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程苏然手指一僵,点进了链接。页面跳转到学校贴吧,网络延迟了两秒,她屏住呼吸,心一下悬到嗓子眼。

帖子显示出来,楼主id名为“小虾米”,发帖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多。

一楼:老规矩给度凉,等我慢慢放锤。

二楼:[照片][照片],她暑假留校,经常进出这家夜店,随便问问在江城呆了三个月以上的人,谁不知道这家店的消费水平,而且,夜店哦,什么人才去夜店啊?不用我说,自己体会。

三楼:[照片],开学之后她经常坐这辆车,别跟我说什么网约车,以她的条件不可能每天坐,她又不是本地人,更不可能家里来接,再说了,就算是家里来接,也应该坐副驾驶啊。

四楼:[照片][照片],重点来了,前几天晚上这辆车开到云锦丽华酒店旁边的小路,离地下停车场只有几米哦,前面就是酒店大门,啧啧啧。

五楼:[照片][照片],她在图书馆,电脑是新的,这个牌子型号市价一万多。拿助学金的人买得起这?

六楼:对了哦,她从开学到现在一次也没有回宿舍住,结合我前面发的照片,突然就反常,你品,你细品?

寥寥几楼,十分刺眼。

程苏然看着那些照片和文字,霎时手脚冰凉,只觉头顶炸开了一朵烟花,震得浑身发麻。

周围似乎安静下来,没有音乐节奏,没有窃窃私语。

她脑海空白持续几分钟,唯一闪过的念头是自己惹了麻烦,接着才后知后觉,楼主是谁?怎么会拍到这些照片?她要怎么办?

往下滑,很多人留言跟帖。

[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矿泉水]

[哇我们班的,挺高冷,平时神出鬼没,没想到还有这种瓜?]

[这不是上次吧里评选的系花么]

[楼上,那个评选贴就是楼主无聊的自娱自乐,评了好几个,哪有什么系花,看看得了]

[被包养不应该豪车接送嘛?这车也太寒碜]

大部分人在吃瓜看热闹,也有人猜测楼主与程苏然有仇。

程苏然低着头,手指滑动越来越快,泪在眼眶里打转,视线模糊得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最后,她退了出去。

脸颊一热,有液体滑落。

她瞬时被拉回现实世界,音乐声和身边的交谈声都回来了,她抬手飞快地抹了把脸,头更低,指尖胡乱点着手机屏幕,点开一个软件,装作在看。

不能哭,不许哭。

程苏然把泪意憋回去,稍微冷静了,片刻,她仰起头看T台,所有模特已经走完了最后一轮,包括江虞。

T台上空空荡荡。

她双目呆滞,凝固成雕塑。

不知多久过去,小周喊她:“程小姐,结束了。”

程苏然眼神恢复清明,讷讷应了声“好”,低下头,退出了调成录像模式的相机。机械一样站起来,机械一样跟着小周走。

后台一片嘈杂,江虞在小单间里与品牌方负责人相谈甚欢。

她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侧对着门,单手插在口袋里,浓黑半鬈的长发随意散落下来,身形高瘦挺立,衬得对面穿西装的男男女女更矮了几分,气场压过一头。

程苏然脚步一顿,僵在门口不敢进去。

她闯祸了。

上回她仅仅是跟表姐在校门口拉扯了一番,就被提醒、警告,这次的事情显然更严重,如果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嫌弃她给她惹了麻烦。然后直接终止合约。

这是每个冷酷而现实的金主都会做出的选择。

程苏然皱起眉,心好像被一只手拽着沉了下去,她不甘,握紧拳头,生出一股力量与之对抗。

绝不能让姐姐知道这件事……

光凭几张照片不能说明什么,只要她不理,时间会冲淡一切痕迹。再熬两年,毕业了,就没有人记得。

她往前迈了一步。

田助理正收拾东西,小周上前帮忙,只有她像木头一样站在旁边,心不在焉的。

这时,江虞和品牌方负责人转过身,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她目光扫过程苏然,凝了两秒,不动声色移开。

两人擦肩而过。

“该走了,程小姐。”田琳跟在后面提醒。

程苏然睫毛轻颤,低头跟上去。

外面太阳正盛,黑色奔驰商务车停在侧门口,一行人道别,江虞先上了车,程苏然随后上去,田琳和小周坐在最后排。

车子缓缓驶出艺术馆大门。

江虞拉上窗帘,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拿起手机,挨个回复消息。她一边低头打字一边对身后人说:“田琳,你给白露的经纪人打个电话,问问她明天下午白露的安排。”

