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番外:黑蔷薇

2005年12月24日,西方的传统节日平安夜,段北澜活着的某一天。

段泰平昨晚又喝多了,嫌狗太吵,进门先踢开了蹲在门口汪汪叫的小白,接着摇摇晃晃闯进了儿子的卧室,让他去找邻居拿槟郎,晚上兑着酒喝。

段北澜没抬头,手中的笔在试卷上沙沙作响:“刘叔说你前天的酒钱还没给,不来喝了。”

段泰平一个酒瓶就朝儿子挥了过来,段北澜像平时一样抱头躲闪,灵活地避开了要害。酒瓶“哐当”一声砸碎在书桌前,平摊在桌上的试卷溅满了酒水。卷子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沿着边角晕染开来。

做好的作业彻底报废,明天面对老师的质问,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段泰平摔上门走了,段北澜捋起袖口,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

用力往下一割,手背上又多了一条血痕,他眉头也不见皱一下。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段北澜却偏偏喜欢在皮肤上刻字。

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数个“正”字褪了又添,添了又褪。高中即将过去三分之一,再熬七百多天,他就能离开这里,从今往后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

第二天下午放学,因为没交今天的作业,段北澜被老师留了堂。来到食堂时,大堂内已经挤满了人。

几天前,他被醉酒的段泰平推下了单元门口的楼梯,扭伤了脚踝,现在走路还有点瘸。

食堂排队的人太多,推推搡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腿脚不太方便,索性站在窗口旁边站着等,等到前面的学生都打完饭,再上去捡漏。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段北澜用手扶着墙,一瘸一拐走了过去,想买个炒面随便打发一下肚子。没等他拖着伤脚挪到窗边,一帮穿着黑色球服的男生便从食堂外勾肩搭背走了进来,顷刻之间就把窗口挤得满满当当。

身高平均一米八,是校篮队的那帮人。

没过多久,窗口内的菜就被篮球小将们一扫而空。活动了一下又红又肿的脚踝,段北澜背起书包,决定原路打道回府。

这里不能再多待了,他感觉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些莫名的念头,这些念头无法控制,他也不想控制。

篮球队的人太吵了,和打麻将输了钱的段泰平一样聒噪,都该死。

没等他走出前门,打饭的队伍里突然传出一声低呼。不知是谁的蓝球没拿稳,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顺着食堂光滑的地板,一路滚到了段北澜的脚边。

段北澜垂下目光,盯着脚边的篮球,没捡。

紧接着,队伍里走出一个高挑的男生,朝着段北澜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来到段北澜面前,弯下腰抱起了地上的篮球,然后笑着抬起头,对段北澜说:“谢谢你啊。”

捡起篮球,匹尤正准备回去排队,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年开口了。

“为什么?”

少年的发色比常人黑,嗓音也很冷,带着种怪异的沙哑感。

匹尤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黑发少年:“嗯?”

“我没帮你捡球,”少年问他,“你为什么要谢我?”

匹尤挠了挠头发,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听到队友在不远处喊自己,匹尤指着手中的球,笑着开玩笑:“肯定要谢你啊,这家伙跑这么快,要没你拦着,百米冲刺我都追不上。”

眼神往下稍移,匹尤的视线落在了少年被校服袖子遮挡住的手背上:“啧啧,你这手是怎么回事,被什么东西刮到了?有点严重啊。”

“唉,你等等,我这好像有——”

匹尤将篮球揣在怀里,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裤兜。摸了半天,摸出一把五毛硬币和一个创可贴。

将手中的一把东西全递了出去,匹尤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兜里东西太多了,创口贴夹在中间,要不你自己抽一下?”

盯着匹尤看了半晌,黑发少年伸出手,拿走了对方手里的创可贴。

两人的手指在半空中短暂地触碰了一瞬,对比却非常的鲜明。一个伤痕累累,一个白皙无暇。

匹尤冲他招了招手,算是道别,走过去和队员们汇合。

下晚自习回到家,段北澜发现一切照旧。段泰平一个人坐在桌边又哭又笑,小白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估计段泰平又在发酒疯之后,狠狠打了小白一顿。

他救不了小白,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送小白去过别人家,也丢去过救助站,小白第二天就又摇着尾巴跑回来了。

所以说,动物和人一样,本质就是贱。

关上卧室门,段北澜又从抽屉里拿出了小刀。

锋利的刀尖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在手背上,割下那道崭新的“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本该留下印迹的地方,多了一张棕色的创可贴。这张创可贴止住了肮脏的血,将那些丑陋的伤痕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距离自己在贴吧出名,被周围的同学们问这问那,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

每当有人问起,匹尤都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让班里这些老油条多复习,少放屁。高三毕业班的学业很紧张,大家也就把这件事当成一个课后谈资,和匹尤开完几句玩笑就散了。

