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长亭九梦君(九)

缙云山上未落雨,连风也被看管得很严实,太阳将光线均匀地铺在山地上,晒稻谷似的,晒出冬日里为数不多的生机。

李十一拉着宋十九的手往上走,身后跟着阿罗与阿音。山间小道还有些泥泞,新鲜的土壤沾在鞋底,宋十九埋头看着路,一手拎着月牙色的旗袍裙摆,青黑色羊毛大衣上堆着一圈儿暖融融的貉子毛,痒酥酥地挠着她尖尖的下巴。

她又侧眼去瞧李十一,藕色的一身收腰棉长褂,宽袖高领,将她清冷的面容衬得水洗过一样透亮,乌发自头顶鱼骨似的编起来,合拢成松松散散的一股,被拨至一边,就势搭在前胸,成了色泽饱满的皮草。她见宋十九瞄她,便抬起戴了黑色手套的右手,将外罩的墨绿色披风紧了紧。

宋十九也就这点不满意。李十一的手精致得要命,这还是头一回遮起来,只给她瞧一瞧隐约的皓腕。

李十一记得,上一回戴手套还是十年前动河南的千年凶墓那一回,头一晚翻书时手心起了汗,她摸了两回,翻出手套戴上,怕明日手滑捏不住烟杆子。

她的手是她的心,将紧张拢住,便瞧不出来了。

明明上一回来也未过多久,却仿佛进的不是一座山,树叶落得干净,枝丫枯老地支棱着,似失了水的渔货,凸起的木疙瘩是一对对干涸的鱼眼睛,毫无生气地打量几位风华正茂的姑娘。

少了阴森诡谲的风声,一切都凋落得十分直白。

好在这两月没了“鬼打墙”,山道上也零星有了几个行人。砍柴的猎户经过,背篓一颠,带起一阵汗涔涔的冷风,瞧她们几眼,又匆匆下山。

路是拎了山脚的游魂来问过的,再往里头走,小径愈发窄,落叶积了水覆得十分严实,上头还盖了一溜零零散散的纸钱,花花红红地倒添了些颜色。纸钱往山上去,尽头处的侧方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土新得很,想来是新葬的。

阿音支着脖子瞧一眼,笑道:“这开了山头一宗,倒也还宽敞。”

不敬天地不忌鬼神的,向来是这么个嚣张模样。

如今偎在阎罗王身边,更略显出了狐假虎威的猖狂。

阿罗柔柔笑一声,也不说话,只领着她往前走。再沿着溪水绕过半个山头,走得几人的额头都沁出了薄汗,宋十九拨了一把颈间粘腻的绒毛,抬头便见路旁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儿。

那摊儿在萧瑟的冬景中十分平常,平常得甚是突兀。半人宽的木桌,直立着一个蓝白相间的布招牌,正中央草书的“算”字落了一半,倒显出了些深年久月的斑驳。摊儿后头缩着一位耷拉着眼皮子的白须老人,双颊瘦得凹进去,身子却鼓鼓囊囊地,脖子一缩佝偻在座椅上,见了来人,眼珠子在眉骨间慢悠悠地弹了弹,将揣着的两手掏出来,笑问:“姑娘们,算命么?”

他的嗓子嘶哑得很,似破落的风箱,说一句喘半句,还带着老痰卡喉的粘连,仿佛指甲盖儿在耳膜上划拉了两下,听着难受极了。

李十一抬眸看了两下,携着宋十九的手上前去,在摊儿前定住。清冷的香风将影子送至短了一截腿的桌面上,老头将抖着膝盖顶木桌的动作停下来。

“擅算什么?”她问。

老头的脸缩着,被晒蔫儿了的花簇子似的,俩眼来回一扫,笑一声:“姻缘,命理,占梦,择吉。”

因着是未开脸的姑娘们,才将姻缘搁在了前头。

李十一伸手,顶着手套的指尖翻了翻左侧的一本蓝皮儿小册,又问:“怎样算呢?”

