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苏明鞍既然承诺善后, 就一定会做的干干净净。

赵灵瞿擦干手上的血,再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气若游丝的楚歇。

刚走出昭狱刚过两条街,立刻听见周围人惊呼, 掀起轿帘看到昭狱的方向浓烟滚滚,朝着地面啐了一口,擦着手背上沾的血。

此时烈火焚烧过昭狱每一处角落,滚滚浓烟覆在头顶,遮住那牢狱中唯一的一扇小窗。

楚歇难以呼吸。

再一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暗室中。

心脏骤然紧缩。仅有的一点意识也淹没剧烈的疼痛中。

刚刚被鞭子抽到几乎晕厥过去时,他好像隐约听见赵灵瞿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否则,你二十三年前就该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你, 你那个弟弟若非先被许邑抱走……’

许纯牧,弟弟。

‘当做许家人教养长大,他也一定会让他过上和你一样的人生……’

楚歇翻身在一片焦黑的泥土中吐出一口血,听着近在咫尺烈火焚烧的噼啪声, 听到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头一栽, 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

是共情。

楚歇听着那火烧声逐渐远去。

却好像困在另一片更灼热的火海中。

一个孩子在起火的阁楼窗阁处唯一的破损处极力掰着木雕, 被划了满手的鲜血, 最终扒开不足一尺的窄洞。

身后木柜倒下, 将他背脊砸伤, 烧痛一片。

他却躬着身单手撑地,也没有吭声。好一会才爬起来,颤颤巍巍地, 奋力将怀中一个浑身裹着湿布的孩子往窗阁外送去。

外面月色清朗, 湖光映着火光,烧红无边的夜色。

“至少是你……活下去吧。”

孩子的啼哭声消散在风里。

身后房梁瞬间砸下,那孩子瞬间被一片汹汹火舌吞没。

只有外面婴儿的啼哭声经久不息。

阁楼一角被烧塌,那孩子带着一身可怖的烧伤坠入冰冷的湖水。

没顶的寒冷侵入骨髓。

“没死, 竟然这样都没死……命倒是很硬。”

“可这孩子伤得这样重,即便活着,也未必能活几年。”

他模糊地睁着眼,隐约看见谁将自己抱起来放进马车。

“这是沈弃安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男人的声音肃穆而稳重,“天意要他活下来,那便活着。”

长廊之下,他远远地看着那一片竹影中的男人。

那一袭紫衣踱步而出,正是当朝太傅苏明鞍。

“是你救了我吗。”男孩问。

“是。”

男人单手搭在他肩头,沉重地叹息:“一百四十七人,你是唯一活下来那个。孩子,从此你活着,便也当是死了。”

男孩的眼眸一点点睁大,不可置信一般,忽然泪水便涌了出来:“我是……唯一……”

阿娘,和弟弟……都死了,是吗。

“是,唯一。”

男人指尖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你要牢牢记住你的仇人,记住这上京城里的一切,片刻……都不得忘记。”

“你娘亲和弟弟怎么死的,你父亲怎么死的,你如今无父无母无亲眷,孩子,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他们还能好好活着。”

啪嗒。

下颚处的眼泪砸向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活着……”

“孩子,以后做一个狠心的人。在上京城里。够狠心,才能活下来,够决绝,才能报仇雪恨。记住了吗。”

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

那是,原主的记忆。

果真是苏明鞍救下了幼年的楚歇。

他教他如何谈判,交涉。由着他在纷纭杂乱的边境私贩战马,将银钱都流向上京城。

他教他谋权,诛心。扶着他在这上京城中兵不血刃地踩着他人尸骨往上攀爬。

苏明鞍。

他是月氏人。

救下一个沈家的孩子,只是为了给与地狱一般的人生。

在仇恨里浮沉,最终被残酷绞杀的人生。

楚歇在一片黑暗里看着原主的记忆。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知道了?”

是原楚。

知道什么。

“许纯牧身上,真正的杀机。”

赵灵瞿的话再一次回想在耳畔,楚歇顿悟,“是因为……他姓沈。他是你的亲弟弟,他也是沈家的后人!”

黑暗里的声音像是轻颤了一下,然后才道:“是。”

“永安之乱起源于长野兵败。而守将沈弃安身负叛国罪更是千古罪人。百年将军府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国贼,只要和‘沈’字挂钩的世家大族通通连坐流放……所有经过永安之乱苦痛的人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宣和帝明知真相却为稳定人心而不为沈家翻案,反而加重株连平息民愤……”

那声音在黑暗里冰冷又安静。

“许纯牧身上萦绕的杀机。不是任何经历,外物,权利变换引来。而是他沈家后人的身份——大魏的罪人,月氏的仇人,戍守边境半生最后却只能将一副孤苦掩埋在黄沙之下,甚至连家族后人都惨遭荼毒,永远不得翻身的……沈氏后裔的身份。”