围在课桌前凑热闹的人纷纷散去,匹尤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脸色有些不好看。

那个在贴吧里一直记录着自己行踪的“蔷薇D”,他知道是谁。

网名“蔷薇D”,真名段北澜,以中考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沽南的高一学生。

到目前为止,他一共见过段北澜三次,远比“蔷薇D”在帖子里描述的单方面跟踪要多。

第一次,也就是在食堂里的那一次,他和段北澜打了个照面。

第二次,他路过操场,发现段北澜站在场边的公共水池边洗脸,眼眶周围青紫一片。因为对这人稍微有点印象,他就上去问了一句。

段北澜告诉自己,眼睛是被父亲打肿的。

他想起段北澜之前手背上的伤,于是好心提醒这位学弟,如果遭受了家暴和虐待,要及时告诉老师,或者去报警也可以,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

段北澜说他会处理好,让匹尤不必担心。

因为和这人算不上是什么朋友,匹尤也只是随便提醒了两句,就走了。

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蔷薇D”在网络上的记录贴,变成了针对他自己的私人跟踪日记。

第三次,因为被周围的同学议论纷纷,匹尤实在不胜其烦,找人要到了段北澜的联系方式,把他单独约出来见面。

他耐心地劝告段北澜,他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些流言蜚语对他的影响很大,会打扰到现在的学习状态。他还特意补充了几句,说如果段北澜真心想和他交朋友,等到高考结束,压力没那么大了,他们可以尝试着来往,成为很好的朋友。

听到匹尤说的这些话,段北澜脸上在笑,却眼睛血红。

他说,哥,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每个黑夜,他都觉得床头有一双手在牢牢卡着他的喉咙,想拉着他坠入深渊,一起去死。他的手紧紧抓着悬崖边的峭壁,抬头凝望着头顶那座屹立不倒的高塔。

哥,求求你,求求你拉住我。

否则有朝一日,当我的理智不再占据上风,我会想拉着你一起坠落。

那天的最后,匹尤还是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对他说,段北澜,既然这样,也算我求你,别再骚扰我了。

匹尤没想过,段北澜因为他的这句话,真的开始发疯。

段北澜再也没有跟踪过他,却每天都往他的班级送来各种礼物和信件,像是巴不得让这件事人尽皆知。坐在班门口的同学和匹尤抱怨,让他能不能正面处理一下这件事,否则真的很耽误大家的复习时间。

如同陷入了自我惩罚的死循环,在匹尤又一次提出要和段北澜见面,和他好好谈一谈时,段北澜拒绝了。

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段北澜两天没来学校上课,第三天回到班里,胳膊上吊着石膏,听说是因为在校外打架,被社会人士揍了个半死。

当天下午,匹尤敲响了高一年级办公室的门,找到了高一的年级主任。

匹尤没怎么提被段北澜跟踪骚扰的事,他告诉年级主任,他怀疑段北澜长期遭受家庭暴力与虐待,希望学校能够协助调查。

过了很多很多年,段北澜才在和老同学的对话中偶然得知,匹尤那天与老师谈话的真正内容。

那时的他,只知道从匹尤走进办公室到年级主任找自己谈话,中间只不过隔了半个小时。

由于当事人矢口否认,学校又没找到确凿证据,匹尤等待了很久,都没等到校方报警的消息。他只听说段北澜被请了家长,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来学校上过课。

就这样吧,匹尤心想。

段北澜所遭遇的那些破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因为当初太心软,对那人施以援手,才落得如今和他纠缠不清的下场。这一切所造成的后果,已经值得自己引以为戒了。

那个人从今往后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只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摆脱那个家,不再让自己伤痕累累。

2006年5月1日,段北澜所选择的,他的忌日。

他以为他会死在那一天,却没想到,最后会被那个他伤害过的人救回了一条命。

学校老师和段泰平反映了他最近的所作所为,劝段泰平回家后好好教育孩子,切忌不要动粗。

刚进家门,段泰平就一把扯过他额前的头发,摁着他的脸往茶几上狠砸。

段泰平说,没想到他会在学校里搞出这样的龌龊事,还居然是因为一个男人。既然这么丢段家人的脸,让他不如去死好了。

闻到了垃圾桶里冒出的恶臭酒气,段北澜开始对着父亲笑,笑的越来越畅快淋漓。

段北澜的笑声刺激到了段泰平的神经,他一边用皮带抽儿子,一边怒吼:“狗*养的臭崽子,和你妈一个德性,看我今天不杀了你——”

趁着段泰平转过身换皮带,段北澜举起手中小刀,对准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说,段泰平,要死就一起死,好歹父子一场,咱俩谁也饶不了谁。

段泰平张开手臂朝他扑了过来,像是要把他活活掐死。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白突然冲了出来,狠狠咬住了段泰平的裤脚。

段泰平小腿骤然吃痛,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双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小刀,段北澜狼狈不堪地逃出了那个家。

他和小白,今天只能活一个。他跑了,小白落在段泰平的手里,就活不成了。

可是他不能继续留在家里,就算真的要和段泰平同归于尽,他也要在临死之前,最后见那个人一面。

他在那人回家必经的一条小路上,拦住了匹尤。

看到段北澜凌乱的黑发,嘴角的血丝,甚至拿着刀正在不断发抖的手,匹尤的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害怕。

他看得出来,段北澜并不想伤害他。

段北澜的自我厌恶值已经到达了顶点,他只想伤害他自己。

他问段北澜,你又被你爸打了?