“八字,测字,龟甲,占星。”

阿音笑哼一声,上前依着桌子:“这流生卜卦,姑奶奶是行家。我问你,你承的什么师,学的什么派?”

她见李十一不紧不慢地问,心知有缘故,便接着递了个话。

“姑娘您这满面春风的,想必有喜。”老头眯着笑眼也不恼,咧出豁了一颗的门牙,摇头晃脑,“祖师爷王禅老祖,您耳熟不耳熟?”

“鬼谷子!”阿音轻嗤一句动了动腰肢,“四九城胡同里的卜卦先生,十个里有八个是鬼谷子的曾曾曾徒孙。”

“余下两个呢?”宋十九问。

“余下两个口气大些,是曾曾徒孙。”

阿罗曲指抵着下唇,甚是矜持地笑了笑。老先生仍旧是噙着笑,将李十一叩住的蓝皮儿小册子拽回来,齐整整地放在中央,头也不抬道:“姑娘不算,便罢了。”

“我算。”李十一说。

老头支起眉头盯她一眼,琢磨着眨了眨眼皮,而后将缩着的脖子探出来,乐了:“那敢情好,姑娘算什么?”

李十一拈了一张白纸过来,眼神投向一旁的毛笔。

那毛笔被冻得硬邦邦的,龇牙咧嘴地支棱着,老头讪笑一声,接过去在嘴里润两下,又沾了沾还未来及凝固的墨汁,反手递给李十一,也顾不得擦嘴角的墨迹,只兴致勃勃盯着宣纸:“生辰竖着写,自这里起头,版式好看些。”

李十一也不嫌弃,抿唇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架起笔,在老头的目光下书了娟秀的两个字。

“生辰便不必了。”她将字递给老先生。

那先生瞧清了,脸上笑意凝住,斜着眼觑了李十一半回,仍是笑开来:“这是?”

“我的姓名。”李十一直起身子。

老头将纸举高了些,瞧瞧它,又瞧瞧李十一,“令蘅”二字至纸背上透出来,令他莫名有些手抖。

李十一垂眸聆听,却见他将纸往桌上一放,三两下把笔墨纸砚胡撸进吊着脖子的蓝布兜里,又将小册子一裹,缩着脖子站起身来:“不算了!”

他躬着脊背刚转身,却见一旁柔柔弱弱的长裙姑娘将撑着的伞落下来,堪堪挡至他面前,阴影压迫性地覆住他的鼻端。那姑娘支着伞,仍旧是垂柳似的身段和温水似的嗓音,问他:“怎么不算了?”

语毕她手腕一抖,伞面搂着老先生往后退,老头一个不稳,颠得踉跄,身侧却现出了一双执着烟杆子的手,将他盘于腰间的绯红色裤带一挑,另一手将其捉住,生生往后狠拽一把。

杀猪似的叫声惊乍乍地响起来,在荒郊野岭的愈添凄惨,阿音同宋十九回过神来,定眼一瞧,李十一手里捉的却哪里是什么裤腰带,分明是一根毛茸茸,活生生,颤着抖着的长尾巴。

阿音惊呼一声,抬手掩住双唇。

阿罗浅浅一笑,上前将手伸直呆若木鸡的老头耳后,略微一掏,便将一副泛着腥气的脸皮剥了下来,她捏在手里,负到身后,对慌不择路想要掩面的那怪物道:“却是要往哪里去?狌狌。”

那狌狌眼见被捏住了命门,又听得此言,心知挣扎无用,便将手放下,露出一张似猴非猴,似猿非猿的毛脸。五官倒是同人无二致,比方才年轻稚嫩了许多,杂毛下的皮肤隐隐泛着红,瞧起来只似一个身量矮小些的少年人。

它的嘴角往上咧着,仍是天然一张笑脸,眼角却往下耷拉着,好似在丧气。

它想问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可眉头一撇想来又是白说,这荒郊野岭支一算命摊儿,任谁也瞧出蹊跷了。

却听李十一问道:“狌狌素通过去,晓往事,怎的却做起了问卦的买卖?”

