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逢故人(一)

又奔波了一日,夜里歇在道途的一个小镇上,镇小得很,沿着一条街便能自头走到尾,当中一小旅舍,是由前些年地主的四合院儿改的,有些年头了,比阿棠的店还破上许多,一进店便是一股马蹄子和湿稻草混合的霉味。四人热火朝天呲溜了几碗面,也无旁的话,便入了后院儿歇息。

店小人少,小二也不是十分热情,阿音拈了好半晌眉毛才讨来了几桶热水,供几个湿了一日的净净身子。

涂老幺裸着上身靠在浴桶里,难得地长吁短叹起来,整大半日的沉默塞在奔波的路途里,谁也不想开口,谁也不敢开口。怕什么呢?说不明白,九死一生的余颤还未平息,讹兽也终是让人正视了一些东西,谁的生活不是由谎言填满的呢,大的小的好的孬的,原来将谎话的重量提溜出来时,正人君子同蛇鼠小人也没什么两样。

谁能想到,讹兽头一个要吃的,竟是那瞧起来锯嘴葫芦似的李十一呢?

水凉了许多,荡得涂老幺的护心毛都打了个寒颤,他忙从里头起来,哆哆嗦嗦地裹着袍子,刚才收拾好,便听得外头有犹豫不决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他认得。涂老幺毫不迟疑便开了门,见李十一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涂老幺瞧了瞧她湿哒哒的发尾,又扫了一眼她泡得略微发皱指头,眼里精光一闪,抖着眉毛问她:“要谈心吗?”

李十一眨了眨眼,面上仍旧是一派和煦,只是涂老幺清清楚楚地瞧见她纤滑如白玉的脖颈中央轻轻一动,喉骨自上而下滑下来,明晃晃地昭示着主人的迟疑。

李十一淡淡阖了半个眼,问他:“谈什么?”

到底是姑娘,口是心非的毛病也现了形,涂老幺心里一乐,想了想:“那讹兽还冻着呢?”

李十一皱眉,又听涂老幺琢磨道:“我方才在想,你曾说,那讹兽的肉若被人吃了,这辈子便不能再讲真话了,咱们把讹兽冻得结结实实,若有人进了洞里,分食了它,往后岂不是仅能扯谎了,我若问一个汉子是男的是女的,他会怎样答?”

涂老幺一面诌一面拿眼瞟李十一,却见她果真低眉思索起来,向来精明的十一姐竟对他话语里的漏洞毫无觉察——那宋十九的法术以洞口为界,若法术仍有效用,进去的村民早便动弹不得了。

李十一松了眉毛,摇头:“不晓得。“

“我晓得了,”涂老幺指着她,“你有心事。”

李十一抬眼看他,又听他掰着指头数:“什么心事?你师父?阿音?宋十九?”

她将手揣回兜里的动作在他数到宋十九三个字时顿了顿,随后风平浪静地撇了他一眼,未置一言便转头回了屋。

涂老幺靠在门框边优哉游哉地赏着凉月,喉头快活地咽了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十一姐腊月兜风。

痛快。

李十一进房掩了门,却闻屋内一股娇小的甜香,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儿,似暗夜里携了花露的精灵,羞赧却毫不迟疑地在狭小的房间里铺散开来,李十一抿了抿唇,见香味的主人站在窗边,在月色中露出小半个银盘似的脸颊,一手拨着刚洗好的头发,一手翻着李十一摊在桌前的书。

李十一藏在裤兜里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无名指的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轻轻一刮。

宋十九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眼里一牙清醇的笑意仿佛是从月亮上剪下来的。

李十一清了清嗓子,走到桌边,手伸出来支着桌面:“还不歇息么?”

宋十九抿抿唇角,小声道:“这屋子里有些冷,方才去后厨讨了些炭,替你加在炉子里了,粗是粗了些,总比冻着强。”

李十一幅度微小地偏着脸,半斜着凤眼望着她,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打量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凉悠悠的神情,好似在思考将眼前人同自己的距离怎样精准地测画出来。

宋十九忽然在这样的表情里有些委屈,许多话她本来还不想这样快告诉她,可谁叫她是一个小怪物呢,她的生命似被浓缩了似的,感情同时间一起被压成严严实实的一小块,沉甸甸的令她透不过气来。

同她在一起的十几天,却像望着她十几年似的,若说岁月匆匆有什么坏处,大抵便是如此了,只一人满当当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时光,哪里还搁得下旁人呢?

宋十九揣着紧张而酸涩的心跳,顶着横冲直撞的呼吸坐到李十一对面的凳子上,隔着小小的桌子望着她,问她:“我未问过你,那个瞧上你的军阀,你如何摆脱的呢?”

李十一支着桌面的指尖挪了挪,敛目看她:“招了几个小鬼,吓跑了。”

宋十九笑了笑,又问:“那日日缠着你的女鬼,又是怎么样?”

李十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一声:“念了三天三夜的经。”

宋十九将头垂下去,听着她斟茶的动静,不大一会子才将头抬起来,问她:“那么我呢?你预备如何驱赶我呢?”

李十一怔住,拧眉看向她。

宋十九认真道:“我非人,不怕招魂,也非鬼,念经不管用,你要如何吓唬我,才能让我不喜欢你呢?”

李十一心里“咯噔”一跳,宋十九的话似沏茶时收尾的那一滴,意犹未尽,缠缠绵绵,却又干脆利落地坠在心湖正中央,昭示着水尽茶开,千言万语要携香裹热地等她来尝。

但她只将薄薄的杯盏在指头间握了握,端着那一杯滚烫的心意,没有半分入口的念想,好半晌才抬了眉头,反问她:“喜欢?”

