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八)

距离过于远,仅能望见老妪零散的发丝在空中一颤。她太老了,老得连头发也不愿依附她,背离了未簪紧的发髻,争先恐后地品尝年轻的晚风。

李十一的步伐缓慢而郑重,令蘅的魂灵同她叠在一处,骨血里散出神惧鬼怕的威权,黑夜是她最好的臣民,替她挽起诸人回避的旒帘。

“你……”秦将军出了声,嗓子哑得似刮花了的玻璃,偏偏气声勉力扬起来,维持传世将领的声威。

“你认得老身?”她的惊讶力道不大,说话时习惯性地杵了一回白杆枪。

李十一停下步子:“学就四川作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蜀锦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上万里行。”

——桃花马,白蜡枪,大明女将,秦良玉。

明思宗为秦良玉亲笔御赐的诗自李十一口中念出来,清朗得似拂去了厚重的乌云,可她冷淡的呼吸同绵长的目光又攥住了时间的光柱,一晃一悠,将对面的老妪迎回风华正茂的战场。

老妇不记得自己与这句诗阔别了多少年,前尘往事乍然入耳,一腔未凉的热血冲上喉头,令她身形一晃,声音沉下来:“皇上……”

李十一的猜测被印证,将眼神落在她握枪的手上。

那手似粗糙的树皮,被削薄了粘贴在骨头上,筋脉像山架一样撑起,两旁是干涸的沟壑,她握枪的姿势正统而有力,虎口的茧子被压得发白。

她便是从这柄枪上确认了秦良玉的身份。白木为干,上配弯钩,下连铁环,挥舞刺敌,落地砍马,反转可以环锤击,若长矛钩环相接,则可攀山登崖,极利山地作战。

这白杆兵便为秦良玉所创,神勇无匹,屡战屡胜。

“将军自幼习阵练兵,能骑善射,率白杆兵更是出奇制胜,屡立奇功。剿灭悍匪深入敌阵,平播一战远近闻名。后金入侵,东北告急,将军忠肝义胆,散尽家财筹措军饷,北上援辽,令大明反败为胜,八旗闻风丧胆。”

九死一生的浴血厮杀化作寥寥数语,金戈铁马被尸布一裹风干成黄沙,老妇抬了抬头,她的视线实在力不从心,仅能模模糊糊地装进李十一的身形,可即便只是一个剪影,也是年青而风流的,衬得她依托长枪的身姿似一个狐假虎威的笑话。

年轻时它是她手中的游龙,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此刻它是她的拐杖,将她从黄土中支起来,承载她未尽的抱负与忠贞。

李十一没有忽略她浑浊的眼里闪动的晶莹,给了足够的留白后,又续言道:“将军中年丧夫,子兄殉国,满门忠烈。天命之年提枪上马,连收四城,解京城之围。清军入关,崇祯自缢,将军年逾花甲仍挂帅杀敌,拼死守石柱。”

李十一未说下去,只长叹一声,嗓音轻得如滴石的夜露:“将军戎马一生,何故在此呢?”

伤感突如其来,或许只因李十一注意到了老妇将耳朵稍稍后撤的小动作。她的耳聪目明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个壳子,令她要吃力地将右耳递上前,才能将李十一的话听个完整。

李十一于是上前了几步,将自己同老妇的距离缩短了些。

她瞧见老妇的眼神渐渐明晰,也不知是吹干了眼眶里的湿润,还是找回了偷跑的理智,她惊诧而严厉地皱起了眉头,顾不上回答李十一的问题,只惊道:“你这是什么模样?!”

她后退一小步,颤巍巍地立住,而后防备性地将长枪对准了李十一。

李十一蹙眉。身边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宋十九亦上前来,拉住李十一的手,同她对视一眼。

老妇手里的枪颠了颠,将落未落地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若是旁人,恐怕早便掉了下去,可她仅允许自己松了松力道,抽着剧烈起伏的胸腔,颤着声儿唤了一声:“九……九大人?”

声音激动万分,仿佛攀住了救命的稻草,又似虔诚的参拜,希冀给她暮气沉沉的面色打了蜡,令她一瞬鲜活起来。

她抖着手撩起袍角,竟屈膝俯身要跪下去,宋十九被唬了一跳,忙上前攀住她的胳膊将其拦下,她的手耷在宋十九腕间,攥得紧紧的,阴气将宋十九的骨骼冻得冰凉。

老妇努力抻着眉头,将眼里耸动的光亮展现得十分明显,宋十九却好似被一弯巨蟒扼住了咽喉,令她呼吸堵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求助地望向李十一,李十一对她安抚性地点了点头,上前站到她身边,开口将老妇唤回了神。

老妇抑制住情绪,扶着长枪站定,从上自下打量李十一一遍,疑道:“你既是九大人的好友,又为何问我何故在此?”

