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秋风习习, 夜色如水。

挂断手下打来的电话,刑珹放下手机,走进摄影棚, 开始拍摄最后一场和男主角的对手戏。

在这场戏中, 他所饰演的反派关舟挟持了女主角, 将女主绑进了自己的地下室, 开始在网上直播自己杀害她的全过程。

男主循着线索找到了关舟的地下室,在阴暗房间里看到了满屋的监控屏幕。监控摄像头遍布自己的学校、工作地点、甚至每天买咖啡的店铺门口。而地下室的墙壁上, 则贴满了自己从小到大各个年龄段的照片,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日历, 被撕到只剩下最后一页。

男主拿着女主在绑架现场落下的配枪,在一番紧张刺激的对峙中,成功反杀了反派。

被子弹洞穿眉心,一击毙命,关舟的血喷洒上身后墙面,满墙照片都被溅上了殷红的液体。

拍摄结束, 导演喊完“cut”, 饰演男主的新人演员连忙放下道具手枪, 和现场的工作人员们一起走上前,查看刑珹的状况。

影片结尾的这场打斗戏, 整个过程都是男主与反派之间心理与身体的双重博弈, 也是男主单方面展开的复仇,

两名演员都没有用替身, 全是亲自上阵。在最后的一个长镜头里,他将饰演关舟的刑珹狠狠撞到墙上,掐着关舟的脖子叙述他曾犯下的一切罪行,逼着他与自己在黑暗中对视。

看到了刑珹脖颈上留下的红痕,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下手太重了。

跟着工作人员一起走过去,这位新人演员想要和刑前辈道个歉。却没想到前辈满身血迹地坐在墙边,抬手挥退了自己和前来搀扶的工作人员,只说想一个人待一会。

围在身旁的人群渐渐散去。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捂着脖子低咳了几声,刑珹仰头靠在墙壁前,眯起眼,看着吊在头顶的剧组大灯。

入目之处尽是耀眼的光,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那么一天,被聚光灯这样明晃晃地照着。

远处传来工作人员收拾场地的嘈杂声响,刑珹阖着眼睛,静静感受着灯光洒在身上的温煦。

拍摄时周围的人太多,在被饰演男主的年轻演员掐住脖子时,他突然间呼吸加快,整个人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这种病情濒临发作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却不想让路当归担心。

他想一个人坐在这里,缓一缓,等调整好了,再出去见小医生。

接到刚才那通电话时,留守在七院的刑家人马已经乱成了一团。

手下在电话里告诉他,林家的人在今夜偷偷潜入了七院,带走了住在封闭病房里的邓可欣。

追着林家车辆离开的踪迹一路到山腰,他们没找到那个女孩,却在道路一侧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具被枪杀的尸体。

尸体经过警方辨认,是每天负责给邓可欣送三餐的老护工。

老护工是路当归找来的,是个在山下高速公路休息站乞讨了好几年的流浪汉。流浪汉天生智力有问题,每天清晨端着铁碗蹲在上山的路口,一直给路过的车辆磕头,想要讨点饭菜饱腹。

只要有空,小医生都会在上班路上给流浪汉买点面包和盒饭,让他将就着吃一些。后来,看流浪汉实在是可怜,小医生就给他找了个活计,每天给病房里的邓可欣送饭,让自己按天给他付日结,能让他有点钱买东西吃。

他不清楚林家为什么要在离开前,将这名流浪汉杀人灭口。

不知道这件事能够瞒多久。

要是小医生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感到难过的。

精神状态恢复得差不多,刑珹离开摄影棚,回到了自己在片场的专属休息室。

刚进门,他便看到刑十面色严肃地匆匆走了过来。

攥着手里的电话,刑十压低声音:

“大少,电话里的人自称是林家人,说有事要找你商量。”

从刑十手里拿过电话,刑珹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电话里的人开口。

电话里的女人依旧和幼时一般,说话的口吻干脆而又傲慢:“好久不见了,我的未婚夫。”

