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下任掌门

头顶的日光渐渐偏移, 石桌旁热茶止沸。兼竹靠在椅上捧着茶杯坐了好久,苍山的禁制才传来了动静。

他转头正看怀妄落在石阶前,面沉如水, 眉心紧蹙。怀妄步步走上石阶,兼竹起身,在后者走到跟前时伸手往他眉心一戳——

眉心蓦地被戳开。怀妄裹住他作乱的手, “怎么这么凉?”说着又看向熄灭的炉火。

“刚在石桌上搁了会儿。”兼竹收回手转而问道,“情况不好?”

怀妄默了默,随即开口, “进屋说。”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了屋中, 木门又“砰”地关上, 隔绝了里外两个空间。

直到第二天天明,清晨的鸟叫在苍山外响起, 紧闭的木屋终于再次打开。

兼竹还是那身青衫, 没再换回弟子服。他现在已暴露了大乘期的修为, 若还穿着弟子服回去上课, 那岂不像是在臊皮。

“要是困就睡会儿。”怀妄跟着他出了门,又替他将脑后的发带重新系了系。

那发带倒也没歪, 但怀妄每次看着总想上去摸两下,就跟随时彰显着它的存在感一般。

兼竹习以为常,没阻止他躁动的手。他打了个绵长的哈欠,“不用了, 也不是特别困。”

尾音带了嗡嗡的回声, 说服力极低。怀妄替他系好发带顺势落在他太阳穴上揉了揉, 他们昨天一谈就是大半宿, 眼下形式太过复杂, 谈到了后半夜才熄了烛火。

这会儿正是晨课开始,兼竹不用去上课,怀妄替他煮了早茶和热粥,叫他吃了再下山。

“你还是打算去看看?”怀妄将粥盛进碗里,端到兼竹跟前。

“正好今日有剑术课,多少得了解一下。”兼竹将碗端起来喝了口粥。

他们昨夜说完未乙的事,又难免顺着往下讨论起封印邪灵的方法。

当初怀妄将邪灵封印在蒹山之下,除了山河剑本身汇天地之钟灵、乃当世第一神器以外,还少不了怀妄自身所创的镇魔剑法。

兼竹也是昨天一问才知道:现下临远弟子修行的那套基本剑法,恰是当初怀妄所创剑法的低配简易版。

期间几经过简化和修正,适合大多数弟子上手修行。那套剑法共计九重三十六式,第六重便是镇魔剑法。

临远弟子中凡金丹以上修为大多已修行至五重境界以上,如何师兄、许师姐等同窗至少掌握了第七重剑法。

兼竹进入临远宗后,虽也跟着上了两三堂剑术课,但一是因为他常常缺课,二是因为他本身功法自成一派、很少真的去学习那一招一式,所以对这套剑法不算熟悉。

他三两下喝完了粥放到一旁,“若你当初封印天道的剑法现在对他依旧有效,我们也算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兼竹说完便准备起身。怀妄法术一施将桌面收拾干净,跟着他一道起来,照例将他送至席鹤台。

两道身影走下石阶,怀妄走在他身后一步,声线沉敛,“就是不知天道这一百年来有没有找出破招之策。要杀天道只能一击毙命,没有第二次机会。”

兼竹心里也明白这是一场生死局,谁也没有试验的可能。

若这套剑法依旧奏效,胜利便朝他们这边倾斜了大半;但若这套剑法已被天道破解,他们则再无翻身的可能。

猜测太多都只不过是理论,暂时得不出结论的问题搁置一旁。

兼竹被怀妄缠着要了个暂别亲亲,随即出了苍山去往山下。

·

到了前山练剑场,归庭正负手站在场前监督弟子们练剑。

四十二道苍色的身影在剑光中翩然起舞,身姿流畅,剑意凛然,剑锋之上泛着噌噌寒光。

兼竹到场边时动静不大,却也吸引了一众目光。

练剑的弟子中有几人无意晃神,前方归庭沉声,“专注!”那几人便很快收敛了心神。

归庭见他们没什么问题,脚步一转走到兼竹这边,“仙君此来有何事?”