从段北澜身上的情况来看,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因为学校的不作为,请过一次家长后就没了后续,才让段北澜在那个牢笼中越陷越深。

段北澜没说话,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丝,然后把刀抵上了脖子。

“哥,”段北澜看着他,“我很累。我觉得应该就是今天了。”

他举着刀,一步步朝着匹尤走近。匹尤没有往后退,兜里的手却攥紧了手机。

“其实我还有个愿望,还没有达成。”

刀尖渐渐渗出了血珠,段北澜眼中全是匹尤的身影,“我……可以抱一下你吗?就一下。”

他以为匹尤会和刚才路过的那些人一样,说他是疯子变|态神经病,让他赶紧去看医生。

没想到,隔了半晌,他突然听到匹尤开口:“……好。”

站在原地,段北澜眼睁睁地看着匹尤主动走上来,张开怀抱,将这个站在悬崖边的可怜人,抱进了怀里。

两人的个子差不多高,被匹尤拥在怀中,他却慢慢蜷起了臂膀,像个小孩,安详而又平静地躺在大人怀中。

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埋在匹尤的颈窝里,贪婪地吸取着这人身上的气息。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明天了。

“段北澜,你要好好活下去。”过了一会,他听到匹尤在耳边说,“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话音刚落,匹尤突然用很大的力道,制住了段北澜的右手,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小刀。

他拿着夺来的刀往后连退了几步,将手伸进裤兜,拨通了那个早已输入好的110。

警察赶来的时候,匹尤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为了避免段北澜逃跑,或者直接冲到大马路上撞车,他索性动用武力,直接几拳将段北澜打趴下了。

因为要去警察局做笔录,匹尤跟着警察上了另一俩车。

上车前,他听见被警察铐走的段北澜,在身后弱弱地喊了一句:“哥——”

哥,你再看我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匹尤拉着车门,在原地站了很久,却没有回头。

三日后,段泰平涉嫌虐待罪,被警方依法处置拘留。

十五天后,经过专业医生诊断,段北澜被确诊为妄想性心理障碍,办理完休学手续,被福利机构送到了精神病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一个月后,匹尤走进了高考考场。高考成绩出炉,他的发挥比平时稍微失常了一些,没考上top2的顶尖名校,去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师范类院校就读。

一年后,段北澜病愈复学。两年后,以省理科第七名的成绩考入了Q大。

青春就这么奔腾而过,总有人相携相伴,也总有人会渐行渐远。

匹尤以为段北澜已经放手了,没想到七年过去,回到沽南一中当老师,他和段北澜两个人,又开始了一段新的纠葛。

光阴如梭,能够改变许多人,如今他已经三十岁了。

他仍在逃避躲藏,而段北澜的身影也时常悄然出现又隐没,如影随形,永无宁日。

偏僻的小山村突然开进了一辆黑色的跑车,吸引了不少村民们的注意力。

将车停靠在村口,驾驶座上的人摇下车窗。

车主是一名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半长黑发用皮筋拢在脑后,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夹着根烟,身上散发着一种倦怠而又慵懒的气息。

他把手伸出窗外,抖了抖烟灰,接着打开车门,站上了这片宁静的土地。

一大一小两个学生背著书包从村口路过,好奇地打量着靠在车前的男人。

男人放下打火机,喊住了不远处的两个小孩。

他递给两人一人一根棒棒糖,小的那个用警惕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大人,背着手不收。

小孩咽了咽口水,想接又不敢接,声音奶奶的:“老师告诉我们,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男人也懒得再应付,收回棒棒糖,直接问道:“苓庄村小往哪里走?”

“沿着这条路往右转,再过两个路口,有栋五层高楼的地方就是了。”稍微大一些的少年告诉他。

顺着少年所指的方向一路往前走,男人远远看到,乡村学校的屋顶,竖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

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一名年轻的男老师正在教初一班的学生打篮球,男老师投篮一投一个准,引得围观的学生们欢呼连连。

示范完毕,男老师放下球,让孩子们先自己练习练习。他擦了把额前的汗,弯下腰,想将鞋带再系紧些。

看到不远处那个瘦削高挑的背影,段北澜吐出一口烟圈,将烟头扔进了操场旁边的垃圾桶。

“哥。”

他对着那道背影喊。

听到身后传来的人声,男老师的身形倏然一顿。他松开正在系鞋带的手,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上一次,他喊这人哥的时候,这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春去秋来,就这么过去了十几年。

段北澜不吭声,那人也不动。周围全是孩子们的欢呼笑闹,而他的高塔就伫立其中。

他等着匹尤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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