长板凳上,其中一人手上拿着藤条,沾了凉水,挽袖等着应如许一声令下。

“我听说,我这侍奴冲撞了您。”他望过去一眼,暗示百岁不要讲话,“晏迟一定带回去严加管教。”

应如许没说话,只是抬眸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考量着对方为何如此盛宠,顺遂了一路。

“严加管教?你?”他笑了一下,“什么下贱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夸耀。”

他字字清晰,不理余地。晏迟反而心弦一松,觉得这位倒是不必那么提心吊胆,左右罚过一顿,出了气、恶心了周剑星,大约也就没有旁的事情了。

晏迟不发一语,礼节未起,而是撩袍跪下,语调平和。

“晏迟管教不严,理应向千岁赔罪。我身边的侍奴,不必脏了您的手。”

应如许全然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态度,他见过太多恃宠而骄的新宠了,如今再考量片刻,便以为晏迟是像徐泽那样看似我见犹怜、实则比谁都不饶人的作风。

他脑海里仍想起这几日永泰宫的谣言,郁气一结,理智全无,将阖宫都无人敢动他这一事抛诸脑后,盯着晏迟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便你来受过,如何?”

另一边被按住的百岁猛地出声:“郎主,别……唔。”

百岁的嘴被粗·暴地堵住了,花圃香园之中,只剩下应如许敲着扶手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沉闷,舒缓错落,与压迫的声线逐渐融合。

“晏郎君,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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