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今天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希望以后我们能减少私下来往。”

“告辞。”

程苏然决绝转身离去。

电梯门开了又合,门外空荡荡的。

模型碎块散落在地上,个别零部件滚出老远,秋千散架了,装饰品脱落了,小小的人四肢断裂,已然面目全非。

江虞看着满地狼藉,脑子里嗡嗡作响。

[左边是你的事业,是大家看见的你,右边是你的生活,是我看见的你。]

[姐姐,你还喜欢吗?]

[很喜欢。]

[你不在这些年,它是我唯一的念想。]

心随之碎落了一地。

江虞慢慢蹲下去,伸出手,一块一块捡起地上散落的碎块,装进透明盒子里。捡着捡着,她的手越来越抖,肩膀也在发抖。

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渐渐模糊了视线。

碎了。

都碎了。

她咬牙抽着气,忽然笑起来,“还好,还好……今天吃了很多菜……以后真的吃不到了……”哽咽着哭腔,一边捡一边自言自语。

手边的碎块捡得差不多了,远一点的,够不着,她便跪下来,爬过去捡,细小的渣滓也一并捡起来。

田琳站在后面看着她,不知不觉也红了眼。

捡干净了,江虞抱着盒子颤巍巍站起来,关上门转身,就这么撞入田琳视线中,她愣了一下,唇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田琳心揪了起来,眉头紧锁,“虞姐……”

“今天太晚了,住我这里吧。”江虞哑声说。

田琳点头。

江虞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抱着盒子走向主卧。

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房间,她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到桌上,开始翻箱倒柜,不多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胶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她坐到桌前,拿起较大的碎块,按照记忆里的样子拼出轮廓,然后在断裂处涂抹胶水,小心又笨拙地将它们粘连在一起。

没关系。

碎了也没关系。

她可以从垃圾桶捡回来,就可以重新拼回去。

即使拼得不像样子。

……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从小区出来,程苏然坐在车里发呆,眼角有未干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她静静望着路灯的影子,内心汹涌如潮。

那是她花费了好多时间和精力做出来的礼物,那是承载着她满满真心和爱意的礼物,那是原本就该被丢进垃圾桶的礼物。

江虞当着她的面捡回来,她就当着江虞的面毁掉。

可是为什么……

一点都感觉不到轻松呢?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程苏然低头,看到备注是若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出门已经有一会儿了,忙接通,“若弦……”

“然然,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电话里声音有些焦急。

程苏然实话实说:“我在江虞这边,给她带点东西。”而后连声安抚,“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回去。”

“……好。”语气平静下来。

挂掉电话,程苏然抬起头,望了一眼大门内的豪宅高楼。

只要少见到江虞就好。

只要少与江虞私下来往就好……

……

今年中秋节在国庆假期内。

进入十月的江城降了温,才有了些初秋的凉爽。放假前,程苏然组织了公司聚餐,给所有员工发了福利,最后一天下午送闻若弦去机场。

家里只剩下她自己。

第一天睡懒觉,第二天打扫卫生,看书追剧,第三天是中秋节。

程苏然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就如这几年一样,姑姑热络地喊着她小名,让她回家团圆,她想也没想便拒绝了。然而这次有所不同,姑姑说表姐结婚了,婚礼就在后天办。

“然然啊,以前你姐脾气臭,做的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你没得跟她计较,算了哈,她现在也是要成家的人嘞,你好歹也是妹妹,婚礼就……”女人在电话里絮絮叨叨,拐弯抹角地说了许多。

程苏然站在阳台上凝望远景,听得有几分不耐烦,淡淡打断:“婚礼我就不去了,给她发个红包。”

“呃那红包……”

“最多一万。”

姑姑顿了两秒,迟疑道:“好嘞,那然然你回……”

