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却被无情恼(一)

这是宋十九头一次听李十一说情话。

哪怕不是对着她。

原来地久天长四个字自李十一嘴里出来,动听得似历经一场绵长的亲吻。宋十九觉得自己悬而未决的爱意成为了一捧茶,被李十一轻柔地挟取出来,搁到壶里,以滚烫水冲散了,散得四肢百骸发出清香,再克制而矜持地被她拎起,从小小的壶嘴里纳出来。

爱一个人是一个举重若轻的秘密,哪怕将心脏捣得百转千回,搁到面上时往往只剩不大紧要的一些。

无法要求任何人对此感同身受,甚至希望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同身受,宋十九生出了难堪的占有欲,对象是李十一的浪漫和温柔。

她不应当用浪漫这个词形容面前的人,可当李十一以略带鼻音的言语说出那一句时,她生出了天大地大就只余她们两个的错觉。

她同她走在山里,走在水里,走在艳阳天,也走在雪道间。一脚深,一脚浅,深的是深年久月的陪伴,浅的是浅尝辄止的爱情。

宋十九偷偷瞄李十一,若说她最喜欢李十一的地方,大抵是她的睫毛,浓密而纤长,不像旁的姑娘那样卷翘,总是矜持而冷漠地垂着,恰到好处地将她的眼神隔绝出莫测的深意,似珠帘制的帷幕,半遮半掩,遐想万千。

她的睫毛翻书时会动一动,思考时会动一动,看旁人时不大动,看宋十九时,偶然会动。

令人心满意足的,也不过就是这个“偶然”。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手指上缠着一根软绵的头发,不大长,她将其绕了两圈,窝在手心里。

不大一会子又入了山神庙,小蛇早早儿地盘在瓦片上候着,见着宋十九,同昨儿一样迅速地下了地,抻着身子仿佛在熨烫皱了的衣裳。

还鼻子同借时没什么两样,眼一睁一闭便成了,宋十九晕晕乎乎地摸着自己的鼻子,感冒堵塞了似的吸了好几口空气,却一时半会闻不出什么味道来。

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这个道理。好鼻子才用了整一日,再拣回来不大灵的,便很不适应了。

宋十九瓮声瓮气地要同小蛇道别,却见李十一欲言又止地瞧了小青蛇好大一会子。

小青蛇也发现了不寻常,梗着脑袋瞪她一眼。

李十一微微俯了俯身,将薄唇一抿,又迅速放开,温声道:“我有一样事由,想请雨大人帮忙。”

她想过了,雨师妾善御蛇,耳目又通,托她打听神兽行迹,总比自己无头苍蝇似的要好许多。

宋十九侧脸问她:“什么事由?”

她竟不晓得,不是很高兴。

李十一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去:“请问雨大人,是否知晓螣蛇的下落?”

雨师妾的鼻子同耳目只能探活物,既螣蛇藏身于所需的白矖神像周遭,那便探听螣蛇下落便是。

小青蛇稍是一愣,又仰着脖子打望李十一,认真道:“老实讲,我不是很愿意搭理你。”

这令蘅改头换面,一时竟没认得出来,那日回庙向雨大人汇报,挨了好大一顿批,方晓得是这么个人物。它不明白九大人怎的同这祸害搞在了一处,还少女怀春似的抛着蜜桃眼儿一浪一浪地往她身上招呼,若不是蛇生不出鸡皮,恐怕它能立时抖落一地。

只是大人们的事由,它小灵蛇也不好探听,暗自腹诽一番便也罢了,连带着对李十一的嫌弃都十分有礼有节。

李十一闻言怔住,她极少向人提请求,更是从未被人这样不讲情面地回绝,令她一时竟忘了起身,幅度微小地扩了扩眼睛,牙齿轻轻咬着口腔内/壁。

宋十九觉出了李十一的难堪,一

时也顾不上追问什么螣蛇的缘故了,只蹲下/身轻轻点了点青蛇的脑袋,装腔作势地佯怒道:“青青。”

九大人生了怒气,那自是了不得了,小蛇将身子一拉,站得直直的,大气儿不敢出地应了一声,应完了才觉出不对来,小心翼翼游了游脖子,问她:“青青是谁?”

“你。”宋十九道。

小白狐唤作阿白,小青蛇自然应当叫青青。

“噢。”小蛇点头,行罢。

宋十九见它乖巧,满意了些,将手收回来搭到膝盖上,又细细问一遍:“那腾蛇的下落,你能否说与我听?”