狌狌想要开口,身子一动又扯得尾巴生疼,便龇牙咧嘴地示意李十一松松手。李十一依言撤了撤力,仍旧是拎着它宝贝万分的尾巴,听它道:“正是通过往,却不晓得未来事,知前尘却不知后果,才是憾事,这才苦修预言之道。”

它说完,见阿音拧着眉头奇怪地望着它,便十分不服气,提嗓嚷嚷:“不兴我有追求,有理想,欲提高,欲完善了?”

“你这撒哪门子气?”阿音被吓得撤了撤下巴,顿了顿,又问它,“既有这么个理想,方才送上门的买卖,你怎的不做?”

狌狌闻言耷拉下耳朵:“不中用了。”

语毕它甚是哀怨地望了一眼横拦它的提灯,一个一个挨个指过去:“府君,阎王。”

它停下,望着两双紧扣的十指,又点了点宋十九同阿音:“府君夫人,阎王老婆。”

“四尊大佛今儿上门,我半点未算到,我这碗饭,还吃得成么?”

宋十九粉着双颊,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有这独一无二的本事,已是很了不得了,常言道慧极必伤,又何必事事精通呢?”

狌狌这才认真瞧了她一眼,却觉水目氤氲,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它脑子里装的事实在多,若要细细捋出来,仍是需作法。

宋十九又道:“今日上山,也是有求于你。”

这话它倒是猜着了,原本要拿乔摆几句谱,却忽觉尾部一痛,被人凉津津地捏了一捏,于是只得敛目问:“什么事?”

宋十九默了默,出声:“我不记得我是谁,我想问你,我是谁。”

“这容易。”狌狌薅一把自个儿的方巾帽子,将其戴方正了,清了清嗓子,对李十一扬扬下巴,李十一松开,阿罗亦收了伞,却见狌狌朝她伸出手,不依不饶的执拗模样。

阿罗三两下明白过来,将攥着的面皮还给它。狌狌仔细戴上,又抚摸两把,仍旧佝偻着身子作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这才慢吞吞走至书桌前,自蓝皮儿小册子里翻了翻,抽出一张略硬的纸,递出去前想了想,对李十一作了个揖:“令蘅大人。”

李十一蹙眉,听它诚恳道:“哪日我魂归泰山,要入轮回,您替我排一算命先生的命格,顶精通的那种,成不成?”

这小猴儿毕恭毕敬得有些滑稽,阿音没忍住“噗”一声乐了出来,却见它转脸正色:“这是理想。”

“姑……”奶奶编排理想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山头呢。

阿音瞧一眼阿罗,到底是忍住了,只一叠声地服软:“是是是。”

狌狌这才气顺了,眼见李十一颔首,心知落了听,便喜滋滋地将纸张递出去,又埋头掏笔:“一点子线索,零星的记忆,有没有哇?写上头,一两个字便成。”

宋十九将笔接过来,想了想,俯身书了一个“九”字。

简单的笔划在她呼吸间成了形,狌狌遗落的疏漏也在宋十九抿唇凝神的侧脸中成了形,它心里“咯噔”一声,剪烛似的一跳,不由得将背直起来。

眼见宋十九书完,狌狌双手接过,沉默地瞧了一会子,咳嗽两声,道:“同我来。”

一行人又随着狌狌往山上走,蜿蜒的山路瞧不见尽头,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降临的夜幕便逐渐将静谧的四周笼罩住,索性山顶视野开阔,能瞧见山下绵延成片的华灯,同半山腰一簇一簇山花似的农家烟火。

灯火倒映在一处月牙形回报的水源中,狌狌这才停下来,绕着小湖来回踱了几步,选了光亮最好的地势,一屁股坐下去,对身后喘着白气的宋十九伸手:“头发。”