不等她说完,程苏然挂掉了电话。

远处是热闹繁华的街道。

当初去法国交换,姑姑得知后一百个不情愿,她却也没指望她能情愿,幸而那时候自己手上有足够的钱,让她不需要开口求人,想走就走。

后来毕业,姑姑问她找什么工作,有意无意要她回家乡考教师,说是以后能找个好男人,她也没搭理,除了要用户口办事之外,再没联系过家里。

她隐约能感觉到姑姑发现了户口可以牵制她。

万幸她跑得快,考入外交部后直接落户首都,姑姑手里再没了筹码,只能张口闭口喊良心,她摊牌说出父亲的赔偿金,姑姑彻底无话可说,再后来,对待她的态度越来越温和。

这些年她从没回去过。

一个人在外生活久了,任何事情都能自己解决,身边好像不再需要别人。

她常常想,这辈子独身到老也很好……

街上人山人海,程苏然没有出门的打算,临近中午,她为自己做了顿丰盛的午餐,拍照发给闻若弦。

下午就在家用投影仪看电影。

学外语的好处是看原版片不需要字幕,可以像看母语电影一样专注画面和剧情。

悠闲的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程苏然懒得做饭,煮了一个玉米吃完,去小区楼下散步,散着散着,突然就觉得有些无聊。

微信里同事朋友都热热闹闹的。

她愈发感到孤独。

各种各样的广告推送,让人眼花缭乱,本地生活号上写着今晚八点在玉湖公园有猜谜放灯活动,现场照片看起来挺有意思,她内心蠢蠢欲动。

没考虑太久,程苏然上楼换了衣服,驱车前往。

……

夜里出来玩的人多,路上有点堵,程苏然到公园正好八点,外面停车场位置几乎满了,她转两三圈才找到车位。

公园大门外高高挂着两个兔子灯笼,入口广场中央摆放着巨型月饼,空气中回荡着悠扬的古典乐,周围人来人往,三三两两拖家带口的,小孩子很多,一家人热闹和睦。

穿过主道,后面是灯谜长廊。

长廊两边挂满了玉兔灯笼,发出朦胧柔和的光,远远望去一片滢亮,程苏然放慢脚步,走马观花般逐个看过去。

她恍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中秋节的夜晚……

[对自己有信心吗?]

[不太有。]

[姐姐相信你。]

女人温柔的笑脸闯入她脑海,地上是两人牵着手的影子。

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

不知不觉,已经走完灯谜长廊,前面是玉湖,岸边人群聚集,湖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柔光,倒映在漆黑的水中。

程苏然收起思绪,缓步走到岸边,蹲下来。

大大小小的花灯在水面漂荡,上面有写的字、画的画,还有许下的愿望,稀稀疏疏地漂啊漂,不知要漂去何方。

昏暗的夜色下,柔光染亮了程苏然的眼眸。

她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闻若弦:[好看吗?]

闻若弦秒回:[这是哪里?]

程苏然:[玉湖公园,放花灯。]

闻若弦:[好看,许个愿吧。]

[我提前回江城了,现在在机场,一会儿去公园找你。]

啊?

也好,有人陪了。

程苏然抿着唇笑,小梨涡漾开浅浅的弧度,正要起身去买花灯,一只大兔子花灯摇摇晃晃朝她漂过来,轻轻撞了一下岸沿。

哎?

她四下看了看,不知是谁放的灯,兔子造型在众多莲花中显得别致又精巧,她好奇地伸出手,把它捧了起来。

烛火幽幽地燃烧着,光芒黯弱,却清晰地映照出插在上面的简笔画。

是两只兔子。

大兔子牵着小兔子,背靠背坐在草丛里,长长的耳朵耷拉下去,小尾巴毛茸茸的,生动又可爱。

底下是两个大写字母:Y和R

会是谁画的呢?

真可爱。

她准备放回水里,忽然注意到背面还有字,仔细看了看:

Juste une photo de toi.

“!”

程苏然睁大了眼睛。

这句词……

她又转回正面简笔画,紧紧盯着那两个字母。

Y……Yu?虞?

R……Ran?然?