“好。”田琳在通讯录中找到叫米娜的号码拨了出去。

米娜是公司的首席经纪人,在这行干了近二十年,无论年龄还是圈龄,都比江虞还要大许多。她是江虞花了心思和高价挖来的,现任经纪部总监,统管所有经纪人。

她们之间说话一向简练,三两句就沟通完了工作。

“虞姐,明天下午有客户来公司面模特,白露也要去。”

“推掉。”江虞不咸不淡地说,“明天大秀结束后,我们要跟品牌方吃饭,我带白露去刷个脸。”

今天是彩排,明天是正式场,这次江虞被邀请作为主秀模特而来,不仅仅是走秀,也在跟品牌方谈长期合作。

伊微尔是国内女装老品牌,走中高端路线,占有相当大的市场份额,每回举办时装秀挑选模特都很严格。对新人模特来说,能与之合作就是为职业生涯添上漂亮一笔,双方相辅相成。

白露如今还算是新人,刚暂露头角,势头正猛,后续资源必须得跟上,以免因为后劲不足而浪费了她优越的先天条件。

江虞是这么考虑的。

“好的。”田琳没多问,只是照做。

江虞想了会儿工作的事,转过脸,看到程苏然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坐着,背挺得笔直,仿佛神游天际,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她的存在。

“饿了吗?”她伸手揽住女孩的肩膀,脸颊贴过去。

程苏然身子一僵,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不饿,就听见肚子发出咕噜声,羞道:“有一点。”

说话间不自觉往江虞怀里靠。

江虞笑了,顺势把人搂住,鼻尖蹭了蹭那小巧的耳垂,柔声说:“我还要忙,先送你回酒店,你自己吃饭,记得睡一会儿午觉再去上课。”

这般语气听得程苏然的心一颤一颤的。每颤动一下,酸意就多一分涌上来。

她怎么能那么不小心,给姐姐惹出大麻烦。

“怎么了?”江虞刮了下她鼻子。

程苏然两颊绽开小梨涡,若无其事地点头:“好,姐姐放心去忙吧。”

话说出口感觉到不对。

金主怎么会放心不下小宠物?这种话不是她能说的,意思也不是她能揣测的。好像用错了词,又好像是自己太敏感。

她小心观察江虞的脸色。

江虞只觉得她乖极了,在那浅浅的梨涡边印下一个吻,觉得不够,又去啄她的唇,像尝到甜软的水果糖。

“唔。”

程苏然轻哼一声,猛然想起后排还坐着两个人,不禁红了脸,躲闪着,“姐姐,有人的。”

坐在后排的田琳和小周面不改色。

看不见,听不见。

老板身边总有小情人陪伴,但心里拿捏着分寸,在外面至多是嘴上逗几句,亲一亲,不会做更出格的事。不过,偶有几次,田琳去酒店给江虞送玩具,在客厅听见了浴室里的声音。

她习惯了。

“怎么心不在焉的?”

“没有……”

“撒谎。”

“……”

程苏然心里慌乱,生怕被看出什么来,垂下眼,很小声地说:“因为最后一轮没拍到你的照片。”

这并不算谎言,她确实因为看帖子而错过了给姐姐录像,什么都没有拍到,心有遗憾。可是——

她是打算偷偷拍的呀!

怎么说出来了?

程苏然绷紧了神经。

“没拍到我的照片这么难过吗?”江虞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笑着逗她。

程苏然抬眼,被那温柔的笑意迷了神,怔怔点头,“嗯。”

“为什么?”

“因为……”她看见江虞的脸色慢慢淡下去,蓦地清醒过来,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因为姐姐好看啊。”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或许就是因为好看吧。好看的人,谁不喜欢呢?

江虞注意到她躲闪的神色,微微皱眉,目光带了点审视的意味,许久,才淡淡嗯了声,说:“网上有很多。”

程苏然不敢贸然开口,只轻轻点头。

一路再无话。

十几分钟后,到了酒店,程苏然正要开门下车,忽然想起帖子,那些照片……必定是有人跟踪她才能拍到。

外面是酒店大门,也许现在附近就有人蹲点。

她纠结半晌,转头看向江虞,说:“姐姐,我想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去,可以吗?”

