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以身作饵

兼竹对上乌瞳的目光, 缓缓把头转回去,面色如常,恍若无事发生。

白衣人、青衣人和他们大白鸟、小青鸟有什么关系?

好在乌瞳没有追问, 看过一眼后又收回眼神。

下方屋中人声消匿, 看样子烬矣准备离开。兼竹和怀妄没多停留,转身振翅朝着夜色中飞回,乌瞳也紧随其后。

三只鸟在夜幕中疾速飞过,兼竹转头看了眼乌瞳。四周光线黑暗, 山风阴冷, 后者脖子上的铜环还隐隐透着赤红的暗光。他问, “乌瞳兄, 你感觉怎么样?”

乌瞳正视前方, “没感觉。”

兼竹替他安心,“没感觉就是最好的感觉。”

乌瞳,“……”

三只鸟一道回了箬莘的庭院,乌瞳落在自己栖息的那棵树上。

兼竹和怀妄又钻回那个倒大不小的鸟窝, 依旧是怀妄先进去,接着兼竹拱了拱钻进他的翅膀底下, 调转了个方向探出头。

他刚把头露出来, 还没说话便听怀妄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

兼竹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我向来日行一善,你忘了。”

“……”怀妄的翅膀动了动, 前者的种种优良事迹浮出脑海,似乎的确如此。

兼竹说,“况且这不也是打探一下那铜环对魔灵有什么影响吗?”

怀妄“嗯”了一声。

这个话题就此翻篇,他们回归正题。兼竹道, “幕后的那个‘尊者’在追杀我们。”

怀妄闻言不语,似乎在用沉默来表达对对方的蔑视。兼竹觉得他酷酷的姿态有点像乌瞳,“你这几天是被乌瞳感染了吗?”

怀妄低头,“什么意思。”

“你刚刚那瞬肖似乌瞳。”

银白的羽翼立马扑打起来,十分直白地显露自己不悦的情绪。怀妄声线冷硬,“本尊一向如此。”

兼竹被他的翅膀扑得四面漏风,赶紧拿鸟喙啄回来给自己盖紧,温声哄道,“对对,你就是你,无可比拟。”

怀妄被顺了毛,重新给他盖得严实。

一夜过去,日出云际。

兼竹拱开怀妄的翅膀落在枝桠上抖毛,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既然得知了那“尊者”的谋算,他们也该有所计划了。

继续跟着受控的弟子意义不大,最好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兼竹问怀妄,“你说他们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他的说“他们”必然不仅指青霞门,还包括了假冒的鲛人王。现在只知道那“尊者”饲养这些魔灵是用以操控弟子,但背后更深层次的动机还没显露。

这个动机当初随着假鲛人王的湮灭而被永远掩埋,如今青霞门浮出水面,既然二者模式相同,想必也有同样的目的。

怀妄说,“想要知道,必须接触那幕后主使。”

兼竹也这么想,但直接杀上门只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他干脆将计就计,“昨日那人是不是向‘讼阁’下了对我们的追杀令?”

先是自投罗网佯装被俘,后面自会有人将他们带过去,连门票路费都省了。

怀妄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以。”他顿了顿又问,“你对‘讼阁’了解多少?”

兼竹侧头看他,“你不知道?”

“略有耳闻,了解不深。”

讼阁的兴盛时期正是在这之前的十年左右,也就是怀妄下凡尘历劫期间。那时候兼竹深居蒹山,两耳不闻窗外事,外面好多事还是怀妄讲给他听的——包括这个讼阁。

兼竹深深地看了怀妄一眼:忘得还真是彻底……

他不计前嫌,开口将怀妄先前告诉他的信息重新讲了一遍,“前些年的讼阁接了不少单子,但他们接单都有严格的规定,阁中定下‘七大罪’,必须是犯了以上罪孽之人才会被讼阁追杀。”

“讼阁接单不计较酬金,凡穷凶极恶之徒,哪怕妇孺给出一粒米他们也会接下;而达不到他们标准的对象,哪怕黄金万两也会拒之门外。”

怀妄闻言,“倒是不错,有底线。”

“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兼竹说,“接单接得生冷不忌,只要钱到位,不管有没有达到‘七大罪’的标准都会接下。”

怀妄皱眉,又听兼竹幽幽叹息,“你看,像我们这般人美心善,都难逃一单。”

“……”

怀妄沉吟一二,“就像是换了个主人。”

兼竹眼睛四周的绒毛随着他动了动,眨眼一般。他问,“你是指全套调换,还是原装尚存?”