宋十九点头,呼吸一顿一顿的。

李十一将茶杯搁下,食指在边缘划了半个圆,在指向宋十九的一端敲了敲,又在指向自己的一端敲了敲,道:“你是姑娘,我也是。”

“嗯,”宋十九承认,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是人,我不是。”

她不晓得李十一为何要同她说这些前缘,但若是捋了关系,兴许是有半分接纳她的意思,她有些高兴,又有些紧张,搭在膝盖上的指头雀跃地轻轻敲击。

李十一见她不大明白自己的意思,还傻乎乎地自个儿鼓起劲儿起来,一时有些哽塞,竟不得不承认宋十九说的有些道理,若人鬼都不论了,再同她说性别,怕也没什么效用。

她暗叹了口气,决意直白些,将下巴一抬摇了摇头,道:“我……”

还未说出口,便听得周遭风声一晃,烛火扭曲的光亮霎时停顿,连茶盏上的热腾腾的蒸汽亦齐齐静止,宋十九敛着呼吸,将停住动作的李十一在眼里心惊胆战地含了一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又紧张万分地用掌心覆盖住了她的手背。

“别说。”她在李十一摇头的一瞬慌乱地预感到了她将要出口的拒绝,她不想听,却只能这样任性一把。

李十一漆黑如墨的瞳孔却清淡地一转,径直扫向她,眼睑略微眯起来,抽出手道:“不准对我使术法。”

她的话语仍旧没有起伏,可宋十九知道她恼了,并且恼得有些厉害,慌得她紧绷的毛孔霎时泄了气,烛火同蒸汽复又扭曲起来,如临大赦一般卯力升腾。

李十一不想知道为何宋十九的法力再一次对她失效,可她十分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控的冒犯。

尤其是手背上还留有宋十九的温度,小猫噬舔一般痒得令人心悸。

她独自一人的日

子过惯了,不大喜欢有旁的变动,从前身边有个阿音,到头来又怎么样?师父说的对,他们这一行的,损阴德遭天谴,自个儿生自个儿死便罢了,犯不着拖累旁人。

宋十九见她一副冷凝的姿态,委屈便自眼底湿润地漫出来,不大明显,只在烛火下闪着隐隐的晶莹,她软着嗓子问她:“你不许我喜欢你?”

李十一侧了侧脸,不答。

她向来对宋十九有求必应,予取予求,头一回旗帜鲜明的回避,无异于将宋十九拎着后脖颈扔到了冰窟,宋十九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鼻酸得很有些控制不住,她这才发现对李十一来说,自己同旁人没什么两样,她门前的路你任走,屋前的院子你任踩,可她的心扉,永远是关得严严实实的一道柴门,始终不会对你敞开。

宋十九气恼:“你待我好,却不许我喜欢你,世间竟有你这样霸道的人?”

李十一抬眉极其缓慢地望了她一眼,直望得她方才绷紧的心旌又款款摇曳起来,宋十九咬住下唇,却听李十一轻笑一声,又极快地收回了表情,承认道:“不许。”

“为什么?”宋十九急了。

李十一头一回露出了不大温柔的脸色,连话语都快了几分,她盯着宋十九,问她:“你多大了?从哪里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同我认得多久?晓不晓得什么是爱情?你了解我什么?又懂得我几分过去?知不知我几时高兴,几时不高兴,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她同她之间的关联太薄了,薄得似三两句便能书写完的几行字,甚至都用不着诗词般复杂的含义,仅是白话一样浅显单调。

这样的单薄,盛得起多少重量的喜欢呢?

宋十九原本圆溜溜的瞳仁一缩,似被针扎了一样本能地保护起来,眼白还有方才哽咽时留下的红晕,眼帘却垂了半寸,防备一般压着她小鹿一样的眼睛。

李十一移开目光,指头有些发颤,到底是自小顾到大的姑娘,她瞧不得她这幅被刺伤的样子。她被自己用了“自小到大”这四个字吓了一跳,她陡然发觉自己的逻辑有了缺口,这四个字的分量力逾千斤,将她方才的质问毫不费力地全盘反驳。

她动了动唇线,仿佛在思考还要说什么,却见面前的小鹿顶着起伏的胸腔,迟疑却坚决地抬起头来:“可是,即便如此,我不能爱你吗?”

李十一愣住,听见宋十九闪着眼里的波光,将反问郑重其事地递给她。

“我不知我的来处,也不知我的归途,我不知情之所起,也不知情之所终,我便不配爱你吗?”

“凭我是个什么玩意,石头,花草,树木,星辰,我不能爱你吗?”

“花会开花,星辰闪耀,世间万物,自有千千万万种方式爱你。我是不晓得我是个什么怪物,若可以,我也想将我的棺木捧至你跟前,让你问一问我的生辰,请你听一听我是不是满心满意喜欢你。”

她的话哽咽却连贯,这大抵是她有生以来说得最多的一回了,可她就是不甘心,就是意难平,喜欢便喜欢,这份喜欢将她砸得晕头转向,她十分乖巧地未向李十一讨一个说法,李十一反而嫌弃她是个小怪物。

她瞧见李十一神情僵住,诧异而震动地望着她,嘴唇微微张开,舌头顶着牙齿,竟一时半会不晓得该说什么。

宋十九紧闭嘴唇,腮帮子小巧地鼓起来,不服气地望着她,怎么样,她也有伶牙俐齿的时候,不比任何人差。

李十一暗嗽一声,颤着睫毛埋头饮茶。

“亲娘啊。”

门外的凉风遮掩了叹气一样细小的人声,却掩不住附耳偷听之人的震惊,涂老幺将嘴张得能塞下一整个鸡蛋,同一旁的阿音比

了个诧异的眼色:“谁教她的?”

阿音在寒风里一面哆嗦一面将耳朵又凑近了些,摇头:“不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