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每次经过市政厅附近的花市, 路雯菲总会停下来买一束花。

花市上最多的种类是帚石楠,花期一到,紫色和桃色的花丛便会布满奥斯陆的大街小巷。每天午后, 看到路雯菲摇动轮椅沿着石径而来,卖花的老人都会拿报纸包好一束帚石楠, 从玻璃门内递给她。

“Liffey,今天过得怎么样?”

“谢谢您, 一切都好。”

路雯菲不太会挪威语, 接过老奶奶递来的花, 用英语和老奶奶打招呼。

本来准备抱着花直接回家, 她想了想, 还是移开了盖在膝前的毛毯,对着花店主人露出笑容:“奶奶, 你看。”

毛毯底下不再空空荡荡, 多了两只纯黑色碳纤制成的大腿关节。

看到路雯菲身上的变化,花店主人睁大了眼睛。

“Liffey,上帝保佑,你真的做到了!”

老奶奶蹒跚着走出玻璃门, 手中还拿着两束鲜嫩欲滴的铃兰花。她缓缓弯下腰, 将浅白的小花插上了小女孩的发梢。

在Liffey坐着轮椅来买花的第一天, 她就从交谈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这个女孩的故事。Liffey是和哥哥一起移居的奥斯陆,哥哥正在UIO攻读博士学位, Liffey则是接受了当地一家科研机构的资助, 来做新型仿生假肢技术的志愿者。

Liffey和她的哥哥都是很善良的年轻人, 因为知道自己独居生活腿脚不便,她几乎每天都会来花店惠顾。周末的时候兄妹俩一起出门散心,也经常过来陪自己聊天, 顺便帮忙打打下手。

摸了摸发梢的小花,路雯菲笑着抬起手臂,给了面前佝偻着腰的老人一个拥抱。

捧着帚石楠回到家,将花束插进花瓶,路雯菲马上摇着轮椅来到了家门口,等待着哥哥从学校回来。

她完全无法按耐住心中的激动,一直在轮椅上坐立不安,每隔几分钟就要打开手机看一下时间。

今天在实验室里,她终于站起来了。

当着所有科研人员的面,她扶着两侧的复健扶手,迈出了装上假肢的第一步。

双脚踩在实地上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胸腔内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像羽毛一样,轻轻抚过她的心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和大腿连接在一起的假肢很轻巧,灵活性也非常高。随着金属脚板接触到地面,仿生自动编程模式也同时运作,捕捉到身体主人的下一步动作,感应器开始即时调整行走的运动支撑力和角度。

实验获得了初步成功,研究团队的负责人开始带头鼓起掌来。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路雯菲听到有人喊:“Liffey,回到家后站起来,给你哥哥一个惊喜吧!”

她无法预知哥哥看到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反应,但她知道,哥哥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走廊的脚步声越来愈近,路雯菲屏住呼吸,双手抓紧了轮椅两边的椅把。

只要等哥哥打开门——

静静等待了一会,她听到公寓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们住的公寓用的是密码锁,密码也是哥哥自己设的

哥哥应该记的比谁都清楚才对,为什么还要敲门?

刚刚皱起眉,路雯菲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Liffey,你在家吗?请开一下门,路今晚喝多了,我送他回来。”

听出了来人是谁,路雯菲赶紧摇动轮椅,上前打开了公寓门。

公寓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哥哥,另一个是Gareth。

Gareth是神经认知科学院的一名英国助教,和哥哥在一个研究团队工作,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他站在门口,一手扶住哥哥的后背,一手抓着哥哥的胳膊,防止哥哥直接往后倒下去。

看到哥哥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路雯菲往后给两人让出一条道,担忧地开口问:“Gareth,你们今天出去喝酒了?我哥他酒量不是很好。”

Gareth揉了揉太阳穴:“今晚有个同事要回美国,聚会的时候一起喝了点。”

走进家门,路当归一把甩开Gareth的手,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卧室里走。

Gareth大步跟了过去,又一次抓住了路当归的手臂:“路,你不太舒服,我先送你去休息。”

说着,他干脆将路当归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揽着路当归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被搀扶着走进卧室前,路当归低垂的眼皮突然撑起一条小缝,直直盯着身旁揽住自己肩的人。

过了半晌,他眨眨眼,低低笑出了声。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响,门被Gareth关上了。

哥哥喝酒喝醉了,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假肢,路雯菲心里其实有些淡淡的失落。但因为很担心哥哥的身体状况,她还是马上来到饮水机旁,给哥哥和他的朋友接了两杯温水,又从药箱里拿出两颗解酒的胶囊,想要给哥哥送过去。

端着水杯来到卧室门口,她突然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

“滚!!!”

路雯菲敲门的手倏地僵住了。

是哥哥?!

