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令相思寄杜蘅(八)

宋十九醒来时天已大亮,李十一仍旧保持怀抱她的姿势,她枕在李十一的胳膊上,还未好生令意识跟上阳光的脚步,便察觉到了手心里奇妙的触感。

似一块软布,里头兜了水,充实而丰盈地填在指缝间,将她的手撑作一个半圆型。

燥热自耳朵里蹿出来,心跳也不大齐整了,她想将手拿开,正抬腕却觉那柔软略略一颠,令她十分舍不得。

她屏着气抬了抬睫毛,李十一呼吸均匀,好似仍未苏醒。宋十九想了想,大着胆子在李十一的臂弯里挪了挪脸颊,将手张开些,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而后轻轻一捏。

她心里忍不住骂了句十分不淑女的脏话。

紊乱的呼吸牵动她的心跳,她却并未停下来,曲指抚了抚,手心儿里起了奇异而微妙的变化,逆来顺受的防守变作坚挺的反攻,同她掌心纠缠的曲线对峙。

这感觉实在太微妙,欲望有了支点,又有了中心。

李十一的睫毛扇了扇,眼下的阴影不动声色,她敛着呼吸将宋十九的动作照单全收,在心跳快要露出破绽时动了动被她枕着的手,五指回勾,摸了一把她软软的耳垂。

宋十九做贼心虚,立马将手规规矩矩地放回了李十一的腰上。

李十一的指头无意识地游走,沿着宋十九的下颌线来回抚动,作足了即将醒来的懒散姿态,才抖了抖眼下的阴影,半睁眼问她:“醒了?”

宋十九将头埋在她暖香的颈间,闷闷“嗯”一声,而后翻身下床,出门打了水回来梳洗。

她动作勤快又熟练,只是一路低着头不大敢瞧李十一,不晓得为什么,方才在床上那样缠绵,一下床规整了衣裳,仿佛也规整了遗落一地的情丝,令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疏离。

没同李十一在一起时,她觉得她与她熟悉得很了,可以做世界上任何亲密的事情,可当真在一处了,又觉得不大够,以至于她还不大有底气笃定李十一喜欢的是她的哪一面,清晨起来时应当用哪一种表情最为可爱,最为落落大方。

她一面拧帕子一面想,听见李十一困乏地下了床,趿着拖鞋朝她走过来。

她让了一个身位给她,不挡着她洗漱,李十一却停在她身后,手一横将她拦腰抱住,下巴在她的颈窝处一搁,然而才走到一旁俯身洗脸。

她的动作随意且自然,又短暂得仿佛没什么必要,但宋十九知道,她在安抚她,她瞧出了她在病症的作用下的患得患失,瞧出了她怕李十一后悔的心思,适时送上了小小的,温暖的定心丸。

宋十九低头咬着嘴角,露出了软绵绵的,甜得并不明显的笑容。

二人刚换好衣裳,便听得涂老幺笃笃笃地敲门,李十一开门,见他急道:“十九不见了,方才我敲了好一会子门,也……”

他顿住,五官精神得似统统在敬礼,张嘴望着自李十一身后出现的宋十九。

方才赶上来的阿音和阿罗站在楼梯拐角处,扶着栏杆杵在中央。

李十一将门掩了,拉着宋十九出来,同楼梯上的二人打过招呼,四人一齐往下走,阿罗缓着步子,意味深长地回眸,李十一回敬一个悠然的挑眉。

阿罗笑了笑,幅度微小地偏了偏头。

几人吃过早饭,坐在一处商议虚耗一事,宋十九在园子里浇花,她的情绪仍旧很不稳定,有时望着明晃晃的太阳,一瞧便是半盏茶的时辰,李十一轻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揩一揩眼角的泪珠子,同她勉强地弯弯嘴角。

她望着李十一无意识堆蹙的眉间,心里懊恼极了,暗地里喊了一百遍加油,还在院子里做了会子强身健体的早操,方回到客厅里翻书。

李十一靠着楼梯同阿罗说话,时不时抛一个眼神给宋十九,宋十九对上她的目光时,眼里便亮起来,望着她的背影,双眼又黯下去。

李十一敏感地感受到她的波动,几句交待完,等诸人散了干净,便行至沙发边,拉着她的手挨着她坐下,宋十九靠着她,听她念书。

清冷的嗓音在客厅里高高低低的,涂老幺打扫走廊经过,朝里头望一眼,见李十一圈住了她,她缩在了李十一的怀里。

“咦。”涂老幺觉着肉麻,本能地要拉下嘴角,也不晓得是阳光洒得恰到好处,还是李十一念书的声音太过动听,总之他竟觉得有些温暖,他靠在门边上看了一会子,又想了想婆娘和涂四顺,抠抠眼窝低头走了。

