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春风一度吹(三)

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在墓室里散了,罗勒的春意在冰冷的黄土岩石中出格极了,李十一将烟管子拿起来,正细细琢磨,却觉地面隐隐震动起来,耳畔有马蹄错落式疾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势如破竹。

涂老幺的身子剧烈地颤起来,两旁的肥肉抖得似被雷公翻来覆去地锤,众人惊疑地望着他,见他将裤兜中的魂策令艰难地掏出来,捏着发麻的虎口,断断续续道:“它……它娘的,震起来了!”

李十一暗道不好,将烟管子横在胸前,正摆了一个防卫的姿态,便闻一阵鬼风袭来,凉浸浸地立在她脑后。

她将嘴牢牢一合,太阳穴青筋一突,头也不回将烟管子往脑后三寸处一敲。

铜管的落手处是一软绵绵的肉身,身后有短暂的闷哼,而后鬼风一撤,三两下散了开,又极快地迫至她面前,带着长剑出鞘的压迫,追魂夺命而来。

李十一食指伸直,舞剑似的支着烟枪,头往右移堪堪躲过鬼气的袭击,随即后撤一步,腰肢带动上身往后一躺,绕至鬼气侧后方,烟管迅速在空中书了一个“定”字,手腕一抖,力逾千斤地拍过去。

李十一的拳脚功夫好看极了,用辞赋里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软绵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道,似抽条的柳枝,压迫性地生发,还透着杀伐决断的气定神闲,令被阿音护在身后的宋十九一时惊艳得忘了动作。

那鬼气霎时消停,墓室中又恢复了寂静,比方才还幽宁些,只是李十一握了握烟枪,唯有她晓得,方才的定身符并未拍到那厉鬼身上去,此刻的平静便似有千百双眼睛窥着,只待稍有松懈便从四面八方挠上一爪。

这样的被动感令她不喜极了,轻轻哼一声,便三两步行至墓穴前,烟管子将棺木一敲,一根子孙钉便应声而起,咯噔一声响在地上。

“别动我姐姐!”阴骘而焦急的嗓音响起,墓室中又风沙巨动。

花木兰。李十一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来捏了一纸黄符。

木兰却并未近前与她交手,仿佛是心知讨不了好。四周蹙然响起轻柔而利落的踏地声,快得如同擦亮的火折子,一簇簇此起彼伏。

李十一站于正中,微微旋着身子,侧耳细细听,景门天英,伤门天冲,休门天蓬,惊门天柱,东南西北被她轻轻一踏,四门交汇的正中处隐隐以血书了一个“镇”字。涂老幺惊呼一声,李十一道:“画地为牢,锁人阵。”

话音刚落,她便将下颌骨轻轻一收,脑中飞快地盘算起来,双目紧盯着地面,两足一提一勾,潜龙盘沙一般定点破阵。木兰走地盘,李十一行天盘,开门天辅,死门天任,杜门天心,落于右下角的生门时右手撵符制灯芯,插于烟管里燃尽,而后垂着眼帘行至阵法正中,又如从前那样剜了一管儿熟糯米,精准地探手将其拍到眉心前方的虚空处。

“啪”一声轻响坠地,如落定的尘埃。

地上的油灯快要燃尽,黑暗中隐隐现出一个姑娘的身影,似被金线勾了出来,由透明化作实体,诡异得令人胆颤。

木兰的眉心凝着李十一的封住的糯米,此刻气息未歇地望着她,通红的眼和起伏的胸腔都透着不甘心,涂老幺见她动弹不得,壮了胆子,拎起油灯上前看她,细瞧了两下道:“果真是板砖脸,扁担肩嘿。”

阿音这才明白那男人的意思,她身量颀长,面庞也不似一般女子的娟秀,有着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双肩平整而薄,比寻常姑娘宽些,透着些英挺和俊朗,此刻穿着时髦的衬衣,袖口挽起来,腰身扎进裤子里,蹬着一双长至小腿的皮靴子,一头长发束得比马尾还高些,散了些发梢沾到脸上。

李十一瞧了木兰的手指一眼,侧脸:“阿音。”

阿音撇撇嘴,自包袱里拣了一兜子铜板,又拉出一根细细的红线,铜板同熟糯米一起蒸过,红线亦放至黑狗血里浸泡了整一个周天,她一面念咒一面将铜板串起来,由木兰的左手小指头起,挨个缠着五指,又绕过大拇指往上,沿着她的肩背至脖颈处勾了三圈,最后完结至右手小指上。