兼竹突破大乘,身份已不同往日。虽然他过于咸鱼没去追求什么尊号,但一声“仙君”还是当得。

“没事,就是来看看临远的剑法。”兼竹探头探脑,“入门这么久,还没仔细看过。”

“……”归庭张嘴将一口气吸入喉头,压下几欲出口的大不敬之辞,顿了半晌挤出两个字,“看吧。”

兼竹同他点头一笑,“多谢长老。”

两人一道站在场边。他们不算相熟,这样站着不说话归庭有些尴尬,他默了默开口,“仙君怎么突然想起要来看弟子练剑?若是对剑法有兴趣,在剑道上想必无人能比仙尊更为精通。”

“关心一下门中的教育事业。”兼竹说着又道,“怀妄那剑舞得太快,对眼睛不好。”

归庭,“……”

他这才意识到主动搭话并非明智,干脆及时止损地停下话头,“您开心就好。”

兼竹视线扫过场中郁郁葱葱的修仙界下一代树苗,“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

好在两人谈话间场中弟子已结束了一套剑法,纷纷停下来看向这边。归庭隐隐松了口气,他感觉仙尊能同兼竹相处,心性也远非常人可比。

“真人。”领头的那名弟子朝归庭抱拳,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指示。期间他的目光还忍不住往兼竹这头瞟,紧张中带了点兴奋。

那可是大乘,天下唯二的大乘之一!

虽说他之前就同兼竹有过接触,也一直将人看作师弟,但身份一朝转换,渡过了最开头的适应期,现在便只余钦佩和憧憬。

在场其余弟子也不禁将视线投向兼竹。都知道仙尊一心向道——或许现在还多了个一心向道侣,因此怀妄很少指点他们的功课,也不知曾为同窗的兼竹会不会来指导一番。

归庭没有立马下达指示,他转头看向兼竹,“仙君可有何指点?”

兼竹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中拍拍手,“舞得真好!来,再舞一遍。”

归庭,“……”

众人,“?”

话已出口,归庭只好摆手,“便再舞一遍,让仙君看看。”

众人不知兼竹此举有何深意,纷纷又提剑而起,将剑法从头舞起。兼竹揣着袖子站在一旁悠悠看着,每个人的领悟力和熟练程度都提现在一招一式之间。

他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心底隐隐有了了解。

一节剑术课在平平无奇的舞剑之中结束,直到最后兼竹也未出声指点。

众弟子稍有失落,但又在心头猜测:苍山这两位的大乘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待弟子们四散离开,兼竹正站在一边低头沉思,忽而有一道身影如野狗脱缰般朝他冲来!他抬眼而去,却见何师兄一瞬到了跟前,双目赤红、似悲似怒。

兼竹心头一跳,“师兄……”

下一刻袖子便被人抓住!何师兄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仿佛全然忘记了兼竹大乘的修为,更加澎湃的情绪压垮了他的理智。

他气得瑟瑟发抖,悲愤交加,“师弟!!!”

兼竹莫名被他的气势激得一抖,“诶。”

一滴热泪自何师兄眼眶滑落,“你到底知不知道,再次重修话本要费多大力气!?”

兼竹,“……”

兼竹,“对,对不起。”

承诺替人另寻专业校对后,何师兄激动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

剑术课下

了,离下堂课还有段时间,两人并肩在宗门里溜达。

搜罗了一堆蒹葭苍苍的新素材,何师兄心满意足,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说起来,掌门不是前些日子卧病在榻,有传言说门中已经定好下任掌门人了。”

昨日怀妄带回的消息在兼竹脑中转过一转,他闻言“嗯”了一声,“是洛师兄?”

“你也听说了?”何师兄看上去并不赞同,大概还对他试图拆散蒹葭苍苍而耿耿于怀,“听说前几日就在交接了,只差一个传位大典而已。”

兼竹没接话,心底估摸着:距离未乙卧病过去了大半个月,想必私下的交接已基本完成。

他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好像是洞迎长老在同一名关门弟子说话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这才传出来的。”

兼竹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只手在胳膊肘上轻轻点了点,对此不置一词。

何师兄见他没说话,又小声嘀咕,“要我说,你来接任临远宗不是更好?仙尊是一向不问世事就算了,但你好歹也曾是门中弟子,现在又是天下第二的大乘,担任掌门绰绰有余。”

兼竹摇摇头,“掌门之位不是谁修为高就能坐的。”

他很有自知之明,如他这般咸鱼,连宴会都不愿参与,更别说处理门中这般庞杂的事务,还要与三界之内上百宗门维持社交联系。

不能想,一想头就痛。

“也对。”何师兄想了想说,“修为、能力、责任、心性,缺一不可。大师兄修为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性格嘛……这几年看着是温和知礼的模样,同其他宗门也交情甚笃。就是太年轻了,也不知道这突然传位给他,他能否当此大任。”

两人说话间走过纹心阁,抬眼望去是大片荷塘,莲叶层层叠叠,风过时如绿浪翻波。

再往前就是何师兄下堂课上课的地方,兼竹就此停下脚步同他道别,“你先去吧,师兄。”