“……路,”房间里响起Gareth急促的说话声,“你不是想要吗,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的——”

空气中传来“哐当”一阵巨响,床头的台灯被人撞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到了门边。

卧室的房门缓缓打开,路雯菲刚摇着轮椅往后退,就看到Gareth从卧室里摔了出来。

Gareth坐在地上,西装领结松散地搭在肩头,脸色发青衣衫凌乱。他的脸颊被人重重挨了一拳,半边脸都肿了。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Gareth又朝着卧室走过去:“路,你误会了。我对你是认真的,并不是——”

“走。”

卧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路当归斜靠在门边,衬衫的纽扣开了两三颗,露出了他若隐若现的白皙锁骨。

看到妹妹满脸惊慌地坐在轮椅上看着自己,路当归连忙抓起半敞的领口。

他双眼发红,指着紧闭的公寓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Gareth说:

“再不走,我就马上报警。”

眼看这人已经愤怒到失了理智,Gareth只好匆匆捡起地上的西装外套,跌跌撞撞地朝着公寓门的方向走去。

他对路已经感兴趣很久了,这在实验室并不是什么秘密。

在团队里一起共事时,也偶尔听到同事们讨论,说路的性向和自己一样,而且好像还在是单身。

路平时和自己的关系不错,也经常会和自己有说有笑。他本来想趁着今晚同事聚会,路喝多了,把路送回来以后能够有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这人在回家的路上百依百顺,却在床上突然变得那么排斥自己。都醉成这样了,还能挣扎着爬起来,狠狠捶上了自己的鼻梁。

“FUCK——”

扔下一句脏话,Gareth重重合上了公寓的门。

低头将领口的纽扣系好,路当归压下心中的燥热气息,踉跄着步子走到妹妹的轮椅前,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雯菲,你没事吧?”

“哥……”

路雯菲其实被刚才的突发情况吓得不轻,但闻到了哥哥的满身酒味,发现哥哥全身都在战栗不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抿嘴:“哥,我没事。”

“对不起,菲菲。”她听到哥哥轻声开口,“吓到你了。”

被哥哥揽入怀里轻轻拍打着后背,路雯菲忐忑出声:“哥,你别说话了,还是先进屋休息——”

“菲菲,我认错人了。”

侧头靠在妹妹的肩膀上,路当归闷闷地开口。

倒在床上,被人扯开衣领的那一刹那,他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人。

眼角泪痣在吊灯的光晕下熠熠有光,那人倾下身,在他的耳边温柔唤着:宝宝。

陌生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他马上便清醒了过来。

眼前人金发碧眼,眉目高挺,典型外国人的长相,并不是他。

突然感觉肩上一沉,路雯菲僵硬地垂下眼,才发现哥哥埋在她的肩上,闭上眼睡着了。

这是他们来到奥斯陆的第一百天,却是哥哥第一次带人回家——

给哥哥服下醒酒药,盖好被子,路雯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醒来,听到哥哥房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她轻轻带上公寓门,坐着电梯下了楼。

沿着小公园的人行道一路往前行,路雯菲独自来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前。

为了防止行人失足落水,岸边建了一条长长的围栏,刚好可以用来作为支撑点。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醉酒后心情不佳的哥哥。但想了一晚上,又觉得等哥哥醒来以后,要是能看到她站在他的床边,那坏心情一定会一扫而空。

今天在实验室里,她能够站立行走的时间还很短。她想趁哥哥睡着的时候再练习一下慢走,让自己能够站立的时间再久一些。

撑着湖边的围栏慢慢从轮椅里站起,路雯菲咬咬牙,再一次启动双杠,扶着栏杆,挪动着脚步往前行。

兄妹俩的公寓就在大学附近,现在的时间已经临近上午上课,周围都是刚刚出门的学生。偶尔有结伴经过的学生,看到有个女孩正在扶着栏杆学习用假肢走路,都纷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或者报以善意的微笑。

发现并没有人用异样的阳光看着自己,路雯菲深吸一口气,迈出的步子更加坚决了。

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路雯菲勉强往前挪动了十米。她转身趴上湖边的围栏,正准备休息一下再走,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矮墙上停着一只麻雀。

北欧的冬天来临得很早,这个季节在国内还在是早秋,奥斯陆却已经连续几天气温骤降。小麻雀像是和大部队走散了,将头缩进羽毛里,在刺骨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看到有人类趴在栏杆前打量着自己,小麻雀似乎完全不害怕,它伸出小小的头,眼睛骨碌碌地打转,好奇地盯着不远处的女孩。

想起口袋里还有个白天没吃完的面包,路雯菲把手伸进口袋,撕下了一小片面包,放在手心里递了过去。

麻雀歪了歪头,然后便试探性地张开爪子,朝路雯菲的手跳了过来。

“你这样做,它会更加依赖人类,丧失野外生存能力的。”

背后传来一道年轻男声。

麻雀低下脑袋,叼着面包屑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路雯菲回过头,看到离自己身后一米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孩。

身处异国他乡……这人说的却是中文。

男孩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纪,鼻梁上架着一幅精致的金丝眼镜,色泽偏灰的头发往后梳,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

