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火树银花

这枚玉佩何止是熟悉。

对洛沉扬来说, 他即便是现在也记得在那次芙花节上,流水桥头,他师弟本要将这枚玉佩拿给他观赏,却在下一刻被截胡了。

——那个姓苍的修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拽着兼竹的手问“这不是要送给我的?”

送玉佩的意义非同寻常, 这等精巧贴身之物想必只有在亲密之人间才可相送。

但当时兼竹将玉佩收了起来,洛沉扬便以为那姓苍的修士也没拿到玉佩。却不想这会儿在他腰上见着了。

而且他还搂着另一个不认识的人。

洛沉扬心头火一下窜起来,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温润知礼, 但此刻实在忍不住。他上前一步,直直看向怀妄,“师弟将玉佩赠与了你, 你却背着他在酒楼里同别人搂搂抱抱, 你对得起他吗?”

怀妄, “……”

他的沉默落在洛沉扬眼中,像是当面被揭穿后的无话可说。

洛沉扬又看向兼竹,他现在连带着这人也看不顺眼,“呵, 根本比不上我师弟。”

兼竹,“……”谢谢你这般看得起。

身后几名同门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却也知道洛沉扬口中的“师弟”就是兼竹。

“怎么了大师兄?”

“这人和兼竹师弟是什么关系?”

洛沉扬不愿承认他们有更深一层的关系,只当兼竹是一时识人不清, 将玉佩送错了人。他转头同几人道, “没什么关系, 萍水相逢, 拿了我师弟的玉佩而已。”

一名师兄皱眉,“小偷?”

众人,“……”

兼竹深深地看了前者一眼:未免也太不通人情。

“与你无关。”冷淡的声音在这一刻响起。

怀妄握在兼竹腰身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那枚玉佩也没取下来。就这么大剌剌地挂在腰间,展示着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

洛沉扬握紧了拳头,“你怎么可以这样?”

怀妄向来不欲过多解释,他揽着兼竹侧身走向一旁的隔间,“他没意见。”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能有什么意见。

况且……怀妄握在兼竹腰身上的手收紧了些。兼竹恐怕也不会在意自己同何人亲密。

他喜欢的人又不是自己,他就知道那个“苍誉”。

兼竹一面被怀妄搡进隔间,一面在心底感叹:怀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对着不在意的人,基本就是三项原则——

关你屁事,关我屁事,关他屁事。

洛沉扬看着两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胸口起伏了两下,同怀妄说,“苍道友还是好自为之,我会告诉师弟的。他值得更好的人去珍惜!”

这姓苍的移情别恋也好,待小师弟看清他真实的嘴脸,便知道还是自己最好。

洛沉扬想着转身对几名师兄弟道,“走吧,我们也入座。”

·

兼竹和怀妄在隔间里面对面坐着。

遮挡隔间的竹帘缝隙间能隐隐透出其他隔间内的情景,兼竹抬眼就看洛沉扬几人在怀妄背后的隔间坐下。

哒、菜单落在他跟前。

怀妄说,“吃什么,你点。”

兼竹收回目光。又到了他喜欢的环节,他立马撸起袖子低头在菜单上勾画。他先点了几道招牌菜,又依照怀妄的口味勾了几道,“三鲜羹来一个吧,你喜欢的。”

“我喜欢?”怀妄抬眼看他。

兼竹反应过来:怀妄失忆后还没吃过三鲜羹。他改口,“你看上去喜欢。”

“……”

怀妄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这家酒楼生意好,又正赶上饭点。他们等了好一会儿,点的菜才陆陆续续端上来。

兼竹正同怀妄介绍着菜色,小二又盛了两小碟糖水荔枝过来,“刚刚惊扰了二位,这是赔礼。”

“多谢。”兼竹道过谢,戳起去了核的荔枝放进嘴里一口一个,荔枝沁甜冰凉、入口清爽。

他两口吃完同怀妄说,“你快吃这个,这个好吃。”

话落,几颗荔枝落到他的碟子里,“你吃吧。”

“你不吃?”