“去停车场。”江虞直接对司机说。

车又动起来,前面调了个头,进入地下停车场,老位置。

程苏然还是有点不放心,扒在窗户上仔细看了看外面,小心翼翼开门,下车,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才对江虞挥了挥手,转身进电梯。

女孩纤瘦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内。

江虞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方向,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回到套房,程苏然瘫在了沙发上,像被抽掉了骨头,软成一团烂泥。

明明没有做特别消耗体力的事,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从心底深处涌出来,带着焦虑,一点一点流遍四肢百骸。

她半张着嘴唇呼气。

肚子咕噜直叫,饥饿感无法忽视,她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捧着平板电脑点午餐。

菜单页面花花绿绿,各色美食应有尽有,吃了大半个月都没有重样。程苏然手指滑动着屏幕,一道又一道菜,看着那动辄上百块的价格,喉咙蓦地一哽。

她其实哪有钱吃这些东西呢?

是因为被包养了,一切消费都记在金主的账上。

看到帖子那瞬间,她一点也没有“被造谣”的愤怒,因为那就是事实,她就是被人包养了,连愤怒这种寻常情绪都因为心虚而生不出来。

她只是害怕。

害怕被揭露出来,害怕被人议论指点,害怕直面自己的心。

她是出卖自己的人,是甘于“堕落”的人,是不知廉耻的人。莫说别人看不起她,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从来没有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只是大部分时候这种煎熬都被姐姐带来的光芒掩盖。

程苏然咬紧唇,甩了甩头,在菜单上随意选了份面条,等送来,草草吃完。

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还是鬼使神差般躺到了床上,闭起眼。可大概是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就这样闭目养神了半个小时。

下午两点的课,程苏然收拾好背包,给司机打电话说不用送,然后出门坐地铁。

她在铃响前三分钟进了教室。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程苏然仿佛没看见,镇定自若地走到靠窗边位置坐下,像往常一样翻书。

那些目光陆陆续续收了回去。

兜里手机一震,程苏然拿出来放在桌子底下看,是丁媛给她发的消息:

[你还好吗?]

她抬头,环顾四周,不经意撞上几道窥探的目光,后者慌忙缩回去。她看到了坐在第三排的丁媛,对方也回头正看她,不知道是真的关心还是只想八卦。

她不能心虚,不能露怯。

程苏然若无其事地眨眨眼,低头回复:[谣言止于智者。]

——相信“谣言”的人都是蠢货。

丁媛:[你可能得罪人了]

[也许吧。]

这时,教授进来了。程苏然收起手机,再抬眼,丁媛冲她笑了一下。

她回以淡笑。

大一大二这两年,宿舍里发生过一些事,闹得很尴尬,最终以另一个同学搬出去住收场。剩下的三个人里,丁媛置身事外不清楚具体情况,就只有她和李美玲维持着表面和平。

这两年的经历使得她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即使丁媛真的不知情,关心也好,八卦也好,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这节课程苏然听得心不在焉-

第二节 课换教室,程苏然抱着书走在前面,丁媛从后面追上来,“然然,你要不要跟辅导员说一下?或者报警吧,恶意造谣是犯法的。”

她压低了声音,挽住胳膊。

程苏然侧头看她一眼,有所保留地说:“没事,不用理跳梁小丑。”

“但是那个帖子已经很多楼了,每分钟都有人回复,今天还有外校的人来看热闹,任由它发展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然然,你千万不要小看舆论的力量,有些人,活的能说成死的,死的能说成活的……”

“而且我感觉那个楼主肯定认识你,连你暑假经常去的地方都知道,不光知道还蹲点拍照片,最可疑的是,她怎么知道你没回宿舍?”

“我们用排除法,有两种情况,第一,那个人问了你室友,也就是我和美玲,第二,跟我们宿舍离得近。”

“我可以保证没人问过我关于你的事,然后也不太可能问美玲,因为楼主要是这么问的话就直接暴露了,所以现在只有一种可能,住在我们宿舍附近,可以看到我们进出。”

丁媛眉头紧锁,仔细分析了一番。

程苏然静静听着,仿佛没什么兴致,心底却掀起滔天巨浪。她一直沉浸在自责与恐惧中,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两点。

楼主是谁?与她有没有过节?