程苏然猛地抬头,抱着花灯站起来,环顾四周。

周围游人有说有笑,悠闲地散着步,天太黑,岸边路灯光亮有限,无法完全看清每个人的脸。一眼望去,找个子最高的。

足足找了一圈,高个子都是男人,并未看见预想中的影子。

会是江虞吗……

她也在?

程苏然心绪纷乱,忽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有些懊恼。

在又怎样。

不关她的事。

程苏然把花灯放回水中,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湖面倒映着凉亭灯火的影子,岸边矮树上挂满了灯绳,今晚有灯绳祈福活动,许多人买了灯绳,围着树许愿,她也凑个热闹,买了一条。

每棵树下人都不少,她一路走,看见人多就兴趣缺缺,走着走着,终于找到了人少的树。

那棵树屹立在湖边,树下只有一个人。

程苏然加快脚步。

走近了,那人侧影似乎有点眼熟。身形高瘦,长发披肩,穿了件银灰色长袖衫,简单休闲的牛仔裤,一双腿又长又直。

江虞?

程苏然停下来,心里莫名有点慌,转身欲走。

可就在这时那人转了过来。

目光交汇。

“然然……?”江虞惊讶地望着她。

程苏然心头猛跳,假意露出震惊的表情,“江总,好巧。”

两人沉默着对视。

一阵阵凉风吹过来,卷携着湖水的湿气,淡淡的青草气息。

江虞抿唇一笑,视线落在她手上,“你……要系灯绳吗?前面比较矮的树人很多,这棵树高,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程苏然脸色有些不自在,低头看了看灯绳,又瞟了眼树,“我自己找低一点的树枝。”

“噢……好。”江虞淡淡地笑,眸色黯然。

程苏然移开眼,走到树下,仰头寻找合适的树枝。

这棵树贴着水岸而生,稍低的树枝长长延伸到湖面上方,呈不太规则的半弧形,只要抓住它稍稍压下来一点,就能系上灯绳。

程苏然小心地踩住岸边杂草,一只手扒着树干,踮起脚,另一只手去够那根长树枝。

指尖摸到了粗糙的树皮,她脚下又踮了踮,成功抓住树枝,准备往下拽。

“你小心点……”江虞在旁担忧地看着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她扶着树干的手滑了一下,似要失去重心,顿时来不及多想,用力拽了她一把。

那瞬间,自己脚下却踩塌了,一个重心不稳惯性栽进了水里。

——扑通!

湖面溅开大片水花。

程苏然被拽得胳膊生疼,往后退了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只看见江虞猝不及防掉了下去,吓得一个激灵,“江虞!!”

她冲过去就要拉人。

江虞却自己从水里爬了起来,“咳咳……没……没事……下面是台阶……”

“??”

沿岸水面下是人工砌成的水泥阶梯,不深,刚好没过江虞的大腿,她跌落那一下子,屁股磕在水泥阶梯上,溅起的水淋了满头满身,全都湿透了,像只落汤鸡。

程苏然惊魂未定,连忙上前扶住她,“没有呛水吧?”

“咳……一点点……咳咳……没事……”

“那边有个亭子,我扶你过去。”

江虞捂着胸口咳嗽,屁股一阵一阵地疼,程苏然扶着她来到凉亭里,坐下,手忙脚乱从包里掏出纸巾,“给你,快擦擦。”

“谢谢。”江虞接过纸巾,擦了擦脸,小口喘着气。

很是狼狈。

程苏然皱眉看着她,正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

是闻若弦的电话。

“喂?若弦。”

江虞浑身一震。

“快到了?噢,我在公园里面,湖边上……嗯,行,我现在过去接你。”程苏然看着公园大门方向,应了几声,挂掉电话。

她转头看向江虞。

江虞也抬眸看着她。

“我……”程苏然嘴唇动了动,“我现在要去接人,你没事的话,尽快回去换衣服吧,别感冒了。”话音一顿,忽又想起了什么,眼中似有内疚,“谢谢。”

说罢,她转身离开。

江虞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被冷水浸透的身体哆嗦了下,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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