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咖啡的苦味还停留在嘴里,带着点点酸涩,程苏然其实不太喜欢喝咖啡,相较于苦,她更喜欢甜的东西。

尤其此刻,内心充满了苦味,就更加想吃甜的了。

她没说话,低下头,捏着银勺挖了一小块蛋糕,送入自己嘴里。奶油的香甜瞬间在味蕾上化开,浓郁,绵密,覆盖掉了所有酸苦。

真好啊。

她一勺接一勺地吃蛋糕。

江虞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吃,似乎没有打算要回答的样子,心悬了起来,却也不敢再追问,便默默等着。

蛋糕吃得差不多了,程苏然放下银勺,擦了擦嘴,终于抬头与江虞对视。

“可以。”

江虞长舒一口气,眼里有了笑容,“然然……”

“模型等我修好再还给你。”程苏然面色平静。

她不想再深陷于过去,却也舍不得与江虞断绝联系,既然告别了那段旧时光,告别了旧时光里曾经的她们,就要以新的身份重新互相认识,放过江虞,也放过自己。

以后她是程苏然,不是金丝雀,而江虞是江虞,不是金主。

一听见模型能修好,江虞眸光忽亮,却又有些担心,“会不会很难修?我不记得我试过多少次了,每次都弄得乱七八糟,怕越修越坏,后来就不修了,保存起来……”

“是你手笨。”程苏然忍不住笑了。

江虞也笑了起来,深邃的目光含着柔情,“然然,现在能加微信吗?”

程苏然笑容一滞。

“不加也没关系。”江虞生怕她不高兴。

程苏然没说话,觉得嘴巴里有点干,端起杯子要喝咖啡,但想起苦味,又放下了。

江虞皱眉,冲服务员招手,等人走近了说:“有果汁吗?”

“有的。”服务员把平板给她看。

江虞点了杯西瓜汁,又多点了一份慕斯蛋糕,等服务员走了,程苏然疑惑道:“你自己的还没吃完。”

“给你点的。”江虞看了眼她面前空掉的小碟子,和几乎没怎么动的咖啡。

程苏然顺着视线垂眸,默不作声。

没多会儿,果汁和蛋糕端上来了,程苏然喝了几口西瓜汁,甜滋滋的,冰冰凉凉从喉咙直入心底,她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又接着吃蛋糕。

甜食果然让人心情愉悦。

江虞眼尾笑意渐深,端起自己的咖啡抿了一口,慢慢地吃起蛋糕来。

“你呢?”程苏然忽地抬眸问。

“什么?”

“这几年怎么样?”

江虞神情微妙,抿嘴笑了笑,说:“退休了。台前转幕后,现在是经纪人兼设计师。”

“ETERNO的设计师?”

“嗯。”

程苏然不会说自己在网上搜过资料,只轻轻哦了声,“我好像买过这个牌子的衣服,设计和面料都挺喜欢的。”

“哪一件?”江虞来了兴趣,“说不定是我的作品。”

程苏然拿起手机,在相册里翻了翻,调出一张穿黑色开衫的自拍照,“这件。”

“前年春夏系列,我的第二个作品。”

“真是你的?”

“不骗人。”江虞摇头。

一件很普通的黑色开衫,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程苏然在实体店里看了它两眼,本来没打算买,直到她伸手摸了一下。

面料很柔软,像是棉的,但又有点冰丝的凉爽感,她以为这种料子穿在身上软塌塌的,没有轮廓,会放大自己肩膀较圆的缺点,可是穿上身才发现,整件衣服廓形直挺,肩膀处不知是什么设计,略微像西装外套,无论她怎么抬手臂都始终保持那个形状。

完美掩盖掉她肩膀上的缺点。

她就买了。

或许是以前受江虞的影响太深……

“哦。”程苏然闷闷地应了声,低头喝西瓜汁。

江虞似笑非笑,“我们的喜好很像。”

“基础色百搭不出错,普罗大众都差不多。”

“嗯。”

嘴硬。

江虞吃了一小块蛋糕,柔声说:“然然,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为你做定制。”

“有需要我再告诉你。”程苏然委婉道。

“好。”

两人又聊了会儿这几年工作上的发展。

大约三点,程苏然说还有事,买完单先行离开。江虞独自坐在椅子上,喝完了自己的咖啡,又将程苏然那杯没怎么动的咖啡喝光。

她拿起银行卡看了看。

827930……

八月二十七号,晚上九点半。

江虞在心里默念一遍,叹了口气,想起五年前程苏然的表白。

那时候的然然很勇敢,明知说出口就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却仍选择了表白。她从来都没有看错人,反而是自己……她越来越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赤诚与真心。

然然心里还有她吗?也许她没机会了吧……

静坐了会儿,江虞把银行卡塞进包里,站起来,今晚与裴初瞳约了晚饭,准备提前过去,她一边往楼梯走一边打电话。

那头很迟才接。

“瞳……”

一阵抽泣声传入耳朵,江虞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裴初瞳哽着哭腔说:“可可,饭不吃了,我现在在首都……”

“你别哭,怎么回事?”