楼上传来高跟鞋的声响,宋十九不由自主动了动肩膀,李十一放开她,散开搭着的二郎腿,道:“我去做饭。”

午饭颇为丰盛地做了一桌子,炖得脱了骨的小排,滋啦啦滚着热油的水煮牛肉,酸辣呛人的醋溜白菜,还凉拌了一个白切鸡。阿音望着这几个宋十九爱吃的菜,心里有些复杂。

宋十九仍旧没什么话,小口小口地吃着,李十一许久未下厨,过了油烟不是很有胃口,便搁下筷子撑着脸同一边的阿罗说话。

透过高低错落的瓷器,自阿音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她认真言语的面容,亦正好能瞧见她搁在桌底下的右手,捉着宋十九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她的手指。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阿音的心里仍旧酸溜溜的,醋溜白菜的醋仿佛淋在了心里似的,原来做李十一的另一半,竟比她想过的要幸福千百倍。可她竟是天生贱骨头,越难受越想再瞧一瞧,她看着看着,忽然又奇异地在李十一的小动作里觉察出了浓重的孤独感。

她发现李十一翻来覆去地揉捏宋十九的指腹,像一个不得章法的孩童。

她开始觉得,李十一等这份陪伴太久了,一个人也太久了,久到她表面气定神闲,却仍旧无法抑制内心一点小小的不安。

她叹一口气,觉得这样也好。

下午很长,五钱同涂老幺出门采买,李十一立在书案前练了几道符,宋十九在身边替她磨朱砂,练了小半个时辰,困乏得很,又睡了一觉,再起来时已是暮霭沉沉。几人简单用过饭,说了会子话又散了。

钟声敲到第九下,宣告漫漫长夜的来临。

屋里头燥得很,秋老虎的热浪最是烦人,阿音甩着绢子叉着腰,将鞋跟儿杵得笃笃响,来回踱了几步,转头同阿罗说:“我再同你讲一个笑话罢。”

阿罗笔尖的墨滴到宣纸上,晕染开,她望着墨点子,说:“好。”

阿音偏着脑袋,飞着媚眼儿,将俗烂的笑话讲得十分不耐烦:“说是打南边儿来了个喇嘛。”

阿罗提了提嘴角,半晌见她没下文,问她:“然后呢?”

阿音蔫儿了,手一摊:“哑巴了。”

她是实在没了法子,李十一说要捉那虚耗,让她和阿罗在屋子里做些快活的事引它出来,再由余下几人在外头捉住。搜肠刮肚的趣闻讲了干净,陈年珍藏的八卦也说了个遍,笑也笑了闹也闹了,这小鬼却精得很,愣是不上门。

她反手撑着腰拧眉望着果盘儿,深吸一口气,预备再大笑两声,却听阿罗柔声道:“坐。”

她将手里架着的毛笔一偏,点了点对面的太师椅,她想同阿音说,二人对坐着聊一聊,便能将愉悦攒起来,慢慢来。

阿音瞄她一眼,大喇喇坐到她对面,绢子扇着风:“不好笑?”

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似一只急躁的猫儿。

“有些好笑。”阿罗说。却不知是说笑话,还是说阿音。

阿音不满意,食指支着着额角想了想,斜一眼阿罗娟秀的脸颊,妖妖娇娇地抬了抬眉尾:“我再讲一个。”

阿罗颔首,见阿音支着指头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身子一窝侧坐到她腿上,一双玉臂搂住纤细的脖子,一面撩拨她的头发,一面说:“说是打北边儿来了个阿罗,打南边儿来了个阿音。”

她的额头抵着阿罗的,嗓音同眼神一样媚态,不似笑话,似调情。

阿罗将笔放下,望进她眼里:“然后呢?”

然后。

阿音将她的头轻柔地一按,探出尖尖的下巴,含住她的嘴唇。

阿罗的脊背略略一僵,然后便在阿音的似水柔情中软了下来,手自她腰肢上爬上去,扶住她的背。

一秒,两秒,三秒。呼吸交缠,唇齿生春。

淡淡的女儿香中,听见外头涂老幺兴高采烈地大喊:“捉住了!”

阿音的眼神一动,将轻咬阿罗的嘴唇放开,红艳艳的,她的眼神眯起来,有些微的迷离同了然。

外面嘈杂得厉害,可阿音却没有半点要出去的意思,她迟疑着将被品尝过的口脂递到阿罗耳边,如兰的气息令一切安静。

“原来,我吻你,你这样高兴。”

胜过听一千个精彩纷呈的坊间八卦,胜过她讲一万个笑话。

她的手扶着阿罗的前胸,感受里头火热的跳动。她瞧着她,好似瞧见了某些掩藏的情绪被戳穿。

阿罗坦然地回望。阿音感到她的眼神成了一滴清水,咯噔一下坠入自己心湖的正中央,微不足道,但她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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