即使用了变声器,他还是很快就认出了林湘妮的声音。

示意刑十合上休息室的门,刑珹靠上身后的沙发,淡淡开口:“林小姐。”

他知道将邓可欣带走后,林湘妮一定会联系自己,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对刑珹冷静从容的反应有些意外,林湘妮顿了顿,在电话那头接道:

“被你带走的那个女孩,现在在我这里。”

因为今晚的绑架行动,自己手上还平白无故沾了人血。一想起这件事,她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晦气。

今晚派去带走女孩的人,都是父亲经营毒品线路时用的旧心腹,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做事还是太不顾及后果了。

姓邓的女孩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严加看守,由于是公众场所,外加刑家的人马也在附近蹲点。她一直没办法下手。

她花了很大功夫在七院打点关系,耗费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在住院部成功安插进了几名自己的人马。就在今晚,她派去的人伪装成医院的医生和护工,带着刚拿到手的权限卡和密码,一路上到了封闭病房所在的最顶层。

打开病房的密码锁,几人非常干脆利落,直接从房间里带走了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女孩,准备坐着停在后院的接应车辆直接下山。

没想到刚开着车驶离医院,他们就发现后面多了一个尾巴。

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人骑着三轮车,紧紧跟在他们的车后,怎么都甩不开。

加足马力开到半山腰,几人发现三轮车突然调转车头,沿着一旁的土路走了捷径,绕到了车辆前方的路口。

中年男人下了三轮,在前方拦下了载着女孩的轿车。

唯一一条下山的路被人为挡住,车辆一时间进退不得。担心刑家的人马会很快追上来,驾驶座上的司机踩下油门,径直朝着拦在路中央的中年男人冲了过去。

几人下车处理尸体时,不知为什么,姓邓的女孩突然起了逃跑的念头。她推开看守自己的人,打开车门,不要命地往山林深处跑。

不过,身形单薄的女孩怎么可能跑得过受过专业训练的打手。女孩刚下车不久,就被自己的人马重新冲上前给抓了回来。

听到被绑在椅子上的女孩又发出了一道声嘶力竭的凄惨尖叫,林湘妮微微皱起眉,用眼神示意身后的手下,让他们赶紧堵上女孩的嘴。

重新拿起电话,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刑珹,我知道你在查当年的事。我这里有个对你我都好的提议,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将手臂搭上沙发靠背,刑珹施施然出声:“抱歉,并不感兴趣。”

“……”

被自己这位前未婚夫这么堵了一句,林湘妮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面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按耐下心中愠怒,她将语调尽量压得平缓了一些:“刑珹,我俩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

“邓可欣现在在我手上,我想你也明白,你最重要的证据已经没有了。”

对方并没有答话,显然也默认了这一点。

“不过,我听说你最近有复出的打算?”

像是提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湘妮轻笑了一声,“刑珹啊刑珹,要是让外面的那些人,还有你的粉丝知道,你父亲和兄弟都干了什么事,那个圈子根本就容不下你。”

“……自从刑伯父走后,湾海的股价几乎跌停,高层也出走了一多半。如果宝林趁这个机会吞并湾海的核心业务,我看并非不可能。”

她心里清楚,湾海集团现在被刑珹交给了同父异母的四妹刑醒打理,正是元气大伤后的恢复期。要是两家真在商场上狭路相逢,刑家这位心性单纯的四小姐,在自己面前恐怕没有任何反击之力。

“如果你承诺放弃追查当年的旧事。我能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任何湾海的事务。你大可重新回去当你的刑大明星,我们两家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怎样?”

