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宫中惊变

两人面对着面, 兼竹没有说话,嘴角轻轻挑起。

怀妄下垂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有些紧张。他看着兼竹, 后者眸光清亮, 前方一朵飞絮自他眼前飘过。

接着,兼竹开口说,“我是仙尊的人。”

怀妄的呼吸急促了两下,又听他继续说, “仙尊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也是什么意思。”

怀妄这才反应过来兼竹在说什么。那句话他说出口时必然不仅仅是为了解围, 但在兼竹看来大概只是说辞罢了。他怔了怔, 所以……

兼竹说完笑了一下, 径自加速跟上了前面几人,留怀妄一人在后面慢慢琢磨。

一行人很快到了紫谈家。

兼竹在门口敲了敲院门,开门的是正是紫谈。她见兼竹去而复返,身旁还跟着王储, 不由惊讶,“殿下?”

她视线一转又看见后面的怀妄, 以及多出来的两个陌生人, 是真陌生“人”——衣摆下的双足明晃晃地显示着他们人修的身份。紫谈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念逻道,“我听王妃……”他刚一开口就被兼竹投来的目光截断,只能改口, “我听阿竹说到你兄长的病情,正好本王的客人懂些医术,就让他过来瞧瞧。”

紫谈受宠若惊,忙施礼谢过众人, 侧身将他们迎进院中。

“哥——王储殿下和贵客们来了!”

屋门又吱呀打开,紫深从里面走出来,他见到念逻赶紧行礼,“庶民见过殿下!”

紫深抬头又看兼竹和怀妄也在,不由惊喜,“诶,二草兄弟!”

“……”

小小的院内静了片刻。

佛子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缜密,看不出别的情绪。薛见晓则在艰难地控制表情,他完全不知道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那两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尤其仙尊,是如何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薛见晓偷偷瞟了一眼怀妄的脸色,却见后者似乎并没有在意,只垂着眼睫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紫谈攒了攒额头的细汗,赶紧请佛子进屋给人看病——她哥可能是真的病得不轻。

紫深的卧房不大,谌殊捻着佛珠走进去,念逻也跟着一块儿。紫谈站在旁边,小小的空间略显拥挤。

兼竹没再跟进去,房门关上,他就和怀妄等在门外。薛见晓站在两人对面一起等候,外面的院落里只剩他们三人。

薛见晓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应该在屋里。

兼竹看前者浑身不自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出声开启话题,“传讯里说得太匆忙,我们分别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见晓闻言放松了一点,同兼竹二人娓娓道来,“我们逃过天阙和药宗的追捕之后,一时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和尚就在那儿抖机灵,说‘千山万水不及灯下一黑’,正好本少主也想看药宗的笑话,我俩达成共识,乔装一番就混进了药宗门前求医的修士里。”

兼竹赞叹,“那你们可真机灵。”

怀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薛见晓顿觉受辱。他哽了哽继续说,“先听我说完——谢清邈那老狗依旧说不治,最开始修士们还在苦苦恳求,一直到五六天之后,情况发生了转变。”

说到这里,薛见晓语气沉下来,“修士中忽然有人发了疯似的撕咬同伴,先前埋下的恐慌在这一刻爆发,一时间发疯的、没发疯的都开始自相残杀。”

他面上带了分厌恶,“啧,也跟疯子差不多了。”

“同类相残,并不罕见。”兼竹揣起的袖袍随风飘了飘。

“但亲身经历还是很冲击。”薛见晓说,“当时伤亡不断扩大,就连药宗弟子都被波及。我跟和尚一度以为大家要一起完蛋了,结果过了几天,发疯的人又好了。”

“好了?”

“也不算是好了,只是暂时平复下来,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这些人全都堕了魔,不知道下次爆发是什么时候。”

他话落,兼竹沉默了会儿。怀妄问,“剩下的人呢。”

他说“剩下的人”就是指还没有发病堕魔的人。薛见晓说,“谢清邈好像是妥协了,毕竟一群人就在家门口,药宗首当其冲,他将剩下那些人叫进去说是同意医治。”

兼竹问,“他亲自出面说的?”

薛见晓摇头,“传讯弟子说的。”

怀妄淡淡插话,“接进去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外界也无从得知。”

薛见晓心头一跳,顿时哑然,按照谢清邈那脾性确实什么都说不准。

气氛蓦地变得沉重,三人一时间谁都没再开口。

在这样相对无言的严肃氛围中,兼竹忽然问,“你们怎么会被追杀,谢清邈认出你们来了?”