他坐在路灯下,身着一身高领毛衣,膝盖前摊开着一本书,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在他的身后,站着两名西装革履的健壮男人,看起来像是保护他的人。

看到有陌生人看向的目光朝自己投来,路雯菲的第一反应是拉过系在腰间的毯子,想挡住自己下半身的假肢。

她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残缺不全的身体。

令她没想到的是,男孩紧接着便合上书,朝着她留在十米开外的轮椅走去。

推着轮椅走到路雯菲的面前,男孩温声开口:“为什么要挡住,你很美。”

“我——”

虽然天天跟着陈雀玥那群人在网上冲浪,一口一句自己是珹珹的老婆麻麻,其实路雯菲这辈子都没怎么和男孩搭过话。

男孩离自己站得那么近,令她攥紧了手低下头,感到有些不自在。

湖面刮过一阵冷风,突然袭来的凉意使路雯菲的肩背哆嗦了一下。

下一秒,她的背上就多了一件衣物。

男孩接过保镖递来的风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谢谢,不过我马上就要回家了。”

路雯菲磕磕绊绊地开口。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热情的陌生人,就想着赶紧回家。

“嗯。”

男孩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同样靠在了湖边的栏杆上。

“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过了一会,她听到男孩说:“如果不介意的话,陪我说会话吧。”——

坐在轮椅上和男孩聊了一会天。路雯菲看到时间已经快到中午,担心哥哥醒过来发现自己没在家,于是赶紧和男孩告辞,又拒绝了男孩送自己回家的提议,走上小道往公寓楼的方向。

看到女孩坐着轮椅的身影渐渐远去,保镖恭敬地走上前:

“三少,国内时间下午四点,宴会要开始了。”

今天是刑董的五十八岁寿宴,刑家从上到下齐聚一堂,都回到了本宅给刑董庆生。三少这几天都在参加学校的考试,没来得及赶回家,只能先拍下了苏富比的佛像送回去当作寿礼,代替自己给父亲过寿。

“嗯,拨过去吧。”

保镖拨通了平板的视频通话,没过一会就被接通了。

接视频的是刑家的大管家寻伯,看到三少爷打电话回来了,寻伯连忙将屏幕放大,投影在墙面上,让三少可以和家里人实时通话。

看到在平板里出现的刑宅主厅,刑睿坐在长椅前,和端坐在长桌尽头的父亲尊敬地问候了一番。还称这一次因为考试误了父亲的寿宴,等这学期结束就回来补罪。

儿女齐聚一堂,父亲今天的兴致也不错,在视频那头夸奖了自己几句,让自己在国外继续努力,为刑家争光。

毕竟自己确实是整个家族唯一一个选择走学术道路的人,从小就被称作天才儿童,一路跳级,二十刚出头就已经在研究所硕博连读了。

和父亲问候结束,父亲让他和许久没见的兄弟姐妹们打招呼。

母亲,二哥和小妹醒醒坐在一起,醒醒又在耍大小姐性子,正在出言刁难身后伺候的佣人。二哥和母亲倒是端庄地对着屏幕露出笑容,让自己在国外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累了。

平板上的画面角度往右微移,落在了最靠近父亲身旁的那个位置上。

在刑家,只有家族指定的继承人,才能坐在那个位置。

看到坐在父亲身旁,正在优雅切着牛排的男人,刑睿轻声开口:“大哥。”

他对这位被自己称作大哥的人,感情其实十分复杂。

他从小就不喜欢经商,热衷于搞学术,但父亲只允许他学习商业知识,意图将他培养成集团的精英。

直到三年前,大哥出事故后被领回了刑家,父亲才允许自己出国读书深造,才让自己终于有机会跟着导师继续搞研究。

好在母亲的母家姜氏也家底殷实,给自己开了很多方便之门,尽管父亲不支持,自己现在也没什么压力,可以专心致志地待在国外发表论文。

虽然母亲和二哥都很讨厌大哥,但在刑睿的心里,却觉得是大哥换来了他现在的一切。

听到三弟唤自己,刑珹缓缓地抬起头,对着墙上的大屏幕笑了起来:“阿睿,好久不见了。”

目光落在了大哥身上,刑睿的眼神一凝。

大哥的手腕上绑着一圈绷带,纱布上还能隐约看到淡淡的血迹。

这难道是……自残的痕迹?

将视线往下移,他看到大哥的后腰,大腿,甚至还有脚踝,都绑着纯白色的皮制布带。布带若隐若现地藏在衣领下,却还是被眼尖的他一眼看了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固定绳缠在椅背上,连接着放置在地上的锁盒。一个小巧而又精致的位置追踪器,正在大哥右脚的脚后跟处闪烁着红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却没有人说出口,甚至连提也没有提及。

皮制的纯白色布带他只在实验室里见过,是捆绑精神病人的专用约束带。

这个穿着笔挺礼服,在整个刑家地位仅次于父亲的高贵男人,被牢牢地绑在了座椅前。

自由的飞鸟再一次被折断了翅膀。

它寸步难行。他无法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食用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