“我爷爷没了……”

……

ICU病房外,裴初瞳蹲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呆滞的双眼里流着泪。

几分钟前医生刚宣布病房里的老人脑死亡。

月初,爷爷旧病复发进了医院,情况时好时坏,而她在剧组里抽不开身,这么多天都没能回来看望。今天新电影杀青,她刚回江城,打算收拾一下东西,好好休息一晚,明早飞过来。

今天早上她给家里打电话,奶奶很高兴地说爷爷能自主呼吸了,还能坐起来跟人聊天。

谁知到了中午,病情急剧恶化,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彼时她刚走出江城机场。

爷爷躺在ICU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强撑着一口气,硬是等她赶到病床前,看了她最后一眼,才安心离去。

她在病房里崩溃痛哭。

那一瞬间,她满脑子都是自责,如果自己能早点回来,或许爷爷看见她,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呢?

父母亲戚们都在商量着后事,奶奶因为哭晕过去而躺在普通病房里,裴初瞳就这样靠坐在墙边,像只没有灵魂的木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走廊尽头而来。

“哎,小阮来了。”

“小阮……”

亲友注意到了来人,声音此起彼伏。

“裴叔叔,爷爷呢?”低沉沙哑的女声,透出些疲惫。

裴初瞳耳尖微动,猛地抬起头。

女人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长发低束在脑后,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面容清瘦,轮廓冷硬,依旧是那不苟言笑的样子。

呵。

阮暮。

她终究是又见到她了。

“一直在等你,没等到,刚走不久,你去看看吧。”裴父沉痛叹气,指了指病房。

阮暮拔腿冲进去,来到床前,只见老人静静躺在那里,神情安详,干瘦的手臂露在外面,皮肤尚有血色,更像是睡着了。

“爷爷……”她哽咽地喊。

眼泪止不尽往下流,阮暮站直身体,缓缓抬起右手,冲老人的遗体敬了个军礼。

然后“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于她而言,裴爷爷恩重如山,今天自己来晚了,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留下的是一辈子的遗憾……

如果当年没有坚持离开就好了。

跪了许久,阮暮颤巍巍站起来,抹掉了眼泪。这会儿裴家人已经联系了殡仪馆,护士也进来了,她不舍地看了老人一眼,转身出去。

裴初瞳蹲坐在角落里看着她。

四目相对。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以后我们各自安好。]

[我接受你的任何决定。]

回忆汹涌而出,往事在眼前浮浮沉沉,彼此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一晃,又回到了小时候。

阮暮嘴唇动了动:“瞳瞳……”

她蹲下来。

裴初瞳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红肿的眼眶里含着泪光。

阮暮试图伸出手去触碰。

裴初瞳身体缩了缩,阮暮伸出一半的手悬在空中,僵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她默默收回了手。

……

裴爷爷的遗体被运送至殡仪馆,经过商议,裴家人将告别仪式定在后天上午。

这两天阮暮就住在裴家。

不同的是,以前她与裴初瞳自小住的那间房,已经成了裴初瞳一个人的房间,如今她只能暂时住在客房。她在一楼,裴初瞳在二楼。

第一个夜晚,谁也没找谁。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白天裴初瞳更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不见人,水米未进,急坏了裴父裴母。这边要操办丧事,安慰奶奶,那边要担心女儿,忙得团团转。

从黑夜到黎明,从黎明到黑夜。

裴初瞳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大脑里全然空白,好像自己的魂魄丢在了什么地方,不知是因为爷爷去世,还是因为见到了阮暮。她仰面盯着天花板,只觉得连呼吸都是不存在的。

——叩叩

“瞳瞳,可以开门吗?”外面传来阮暮的声音。

“我是木头。”

裴初瞳猛抽了口气,身体瑟缩起来,又舒展开,一个挺身撑起手臂,踉跄着跑过去开门。

阮暮捧着托盘站在外面,托盘上是一碗香气四溢的面条。

“瞳瞳……”

她眼中流露出欣喜。

裴初瞳睫毛轻颤,侧过身,让她进来,“砰”地又摔上门。

声响震得阮暮手臂一抖。

她走到桌前,弯腰放下托盘,“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煮了你以前最喜欢吃的打卤面,多少吃几口吧,别让叔叔阿姨担……”

话未说完,裴初瞳冲过来抱住她,突然失声痛哭。

“混蛋……你到底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爷爷想见你最后一面……臭混蛋……我、我也想见你……”

阮暮浑身一僵。

抬起的手臂缓缓落下来,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后脑,像小时候给予她安慰。

“我……”

“对不起,”阮暮眼眶泛红,“有件事我想向你坦白。”

裴初瞳抱紧了她。

“其实我是爷爷捡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