怀妄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把“调包”和“夺舍”说得如此委婉,“都有可能。”

“你说是那就是了。”

“我只是猜测。”

兼竹摇头,“在你这里,猜测不只是猜测。”

“……”

·

两人打定主意佯装被抓,就不能继续待在青霞门中。

他们准备离开,临走之前兼竹本着“邻里和谐”的相处原则,打算去和乌瞳告别。

怀妄瞅着他,“没必要。”

兼竹瞅回去,“要礼貌。”

“……”怀妄一股气闷在胸口,把脑袋别开不欲再看。兼竹知道他不是相亲相爱的脾性,也不勉强他一道过去,径自飞去和乌瞳告别了。

乌瞳正站在枝桠上,一双漆黑狭长的眼好似古井无波。兼竹看他好像十二个时辰都醒着,从来不会困倦,比某些出窍期以上的人修还精神。

他掸掸翅膀,“乌瞳兄,我们要走了。”

乌瞳没问他们去哪儿,只冷淡地“嗯”了一声,似乎不关心的样子。

兼竹说,“不过我们应该还会再回来。”

乌瞳,“喔。”

大概是他酷鸟的形象深入人心,兼竹不觉得他有多冷淡,“有情况我们相互联系。”

乌瞳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兼竹视为默认,他欣慰:又多了一位盟友。

他低头从身上啄了一小片羽毛给对方,附着了一抹自己的神识,便于传讯。

怀妄本来是在院外冷眼相看,结果看到兼竹开始送毛——行动比思想更快,他扑棱一下就飞过去落到人后面,往前一怼。

兼竹被怼得跳了一下,转过去看他:又怎么了?

此时乌瞳已经接过了羽毛,怀妄抗议无效,看他的目光宛如问闲剑意般冷峭。

乌瞳对上怀妄的眼神,平静的眼底忽然起了意趣。他当着怀妄的面,张开自己乌紫色的翅膀,将那绒绒的青色羽毛插在了自己胳肢窝下面。

怀妄:……

兼竹看乌瞳像揣兜儿一样揣好了传讯羽毛,也算了了一桩事。他就此作别,“那我们走了,再会。”

乌瞳扇了扇翅膀,那青色羽毛在他胳肢窝底下忽隐忽现,“再会。”

怀妄的凝视如有实质。

……

和乌瞳道别之后,两人飞出青霞门。先前驻扎的地方离此处不算远,他们很快找回了原处。

兼竹和怀妄还没有恢复人形,到了驻扎点远远就看见熟悉的两道身影——谌殊和薛见晓席地而坐,面前“滋滋”生着一堆火。

也不知是不是二人懒得出去找木柴,薛见晓正从怀妄搭的小木屋上拆下一根木条丢进火堆里,火堆上劈里啪啦烤着野兔,香气四溢。

兼竹和怀妄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看来在没有他们的这段时间,这两人过得十分滋润……

火堆上的兔肉看着油亮嫩滑,薛见晓迫不及待地搓着小手手,谌殊在一旁指点,“这肉中间还是红的,得再烤烤。”

薛见晓恍然,“和尚,你好有经验!”

目睹一切的兼竹:……离谱。

但他没有即刻现身打破这一宁静祥和的场面,怀妄也原地不动,大概也是想看看这两人还能不能更离谱。

木屋前,薛见晓对前二者的暗中观察一无所知。

他照着谌殊的指示边烤边说,“和尚啊,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突突地跳,是不是因为仙尊他们在那边当卧底,而我们在此处烤兔肉,我良心过意不去?”

