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长亭九梦君(六)

阿音这才在阿罗的咳嗽里想起她的风寒来,于是她便又安安分分地缩进阿罗怀里。

不成便不成罢,难不成霸王硬上弓?倒显得她孟浪了。

她打了个哈欠,闻着阿罗身上的药香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顶安逸,蜷缩的筋骨都发了芽,痒酥酥地结出柔情蜜意的果子。阿罗同她窝了几日,便将她的病窝好了,脸上容光焕发,仿佛掉进了蜜饯里。

她瞧阿罗写诗,作画,看看画,又看看她。她想起幼时总想养一只雪白的兔崽子,后来又想养威风的黑猫儿,可幼时家贫,而后又跟着师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便忘了这份奢侈的肖想。

如今她望着阿罗,觉得她苍白的脸颊像白兔,如墨的缎发似黑猫,水漾的眼是她馋了千万回的糖雪球,连睫毛亦是一根根串山楂的竹签子,她满足了她所有奢侈的肖想,也替她寻回了所有遗失的渴望。

其实后来也买了许多物件,金门成衣局的衣裳,太平馆的双头鲍,还有德国桂花制的香蜜粉同印度檀香味儿的雪花膏。但她从未有过“拥有”的满足感。此刻有了阿罗,她才仿佛真正意义上有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令她爱不释手,令她看得移不开眼。

每日里阿罗照例有半个时辰要同阿桃去用药,阿音虽吃味,却因着才做了人女友,总要有个大度的样子,不便多说什么。

这日晌午她下了楼,见李十一坐于餐桌前开了一罐子涂老幺随信捎来的咸蛋蟹黄酱,宋十九在一旁低头认真地剪纸人儿。细砂一样蟹黄汪在油里,亮得同金子似的,肉香过了湖海味儿,自然是一等一的鲜香。李十一只瞧了一眼,正要将盖子合上,见阿音咽口水,便问她:“吃么?”

厨房里还有早上剩的米饭,拌一拌也很好。

阿音托着腮帮子,摇头坐下:“不了,这几日都胖了。”

嘴上在抱怨,一双桃花眼却眯眯笑着,春风得意马蹄疾。

宋十九看得直乐,阿音爱胡说,面皮却总不会撒谎,喜怒最是形于色。

李十一瞄她一眼:“阿罗呢?”

阿音左手支着太阳穴,懒怠怠地半瘫了身子,先是宛转笑一声,而后盯着在桌上画圈的右手食指:“咱们家阿罗呀……”

“才用了药,歇着呢。”

她提溜着嘴角,“咱们家阿罗”这个说法令她愉快极了,连桌面老旧的木头都被她瞧出了几分精神。

宋十九笑吟吟的,对着李十一眨几下眼,晃晃脑袋小声重复:“咱们家阿罗呀。”

阿音身子直起来,胳膊交叠在胸前,瞪她:“自小便爱学人,如今大了,仍是这个模样。”

“你现成的搁眼前摆着,学我做什么?”她媚眼儿一飞, “你该说——‘咱们家十一’,你学学?”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宋十九耳廓漫上粉色,瞄一眼李十一,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一时四下安静,尴尬的氛围不声不响地弥漫开来,阿音正得意,却听一旁一把清冷的嗓子:“你们家阿罗的风寒,还未好?”

阿音转头,见李十一将玻璃罐扣上,眼风淡淡一瞥。

阿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怎么?”

李十一指头往铁盖子上一搭,薄唇里吐出三个字:“饮魂鞭。”

阿音耳后的绒毛一颤,心里亦是颠了一颠,问她:“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什么意思,只是昨日她上药时,依稀听见了这三个字。”李十一道,“你该问她。”

阿音“嘶”一声挺起腰杆,疑窦丛生地蹙眉:“这两日她用药没了动静,你竟能听见?”

