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办公室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书、文件和电脑显示屏,男人高大魁梧的身体压着江虞,一双粗黑暴筋的手蛮力掐住她脖子,歇斯底里地吼:

“给不给?不给老子掐死你!!”

“大不了老子去坐牢,只要你死了所有钱都是妈的,嘿嘿。”他爆发出恐怖的笑声。

江虞被按在椅子上,双手无力地挣扎着,脸涨得通红。

“江虞——”

程苏然瞳孔骤缩,惊呼一声冲了过去,男人闻声转头,阴戾的眼神透着凶狠,“你踏马谁啊?滚出去!”抬腿就要踹她。

程苏然躲了一下,险险地避开,顿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抡起旁边柜子上的摆件狠狠砸向男人的脑袋,只听见“咚”一声,男人瞬间失了力气,条件反射地捂住脑袋。

缠绕在喉间的力道骤然消失,大量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部,江虞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她屈起膝盖朝男人裆部用力一顶。

男人捂着脑袋哀嚎,瘫坐在地上,随后赶来的小助理惊愣在门口,转头又跑了出去,“保安!”

“咳……咳咳……”江虞从椅子跌下来。

“江虞!”程苏然扔下摆件,冲过去扶住她。

“咳……咳……”

江虞大口喘着气,不断咳嗽,一抬眼,就见男人抓起了地上的摆件,恶狠狠地盯着背对他的程苏然,“小心……”她猛地扑倒程苏然,一巴掌推动转椅。

——咚!

沉甸甸的金属摆件重重地砸在椅子靠背上。

程苏然惊得缩了缩,下意识护住江虞。

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几个保安先后冲了进来,生扑向男人,三两下便将他制服了,连拖带拽地架了出去。

“江总,程总……”小助理惊恐地看着两人,“你们没事吧?”

程苏然惊魂未定,抱着江虞爬坐了起来,江虞咳得厉害,说不出话,一面胸口剧烈起伏一面摇头,朝她摆了摆手。

小助理迷茫又害怕,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没事了,你先出去吧,跟保安说送那个男人去医院检查一下,有情况再来汇报,如果没什么大碍就让他滚,以后来一次打一次。江总这里有我照顾,放心。”程苏然迅速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地下着命令。

“好的。”小助理连连点头,离开了。

“咳咳……咳咳……”

偌大的办公室回荡着咳嗽声、喘气声,尖锐刺耳,听得程苏然心揪了起来,她不自觉抱紧了江虞,脸颊贴着那柔滑细软的发丝轻轻摩挲。

“……没事了,没事了。”她喃喃安抚。

视线落在江虞脖子上,白皙的肌肤浮起一道道泛红的掐痕,隐约显出手指的轮廓,触目惊心。

程苏然眼中迸发出冷意。

咳嗽声渐渐停止,江虞无力地靠在程苏然怀里,埋脸抵着她颈窝,凌乱的发丝遮住了脸,狼狈又脆弱——然然什么都看见了。

她的难堪,她的无助,她羞于启齿不愿示人的伤疤。

这一刻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然然……”

“嗯,我在。”

“我想喝水。”江虞嗓音沙哑,说完又咳嗽了下。

程苏然拍了拍她的背,“好,我先扶你去沙发坐。”两手勾住腋窝,颤巍巍地将人扶起来,绕过满地狼藉走到沙发边,拿来靠枕放好,按着她坐下。“我去倒水。”

去饮水机边兑了两杯温水,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喝。

江虞大口大口地喝着水,空洞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神采,不多会儿就喝得精光,她重重地放下杯子,身体往后一仰,闭上了眼。

她偏过头,任由发丝遮住脸,双手慢慢抱紧自己的胳膊,勾着肩膀蜷缩了起来。

程苏然默默看着她。

伸出去的手在快要碰到她那一瞬间又收回来。

直觉告诉程苏然,此时此刻自己最好保持安静,不动也不说话。她似乎能感知到江虞的情绪,像是最坚固的躯壳被打破了,里面最柔软最不愿为人知的东西猝不及防流露出来——是她的难堪,是她的伤口。

强者偶尔显露出的脆弱更能惹人怜惜。

但骄傲如江虞这般,怎会轻易叫人看见自己挫败的样子。

她看见了。

所以她被防备了。

思及此,程苏然心里有点难过,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走进江虞的内心深处。可转念一想,她们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她没有资格要求,没有资格难过。

程苏然无声地叹气,转过身,垂眸看着茶几上的模型。

新添的房子二楼,比小江虞更小的迷你江虞站在阳台上,虽面带微笑,却孤零零一个人。在制作这部分时,原本她想捏一个自己放在江虞身旁,那样就是两个人的家了。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又要沦陷进去,才打消了念头。

可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

从六岁到二十六岁,相遇两次,重逢一次,她们仿佛注定了互相吸引,无论相隔多远,最终都会回到对方身边。

程苏然弯起嘴角,露出了浅笑,指尖轻轻摸了摸迷你江虞的脑袋。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耳畔传来低哑的嗓音。

程苏然一怔,转过脸,对上了江虞空洞的目光,她这才想起正事,低头从包里抽出那张贺卡,“这个忘记给你了。”

江虞避开她视线,接过来看了看。

一张自制贺卡,米白搭配原木色,清新雅致,上面画着一只长耳兔子,用清丽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心都有栖息停留的地方,不会再流浪。生日快乐。