“当然不是,那狗比怎么会出宗门?”薛见晓嗤了一声,“是药宗弟子认出我们来的。”

兼竹蹙眉:就算薛见晓的伪装技术不甚高明,以佛子的修为也不至于被区区一介弟子发现。

他狐疑,“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做啊。”薛见晓说,“喔,不过药宗弟子过来接人进宗的时候,本少主气不过,说了句‘谢清邈是狗吧?‘,佛子说‘是啊’。然后我们就被认出来了。”

兼竹,“……”

怀妄,“……”

兼竹觉得他两人这马掉得不冤枉。

·

对往事追溯告一段落。

佛子他们还在屋里没出来,薛见晓闲得没事,目光落在了兼竹的大尾巴上。

他饶有兴趣地伸手过来想戳一下,“你这个尾巴,看着挺弹牙。”

兼竹后遗症还没好,身形猛地紧绷,“你别……”

话没说完,一道劲风从旁边扫过来,巨大的银色鱼尾将薛见晓躁动的手一下荡开。

薛见晓吓得往后跳开几步,怀妄声音冷淡,“别乱碰。”

兼竹好笑地看着他,尾巴在地面上轻轻拍了一下。

薛见晓,“不碰了不碰了。”

兼竹安慰他,“别在意,他这几天心情不好,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我们要包容他。”

怀妄,“……”

三人说话间,旁边的屋门吱呀一声推开。

谌殊、念逻和紫谈走出来。兼竹看向谌殊,“情况怎么样?”

“阿弥陀佛,和外面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

“……”兼竹云里雾里,虚心求教,“佛子能否说句人话?”

薛见晓麻木,“这段时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光泽釉亮的念珠一颗颗拨过,谌殊道,“去外面细说。”

一旁的屋门口还站着紫谈,她忐忑不安,“请问我兄长的情况是不是不太好?”

“施主放心,贫僧只是走访病情,紫深施主恢复得尚可。”

紫谈松了口气。安抚下她,一行人离开院落。

外面山坡上云絮般的花种扬扬撒撒,兼竹看佛子走在前面,宽大的僧袍被风吹起,背影有一瞬看着竟像是随时要羽化。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拉回兼竹的注意力。谌殊转过头来,“此病与我们遇到的出自同源,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治愈手法不一样。”

他笑眯眯地看向念逻,“还得请殿下告知具体情况。”

“喔。”念逻便又讲了一遍,他的描述同先前告诉兼竹、怀妄的一样,鲛人族“风寒”大规模爆发时,是宫中医师及时研制出药剂援治民间,才控制住病情。

待他说完,谌殊若有所思,“果然如此。”

眼下的事态急需一个突破口。

几人商量一番,念逻说要回宫禀报鲛人王。兼竹说,“既然我们族中有可以抑制病发的药剂,不如向吾王请示带去外界治愈三界中人。”

念逻高兴道,“你要同本王一起回宫?”

怀妄出声,加强重复,“带去外界。”

念逻蔫哒哒,“喔。”

兼竹和念逻要回宫。怀妄现在还披着马甲不能同行,兼竹便传音给他:宫里再见。

他说完转头跟着念逻要走,怀妄下意识伸手拉住他。兼竹回头,看了眼他两人的手,又笑着抬眼看向怀妄,“兄长这是做什么,这么粘人?”

怀妄一下把手松开。

薛见晓,“……”啧。

兼竹又同薛见晓和谌殊点点头,“在宫外等我。”

言罢便跟着念逻朝王宫的方向飞去了。

·

回宫路上四下无人,兼竹身侧,念逻频频转头,欲言又止。

少年王储的鱼鳞金光灿灿,转来转去间晃得兼竹眼花缭乱,他忍不住开口,“殿下有话直说。”

念逻叹了口气,“唉……这会儿没有旁人,你同本王说说,你是真心要跟了仙尊,还是迫于淫威,他威胁你了?”