谌殊泰然自若地道了声佛号,声调中天生带了几分安抚人心的味道,“没关系,我们只用完成他们的最低要求就好。”

躲起来,不被追兵发现。

薛见晓很快被安抚到,“也对,只要不给人添麻烦,就是我们做出的最大帮助了。”他说着分了块烤肉给谌殊。

谌殊接过,“阿弥陀佛~”

“……”

树桠上,兼竹和怀妄就这样看着前方二人自我安慰、自欺欺人、自圆其说。

在薛见晓又拆下一块木板给火堆添柴的时候,两人终于没忍住,飞到他们跟前直接现身。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落在眼前,薛见晓和谌殊同时愣住。薛见晓怔怔道,“和尚,我好像烤出了海市蜃楼。”

谌殊立起肉串慈悲阖目,“阿弥陀佛,让贫僧诵经一段,幻觉退散。”

兼竹、怀妄,“……”

兼竹温和开口,“我们回来,你们好像不太欢迎。”

怀妄立在兼竹身侧,先前被乌瞳惹出的低气压还没消散,他这样冷眼看来,薛见晓当即一个激灵,将剩下的烤兔肉一把抓过塞进兼竹手中,“怎么会呢?我们都给你二位准备好欢迎仪式了。”

兼竹,“用我们房子的木材么?”

薛见晓、谌殊,“……”

考验友情的问答到此为止,兼竹和怀妄坐到两人对面。

分开的这段时间不长,但也发生了不少事。谌殊向二人询问情况,兼竹把大概的经过讲了讲,薛见晓听完“靠”了一声,“丧心病狂啊,简直比谢清邈还不是人!”

兼竹佩服他都这时候了竟还不忘拉踩。

谌殊的神色严肃下来,眉心蹙起一道沟壑,他合掌沉吟,“万物刍狗。”言罢,又问兼竹二人有什么打算。

兼竹悠悠道,“既然对方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我们就让这盛世如他所愿。”

薛见晓:???

他听不懂,但其他三人似乎并不在意他能不能听懂。谌殊问,“需要贫僧做什么?”

兼竹没说话,只把目光投向怀妄。虽然这几日怀妄某些行为有些失智,但他相信后者在这件事上已有打算。

怀妄在三人的视线下动了动薄唇,对谌殊说,“你回去吧。”

·

几人再度分开。

兼竹和怀妄朝着讼阁总部的方向飞去,离开这片山脉,怀妄又恢复了“苍梧”的乔装。

风从耳旁呼呼刮过,兼竹感叹,“我们好贴心。”自投罗网都这么积极,生怕对方晚一步抓住自己。

怀妄现在已然习惯了他的德性,甚至能接话自如,“毕竟要对得起‘人美心善’。”

兼竹,“……”

讼阁位于九州中原地带,没过多久二人就到了讼阁所在的城池。

进入讼阁的地界后,两人在城中招摇过市,丝毫不隐藏自己的行踪,只盼早日被捉拿回去。

不知是不是他们过于明目张胆,虽然能感觉到有人暗中观察的视线,但对方并没有下手,似乎还在确认身份。

他们站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兼竹叹气,“真是不必要的谨慎。”

怀妄没有反驳。

兼竹,“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不要拖延。看我如何流畅自然地暴露身份。”

怀妄眉心微微皱起,若有所感。犹豫再三,他还是强忍住后退一步的本能,以免让兼竹感觉受到嫌弃。四周人来人往,头顶日光倾城。

兼竹抽出那把长鞘,在空中旋出一道漂亮的圆弧。过路人被他那长鞘吸引了目光,人群中传来几声赞叹,“好鞘啊,好鞘。”

剑鞘发出轻微的嗡鸣,似是不满这等夸赞。

兼竹将夸奖尽数收揽,微微一笑,“诸位好眼光,此鞘横可御万剑,竖可敌千人,横竖能斩剑人,恐怕仙尊见了都说好。”

