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不会跑的。”

那时程苏然不知道,为遵守这个承诺,她亲手把自己送入了无边苦海——而她本可以不用踏进去。

她不跑,她讲诚信,她有契约精神。

江虞眼眸微敛,假意不知地笑了笑:“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程苏然并不惊讶于她的“健忘”,低头去翻手机,先点开银行卡到账短信,再点开两人的微信聊天框,滑到相关那条消息。

“哦——”

江虞做出才想起来的样子,把水瓶递给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乖,不要多想,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程苏然乖乖点头,收起了手机。

车子一路平稳行驶,窗外风景徐徐倒退。假期的缘故,路上车多,即使在高速上也开不快。

江虞吃完酥饼仔细擦了擦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水,喝够了才拧回盖子,放到一边。她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只看见半张略显憔悴之色的小脸,和垂下去的又长又密的睫毛。

心口莫名又扎了一下。

昨天打款,她做出一次性付清这个决定时并非毫不犹豫,相反,她考虑了种种可能,最后才选择相信程苏然。

不知不觉间,在她的潜意识里,小朋友成为了可信的人。

一种很奇妙的直觉。

她细长的手指穿过发丝间,缓缓梳动着,眸里柔光滟滟,“离开的人不是真正离开了,只要你依然记得她,她就永远活在你心里。”

“难过就哭出来吧。”

闻声,程苏然睫毛一颤。

一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静静地怔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姐姐大概是以为她在为奶奶的离开而伤心,才会这么说。

所以她的情绪早已暴露了。

虽然……不是因为奶奶。

程苏然心念一动,转过脸,对上了那道温柔而有力量的目光,如遇春风,一扫盘踞在她心上的阴云。

那瞬间她在想,如果姐姐不是金主就好了。

她不想解释,不想说实话,不想告诉姐姐自己难过其实是因为感觉到了像在流浪,没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她顺着江虞这番话点了下头,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嗯。”

“姐姐,你说的度假区在哪里呀?”转移了话题。

江虞便也不再提,淡淡道:“江城周边,不远,开车两小时。”

“我……能问一个问题么?”

“你说。”

“言言姐和陆总是好朋友吗?”方才提到了祁言,程苏然冷不丁想起那天在办公室尴尬的碰面。

江虞笑着摇头,“她们是情侣。”

“啊!”

“怎么了?”

小朋友嘴巴张成一个圆。忽然,肩膀塌下去,颓着脸说:“这样的话,陆总肯定也会去,好尴尬。”

江虞挑了挑眉,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程苏然抿唇不语。

长久的沉默,耳边是很轻微的车身与空气摩擦声,在这份静谧之中却显得突兀。

“陆知乔说,你在她那边工作过?”半晌,江虞淡淡开口。

“但她好像不知道你还没毕业。”

程苏然咬了下嘴唇,老实承认:“是,暑假的时候。”

“你当时还在做家教。”

“嗯。”

“家教,歌手,翻译。也就是说,一个暑假打三份工?”江虞一字一句说出来,语气令人琢磨不透。

程苏然平静地点头。

无论她自己养活自己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也弥补掩盖不了背后缘由带来的酸楚与苦涩。她只能极力控制自己,做到不卑不亢,维持一份脆弱的体面。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

江虞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终究程苏然还是嫩了,被看得不自在,垂下眼,避开那视线,一五一十交代:“专业对口的工作都要全职,但我的时间只够做兼职,所以面试的时候我就说自己毕业了,入职我说自己毕业证放在老家,给她们看了学信网的复印件,那批人挺多的,人事姐姐看到学校名字就直接给我办手续了,签的是试用期合同。”

每个大学生入学时都要注册学信网,以此认证学历学籍。

一开始她并不抱希望,新北科技毕竟是大公司,面试流程会很严格,不一定能蒙混过关,她只想碰碰运气。

于是就这样走了好运。

大公司福利待遇好,工资高,同事之间氛围和谐,领导也很好相处,如果不是九月份要开学了,她根本不想辞职。

但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满足于面前的甜头也许会错过更多风景,她还是要继续念书,争取去外面看看更大的世界。

这样想便释然了。

说完,程苏然鼓起勇气与江虞对视。以为她介意这件事,心里又忍不住感慨,果然优秀的人都跟优秀的人一起玩。

而自己算什么呢?

江虞凝视着她,目光染上了一点惊奇。

这小朋友……

你以为她是涉世未深的傻白甜,但她什么都懂,脑袋瓜聪明得很,你以为她是早熟懂事的小大人,但她又尚且稚嫩,在你面前形同透明。

不知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或许两面都是,或许两面都不是。

江虞有点看不明白她了。

看不明白,就意味着无法掌控。

“难道面试的时候hr看不出来你是个小朋友吗?”江虞饶有兴味一笑。

“不清楚……”程苏然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可能我经验比较丰富吧,面试过挺多工作,而且我也做过类似的招聘岗位,有些面试套路我知道的。”

“哦?”江虞微眯起眼,拇指轻轻按住她唇边小痣,“哪些工作?”