“我不喜欢吃。”

兼竹就看着怀妄,他怎么不知道怀妄不喜欢吃荔枝?

想到后者今天有些许反常,他微眯着眼似笑非笑,“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吃,才说你不喜欢吃?”

怀妄顿了顿,半截面具下薄唇一碰,“吃你的。”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像是情窦初开不懂表达,却又想泄露一丝心意叫兼竹察觉。

兼竹就笑了笑收下他的心意,低头将几颗荔枝吃掉。荔枝肉质饱满,他咬下时不小心溅出点汁水,正想拿纸帕擦擦,一只胳膊就越过桌面。

怀妄拿起纸帕在他嘴角轻轻一攒,接着收了回去。

兼竹愣了一下。

那纸帕在修长的指尖被攥得起了褶皱,很快又被丢到一边,“顺手。”

……越过桌子能叫“顺手”,怀妄的“不顺手”是不是得上下楼?

他们在隔间里的言行举止并未避开外人,背后隔间也能知道个隐隐约约。

兼竹刚把碟子放在一旁,就听隔壁间一师兄道,“大师兄,别看了。”

“就是,我们吃我们的,不用管别人的事。”

咚。瓷碗往桌面上一搁,洛沉扬道,“若不是因为师弟……我才不管。”

“唉,大师兄,你是喜欢兼竹师弟吧?”

“不明显吗。”大概是想到兼竹也不在场,洛沉扬这会儿毫不避讳,“我正在追师弟。”

“咳!”一颗虾仁差点卡在嗓子眼里。兼竹呛了一下,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水压压惊。

怀妄也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隔了道丝毫不起作用的竹帘,那头的对话还在继续:“那师弟是个什么态度啊?”

“他没有拒绝我。”

隔间里的温度陡然下降。

兼竹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抖:他不是,他没有!

洛沉扬说的“追他”难道是指忽然闪现的那些搭讪吗?那要怎么才能算拒绝他,是要他说“师兄,麻烦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网膜里”吗?

隔壁的人也能听见他们这边的声音,兼竹不方便出声,只能神识传音同对面目光沉沉的怀妄道:……别这样看着我,若我说我也很惊讶,你信吗?

怀妄低头抿了一口汤羹:呵呵。

兼竹:……

“不对呀?”隔壁间里另一名师兄的声音响起,“但兼竹师弟不是来寻他那前夫的吗?很明显余情未了,小话本上都说了……”

“话本你也信。”洛沉扬皱眉道,“他口口声声说来寻人,你可看他寻到了吗?”

这倒真没有。

隔间里几人沉默下来,他们对视几眼。洛沉扬说,“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另一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或许话本不全真,但我觉得兼竹师弟心有所属未免是假。”

旁边一人拿胳膊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了。他反应过来赶紧改口,“诶,就算心有所属,也不是不能变嘛!”

“对啊,大师兄可是我门中最优秀的弟子,掌门坐下首席,以后还会接管临远宗。兼竹师弟之前只是没见过师兄这般优秀的人,现在见到了,怎么会真的无动于衷?”

洛沉扬面色缓和了些,“下次历练时我看看能不能寻得什么天材地宝,等历练回来,我便同师弟正式表白。”

啪嗒、兼竹的筷子在碗沿上磕哒了一下。

他抬眼去看怀妄的表情,就见怀妄又回到了早晨的初始状态,“……”

他抬手替怀妄将羹汤满上,“多喝点。”

怀妄垂眼看着他递到嘴边的汤碗,想起他在幻境里的那句话。他开口,“给大郎?”