李十一垂下眼帘,又将头往右稍稍一偏,道:“我的听觉,仿佛也日益清明了。”

她能听见隔壁巷子老砖瓦下滴滴答答的雨声,能听见屋檐的拐角处归燕衔来的新泥,能听见五钱买菜归来时落在街口的脚步,还有……她抬起头看一眼阿音,将隐秘的微笑掖在嘴角。

某位姑娘没羞没臊寻欢时得来的那句“不成”。

她未说话,弯了一小半的嘴角却像最直白的话语,令阿音霎时脸颊通红,红得莫名其妙,又红得心领神会。

她抬手捧住脸,掌心儿将突如其来的羞恼压下去,也不敢再向李十一问个究竟,只将鞋跟儿在原地杵了几下,细声道:“我这便去问。”

她一股脑说完,也不顾二人的反应,清咳一声摆着肩膀往上头去。

消失的影子带走惹人的香风,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宋十九含笑将眼神收回,仍是低头绞纸人儿。纸张破碎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饿蚕啃食桑叶,又似断断续续的秒表,更是所有指向安宁与静谧的细语。游走的手指间落下一片清凉的阴影,她抬头,撞进李十一的眼里。

李十一站在她身边,右手扶着她身后的椅背,眼神淡淡地看着她,说:“她走了。”

宋十九不明所以,将纸人搁到膝盖上,仰头点了点:“嗯。”

“可以说了。”

李十一的嗓子很轻,像她眼里含着光影的温柔一样一闪而过,宋十九怔在她的眼神里,轻易便落了下风:“说什么?”

“你说呢?”李十一微偏着头,反问她。

耳边是阿音遗留的一句——“咱们家李十一,你学学?”

宋十九撤了撤眼波,伸手拉住她的袖口,摸了几下,笑意便进了眼睛里,她眉眼弯弯地看着李十一,也不说话,就只管笑。

李十一也笑了,手自椅背上抬起来,在宋十九的下巴处一挠,轻轻颔首:“听到了。”

二楼飘着淡淡的药稥,将古木的年岁感晕染得恰如其分。阿音推开门,里头不似前几日那样暗,帘子拉了一小半,足够阳光开疆拓土,里间被香炉的横烟隔断,阿罗站在亮度最好的书桌前,背对着窗棂写字。

长发温顺地趴在她的背上,在暗角的阴影中似臣服一样规矩,唯有被阳光照到的那一小半能探查到不大安分的发梢,略微翘着一两根,在她的鬼气森严的宁静中添了些俏皮。

阿音走到她身后,眼神攫住这点子出格的俏皮。

阿罗将笔下的一捺写完,才看向阿音,笑意软软的,道了声:“早。”

她总是对阿音客气,可她的客气里又含着十足的暧昧,令一声不合时宜的早也似一个情意绵绵的暗语。

阿音径直戳破了阿罗的暗语:“两个时辰前,你醒来时,也是这么一句。”

阿罗莞尔,低头架着狼毫蘸墨汁。

阿音不愿意同她兜圈子,顾着她拢袖的动作,开了口:“你的病,几时大好呢?”

阿罗专注地移动手腕:“这几日好了许多,再三两日便可不用药了。”

阿音“唔”一声,两手撑着桌沿,将背抵上去,试探地问她:“这药,我替你熬,成不成?”

阿罗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阿音索性坐到桌上,勾头看她,眉尖儿轻轻堆起来,咬了咬嘴唇,才道:“浮提大人,咱们此前是说好了,我不口是心非,待你坦诚,是不是?”

她的一声“浮提大人”叫到了阿罗心尖儿上,偏偏一张脸撩人得厉害,天然的媚骨被阳光拎出来,成精成怪一样吞魂噬魄。阿罗于是将笔搁下,拿起一旁的绢子轻轻擦拭指缝间的墨渍,低声道:“你不问,我也要同你说的。”

“只是,我不大晓得怎样开口。”

她微垂了脖颈,眼神落在未干的墨迹上,将那几个字缓慢地过了一遍,而后抬头看进阿音的眼里,胸腔沉下去。

阿音忽然在她要开口的动作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她一把捉住阿罗的手,稍稍提了声调:“你究竟做什么了?”