“殿下怎么这样想呢?”兼竹替怀妄正名,“仙尊是个正经人。”

坐怀不乱,相当正经。

念逻哽了一下,又说,“你别把人想得太好了,我们鲛人族不大,你又这么宅,没见过多少人。你不要觉得是仙尊那就一定很好……” 他说着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虽然确实还不错。”

兼竹失笑,觉得这小殿下还是挺可爱的。

前方已隐隐能见着王宫的宫墙殿宇,肃穆巍峨。下方大片的城镇映入眼中,兼竹眼底笑意柔和,“殿下就当我是见得太少。见过这一个,便觉得是世间最好的。”

……

两人回到宫中,念逻说要带兼竹去面见鲛人王。

正说着,怀妄就从另一头走过来,兼竹心说怀妄来得还挺快。念逻看见前者,皱起鼻子,“仙尊怎么也在这儿?”

怀妄目光落向兼竹,“来接他。”

“本王还要带他去见父王。”念逻对上怀妄的双眼,又不快地摆摆手,“哎呀不是说纳妃的事,是阿竹有事找父王。”

“本尊带他去便是。”

念逻还想说点什么,兼竹止住他,“多谢殿下。不过药剂既是为人界所求,还是仙尊同我一路去比较合适。”

念逻一时找不出理由反驳,总归这两人都已经如胶似漆了,怀妄这个正主还在跟前,他也不好再多说,“算了,你去吧,记得本王说的话就行。”

他说完摆着尾巴离开。

兼竹看着小王储骄傲离开的背影,“多谢殿下。”

念逻走后,宫人们立马在前方替怀妄二人引路。

兼竹和怀妄并肩走在后面,走出十来步后怀妄开口,“他同你说什么了?”

“随便聊聊。”

怀妄闷声不语,兼竹转头看他一脸小不开心,补充道,“殿下叮嘱我,叫我不要识人不清。”

小不开心立马变成巨不开心。

周围的气压低沉,怀妄问,“你怎么回他的?”

兼竹说,“我当然是说,殿下的担心是多余的。”

怀妄敛眉……担心是多余的,这句话好像有两个意思。

一个是说他相信自己;还有一个是他跟了自己,本身便是他二人逢场作戏,不存在识人不清的问题。

·

仙尊再次求见,鲛人王自然没有怠慢,连同兼竹一道请入殿中。

“不知仙尊折返,所为何事?”

“听闻鲛人族前些日子传染风寒,恰好和人界的一例病症相同。”怀妄一手搭在桌案上,背脊挺直,“本尊见鲛人族已然治愈,想同鲛人王求此良方。”

座上,鲛人王似乎滞了一瞬。随后他抬手笑了笑,“既然是仙尊开口,又是福庇三界之事,本王自是不会吝惜。”

鲛人王说着吩咐下去。

怀妄道,“本尊替三界众人谢过鲛人王。”

“哈哈哈,无事。”

他们在席间坐着聊了会儿,外面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兼竹坐在怀妄下首,以他合体后期的神识感知尚且模糊,想必骚动发生的地方离宫中还有一段距离。

他看了眼身侧的怀妄,后者的修为高出自己一个境界,感知到的情况应该更清晰。但怀妄只是面色如常地坐着,似乎没投去注意力。

没过多久,殿外有侍卫觐见。

身披盔甲的侍卫匆匆走上殿来,先是看了兼竹、怀妄一眼,接着有所顾忌一般地走近鲛人王跟前,低声附耳几句。

鲛人王面色微变。

兼竹不动声色地抬眼而去。

前者的面色和身后的头发一样苍白,这两日相处间,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然而在刚刚那一瞬,略显浑浊的眼底却泄露出一丝凌厉的锐气。

侍卫起身退下,兼竹又垂眼专心对付着眼前的糕点,还顺道掉了两粒渣在怀妄华贵的衣摆上。

怀妄伸手拍掉,递了杯茶给他。

兼竹做出受宠若惊的姿态,“怕我噎着?”

怀妄,“随便找个东西给你接着。”

“……”

殿中安静,一时间只有他们在若无旁人地谈情说爱。

鲛人王见状稍稍卸下一丝戒备,很快换了副轻松的表情,“刚刚下面的人来报,说宫中的药剂已经用完了,有几味配方乃我鲛人一族特有,医师连夜赶制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制出。”

怀妄的目光从兼竹鼓鼓的腮帮转向座上的鲛人王,“多有劳烦。”

鲛人王说,“无碍,就是得请仙尊多留一晚再走。”

怀妄点头应下,出声道谢。

他们这边还没离开主殿,外面的骚动却越来越大。兼竹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朝着王宫的方向而来。