兼竹,“……”

他同怀妄传音:我不喜欢师兄,若他表白我会拒绝他。

怀妄说:我知道。

兼竹当然不喜欢洛沉扬,他日思夜想的另有其人,他一直知道。

看他情绪还是不高,兼竹忽然将碗放回了桌上。怀妄见他不端了,心头又涌上点失落,开始思考自己刚刚是不是别扭过了头,不该这样。

下一刻,却看兼竹起身绕过桌子,坐到了自己身旁。怀妄怔了怔,接着被兼竹挤了一下。

兼竹把他往位子里面怼,“进去点。”

他就顺着兼竹往里坐了坐。

兼竹伸手将自己的碗端过来和怀妄并排坐着,又给他剥了两只虾扔碗里,“你别不开心。”

怀妄心头的那团郁气瞬间消散,见状哪还会不开心。他应了一声抬起筷子,低头吃着虾仁。

兼竹看怀妄这么容易就被顺好了毛,嘴角弯了弯:爱吃醋又好哄,还怪可爱的。

隔壁的话题也在几句之间很快翻篇,没再提及兼竹。

兼竹这边和怀妄吃着晚饭,两人的肢体偶尔还在不经意间触碰几下。怀妄的心情又恢复到吃饭前的状态。

外面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长街亮起连绵的灯火,鹭栖城的夜市开始了。

二人吃完饭起身准备离开,隔壁师兄弟几人还没走。

去往楼梯口正要途经他们隔间外,兼竹本打算目不斜视地同怀妄走过去,他们刚从隔间外路过,便被洛沉扬一眼捕捉。

洛沉扬放下筷子看向怀妄,“苍道友。”

怀妄停下脚步,迎上他的目光。

洛沉扬又瞟了一眼旁边的兼竹,视线再次回到怀妄身上,“你若寻到了真爱,我便祝福你二人,但你别再来纠缠我师弟。”

兼竹以为怀妄不会回话,却听面具下传来一声,“多谢祝福。”

兼竹:……

众人:……

洛沉扬哽了一下。他一时不知是面前这人脸皮太厚,还是真的放弃他师弟了。

以防万一,他出声警示道,“师弟现在已经是出窍期了,你知道吗?”

怀妄没有说话,默然片刻又摇了摇头。不是出窍,是合体后期。

兼竹看他摇头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态,莫不是也起了什么耍人的坏心眼儿。

对面洛沉扬便轻嘲一声,“你果然不关注他。”接着他道,“我临远宗乃天下第一大宗,而师弟和我又是宗门内出类拔萃的弟子,便是放眼整个修真界,天赋也是数一数二的。”

怀妄这次没作出反应,似是在考量整个修真界的水准。

洛沉扬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我现在已快到出窍后期,论天资修为,也只有我能同师弟相配。”

兼竹本不打算出声,但他听洛沉扬几句不离修为,忍不住开口,“道友,修为并不是全部。”

洛沉扬没认出他来,闻言不认同他的话,“在修真界就是靠实力说话。”

“……”兼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同他说。他并非未乙,有教导洛沉扬的义务,况且洛沉扬也未必听他所说。

“走了。”身旁传来淡淡一声,接着手腕被怀妄拉住。

大概也是意识到这对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怀妄不再同洛沉扬多言,拉着兼竹径自离开了隔间往楼下走。

洛沉扬眼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没再阻拦。

·

出了酒楼,再次融入繁华的夜市。

兼竹被怀妄拽着手腕,感觉到按压在他手腕内侧的指腹微微用力。倒不是心情不好,反而像是有些焦虑烦躁。

兼竹想不通,不知洛沉扬方才那番话中有哪里戳到了怀妄的点。若说修为,怀妄大乘修士天下第一,也不至于有修为上的焦虑。

亦或是自己说了什么叫怀妄在意?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熙攘的人群自身侧来往,怀妄拉着他走在人群中,漫无目的一般。

兼竹稍快一步走到他侧前方,转头去看他面具下眼底的神色,“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师兄的话你不必在意。”

往前走出几步,怀妄开口,“我没有在意他的话。”

没在意他的话,那就是在意自己的话?兼竹回想了一下,他也只说了那一句“修为不是全部”,难不成怀妄不赞同他。

“我有说错什么吗?”