她的脑子将话本飞速地过了一遍:“修人身?改府间籍?还是……你要造反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隐隐发白,语速快得同倒豆子似的:“你可千万别犯傻,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安心做你的阎王老爷,我才好有个靠山,你……”

阿罗瘦削的双肩一颤,笑得柔弱又干净,她摇头:“不是为了你,是我自己的缘故。”

阿音一颗悬吊吊的心霎时便落了一半,在当中不上不下的垂着,她见阿罗将手抽出来,回到自己的颈间,将头发拨到一边,随后自上而下一颗颗解开外袍的盘扣。

白皙细腻的肌肤自墨色的袍子下一寸寸展开,似一副上好的丹青正显山露水,阿音定定看着,呼吸一停一顿,被引诱的紧张自她微张的嘴唇里探出来,才刚冒了个头,便在阿罗的转身中被打得魂飞魄散。

她虚了虚眸子,难以置信地望着阿罗裸露的脊背。

腰窝的曲线仍旧是画儿描出来一样的好,肩胛骨似蝶翅一样蛰伏其上,中央是一道浅浅的沟壑,在羊脂玉一样的肌理间堆出矜持的阴影。这该是一具被精雕细琢过的躯体,若是能够忽略上头杂乱无章的疤痕。

那疤痕已然很浅了,边缘泛着隐隐的红色,是新长出皮肉的娇嫩,可阿音望着那痕迹的宽度,同交叉蜿蜒遍布其上的形状,便不难想象当初面前的人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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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攥紧了手,又深吸一口气将它放开,指头全无动作,连抚摸一把的勇气也没有,只是牢牢贴住微颤的大腿,嘴唇抿了又抿,才将语气显得不那么生硬:“这便是……饮魂鞭?”

阿罗一愣,侧了半个脸,看向阿音极力克制的嘴角,一会子才点了点头。

“我原本有一桩婚事。”

话头才开,阿音的脸便白了,她抬眼望着她,连慌乱的神情也忘了管理。

阿罗以眼神安抚她:“泰山府掌三界魂灵,自有诸神觊觎。六百余年前,涂山狐族向泰山府求亲,令蘅将我许给了涂山氏,婚期在一九六七年,记于府间籍上。”

她垂眼:“阿蘅问过我,我那时,未遇见你。”

一句未遇见,将阿音跌落的心脏兜住,上头仍是沾了灰尘,渍得隐隐作痛。

阿罗道:“我如今不想嫁了。”

她动了动睫毛,令阿音瞧出了一点隐藏得极好的倨傲同高贵,这点骄傲令她仅能够说到这里,其间的事不愿再提。

她回泰山府后,向府间籍请旨退婚,被判八十一道饮魂鞭,她跪于刑台正中时仍旧疑窦,饮魂鞭,鞭的是三魂七魄,以不吝剥骨剃肉的痛苦,将神魂笞得佛泣鬼哭。

她乃黄泉边的冥气,又哪里来三魂七魄。

直到手指粗的鞭子第一回落到她的背上,她在肝胆俱裂的痛楚中清晰地瞧见有一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剪影自眉心处震出来,在黄泉边喊出震动万鬼的一声哀哮。

地府动,阎罗诛,百鬼惧,泰山枯。

她冷汗涔涔地趴在地上,背上似生了成千上万的火种,灼得她神思颤颤,难言成句。撕心裂肺的剧痛连呼吸亦不敢放重,令她仅能抿着血色尽失的嘴唇迟钝地回想。

回想方才轮廓完整的灵魂,回想落于信纸上的那滴眼泪,回想在奈何桥边见着那位斗鸡似的姑娘时,胸腔里沉甸甸地一颤,好似有什么东西正落地生根。

一如眼前丝线一般倾泻而入的阳光。

阿罗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辉,完好而包容地倒影着眼前怔愣的姑娘,她伸出右手,指尖碰到阿音风华正茂的脸颊,对她说:“你哭出了我的灵魂。”

阿音心里的酸楚水涨船高,原来她当日的低吟与喘息是因着上药,原来自己曾对她恶形恶状,她却自始自终还以最大限度的坚定与包容,她开始抑制不住地想,自己让李十一叫阿罗回来时,她是怎样难以支撑,却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她的身边。

她的距离与生分,原是不想她发觉,怕她忧心,而自己偏偏就如她所愿地粗心大意,竟信了那连小十九都瞧出了破绽的风寒。

阿音死死咬着下唇,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于是只风轻云淡地将被凌虐的嘴唇放开,想要说些什么,掏了掏心管子,却没半句像样的话。她抬头,却见阿罗久久地望着她,安静得过分。

阿音呼一口气,问她:“瞧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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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道:“害怕。”

“怕什么?”

“怕你心疼。”阿罗淡淡笑,“又怕你不心疼。”

阿音心底一抽,绷着下巴问她:“那你瞧出什么了?”

阿罗拉她的手,笑得得偿所愿:“你心疼,又怕我瞧出你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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