毫无头绪。

“有道理,我回去再想想吧。谢谢你。”不知不觉走到了下节课的教室,程苏然客气又疏离地向她道谢,表情都没变一下,抽出手,要独自去窗边坐。

别人说她高冷孤僻并非没有原因。

丁媛忙又拉住她:“哎,别坐窗户边了,跟我坐中间。”

这节课是法国文学,程苏然以为丁媛的意思是要选个好位置,方便听讲,便委婉拒绝:“我比较喜欢窗边。”

“笨蛋——”丁媛小声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落单,帖子里有我们班上的人,等着看你笑话呢,偏不让他们看。”

程苏然望着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一时说不出反驳、拒绝的话,任由她拉着自己去第二排。直到两人坐下来,她才回过神。

有股暖流在心间荡漾,这种感觉,好像与上次姐姐给她的一样。

但很快它又消散了。

她和丁媛的交情并不深,只是对方性子开朗,朋友多,还有点被家人宠爱着长大的傻白甜般的天真,对所有人都是友善的,不设防的,能跟她说上几句话。

现在她身处漩涡中心,无法分辨周围人是敌是友。丁媛这么热络地帮她,也许正是要从她口中套话,甚至——

贼喊捉贼。

程苏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将它赶出脑海,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如此阴暗……

有了罪恶感,更加心烦意乱,课也没听进去多少。铃响时,丁媛要拉她一起吃饭,她记挂着今天要刷的题还没完成,拒绝了,一个人去超市买了个面包,偷偷带进图书馆。

姐姐没有给她发消息,今晚应该是不会去酒店的。她就在图书馆待到深夜十点,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去。

而当她推开套房的门——

女人斜倚着沙发,长腿交叠,姿态懒散,脸上敷着厚厚的深绿色泥状面膜,闻声,睁开了眼,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去哪里野了?”

薄唇吐出冰冷的字句,眼神透着对她现在才回来的不满。

程苏然一怔,顿时心情五味杂陈,惊讶、心虚、恐惧……还有点委屈。她咬了下嘴唇,小声说:

“在学校图书馆,今天的题有点多。”

两人沉默对视。

她在那双冷魅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懊悔。

“去洗澡。”江虞收回目光,顺手又指了一下主卧,而后起身,进浴室洗脸。

程苏然明白这是让她洗完澡之后过去。

卧室里很暗,昏黄的光照着两道重叠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空气中弥散着纯净的香味,淹没了低语。

“乖——“

“姐姐最喜欢你了。“

江虞说着不知对多少女孩说过多少遍的话,轻而易举就将小朋友哄得服服帖帖。程苏然耳尖发红,心窝子酸软,早已将那晚的阴影丢在脑后。

可她总会想起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一幕。

迷迷糊糊之际,有两个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回荡,一个说“姐姐喜欢你”,一个说“你只是玩具”。

思绪飞去了别处。

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江虞有些不悦,沉着声音道:“你今天怎么回事?”

程苏然一个激灵回过神。

“嗯?”江虞垂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眸底一片愠色,“要我教你‘专心’两个字怎么写?”

“没有……”女孩连连摇头。

那双清透黑亮的鹿眸盈满了水光。

江虞顿时心软,脸色缓和了,低头亲了亲她的耳朵,又仿佛从未说过重话一般,温柔地哄:“再不专心,姐姐要生气了。“

“唔。”

夜渐深。

过后,江虞不再理会小朋友,兀自去浴室。她有轻微洁癖,前后要洗两次澡。

程苏然躺着一动不动,思绪纷乱如麻。

脑海里反复闪过姐姐变脸的样子,那么快,那么捉摸不透。因为她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宠物,腻了可以换一个,所以,姐姐不会考虑她的情绪,不会在意她的状态,更不会关心她为什么走神。

嗯。

不关心最好。这样就不会知道她惹了麻烦。

程苏然自嘲一笑,侧过身,拿起手机按亮了屏幕。

十一点半。

她解锁,指尖无意识地滑动,没忍住又点进了那个帖。正如丁媛所说,楼已经盖得很高,二十四小时翻了六页。

前两页回帖都是吃瓜围观,大部分人持怀疑态度,到了第三页,有人开始讨论她的长相、性格、成绩,甚至是衣品,又冒出许多自称暗恋她的人,一面把她当女神,一面觉得可惜。

第五页末尾,有人开起了猥琐玩笑。

[一看就不便宜]

[最后还不是老实人接盘,老实人挖谁家祖坟了?]

[穷人的女神,富人的j盆]

肮脏的字句刺痛了程苏然的眼,亦深深扎进她心里,一瞬间,浑身的血液直涌向头顶,双手不住地发抖。

不便宜……

的确不便宜。

没错,没错,一点都没错!她就是不便宜!她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人冤枉她。

一刹那眼泪汹涌而出。

手机掉在地毯上,她听着“咚”一声闷响,惊惧得打了个颤,溺水般大口大口喘着气,弓起了身体,把自己蜷缩起来。

为什么,她的生活那么艰难?同龄人尚在父母的庇护和关爱下享受着青春,她却要一个人扛着重担匍匐前行。明明已经把姿态放得那么低了,还是被良心绑架,被现实折磨。

她做错了什么让命运持续惩罚她十几年?