“没有。”怀妄说着“没有”,握住他的手却攥得更紧。

兼竹说的确实没错。正是因为没错,他心头才更加的焦灼。修为不是全部,兼竹也从不在意这些,他一直知道。

不然也不会看上修为比不上他的前夫。

但怀妄想着,像自己这般无趣的人,既不会逗兼竹开心,也不通晓兼竹喜欢的那些红尘之事,唯一的优势恐怕也只有这一身修为。

偏偏兼竹不在意这个。

那自己还有哪点能叫人喜欢呢?

两人随着人潮的推搡往前走,兼竹看怀妄又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小忧伤,便换了个话题,“这几天是什么节日吗?”

“什么?”怀妄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

兼竹朝四下里望了望——有不少小孩拿着烟花棒从街头跑过,烟花“呲呲嚓嚓”绚烂耀眼,星火迸溅。

“不知道。”怀妄说。

兼竹转头随手薅了个路人,“兄台,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被薅住的路人先是看了他二人的装扮一眼,“异乡人?诶也不对呀,从前日起到后两天都是夏桑日,九州四海之内都有这习俗。”

入了盛夏,蝉鸣声声,夏夜浮躁而喧闹,总得找个由头放松一下。

“不算是节日,只不过算是一种习俗罢。”路人补充。

“多谢。”同前者道别,兼竹扭头对怀妄感慨,“你看,人总能找到办法给自己创造快乐。”

怀妄“嗯”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

街边的摊铺一路延绵,橘红的灯笼映得街道灯火通明。有拿着烟花棒的小孩儿嬉戏闹闹地穿过人群,又被旁边的路人提醒着“小心”。

怀妄看着避让的人群,拉过兼竹的手腕将他换到里侧,微侧身将人护着。

兼竹深感其谨慎也堪称天下第一,自己好歹是合体后期,总不至于被烟花棒给炸了。

他笑了一声。怀妄听见那面具下那丝细小的气音,低头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开心,随便笑笑。”

水蓝色的面具笼着旁边的暖光,显出几分柔和,怀妄一时心口怦然。明明没有看见兼竹的脸,只是隔着张面具他都能这般心悸。

小孩嬉闹的声音融入人群渐渐远去,怀妄对上兼竹带笑的目光,周围的人声依旧喧闹,却在他耳畔消减。

只余胸腔里一声快过一声的撞击,噗通、噗通……

“兼竹。”怀妄垂着眼睫了他一声。

兼竹抬眼而来,“怎么?”

未等他开口,忽而听见远处的半空中“咻”的一声响,哨鸣一般的声音被拖长。

两人转头望去——嘭!一簇盛大的烟花在深蓝的夜空中炸响,正落入他们的眼底。

紧接着又是“嘭嘭”几声闷响,成簇的烟花在夜空里接二连三绽开,似星辰散落湮没于夜色。

兼竹正看着,忽然心血来潮拉了拉怀妄的袖摆,把怀妄调整了个角度,“我给你看个不一样的。”

“什么?”

他稍稍前倾凑近了些,注视着怀妄。怀妄背后的穹顶盛放着团团簇簇的烟花,如流萤聚散,火树银花。

兼竹把眼睛睁大,“你看我眼里的,不一样的烟火~”

怀妄便看向他的眼底,兼竹的眼底此刻除了烟花便只映着自己。

他蓦地想起幻境中未遂的那个吻来。

当时觉得残缺的东西在这一瞬渐渐充盈,如同从月缺到月满——他希望兼竹眼里看到的只是自己,他不愿做谁的替身,也不想被人捷足先登。

心念一动,情思再难抑制。

怀妄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兼竹的眼前。兼竹愣了一下,“你把我的盛世烟花给盖灭了。”

“兼竹。”低沉的嗓音带着与平常不同的意味,怀妄叫了他。

兼竹若有所感,话头一刹。

嘭嘭的声音还在头顶炸响,混杂着四周喧闹的人声,来往皆是流动的人潮。深蓝的天穹下,鹭栖城里点亮了千万盏夜灯。

接着他感觉面具上传来细微的一碰。

怀妄覆住他双眼,俯身而下,隔着面具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兼竹:掩耳盗铃,覆目偷qi……

怀妄捂嘴。

妄妄子要开始挖墙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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