程苏然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姐姐,你问这个干嘛呀。”

“小朋友要听话。”

“唔。”

她想了想,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拨动着,说:“高考完暑假在我们老家的酒店当服务员,然后大一寒假在小公司做前台,那个都不用学历,说我长得好看就要了。大一暑假在我们学长开的公司,好像是叫招聘专员吧,就是招人,算提成,我可能忽悠了,业绩第一……”

她有点小得意。

江虞嘴角忍不住上扬。

“然后大二寒假我去考了驾照,那个时候觉得要开始找专业对口的兼职了,正好我过了‘B2’和‘三口’,我们老师推荐我去一个国际展会当翻译,这是我做过最有意义的兼职了,我看到好多好多外国人,说什么语言的都有,一开始我都不敢主动跟他们讲话,哈哈哈——”

程苏然说着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里有微光闪动。

整个暑假,周一到周五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看书学习,周六全天做家教,周日上午继续看书,下午休息,晚上去夜店唱歌。

生活越忙碌,越能带给她成就感,让她摆脱过去的阴影。可她还是很羡慕那些不用边读书边打工的同学。

正开车的田琳看了一眼中央后视镜。

女孩靠在江虞肩头,低敛的眼眸里笑意盎然,略有些苍白的脸颊漾开两个小酒窝,像恋人间亲密的依偎。

“平常周末也要做兼职吗?”江虞也笑了,不自觉继续问。

“不,”程苏然摇头,“要上课,没有那么多精力,我觉得还是读书更重要。”

江虞笑容一凝,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转脸看向窗外。

车子正经过一座高架桥,十几年前她刚来江城时,是没有这座桥的。时光走得飞快,物是人非。

“是啊,读书很重要。”江虞转回来,淡淡一笑,说着,低头亲了亲她的脸。

“小朋友要好好读书。”

程苏然一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却只看见江虞眼里漫不经心的笑,又听见她说:“看来我不能叫你小朋友,应该叫‘小油条’。”

“哎?可是……”

“不喜欢?”

程苏然点头,认真地看着她:“我喜欢你叫我小朋友。”

江虞抿着嘴笑,轻轻刮了下她鼻子,正要说话,手机忽然响了,她从包里拿出来,是裴初瞳。

“瞳瞳?“

一听这昵称,程苏然竖起了耳朵。

“可可,来首都玩吗?”电话里裴初瞳语调轻快,听起来心情不错。但江虞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说话似乎有点鼻音。

“你感冒了?”

“没有啊。”

“我怎么听你说话有鼻音。”江虞皱起眉。

裴初瞳笑着说:“听错了吧,江可可,年纪轻轻耳朵就不灵了。”

“你在你爷爷那儿?”江虞绕过话题。

裴初瞳声音低下去:“嗯,昨天陪他看阅兵,我跟剧组请了两天假。”

“你跟阮……”江虞猜到几分,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裴初瞳不知朝谁大喊了一声:“别烦我,滚!”

然后电话瞬间挂断。

江虞握着手机愣了一会儿,隐隐有点担心,又拨过去,响了几声被挂掉,接着收到了裴初瞳的短信:[没事,心情不太好,我冷静一下,晚点再和你说。]

她松一口气。

程苏然看着她眉心拧起,又慢慢舒展,一会儿紧张担忧,一会儿放松平静的样子,心里不禁打起了小鼓。

tong tong?不会是姐姐的另一个情人吧……

昨天周年阅兵,裴初瞳特地请假回了首都老家,一家人陪爷爷看仪式。

裴爷爷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十六岁参军,上战场,从小班长升到高级将领,战功赫赫,勋童无数。如今老人家八十多岁高龄,身子骨依然硬朗,精神矍铄,头脑清晰,德高望重,受人尊称一声“老首长”。

九岁以前,裴初瞳一直随爷爷奶奶住在部队大院里,是孙辈中最受两个老人家喜爱的孩子,故而与他们感情深厚。

这次,家里长辈叔伯姑姑、同辈兄弟姐妹、小辈外甥侄女都回来了。四世同堂,老爷子高兴得不得了。

一高兴就给裴初瞳介绍了个对象。

男的比她大两岁,一米八,模样儒雅标致,海归博士,高干家庭出身,爷爷跟裴老爷子是战友,门当户对。

“瞳瞳啊,你们先接触一段时间,觉得合适再考虑,不合适也就当交个朋友。你放心,爷爷绝对不会干涉你的自由,你想干事业就干事业,想谈恋爱就谈恋爱,只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裴老爷子拉着孙女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

裴奶奶在旁边擦老花镜,笑着打断道:“这还不算干涉呀?看你,都恨不得替瞳瞳跟人家吃饭了。"

“诶,我是真的很满意小许,但是我满意没用啊,要我们瞳瞳满意才行。”

“哟哟哟。”

老两口逗起乐儿来。

裴初瞳心情有些沉重,嘴角虽挂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神采。但她是个演员,明白应该怎样演好一个哄长辈开心的孙女。