宋十九愣愣地同李十一对视一眼,伸手拔了一根长发,递给它。

狌狌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将弯弯曲曲的发丝穿过针眼,略抻了一抻,便埋头沿着“九”字绣起来。

一根绣完,字仍未覆盖住,狌狌又伸手,宋十九从善如流地递了一根上去。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她望着狌狌上下翻飞的动作,后怕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长卷发,幸好李十一问出的是“九”,若是个旁的难写的字,怕是要秃了。

万籁俱静,只剩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同汩汩涔涔的水声,唯有附近人家偶尔的狗叫有些似人间的味道,宋十九屈膝坐在湖边,将脑袋枕在胳膊上看李十一。

狌狌的一针一线都在编织她的过往,可她不紧张了,也不恐慌了,她从未如此坦然过,也从未如此像一张白纸。她感到自己有了难以撼动的东西,这份笃定令她踏实又从容,她可以以任何身份,透过任何情绪望着李十一,只要她还在身边。

那么她什么也不必怕。

宋十九颤了颤睫毛,听见狌狌说:“成了!”

她直起身子,手上被塞了绣好的纸张。狌狌道:“盘腿坐,两手捏着这绣字,闭眼。”

宋十九望了一眼李十一,而后依言闭上。

以发丝绣成的字符在手里逐渐发热,烫烫地烙着她的掌心,灵蛇被骨血滋养,睡足了精神自冬眠中醒来,由她指骨间的脉络探出头,试探地吐着信子,而后快活地冲向四肢百骸。

眼皮透进的光亮挣扎两下便灭了,脑中温言浅笑的李十一闪动两下也灭了,呼吸和耳廓里容纳的山林和夜晚统统都灭了,没有鸟叫,也没有游鱼,没有任何活络的气息,唯有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黑暗。

宋十九入定一般垂着头,阿音咬着下唇,紧张地攥住了衣裳,阿罗沉默地握着提灯,不晓得在思索什么。

而李十一只是望着宋十九,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唯独那点闪烁不明的眼波牵着她隐隐抖动的指尖,然后又沉了下去。

她眼中开了一朵瑰丽又妖异的昙花,承袭了夜的鬼魅,湖的清澈,群山揽抱的大开大合,和空谷遗世的亭亭独立。宋十九的红唇微张,脑后的发丝被牵引着浅浅翻滚起来。

李十一凝了凝神,却听“崩”一声微弱的声响,自耳畔滚滚散开,而后便是山脚同半山处急促的一声哗然。

那惊呼的人声简短又仓促,四下而起又鸟兽状散,仿佛只是人间敲锣打鼓博的一声存在感,阿音皱眉,问:“怎的了?”

阿罗将眼抬了抬,轻道:“四下的灯,全灭了。”

阿音这才在紧张的氛围中抽身,察觉了周遭的异样。山脚下供富丽堂皇的洋楼点亮半边天的电路被切断,声势烜赫的老宅红彤彤的灯笼一盏盏熄尽,煤油灯,压力灯,汽灯,还有山间土灶里经年未熄的火星子,统统埋首,悉数臣服于最原始的黑暗里。

而宋十九眉心隐约的光亮是黑夜里唯一的救赎。

狌狌见她眼皮唐突地一跳,这才哑着嗓子出了声,问她:“瞧见什么了?”

“瞧见了……烛火。”宋十九未睁眼,语带迟疑。

盈盈微光,摇摇晃晃。

狌狌笑一声:“烛火,便对喽。”

宋十九脸上的迟疑退潮一样降落,抿着的嘴唇徐徐放开,噙着一点隐约的笑意,她的眉峰骄矜而张扬,将不屑一顾的姿态藏得只剩一丁点儿。

她听见狌狌嘶哑的声音说——烛火,便对了。

“烛九阴,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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