不会再流浪……

不会再流浪。

江虞默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眼底渐渐升起水雾,她飞快地眨了眨,仰头深呼吸。

突然,她放下贺卡,抱住了程苏然。

程苏然身体僵了僵,双手自然而然地搂着她的腰。

彼此心跳紧贴着心跳,频率由激烈杂乱变得缓慢统一,起起伏伏,好像融为了一体。她嗅着她身上清芬的鸢尾香,轻轻闭起眼。

谁也没有说话。

尽管程苏然很想很想问那个男人是谁。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西斜的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一缕火红霞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江虞身上,将她浓黑的秀发染成了金棕色。

“然然……”

“在。”

“我饿了。”

“好,我们去吃饭。”程苏然睁开眼。

……

天很快就黑透了。

坐在餐厅包厢里,江虞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街景,晦暗的眼眸里没有光,流露出一丝疲态,像是支撑到最后精疲力尽的颓废。

她端起酒杯将猩红的液体一饮而尽。

然后抓过酒杯又倒满。

“你少喝点……”程苏然皱眉看着她。

这顿饭还没吃到一半,酒瓶已经空了三分之二。江虞点了很多菜,却没吃几口,也不说话,只看着窗外,一杯接一杯灌自己酒。

她双目有些失焦,空洞又孤寂,脸颊因喝得太多而渐渐泛红。

仿佛没听见程苏然说话,又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

“……”

程苏然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眼看着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光了,脸也越来越红,耳朵、脖子、脑袋红成了一片。

突然她一个人笑了起来。

“江虞?”

“哈哈哈。”

“……”

“然然,我是谁?”江虞转过脸,笑着冲她挑眉。

程苏然轻声说:“你是江虞。”

“哈哈哈哈。”

“……”

“不,”江虞竖起食指晃了晃,“我是江挽因。”

听到这个名字,程苏然霎时想起往事,耳边回荡着巴掌声,连带着左脸都仿佛疼了起来。

江挽因……

她曾触碰过的禁地。

“那你知道江挽因是谁吗?”江虞眯起了眼。

程苏然:“是……你。”

“哈哈哈,不,江挽因是鬼。”

“……”

是喝醉了吗?

“为什么江挽因是鬼呢……因为……她……死了。很早就死了,我每年清明节都去看她,她说,她在地府过得可开心了,她还说,做鬼真好,要永远做鬼。”江虞低着眼,疯魔般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小。

说完又将剩余的酒灌下去。

程苏然被她反常的行为吓到,一时又心疼又无奈,见她还想倒酒,放下筷子起身绕过去,一把夺了酒杯。

“不许喝。”

“然然……”江虞仰头,眼神沧桑又苦涩。

程苏然顿时心软了,弯下腰,将她整个肩膀以上搂在怀里,柔声哄慰:“真的不能再喝了,算我求你,好不好?”

江虞屏住呼吸,埋脸抵着她小腹。

“然然……”

“嗯,我在的。”

“我想回家。”

“好,”程苏然轻轻点头,掌心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我送你回家。”

……

江虞喝醉了。

出去开的是程苏然的车。餐厅离格林尚府不远,十分钟就到了,江虞靠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被程苏然扶下车,才稍稍有了点意识,可她脚步虚浮,几乎大半个身子重量都压在程苏然肩上。

一米六五的程苏然扶着她有些吃力。

幸好小区物业服务不错,男保安不方便跟江虞肢体接触,就开着小观光车把她们送到楼门口。

“然然……”

“哎。”

“小然然。”

“……”

都醉得神志不清了。程苏然暗暗叹气。

踏进家门,迎面遇上小周,她解释了几句,两人一同搀扶着江虞回到主卧,小心翼翼把她放平在床上。“麻烦你跟阿姨说一下,煮点醒酒茶,这边我来照顾就好了。”

“好嘞。”

小周点头离开,程苏然轻轻关上卧室门,转头看向床上的人。

江虞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如同一滩烂泥,双颊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她半阖着眼皮,口中喃喃呓语,突然,挣扎着爬了起来。

——咚!

跌坐在地毯上。

程苏然连忙过去扶她。

“我就坐这里。”江虞摇了摇头,屈起一条腿支撑着手臂,歪头枕在上面。

程苏然无可奈何,只能依着她,便也随她坐在地毯上。

屋子里很安静。

带着酒气的呼吸愈发沉重。

“江虞……”

身边人动了动。

程苏然心跳得飞快,忍不住问:“今天那个男人是谁?”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叶女士的儿子。”

“?”程苏然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叶女士”是亲生母亲。

母亲的儿子当然是弟弟。

几个月前,江虞说过的,那鸡飞狗跳一团糟的家庭。

程苏然心颤了颤,直觉或许会触碰到从未踏入的世界,她既抱有期待,又有些害怕。期待是因为她太想探索属于江虞的全部,而害怕是因为她能感知到,撕扯伤疤必然伴随着血淋淋的阵痛。

她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窥探的欲望而去撕扯江虞的伤口……

“叶女士患癌住院了,需要几十万,蒋志军是来要钱的,我不给,他无能狂怒。”江虞嗤笑一声,眼里满是嘲讽。

脑海中闪过办公室那一幕,程苏然心有余悸,不由捏紧了拳头。

“我不仅一分钱不会给,我还要祝福她早日被病魔战胜,哈哈哈。”

“我可怕吗?”

“然然,你有没有想过,你认识的我其实是假的?你看,金玉里面都是败絮,我那么丑陋,那么不堪,浑身都是戾气,都是恨……”江虞幽幽地看着程苏然,晦暗的眸子里尽是疮痍,从中透出嘲讽的笑容。

她没醉,她意识很清醒,只是肢体行动迟缓。

程苏然抓住了她的手,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她至多能想象到江虞和家里关系并不好,就像自己寄人篱下那般,所谓的兄弟姐妹,都一样。

“你害怕吗?”江虞凝视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程苏然摇头:“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亲眼看见了……你不是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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