“好。”何师兄转头要走,走出两步又停下来迟疑地问他,“师弟,我叫你师弟你不介意吧?他们都改口叫你仙君,但我总觉得别扭。”

兼竹感慨,“不瞒你说,我也别扭。”

一道亲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何师兄抬手拍拍他,“好师弟,你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兼竹应和,“没有一丝丝改变~”

快乐的一唱一和结束,二人在此处分别。何师兄抬步去往学堂,兼竹则转身回了苍山。

·

回到苍山时,怀妄正在打理着新种下的花苗。

——许师姐又送了很多过来,说是恭喜兼竹突破大乘的贺礼。

还未结出花苞的花苗这会儿看上去一片郁郁葱葱,怀妄不惜以灵力催动,想让这片青葱赶紧过渡到下一个阶段。

兼竹走上前来,“你在干什么?”

怀妄邀功,“我在取悦你。”

兼竹看那片绿意点点消失,“你是在排除异己。”

“……”

眼见着花圃间很快生出花苞,怀妄这才收回手。兼竹见状不再说什么,将方才从何师兄那里听到的消息同怀妄转述。

“门中都知道掌门准备传位给洛沉扬了。”

“嗯。”怀妄应了一声,“他执意如此。”

兼竹转头看了他一眼,怀妄俊美的侧颜映着远处苍茫的云天,如一淙清冷的山泉泠泠落下,让人心底不自觉沉静下来。

他收回目光,伸手挠了挠蹭在自己脚下的黑羊。

细白的指尖穿过黑软的卷毛,怀妄视线落过去,心头一动。接着将他的手拉过来,嵌在自己指缝间轻轻捏着。

“我可能要离开一趟。”

兼竹看向他,怀妄说“可能”基本就是“

一定”的意思。

“结盟那边传来消息了?”

“嗯。”粗粝的指腹擦过他的指节,带起细微酥麻的电流,“天道的阴谋已告知各门派掌门,不少先前接受过传承却隐瞒不报的人现在慌了,来向结盟求助。”

兼竹指间一夹,将怀妄作乱的手指捏住,又轻轻松开,跟玩儿似的,“所以说何必呢?”

虽说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凡事过犹不及。先前几经变故都未引起他们的警戒,现在知道反噬的必然性才向人求助。

“这些还是胆小的。”兼竹低眼一笑,“说不定还有些人憋着呢。”

怀妄没有否认,兼竹又问他,“多久去?”

“一会儿就走。”怀妄说着看向他,眼底眸光柔和而缠绵,“你记得想……”

兼竹精神抖擞,“去吧,皮皮妄!”

怀妄,“……”

·

收拾好这方花圃,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怀妄便离开了苍山。

不知是不是受气流影响,他的背影瞧着有些许颠簸。

兼竹留在席鹤台上,重新引好的水渠自脚边流过,他拾起手边的长木瓢,悠闲地浇沃着新生的花苗。

一天的时间缓缓流过。

很快黄昏降临,橙黄的天际渐渐被深蓝代替,山间的温度凉了下来,繁星缀满夜幕。

兼竹在席鹤台上抱着软乎乎的黑羊看了会儿星星,灵鹤在一旁扑着翅膀给他扇风。

万物有灵,见识过怀妄面对兼竹的模样,它已经彻底明白了谁才是苍山真正的一家之主。

吹了会儿凉风,兼竹看着时辰准备回屋休息,刚起身便察觉苍山外禁制一动。

他被怀妄赋予了苍山的最高权限,只要有人从外部拜访,他神识一动就能知道来者何人。

此时,苍山脚下那道并未刻意掩去的身影便被轻易捕捉。

动作一顿,兼竹飞身落在苍山脚下。

隔了道无形的屏障,他揣着袖子立在长长的石阶前,看向夜色中衣衫规整的洛沉扬。

“大师兄所为何事?”

洛沉扬立在结界外,苍色的弟子服不见一丝褶皱。

兼竹视线扫过,只见他胸前象征着首席大弟子的徽章和流穗已经取下,想必不日便要换上别的标志。

“先前是我给师弟造成了困扰,还望师弟别往心里去。”洛沉扬开口,似是无奈一笑,“此番前来确实有些苦恼和迷茫,事关掌门任选……想请师弟指教。”

“师兄言重了。”

“我知苍山不接待外人,师弟若不介意,可同我一道去别处详谈?”

言辞间情真意切,礼数周全。兼竹自夜色中看向他,揣起的衣袖在两侧随风轻轻晃动。

片刻静默。

就在洛沉扬以为兼竹会开口拒绝时,兼竹牵唇笑了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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