“爷爷,我知道了,明天先和他吃顿饭,互相了解一下。”

“好好好。”

裴老爷子开心极了,连声应好,然后又转头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阮暮,招了招手,“还有小暮,来。”

阮暮猛地抬起头。

她今天没扎马尾,黑发齐肩披散着,衬得原本偏硬的脸廓柔化了一点,身上穿件棕色皮质风衣,清清冷冷,不苟言笑。

裴初瞳心里咯噔一下。

“老首长。”阮暮难得一笑,起身走过去,挨着老爷子坐下来。

裴爷爷佯装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一口一个老首长,越大越倔了。那都是外面人取的虚名儿,我们是一家人。”

阮暮连忙改口:“爷爷。”

“诶,”裴老爷子笑起来,拉过她一只手与裴初瞳交叠在一起,“你和瞳瞳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吃一锅饭,睡一张床,比亲姐俩儿还亲,所以爷爷不会厚此薄彼……”

他又开始牵起了红线。

阮暮心里一慌,下意识看了眼裴初瞳,偏偏,裴初瞳也朝她望过来,两道目光撞上了。

她扭脸避开。

裴初瞳皱起了眉。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暖热的温度从指尖蔓延而上,她能感觉到阮暮手心里厚厚的茧子,粗糙地覆盖在自己手背上,也能感受到这人的不自在。

呵。

她在心里冷笑。

“好了好了,老头子,”裴奶奶适时出声,打断了老伴儿的喋喋不休,“我看你今天是兴奋过了头,别唠叨孩子们了,早点睡。”

裴爷爷像小孩一样撇了撇嘴。

两人同时松口气。

第二天,裴初瞳应付着跟男方吃了顿饭,回来却发现,阮暮与她小侄女玩得正开心,也是刚从外面回来。

于是两人回房间大吵了一架。

“你是不是很高兴?终于不用面对我了,终于可以看见我应付别人了。”

“没有。”

“那就是无所谓,我真的跟男人结婚也无所谓。”

“……”

阮暮低着脸,一言不发。

说是吵架,但始终是裴初瞳一个人在控诉,阮暮修长的身形立在窗前,逆着光,侧脸冷硬,浑身上下只有睫毛会动。

像块没有生气的木头。

裴初瞳眼圈泛红,深吸了一口气,颓然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把脸转向另一边,任由泪落。

家里从来没有逼过她做什么。

即使是结婚。

爷爷不会非要她结婚,不会非要她嫁给某个人,父母就更不会了。裴家的家风虽然严正,但对子女后代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多限制和要求,她其实是在非常自由的环境中长大的。

所以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难。

空气中传来一阵抽泣声。

阮暮终于动了,转过头,望见沙发上的人肩膀颤抖,不由得拧起眉,面无表情的脸有了一丝波动。

她抽了张纸,缓步走到沙发边,正要给她擦眼泪。

裴初瞳怒而挥开那只手,纸巾落在了地毯上。

阮暮又回去抽了一张。

然后又被她挥落。

三次。

“瞳瞳……”阮暮低声喊她,垂着眼,却只是喊了这一下而已,什么都没说,好像在哄。

裴初瞳抬手抹了抹脸,嗓音微哑:“你到底觉得对不起我爷爷什么?”

阮暮没说话。

出发那天,晴空万里。

上午九点半,两辆奔驰商务车停在公司门口,大家在一楼集合。江虞和程苏然是最晚到的——没有人知道她们昨天折腾到半夜。

这次出行人不多,加上她们、田琳和祁言一家三口,总共十二个人,都是留在江城没回去的同事。

一踏进大厅,江虞意外看到了白露的身影。

她化着淡妆,穿件休闲的黑色长袖,简单的牛仔裤,头上戴一顶棒球帽,长而直的黑发披散及腰,气质与众不同。

“虞姐——”白露自然也看见了她,迎上去,亲昵地挽住她胳膊。

“这位是?”

目光落在程苏然身上,从头到脚快速打量一番。

江虞随口道:“我妹妹。”

“哦,小妹妹你好啊。”她眯着眼笑,说完目光很快转回江虞脸上。

程苏然都来不及回应一声。

“……”

祁言正在清点人数,见她们来了,拍了一下手说:“人到齐了,出发吧。”

众人纷纷跟江虞打招呼,连带着打量程苏然。

站在两个模特旁边的她被衬得又矮又瘦。

一行人走出大门。

门口有三辆车,停成一列,祁言带着老婆女儿上了最前面的白色轿车,方便带路,江虞她们坐中间那辆商务车,其余同事坐最后一辆车。

车门打开,田琳先上去了,坐在后排,中间座位留给老板和小情人。

江虞正要上去,一直挽着她的白露没松手,轻轻往后拉了一下,说:“虞姐,我们坐中间吧,让小妹妹先上去。”

“小妹妹,你和田助理坐后面好吗?”她转头看向程苏然,语气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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