刑珹淡淡开口:“你爱怎样就怎样,和我无关。”

林湘妮:“……”

她没料到,刑珹会对自己说的话完全不为所动。

停顿了片刻,察觉到刑珹并没有想与自己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她最终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的那位同性小爱人,好像是名公立医院的医生吧?要是我让人去——”

电话里传出一阵物体摩擦的声响,那头的人打断了自己的话。

“说,” 刑珹语气骤冷,“你的条件。”

抿了抿唇,林湘妮微微勾起了唇角。

看来自己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在之前派人对刑珹进行的调查中,她发现,包括外出通告和进组拍戏,刑珹从不屑于在人前掩藏自己的行踪,所有的行程都会通过经纪公司在网上公开。

甚至连带走邓可欣这件事,他做的都很直截了当,仿佛巴不得让自己知道,以嘲讽自己的手下办事不力。

只有那个人是例外。

那个在几年前就和刑珹在车厢内接吻被狗仔拍到,又被自己和刑伯父找人下了药,最后安排送出国的男人。

自从那人回了国,刑珹就将关于他的消息掩盖得严严实实,自己的线人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却查不到多少关于这个男人的信息。

因此,她只能拿手里仅有的一些关于那个男人的资料,来试探自己的前未婚夫。

却没想到,刑珹那么快就上了钩。

“周五凌晨两点,城体码头。”林湘妮说,“你带着刑家的那份录音带来,我在那里等你。”

“我一个人来?”

电话里的人问。

“不然呢?”

林湘妮笑得意味深长,“你要是将手下的人马全都带来,我确实也拿你没办法。不过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可就全都不算数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刑珹,你是聪明人。我想要的只是录音带,并不希望节外生枝——”

没等她说完这句话,对面的人已经挂断了通话。

看到大小姐通完了电话,站在门边的林家保镖走上前,将堵在邓可欣嘴里的抹布取了出来。

原本以为女孩又会疯狂惨叫出声,保镖们都做好了上前扇她一巴掌,将人扇老实的准备。没想到没了抹布堵住嘴,女孩并没有像刚才一样尖叫不止。

看到踩着高跟鞋的高挑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邓可欣在惨白的灯光下眨了两下眼,随即缓缓抬起头,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漂亮女人。

她的眼球浑浊无神,脸上的泪痕早已在来的路上被风吹干。

她眼里没有林湘妮,没有来来走动的林家保镖,只有那个被车灯笼罩,撞飞到半空,摔得支离破碎的身影。

思绪渐渐飘离出了这间四面白墙的房间,回到了一小时前的山林道上。

那个人是每天来给她送饭的中年护工,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每次打开封闭病房的铁窗,给自己送饭的时候,那人总会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对着自己傻乎乎的笑。

他每天只会对自己说几句相同的话。不是“女娃儿,吃饭了”,就是“女娃儿,肚子饿了吧”。

明明认识才不过一个月,甚至就在几小时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在自己面前死掉,她都不曾知道他的名字。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在发现自己被坏人带走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骑着三轮车追下山,挡在了黑色轿车的面前。

【女娃儿,快跑——】

这是那个中年男人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张开双臂,站在刺眼的车灯前,对着自己扬声大吼。

也就是在那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开始在脑海里响了起来。说出这句话时,路医生温润的目光里有一丝淡淡的黯然。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带着任何责备,却仍然掷地有声,让自己一直记到了现在:

【邓可欣,你这辈子,曾经有过哪怕一瞬间,忏悔过,愧疚过吗?】

天灵盖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她的胸腔开始剧烈地胀痛,跳动的心脏疼得几乎快要撕裂成两半。

下一秒,她狠狠推开了制住自己的黑衣人,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朝夜幕冲去。

初秋凉风刮过耳畔,身后传来林家那群人追来的急促脚步声。她拼命地往前狂奔,只听到无数道人声同时出现在耳畔:

【当年的事,你愧疚过吗?】

【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你心里忏悔过吗?】

【女娃儿,快跑——】

【跑啊——】

“亲爱的,你可真是个宝贝。”

像是怕弄脏了自己的手,面前的女人戴上保镖递来的丝绸手套,伸出食指,缓缓挑起了自己的下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邓可欣使劲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兽般的绝望呜咽。

女人拍了拍手,身后的林家保镖递上来一个平板。

滑开平板,将屏幕上的照片递到自己的眼前,林湘妮脸上展开了笑颜:“邓强,三十岁,目前在M市造纸厂工作,已经结婚三年,有个一岁的女儿。”