城中过客有凡人也有修士,不论是何人都对灵器心生向往。兼竹话落,便有不少人停下脚步,驻足观望起这把“横竖能斩剑人”的好鞘。

混在人群中的讼阁杀手见状,想起单主曾说“其中青衣之人得了把宝鞘”,终于确认了二人身份。他冷笑:都说财不外露,招惹了别人还如此露财,这二人怕不是智障。

随即他不再犹豫,招呼着同伴朝二人跟去。

人潮之中传来几丝微妙的异动,兼竹不动神色地收回长鞘,对怀妄道,“兄长,我感觉胸闷气短。”

怀妄配合,“街上人多,你宅久了难免紧张。”

兼竹摸着心口,“唉,我这怕生的性格。”

“……”

他们说着朝偏僻的巷道走去。

兼竹边走,还不忘边按心口:连被抓的地点他都给人挑好了,他们大概是讼阁成立以来最省心的目标。

两人刚拐入无人的巷道中,头顶便蓦地落下几道黑影。黑影迅速将二人包围,一阵迷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

兼竹任那对他二人毫无作用的迷雾钻入鼻腔,然后配合地软倒在地。

“噗通”、“噗通”。

黑衣人们看着轻而易举被抓住的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什么情况,兴师动众叫他们捉的人,就这俩菜鸡?

但目标已经被俘,单主的要求不过是抓住人后再交给他们,黑衣人们便不再多管,带着两人回去复命了。

……

兼竹一路闭着眼,哪怕气流颠簸他也一动不动,十分敬业。

对面几人将他们带回讼阁总部,暂押在塔中,只待青霞门来接人。

兼竹感觉眼睛上被绑了条黑色的绸带,估计是为了防止他们醒来后记住讼阁的总部布局和路线。他的双手也被缚身索反绑在背后,避免挣脱。

这种缚身索兼竹并不陌生,当初桧庾还绑过他,结果被怀妄一道灵力轻而易举震开了。

讼阁的人绑好他们之后便关上门离开,只留专人守在塔门外。

兼竹背靠在墙壁上,双眼被覆,感觉怀妄在自己身边不远。

他朝怀妄的地方挪了挪,衣摆散在身下,挪动时一个没注意,绊了一下倾身向前——嘭,额头正撞上一个紧实的胸口。

上方传来怀妄的闷哼。

兼竹抬起头,“怀……兄长。”

“嗯。”四下无人,怀妄应了他一声。

兼竹还保持着倾靠在他身上的姿势,双手缚在身后,动作间衣襟散开了一些,完完全全不设防备的姿态。

“他们给我扎的绸带有点紧,你帮我弄松点。”

怀妄也被覆住了双眼,但他神识所及,四周环境每一丝细节都十分清晰。他低头看去,只见兼竹的脸近在咫尺,黑色绸带蒙住了后者的双眼,露出下方挺直的鼻梁和微启的红唇。

心跳不自觉加速,怀妄沉嗓,“怎么弄?”

兼竹不挑剔,“随你怎么弄。”

怀妄睫毛轻颤,扫过眼前覆盖的绸缎。兼竹是真被勒到了,感觉鼻梁上都有个印子,“快点,不然等青霞门的人来了,就没时间弄了。”

他话落,怀妄的视线透过绸带在他面上定了片刻。这沉默的片刻间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什么,接着怀妄低下头——

微凉的发丝扫落在兼竹颊边。

一片温热若即若离,小心翼翼地停在兼竹眼睑下方。怀妄启唇叼住了他眼前绸带的边缘。

作者有话要说:兼竹:吾乃乡野之人,平生最大爱好——种菜,钓鱼。

怀妄:多么清新脱俗、不染凡尘。

灵鹤、饕餮:……

鲛人王、尊者:……

* 万物刍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老子《道德经》。一种解释为:上天不仁,把万物当作贡品;另一种理解为:天地公正,看待万物都是一样的。

现主流更多采用第二种理解,此处文中佛子的话只做第一种字面理解,不做深度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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