脆弱的自尊心,被掩藏的自尊心,在这一刻碎得七零八落。

程苏然紧咬着嘴唇,把脸埋进枕头里,蜷缩的身体像一座被挖空的小山包,摇摇欲崩。

许久,浴室水声停了。

江虞披着睡袍回卧室,见女孩侧躺在微弱光线里发抖,不由皱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一直到床边,才听见细微而压抑的呜咽声。

“小朋友?”她轻声喊,伸手拉开被子。

一张布满泪痕的小脸撞入视线。

两人都愣了下。

程苏然惊慌失措,一边胡乱抹脸一边拽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翻了个身,朝另一边侧过去,背对着她。

江虞没动,沉默地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快十二点了,往常她决不允许自己这么晚睡觉,但是今天,睡意并不浓烈,直觉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朋友不愿意被人看见掉眼泪。

她给她时间。

半晌,程苏然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转过来,猝不及防对上江虞的目光。她脸上泪痕已干,漾开小梨涡:“姐姐,该睡美容觉了。”

“不准备告诉我吗?”江虞凝视着她。

程苏然装傻:“啊?什么?”

江虞正要说话,脚边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捡起来,是小朋友的手机,背面朝上,屏幕是亮着的,正无声地循环播放廉价页游的广告。

“手机怎么掉在地上?”她欲还给程苏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屏幕,页游广告退出去,回到帖子界面。

标题在眼前一闪而过。

江虞神色微怔,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视线落在屏幕上。

程苏然倒吸一口气,起身扑向江虞,劈手去夺,“给我——”

江虞举着手机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不要看……”程苏然急出哭腔,下床被绊了一跤,“咚”地跪坐在地毯上。她顾不得疼,爬起来要抢手机。

江虞一只手拦抵着她,另一手大拇指在屏幕上跳动,把帖子翻回首页。她看东西很快,十几秒便看完了楼主发的所有图文。

冷白的光照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姐姐……”程苏然哽咽着喊她,垂下手臂,绝望了,“对不起,我……我自己处理,会尽快解决。”

江虞转过脸,挑了下眉:“怎么处理?”

“不理它就好了。”

“没用。“

“……“

程苏然一时语塞。

从上午到现在,一整天,她有点麻木了,比起别人如何看待她,更让她在意的,是姐姐的态度和选择。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难过起来。

彼此沉默。

江虞俯视着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片刻,她锁了屏,单手将女孩揽进怀里,“不用害怕,没事的。”

程苏然震惊地抬起头。

“你什么都不用做,继续早晚让司机接送,该怎样就怎样,其他的交给我。”江虞云淡风轻地说,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窗外夜色融进那双眼,黑沉的瞳孔迸发出寒意。

程苏然讷声问:“姐姐,你不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

“我……我给你惹了麻烦。”

江虞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托起她下巴,半是嗔怪的语气说:“你怎么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因为——”程苏然欲言又止。

“嗯?”

“没什么。”

她摇头,松了一口气,两手回抱住江虞,脑袋靠在她肩上,不知怎么觉得特别安心。

江虞没有追问。

两人拥抱在一起,彼此耳边只有对方的呼吸声。

江虞的态度给程苏然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照常上课,完全没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司机姐姐依旧接送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此冷静下来,她明白,越是有什么动作越显得心虚,反而落人口实。

只是有时候,想起那些肮脏的话语,悲从心起,还是有点难过。

但她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其实,她真正在意的只有姐姐的态度吧?当姐姐说出那番话时,她灰暗的世界立刻明亮了,压在心上的巨石消失了,走路的步伐都轻快起来。

她选择做江虞手中的金丝雀,失去了自尊,却得到了另一种情绪。

一种……

朦朦胧胧道不明的情绪。

帖子持续发酵,三四天盖了六百多楼,一度成为学校贴吧里最热的话题。

江虞关注着舆论动向,与田琳说了这件事。

两人坐在酒店套房里边吃晚餐边聊天。

“这些孩子真幼稚。”看完帖子,田琳摇着头放下了手机。

江虞抿了口酒,漫不经心地说:“后天是中秋节,明天学校应该会放假,你把车开到她宿舍楼下,然后上去帮她换被子,再一起下楼,开车回酒店后面那套房子,记得从侧门和地下停车场中间的小路插过去。”