“能。”小蛇十分有原则,“螣蛇老不羞,不是什么正经蛇,惯爱往烟花柳巷里钻,一月前在张家口的暗门子里现了身,半月前听闻上海滩的‘仙乐斯’亦有动静。”

宋十九听得脸红红,不自觉抬手放在脸边轻轻地扇,又生怕小蛇瞧出她没见识来,便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唔”一声算过了耳。

她手一挥招呼小蛇退下,站起身来仰脸看李十一。

她想要向李十一邀功,又怕碰了壁的李十一不大喜欢她显摆的模样,便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轻声道:“走罢。”

李十一却笑了,好看的嘴角看透她心思一般挽了挽,“嗯”一声提步往回走。

宋十九又扇了两下风,只觉烧得厉害,什么暗门子仙乐斯,原来都不及李十一的一弯嘴角来得撩人。

李十一同宋十九出了门,涂老幺又当起了二十四孝老爷们儿,阿音左右无事,原本要回胡同,走到半路鞋跟儿却打了拐,在地上轻轻一磕移了足尖,往阿罗宅子里去。

她低头裹着大衣慢慢走,尖细的高跟在小水坑里一步步地碾,半晌伸手拨了拨头发,罕见地恍惚起来。当初因着那个缘故入了暗门子,软了腰肢轻了骨头,如今得了阿罗作她的药,不见五指的日子有了出路,她竟有些拿腔作怪地不适应起来。

好比说她在暗道里练就了一身走夜路的本事,自我满足得很,自以为一辈子待在里头,也能过得舒坦。乍然却有人将她拎到了阳光底下,夜行的本事不再是本事,掩盖在黑暗里的短处却真真切切地成了短处,令她免不得想要伸手摸一摸乱糟糟的头发,黑乎乎的脸皮,同混混沌沌的眼珠子。

矫情。她“噗嗤”一声笑自己。

她这样想着,面上倒是没露出什么破绽来,眉眼春深地同五钱划了一回拳,又同阿罗饮了两壶酒。

阿罗瘦弱归瘦弱,酒量却是好,闹腾过了,同她坐在院儿旁边吹风。两个人舍了桌椅板凳,只撩了裙子坐在石梯上,阿音反手撑着胳膊往后一躺,晃着交叉的长腿数院子里溜达的公鸡。

酒香被玉骨冰肌一酿,才是正儿八经的女儿红。不同的姑娘酿出来是不一样的,阿音的是甜腻勾人的胭脂味,阿罗的是弱不禁风的竹香味。

她有些贪这样的竹香味。

“你一个阎王老爷,养鸡做什么?”阿音甩着绢子扇风。

阿罗的坐姿与她大相径庭,挺直脊背分开两腿,小臂搁在膝盖上,借着酒意缓慢地将下巴画了半个圈儿。

她望着咯咯哒哒的走地鸡,笑得弱质芊芊:“我觉得,它们十分精神。”

“精神?”阿音蹙眉。

阿罗点头:“我自小身子弱,行事也慢,总提不起几分精神。”

她伸出食指,虚空中点了点,嗓子温柔得很:“你瞧它们,个个儿昂首挺胸的,无论走或跳,也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鸡冠子总是往上仰着,一派不服输的模样。”

这见解倒是有些新鲜,阿音眯着眼睛笑。

阿罗低了低下巴,抿着唇角思索:“我总在想,到底是什么,能让物事保有永恒的热情呢?”

阿音仰头望着天,未答她。阿罗不知所云地叹了口气:“泰山府的日子……太久了。”

她说得云里雾里,阿音却听明白了,泰山府的日子不是久,是孤独。

阿罗乃冥气托生,无父无母,无兄无姊,黄泉路走了几万遍,投胎人判了几万回,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如金乌一样沿着东升西落的轨迹,活得循规蹈矩,也活得百无聊赖。

阿音半阖着眸子,还未说话,又见阿罗若有所思地转脸看她,柔声道:“你……”

阿音挑眉看她。

她道:“也十分精神。”

身在泥潭也好置身炭火也罢,总一副日子红红火火的嚣张。

“嘶……”阿音翻身坐起来,柳眉倒竖:“你拿我比鸡?”

阿罗歪着脸看她,阿音作势要拧她的手顿在半空,轻嗤一声收回去,将地上空空如也的酒壶按住,三指一旋咕噜噜地转着圈儿。

阿罗看了会她拨弄酒壶的动作,伸手将转悠的酒壶停下来。

阿音抬眼看她,见阿罗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唇,目视她道:“想不想?”

阿音将酒壶又轻轻地悠起来,沉着胸腔看她:“想。”

阿罗软软一笑,站起身来,手拉住阿音的手腕,略微用力将她牵起来,拉进了屋里。

阿音时而是机灵的姑娘,时而又是蠢笨的姑娘,好比说她迟钝地忽略了阿罗的弦外之音。若是涂老幺在场,勉力用用脑子,怕也能将“阿罗喜欢鸡,因着它们精神”和“阿音也精神”这两句话串起来,但阿音没有。

她被阿罗拉着,心跳一下,顿一下。跳的那一下是轻纵,顿的那一下叫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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