正在这时,又有侍卫匆匆进殿,鲛人王面上难得露出一丝浮躁。待人退下后他同怀妄道,“还请仙尊莫怪,族中发生了一点小事,恐怕本王得处理一二。”

怀妄闻言起身,“不打扰鲛人王。”

兼竹拍拍手上的残渣,行礼告退后也跟着怀妄离开殿内。

一出了殿门,便有十来名宫人上前引路,领头的宫人恭敬道,“宫外有些小事故,怕惊扰到仙尊,还请仙尊移步洗尘殿。”

兼竹和怀妄对视了一眼。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好几支侍卫队穿过宫门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两人跟在宫人身后走出几步,兼竹忽然捂住腹部弯腰拧眉,面色痛苦,“嗯……疼……”

在场宫人大惊,“这是怎么了?”

近处的两名宫人正欲靠上前去,却见那谪仙一般清冷高傲的怀妄仙尊亲自俯身下去,将青衣鲛人一把打横抱在怀中——

那鲛人也是不知羞臊,就这么抬起双手环住了仙尊的脖颈,歪头靠在仙尊肩上。

还要哼哼两声,说仙尊头发扎着他耳朵了。

“……”

宫人们集体傻了一秒。

怀妄似乎并不觉得哪里不妥,浑身散发着大能的压迫力,“宫中医馆在何处?”

领头宫人回过神,赶忙在前方引路。

行走间,兼竹将脸埋在怀妄胸口,怕嘴角拉得太高被人发现端倪。微凉的银发蹭在他颊旁,他一边搂着怀妄的脖子,一边还敬业地小声呻唤。

怀妄抱着他的胳膊紧了几分。

兼竹哼哼了两声又贴着怀妄心口小声逼逼,“怎么样,我演得是不是自然又流畅?”

上方,怀妄薄唇动了动,“全靠我配合。”

兼竹,“……”

·

他被怀妄一路抱着去了医馆。

进门时兼竹转头扫了一圈,墙上八条竹篾刻着全部医师的名字,馆中一人不缺,八名医师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上的事,并不像是在赶制药剂的样子。

确认过鲛人王刚刚的说法不过托词,兼竹心头有了考量。

宫人们并不知道殿中的对话,这会儿都招呼着医师来替兼竹诊治。

怀妄将兼竹放在里屋的床榻上,有医师问讯赶了过来。兼竹怕自己假冒的身份露馅,再次开展自己拙劣的演技,揪着怀妄的衣摆泫然欲泣。

“庶民自小就怕看病,都是老毛病了,开点药就好。”

“……便依你。”

那医师还想再说点什么,怀妄就已转头过来,姿态并不强势,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照他说的方子抓药就好。”

“是,仙尊。”

旁边的宫人们对视一眼:啧啧啧,不得了,这鲛人可真是被仙尊宠上天了。

开过药方,怀妄带着兼竹离开。

出了医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提醒道,“仙尊,该回洗尘殿了。”

另一头的骚动逐渐扩大,在他们看病的这档子间已然转移到宫中。

兼竹眼中的忧虑一泻千里,“唉,好担心吾王,好担心我们鲛人族。”

“……”怀妄定了定神,配合道,“本尊去帮忙。”

说完也不给其他宫人反应的时间,带着忧国忧民的兼竹就飞身去向骚动发生处。

“仙尊!仙尊!!”宫人们的疾呼很快被远远甩在身后。

宫墙殿宇在下方快速倒退,只是几息,兼竹和怀妄就到了一道宫门外宽阔的场地边。场下几十名鲛人侍卫正围堵着中间一道身影,兵器与法术凌乱交接,那孤军奋战的身影却显得从容不迫。

墨发蹁跹,青衣如莲,看着十万分眼熟。

兼竹心底突然咯噔一声,与此同时怀妄也停了下来。

混乱的场面中,只见青色身影转过头,一瞬捕捉到十来米外的兼竹,那张和后者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被重逢的喜悦充盈!

他一袖扫开再次围上来的十几名鲛人,张开嘴冲兼竹愉悦一叫,“咩~~~”

兼竹,“……!”

作者有话要说:兼竹:请求佛子,教我原地坐化。

【小剧场】

兼竹:怀妄,猜猜哪个是真的兼竹~

假兼竹:咩~

真兼竹:咩~

怀妄:我把你的小话本扔了。

假兼竹:咩~

真兼竹:沃日。

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多多灌溉来点动力,长出多多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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