“原来那房子的用途在这里,没出这事儿,我还以为你要用它来养蘑菇呢。”田琳笑着调侃。

江虞也笑了,说:“防患于未然。”

是啊。

一直很谨慎。

田琳望着江虞,笑容里多了几分酸苦。

她的老板,她的朋友,江女士,总是那么谨慎、理智地对待周围的一切,只因为这样才能尽量把一切掌握在手中,不至于失控。

以至于很多时候显得病态。

说的好听是心思缜密,细致周全,说得不好听是疑神疑鬼,神经质。她不想她永远都如此下去。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程小姐的‘小姨’了。”

“田姨。”

“你可千万别这么喊我。”

“好的,田姨。”江虞一本正经逗她。

田琳沉下脸,煞有介事道:“别想吃小笼包了。”说完,伸筷子作势要夹走江虞盘里唯一的小笼包。

这是她最爱的食物。

十几年来,为了保持身材,江虞很少碰高糖高油的东西,小笼包也被她列在这个范围内。有时候抵挡不住诱惑,就把它当成给自己努力工作的奖赏。

晚上最多吃一个。

江虞一把抓住她手腕,“田妹。”

噗。

两人都笑起来。

吃完饭,聊了几句工作,田琳正要走,大门“嘀”一声打开了,程苏然从外面进来。

一张小脸素净,头发有点乱,颈上还挂着耳机圈,穿着简单清新的咖色长袖衫和牛仔裤,背个大帆布袋。

她乖巧地打招呼:“姐姐,田助理。”

“过来。”江虞朝她招了招手。

程苏然把帆布袋放一边,走过去,碍于有第三个人在,她没好意思坐腿,往旁边挪了挪,挨着江虞坐下。

田琳适时站起来,“虞姐,我先走了。”

“嗯。”

程苏然:“……”

大门再次关上,室内陷入寂静。

江虞注视着女孩片刻,长臂一勾,将人圈进了自己怀里,像逡巡捕猎的蛇一般牢牢缠住。她低声问:“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程苏然一怔,受宠若惊道:“很好呀。”

这话说得并没有底气,她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只是完成学习任务,谈不上好,也算不得坏,只是近来发生那种事,被议论,她心里多少有点压力。

“嗯。”

江虞点点头,没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

程苏然悄悄打量她。

正脸好看,侧脸更好看,秀鼻高挺,线条凌厉,皮肤在灯光下是冷瓷般的白,一点斑纹都瞧不见。

即使没有化妆,也自带一股大气风情,教人移不开眼。

她鬼使神差般凑过去……

嘴唇还没碰到那张脸,江虞突然转头,“明天下午开始放中秋假?“

“对。”

程苏然险险地刹住,眸里显露出狼狈神色,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疑惑地看着她,“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们明天下午放假?”

贴吧里有人说。”

“你看了我们学校贴吧?”

“嗯,”江虞神色温柔地望着她,抬起手,把那缕乱发理顺,“这两天一直在关注。”

程苏然咬住唇。

为什么?

心跳蓦地急促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几分说不出的雀跃。她弯起嘴角,小梨涡不受控制地凹下去。

“我和田琳商量了一下,明天……”江虞把计划全盘托出。

明天下午是宿舍楼人最多的时候,田琳以小姨的身份开着那辆白车进校园,去她宿舍,帮她换洗床单被罩,在室友和附近同学面前刷个脸。

她已经安排好了反转“公关”。

“正好中秋节放假,这个时间点家里人来做这些事,比较符合人情逻辑,否则,如果是在帖子发出后立刻这么做,就显得太刻意了,会起反效果。”江虞耐心向她解释。

“你不是本地人,所以比起爸爸妈妈这种角色,年轻未婚的小姨更合适。”

程苏然静静听着,沉默了很久。

“小朋友?”

“怎么了?”江虞抬起她下巴,“有其他想法也可以告诉我。”

两人目光交绕。

程苏然眸色复杂地望着江虞,心里五味杂陈。她摇头:“没有。我是觉得这样太麻烦你和田助理了……”

她可以不用管她的。

小宠物值得姐姐如此大动干戈吗?恐怕也不只是为了她,但是她又忍不住怀有几分期待。

“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江虞轻声说。

“为什么?”

“姐姐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江·爱情骗子·渣渣:姐姐不喜欢你,姐姐只是嘴甜.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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