那黑暗里的声音消沉片刻,继而传来颇有些沧桑的叹息声:“我背负着这个身份过了一生,所以我知道,以沈家后人的身份活着——这个世间,就是毫无希望的地狱。”

楚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苏明鞍已经知道了许纯牧的身份,那就算他将人送出上京城,若自己死在这一场大火里,再无任何阻挠他。

他若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许纯牧,他如何能再有生机。

已经完了。

许纯牧姓沈,根本救不了。

“你姓沈,你的人生是地狱,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人我救不了,你现在就把身体还给我!”楚歇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

黑暗里的声音幽幽传来。

“下个月三号,是沈音最后手术的时间。”

楚歇伸手在黑暗中抓挠着:“凭什么!我凭什么非得救许纯牧!他姓沈,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势必为大魏所不容,为边境异族所恨。如今许邑都死了,我如今又是个油尽灯枯之人,还有谁能从苏明鞍手里救他!他是必死之人!”

雷霆之怒瞬间炸响耳畔。

“那你就想办法!”

“没有办法!”楚歇用力地摇头,恨不能将人揪出来掐住脖子,在一片黑暗里却只能咬紧了牙关,从喉咙里一句一句挤出话来,“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已经想尽了所有的法子……你救救小音吧,她这辈子太苦了,她必须活着,我可以不要回那具身体,只要你救她,我愿意把我的身体送给你,只要你……”

长久的寂静。

黑暗里的声音依旧冷淡,透着难以言喻的阴鸷。

“你救下许纯牧,我就救你妹妹。”

***

楚歇睁开眼的瞬间,只感到四肢百骸都传来刀锯似的痛楚。谁背着自己放置在软垫上,还拿厚厚的毯子将身子裹住。

“江……”

楚歇一开口,喉咙像是被砂砾磨过似的,“你先给我点水……”

那人一愣,没一会儿一碗水递到嘴边,楚歇喝了几口才有了些精气神,睁开眼看到祁岁肃穆谨慎的眼神时怔忪一会儿,才将碗递回去。

“祁岁……咳咳咳……”

“别说话了,我再晚来一会儿,你就被烧死在里头了。”祁岁看着他一身斑驳的血色惊异不已,他似乎还从未见过楚歇如此狼狈的模样。

楚歇身子弱他是知道的,如今这遍体鳞伤的,看着竟然教人生出几分不忍。

到底是自己将他关进去的。

谁能料想到竟有人真的胆敢在昭狱里将人虐伤至此再纵火烧毁。

想起此人之前的嘱咐,祁岁不由得想到他兴许早就知道有人要害自己。

“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祁岁马不停蹄地询问。

“苏明鞍出上京城了吗。”

“刚出。”

话音未落,那原本就疼得毫无血色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气急败坏的神色,立刻喊道:“停下!”

祁岁立刻捉住楚歇的手:“你去哪儿,你放心,我是要送你回宫诊治,我……”

“我要出宫。”楚歇捂着身上的披风盖住满身伤痕,苏明鞍一定是追着许纯牧去了,他必须截断他的追查,让许纯牧彻底踪迹难寻。

“你要出城?你为何要出城?”

祁岁眉头不展,又不知想到哪里去了,“难道那承鸾殿刺杀果真是……”

“他是杀许纯牧去了,祁岁,赶快送我出城,我必须追上他们!”

“许纯牧?许纯牧出城了?他不是还被关在刑部……”

“快!”楚歇心里鼓着最后的劲儿揪住祁岁的衣领,“不然就来不及了!苏明鞍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许纯牧!祁岁,你害死我也就罢了,你还要再害死一个人吗!”

“之前的事情我可以都不跟你追究,但是今日我必须——”

楚歇话还未说完,忽听头顶啁啾一声,正是鸟雀盘旋的动静。

掀起马车帘子将削瘦的手伸向外头,隼儿落在他虎口处,他取下布帛看过信后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本来想要将段瑟接来上京城安抚住江晏迟,再哄着他留下许纯牧一命。

可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

要杀许纯牧的成了苏明鞍。

楚歇正想传讯将段瑟暂且好好安置,却不知想到了何处,眼光顿时凝在一处,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你……”祁岁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还是先回宫……赵……”

赵。

他心头一惊,抬起头看到不远处街口人群熙攘里挺拔的身躯,心在一瞬间冷到极致。

“你怎么在这里。”

“阿歇。苏明鞍好像料到你会送许纯牧出城,一开始就在刑部安插了眼线……我们出城不过二十里,就……就……”赵煊面色复杂,走近了马车,“对不起,我……”

楚歇险些呕出一口血来,眼前蓦地发黑,扶着马车探出头问,“许,许纯牧死了?”

“还未,只是,他……被赵灵瞿拿下了。说他私通皇后是大罪,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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