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却被无情恼(十)

剑拔弩张的场子如抽了薪柴的炉子,“嘶”一声便将方才鼎沸的欢愉压下来。

李十一抬眼看这位军爷,八字胡眯缝眼,精瘦精瘦的,说起话来包不住一口略黄的大板牙,大热天里穿着齐整军大衣,略凸着啤酒肚,军帽的帽檐对得正正中。

嗓门大,人却比李十一略矮些,此刻仰头打量她,偏偏又耷拉着眼皮,努力做出一点不屑一顾的睥睨姿态来。

五钱在枪管儿抵着李十一时便上前了三两步,往西服内侧里一掏,抽出一柄短手枪,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精准而稳当地对住军爷的太阳穴。

涂老幺跟着掏了掏,兜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壮着胆子抽了个酒瓶子,往桌上一砸,“砰”一声脆响,将场子唬了一跳,阿音捂着胸口瞪他,一句“你大爷”含在舌尖儿,见涂老幺将锐利的半截玻璃往前一扫,大喝一声:“有话好好说!”

军爷皱眉瞥他,涂老幺指着李十一大声道:“你……您瞧仔细,她是个姑娘,两个姑娘做姐妹,跳个舞,拿刀拿枪的犯不着。”

李十一单提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

宋十九见她不着急,将握了半个球的右手松开,看一眼另一边的二人,阿罗跨腿半坐在沙发扶手上,捋了捋衣裳下摆,阿音立在一旁,不大用力地望着,手上的绢子攥得略紧。

宋十九见李十一瞥了她一眼。

却听那军爷将芸芸一拉,扯到自己身边,哼一声:“那可是巧了,我这八姨太,惯常爱姑娘。”

这舞厅里迎回来的新姨娘,漂亮得同妖怪似的,可也不省心得厉害,他念着娘儿们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又因新鲜,纵是纵了几回,可如今笑话传了半个上海滩,人要脸树要皮,怎么着也得立个规矩。

——那是您这八姨太的缘故,您得自个儿管教。这句话涂老幺没胆子说,想了想李十一引诱的行径也没脸说,于是皱着鼻子将酒瓶往前送了送,正迟疑着要不要同五钱递个眼色,却见李十一将慵懒的脖子立起来,稍稍往后回敬般磕了磕枪管子,随后在军爷未反应过来的眼神中冷着脸,抬起右手捏了一个符纸,飞快地贴到芸芸的脑门上。

符纸窜出蓝色的火焰,芸芸哀嚎一声定在当场,姣好的身段勾了金边,光芒一时强一时弱,边缘处开始泛白,几秒后竟隐约透明,似水融的一般诡异。

几位胆子小的小姐姨娘掩着唇尖叫起来。

李十一在尖叫声中看向军爷,道:“她是鬼。”

她笑了笑,神态无辜:“我捉鬼。”

军爷揽着芸芸的手似被火烫了,青筋都跳起来,又顾及维持军爷的风范,万不可露出胆怯。于是面不改色捏了捏芸芸的肩膀,不紧不慢收回来,眯缝眼将李十一盯个十来秒,忽而一串震天的长笑,笑得八字胡都抖起来。

他眼一横令副官将枪收了,抚掌道:“李小姐!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

枪杆儿落地的声音整整齐齐,潮水似的兵士有序撤去。军爷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望着李十一,将脑袋一斜,摆一个倜傥又客气的站姿,回身同副官干笑两声,两手扶在腰间,对李十一道:“今儿冒犯了,去我府上,喝两杯?”

分明是邀请,却用了“府上”,谦词敬语一塌糊涂,可话从枪杆子里出来,便很有几分力道。

李十一不愿在此起冲突,又兼着想带走芸芸,于是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军爷眼瞧着她对那头暗处里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姑娘便将手腕子上的红线拆了,又把发卡一抽,从盘好的发髻里拔出几枚铜板,三两下穿好线,便要上前走到亮处来。

才刚提步,便被一旁的阿罗伸手一拦,阿罗接过编

好的红绳交给五钱,令他上前将芸芸绑了,又拉着阿音立回黑暗中。

军爷望着五钱娴熟的捆鬼动作,瞧得是一愣一愣的,心里头半是信服半是后怕。行动间宋十九上前来寻李十一,军爷对上宋十九的眉目,惧意三两下散了干净,亮着一对不大好找的招子,抚摸两下腰间的皮带,歪嘴笑着问李十一:“这是……?”