她看向宋十九,宋十九的不安又升腾起来,可她不愿意总是依赖李十一,便小声道:“我失忆了。”

“失忆?”老妇喃喃,未几又动了动嘴皮,好似想要说什么。

李十一扶住她:“坐下说罢。”

二人将老妇搀扶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斑驳的树影拓到她脸上,似剥落的墙皮。她喘了喘气,喉咙的皮肤贴得紧紧的,片刻才动动眼珠子,回忆道:“老身七十五时于马上坠下,滚落山崖,奄奄一息时遇见了九大人。”

“想来是我死守社稷,壮志未酬,心有不甘,这才感怀上天,令九大人下凡助我。”

“九大人袍角生风,行走时一旁的花草皆止了摇摆,她自山谷尽头走来,我便知她与旁人不同。于是拼着一口气,对九大人叩头,求她救我性命,若不驱逐鞑虏,我死不瞑目。”

“九大人深受震动,思索几番后便道可助我长生,只是因有违天命,需将我迁入缙云山,不得与外人交谈,以免泄露天机。我便潜心隐居,日夜钻研傀儡术,以叶为兵,只待一日清兵再来犯,以叶兵抗之,不伤我一臣一卒,也教那蛮子招架不能。”

她缓慢地嘶声说着,到最后叹息咽在喉头,她细细抚摸着宋十九的手背,道:“也不知过了几年了,这清兵竟没了动静。九大人此番来,是我可以出山了么?”

她说一句,宋十九的脸便白一寸,到最后几无血色,她的牙关剧烈地抖起来,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克制住一些如坠冰窟的冷意。

“几年?”她感到自己的鸡皮疙瘩自小腿处蔓藤一样攀爬,冲上她秀丽的脖颈,她成了浪潮中窒息的溺水者,溺住她的是自己铺天盖地的罪恶。

她紧紧反握住老妇冰凉的手,转头望向李十一。

李十一不用片刻便明白了她想要问什么,她无奈而残忍地告诉她:“若人活着,问棺便问不出一个字。”

宋十九的鼻翼猛烈地一抽,酸楚难以自持地在眼底汇聚成形。她什么都明白了,山脚的老墓,无字无碑的孤坟,“魂无归处”的答案,还有被时光丢了的老将军。

“您已经去世了。”耳旁响起的是李十一镇定而轻柔的嗓音。

老妇一怔,疑惑的神色填满皱纹,而后她嗫嚅了几回,最终选择不置一言等待真相。宋十九这才神思恍惚地抬起头来,说:“九……我,我并非让您长生至今,而是抹去了您关于死亡的记忆,而后停住了您死后的时间。”

旁人未必知道她说出那个“我”字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前所未有的酸软,也前所未有地在承担。

她亦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入洞时会有别样的感官,她应当是以秦良玉的坟墓为法阵,将她死亡的记忆封存在了洞内,迈入洞口时,熟悉的术法波动是提醒,也是回归。

她心酸极了,也害怕极了,她很想扑进李十一的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问她信不信自个儿当初一定是因着老将军的哀求心生不忍,才出此下策替她掩耳盗铃。可她终究未再任性,只是将自己细小的颈椎弯下去,以沉默的剪影与李十一相对。

可怕的死寂后,老妇将握着宋十九的手放开,抬了抬,而后又略显慌张地握住了白杆枪。长枪在手,令她寻回了些踏实,她面上一派平静,未责难什么,也未归罪什么,只又看了一眼李十一,问她:“方才我问你是什么模样,你…能同我说么?”

她在这山中困得太久,寻常人误闯禁地,会因着鬼打墙绕出去,抑或被叶兵吓破胆飞也似的逃下山,从未有与她打照面的机会,以至于如今,她才见着这两个如此着装的人。

李十一聪慧地明白了老妇的言下之意,她将薄唇一抿,道:“如今是民国十四年。”

“十余年前,清朝便亡了。”她叹道。

老妇苍老的面容沉下去,眼神怔怔然望着地面,那里杂叶凌乱,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若没有人的脚步拨弄,便瞧不见一丁点泥土的颜色。

半晌,她才抬头,看的仿佛是李十一和宋十九,又好似透过她们望着别处的虚空。

她问:“那么,我的大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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