看着被放大在屏幕上的两张照片,邓可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第一张照片是张全家福。哥哥和他的妻子面带笑容地站在一处景点门口,怀里还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五六年没见,哥哥已经有些发福了。抱在怀里的小婴儿脸颊上刻着两道笑涡,就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

而第二张照片,是一间昏暗的地下室。哥哥和嫂子也和此时的自己一样,被背对背绑着坐在两个椅子前。

哥哥的眼中布满了恐惧,在他身旁,两个黑色人影举着枪,用黑黝黝的枪口分别对准了两人的后脑勺。

看到邓可欣脸上浮现出惊惧而又麻木的神情,林湘妮十分满意。

合上平板,她缓缓蹲在了脸色青白的女孩面前,抬起头,对着她温声开口:

“当年的那件事你办的不错。这一次,再帮大姐姐一个忙好吗?”

摸了摸女孩沾满灰尘的短发,林湘妮眼角微弯:“下周五,我就会把你放出去。”

“你拿着我给你的证据,去公安局报案。告诉警察,凌晨两点在城体码头,有贩毒团伙和境外人员准备交易大量毒品。”

“我要你指认刑珹,告诉警方,他就是团伙的幕后主使。”——

挂断电话,刑珹将手机递还给站在一旁的刑十,从沙发前缓缓站起身:“走吧。”

看到主子神情平静,不像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刑十有些担忧地出声:“大少,我还是觉得这事有蹊跷——”

刚才林小姐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他也隐约听到了一些。林小姐那么心机深沉的人,将证人绑走后,第一时间就约了主子见面,能有什么好事?

“他睡了吗?”

刑珹打断了自己这位贴身保镖的话。

听到主子问起路医生,刑十连忙回道:“路医生还没睡呢。他说今晚要庆祝您顺利杀青,让附近的海底捞送了个六宫格过来,又买了些丸子海鲜什么的,等您回酒店下火锅……”

微微点了点头,刑珹脱下拍戏时被血浆弄脏的西装,又解开了衬衫的两颗领扣,径直朝休息室门外走去。

离开剧组前,组里的工作人员特意为他献上了祝贺杀青的花束。刑珹这次也来者不拒,有要签名和合照的工作人员,他基本上都一一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令人意外的是,已经停止运营多年的后援会官博,早些时候也派人来了片场,送来了一束粉丝们集资购买的花束。

来送花的女生是P市本地人。她说,大家送花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珹珹,大家没离开,都还在。

将专门给后援会写的To签交给送花的女粉丝,又嘱咐刑十派车送她回家,刑珹告别剧组众人,离开了夜色笼罩下的摄影棚。

坐着刑十的车回到酒店,刚在大堂门口下车,他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推开旋转门,脚上踩着拖鞋,急匆匆地朝自己小跑而来。

小医生的怀里也抱着一束花。花束的包装纸包得有些歪歪扭扭,五颜六色什么种类都有。

看到刑十的左右手上已经捧了两束巨大的花束,小医生突然刹住了脚步,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简陋版花束,脸上的表情隐隐有些微妙。

放慢步子走到自己面前,小医生避开了自己投向他的深沉目光,将怀里DIY的花束一把塞了过来:“……拿着,杀青快乐。”

发现自己接过花后一直在笑,小医生忍不住炸毛了:

“刑珹,你笑什么?”

“没什么。”

将唇边的笑意稍稍收了收,他盯着小医生的眼睛,认真地开了口,“路当归,我永远爱你。”

“……”

看到小医生红着耳根,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往回走,他抱紧怀里的花束,匆匆跟了上去。

他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骗局也好,陷阱也罢。

有些事情,他必须亲自去面对。

否则他无法抛下那些过往,坦然地抓着路当归的手朝前走。

要鲜花,也要有掌声。

要有星星的夜,也要爱意永存。

往后余生,他只有一个愿望。

他希望自己与路当归的未来,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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