李十一伸手将宋十九拉过来:“也是鬼。”

军爷一个激灵,轻浮的笑意僵在嘴边,不自觉后退半步扶住枪。再看那宋十九埋着头,一头乌发掩着半个白净的小脸,他实在不敢细瞧,咳嗽两声转头打量一遭,见诸人收拾停当,大手一挥示意撤退。

出门候着车,军爷对李十一的称呼已从“李小姐”变作了“女先生”,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去府里作作清扫,顺路断断风水,瞧瞧这上海滩合不合他飞龙在天的命盘。

李十一不应承也不拒绝,只默默听着。待三五辆洋车次第停妥当,军爷当先稳坐头一车,紧随其后的一辆安排给李十一同两个女鬼,还甚是大方地分了一辆车给女先生口中的朋友,令司机将五钱涂老幺及阿罗阿音护送回公馆。

李十一扶着车门站定,见前方军爷滚着飞尘扬长而去,才顿了顿步子,走到后头敲两下车窗。阿罗将车窗摇下来,李十一看了里头的阿音一眼,对阿罗同涂老幺道:“回去好生歇着,晚上不必等我。”

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在与阿罗的眼神交换里。

阿音蹙眉,阿罗点头应承:“好。”

李十一不想讲的话,阿音从不多嘴,就连这一回来找芸芸,她也未问个缘由,可就在方才李十一同阿罗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她微妙地觉察出了丁点不对的地方。

李十一在瞒着她。

她将裹着手套的胳膊抬起来,横指抵住鼻端。

夜深街静,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法国梧桐被路灯拓下树影,短短长长地投射在玻璃上,令李十一的唇鼻的颜色一会子明,一会子暗。宋十九坐在离她一个手掌宽的地方,视线从副驾上的芸芸处收回,又习惯性地搁到李十一的侧脸上。

自仙乐斯到军爷的宅子要好大一会,她无聊极了,有一肚子话想问李十一,可见她闭目养着神,怕她困乏,便憋着未出声。

视线像有了实体,在李十一脸上一挠,她便有所感应地睁了眼,抬起眉尾询问她。

“我的舞跳得好不好?”宋十九挑来拣去,先问了无关紧要的一句。

“不大好。”

宋十九点头,半点不气馁,仿佛方才的话只是个引子:“那么,你的舞怎的跳得这样好?”

果然是引子,引的是对李十一过去的探究。

李十一将头侧靠在玻璃上,随着汽车的行进自然而然地晃了晃下巴,清淡一笑:“从前倒斗,出货时总要同贵人们打交道,若太寒碜,会被压价。”

她未正面作答,却正巧回应了宋十九心底的探寻。

这样善解人意,也是同人打交道练出来的么?宋十九闪着大眼儿托着下巴。

宋十九顾一眼前头目不斜视的司机,挪过去挨着李十一,同她小声说:“你几时晓得芸芸是鬼的?”

李十一顿了顿,摇头:“我不晓得。”

宋十九讶然,杏眼睁得圆溜溜的。

李十一放低了声音,有些无奈地垂着头看她:“我捏符前,看了你一眼。”

宋十九点头,彼时她因着那眼又是紧张又是心跳,脑子嗡嗡了好一会。

李十一清清嗓子,将头往宋十九耳边一移,气声道:“我原本是想令你将她定住,耍个花招。”

宋十九愣住,一半是因着毫无默契的悔恨,一半却是那李十一冷淡的薄唇靠在她耳边,若有似无的气息像在挠痒痒,令她耳后的绒毛瑟缩地躲藏起来。

她抬手捂住耳朵,转头幽怨地望着李十一,李十一退开,望着她叹了口气。

似在说,好在误打误撞,那芸芸竟果真是鬼。

宋十九有些丧气,头一回能为李十一所用,却半点没反应过来,她一下一下地拨动仍有些发烧的耳垂,像一只被拍头斥责的幼猫。

李十一见她的模样,抿嘴莞尔,未几又将眼闭上,照旧靠着车窗歇息。

游弋的树影变幻十来根,她听见一旁的宋十九又娇弱弱地出了声:“你今日,也对我耍花招了。”

李十一未睁眼,眉心一动。

宋十九抿了抿唇,知道她在听:“昨儿我出门时,窗户敞着,回屋时却关了,我同你住同一层,你定是来瞧我了。你见我不在,也未出声寻我,想来是见着我练舞了。”

还有,窗边的地上有未干的水滴,空气里残留李十一今日头发上同样的香气。

“你分明晓得我练舞,今日却问我会不会跳,为何要跳。”宋十九看着她,浓密的睫毛略微一颤:“你明知故问。”

李十一的唇线开了又合,颈间的经络暗自拉扯。

宋十九的脸上泛起不明显的粉色,她想了想,大着胆子轻轻说:“我喜欢你的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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