“这是做什么?”涂老幺又得了新的知识。

“她虽入泰山府籍,到底是鬼,这法子由从前湘西赶尸的道术变化而来,能将她锁住。”阿音难得有了些耐心。

“锁住,然后呐?”涂老幺问。

李十一偏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涂老幺咯噔咽了咽唾沫,蹲身至木兰跟前,蔫儿了吧唧地对阿音道:“搭把手,让她上来。”

十一姐叫背,谁敢不背呢?大不了回去用柚子皮洗个三两回,不信去不了晦气。

众人自墓里出来,一顿折腾才将木兰搬到车前,雇来的车夫见他们鼓捣了个活人出来,还是这样诡异的姿态,一时惊得说不出来话,好在他经多见广,也不是个好多嘴的,眼观鼻鼻观心便入了座,抖着手发动车子。

后座上要坐四人,那必然是挤了些,阿音将涂老幺赶到副驾驶位,四个姑娘在后头挤成一排。

李十一有些疲乏,上了车便闭目养神,不多时前头也响起了涂老幺的鼾声。宋十九坐在木兰身边儿,将挨着她膝盖的右腿缩了缩。

木兰不知是被打得厉害了,还是坐不惯洋汽车,未几便有些晕,宋十九小声对她道:“你若头疼,便睡一会子。”

木兰望她一眼,僵着脖子不动,宋十九想了想,伸手上前,将她的头推到窗户处靠着,“咚”一声轻响,木兰结结实实地磕了一回,甚是哀怨地望着她,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地赔了个不是,正回身子目视前方。

车轱辘摇摇晃晃,木兰的眼皮子沉下去,不大一会子果然睡着了。宋十九偏脸瞧她,却见她嘴唇翕动,仿佛在念叨什么梦呓,她附耳过去,眨着眼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入了夜,几人才回到阿罗的宅子,宅子里却只剩五钱一个,说是阿罗有事出去了。李十一将木兰交给五钱,令他布个阵关着,只道明儿再来寻阿罗结钱。

诸人风尘仆仆地回院子,洗了澡又往涂嫂子院儿里蹭了几碗好消化的瘦肉粥,这才解了乏自回自屋。

月明星稀,倦鸟也归了巢,四周安静得只剩窸窸窣窣的风拂新叶声。宋十九惦记着车上听到的言语,要出门寻李十一去,刚迈出步子却听得西院儿里头有隐约的人言,伴随着喷香四溢的糖炒栗子的气息。

宋十九循声过去,见是阿音同涂老幺对坐着剥栗子吃,见她来了,请君入瓮的眼神仿佛摆的是一场鸿门宴。阿音新剥好一个,递给她:“坐。”

宋十九依言坐下,塞了一个进嘴里,甜咸交错的香气被暖烘烘地烤出来,还带着沙沙的颗粒感,好吃得令她恨不得吞了舌头。她一面吞,一面又上手剥了一个。

阿音问她:“要找十一去?”

“嗯。”宋十九嚼着栗子,眼一眨一眨的,“有话同她说。”

阿音同涂老幺交换了个眼神,涂老幺道:“你这是铁了心要同十一好?”

宋十九点头:“铁了心。”

阿音拎着绢子沾了沾嘴角:“若真是铁了心,你同她这样不咸不淡的,可成不了。”

宋十九双耳一动,栗子也顾不上吃了,疑道:“这是何意?”

阿音叹了口气,笑道:“你呀,打牌也赢我,旁的也赢我。可是,李十一她愿意助你,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的笑语意味深

长,说的仿佛是李十一提点宋十九胡牌的事儿,又仿佛是别的。

阿音过于了解李十一,她在李十一将手搁在宋十九的手臂上的那一刻便明白了,李十一向来不习惯依附任何人,往日她每每递出手,李十一每每扶住的都是石壁。可宋十九却以幼嫩的身姿头一个打破了李十一心里的防线,令她同她的接触自然而然得好似谈天吃饭。

宋十九扶着脸,不大明白。

阿音的失落只是一瞬,三两下便回复了精神,琢磨道:“你既有了这先天的能耐,不如趁热打个铁。你不晓得你现今的短处在哪里,姐姐我却是再明白不过,你同她再亲近,她若当你是个奶娃娃,你又能怎样呢?”

醍醐灌顶。宋十九倒吸一口凉气,结巴道:“那,那。”

阿音同涂老幺挑了个眉头,虽说她对同涂老幺商量这事很是嫌弃,可万事若有个同盟,甭论是精的傻的,哪怕是头猪,有它起个哄,兴致也能高涨个几分。

果不其然,涂老幺兴冲冲地“嘿嘿”一笑。

阿音又将话头对上宋十九:“你若要她拿你当个姑娘喜欢,你总须得勾挑几分。”

“勾挑?”宋十九在阿音直勾勾的眼神里缩了缩脖子。

“勾挑。”阿音点头,挺了挺胸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