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红唇绿嘴

乙亥岁尾老父病重我由京返乡陪护。一日下午忽听窗外大街上传来一女子的号啕众人皆愕然。少顷号啕声从胡同里转过来逼近我家院子更加响亮骇人。我大姐惊道“‘高参’来了”

只见一个女人仰着红彤彤的大脸张着大嘴哭嚎着进入我家院子“大舅啊……俺的个亲舅啊……你怎么狠心撇下俺走了啊……”

我大姐恼怒地冲出去。父亲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别……别……别惹她啊……”

我大姐恼怒地说“‘高参’你这是唱的哪一齣”

“高参”满脸的悲痛表情就像落在烧得通红的炉盖上的一滴水欻的一声便消失了随即换上了一副惊愕的表情说“不是说俺大舅‘老’了吗”

“俺大好好的呢”我大姐说。

“您看看您看看这些该死的造谣分子”她一边说着一边闯进了我父亲的居室看到我后她的脸上出现了喜洋洋的表情道“表哥您啥时回来的”然后伸出手来——其实我们老家人见面尤其是男女之间并无握手的习惯但把她的手晾在那儿也不妥当——我感到她的手又大又硬力气很足心中便莫名地对她生出一丝敬意。然后她又与我堂弟等人一一握手这派头既不像个女人也不像个农民倒很像一位市里来的干部。最后她俯身问躺在床上的我老父“大舅你还认识我吗”我老父摇摇头。她提高嗓门说“大舅我是覃家庄上的覃桂英啊”我父亲还是摇头。她又说“大舅我是二梅啊我姐姐叫大梅啊”我父亲直着眼不吭声。我姐姐大声说“覃家庄俺姑的侄女‘高参’”

我父亲笑了用微弱的声音说“‘高参’……知道太有名了……了不起……”

父亲的脸上好久没见到笑容了也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的心里感到欣慰因“高参”号啕而来带给我们的不快也随之消散。

“俺大舅真幽默。”“高参”道。

“坐下吧。”我父亲说。

坐在我对面的堂弟慌忙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高参”。我也恭恭敬敬地为她倒了一杯茶。她呷了一口茶摸出一盒细支中华烟问“不介意我抽烟吧”我大姐道“‘高参’你还是别抽了俺大咳嗽。”她将烟装到口袋里道“也是尽管抽烟是人权的一部分但我的人权要建立在不侵犯别人人权的基础上才可以实施。”我诧异地看着这位出语不凡的胖大妇人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想说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又觉得不妥当便生生地咽了下去。我姐姐看出了我的尴尬便道“你可不知道‘高参’有多厉害胶东半岛都有名的人物。”

我堂弟道“岂止是胶东半岛全中国都有名呢”

“姐弟你们就别讽刺我了。”“高参”嘴里这样说但她的神情却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跟表哥这样的大作家比我算什么草民一枚”

“您老人家可不是‘草民一枚’”堂弟说“您是著名‘公知’策划大师”

“什么‘公鸡’‘母鸡’‘大师’‘小师’”她说“我不过是一个为弱小者争利益为受迫害者鸣不平为创造和谐、公正、民主的乡村社会而不计报酬、不遗余力的乡村知识分子。”

她的话让我震惊。她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从一年级下学期到二年级上学期我与她共同使用一张桌子。因为她是我姑的侄女也算是沾亲带故所以我们俩相处得还算友好我记得她爱好画小孩无论是上语文课还是算术课她都在偷偷地画小孩。她的所有课本的空白处都画着大大小小的小孩她画的小孩都是大头细脖招风耳看上去很有趣。她小学之后又混过两年农业中学我之所以说“混”是因为那时的农业中学没有什么文化课基本上以干活为主。这样的学历在当时也不算低但放在眼下那就跟文盲差不多了。最近几年我有很多时间待在故乡发现我当初那些小学同学一个个都变得妙语连珠分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其见识与境界都不逊于大学教授。而当年我所熟悉的那种见了公社干部就吓得不敢大声说话的农民已经不存在了。在一次关于新农村文学的研讨会上我说新农村之所以新当然包括新房子、新街道、新家具、新食品、新品种、新的耕作方式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新人二十岁三十岁的农村青年是新人像我们这些“50后”经历过人民公社大集体劳动的一代人实际上也与时俱进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大部分农民也都成了智能手机的使用者他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成了网络大海里的游鱼。他们使用着网络也创造着网络他们在网络上扮演着与自己的身份大相径庭的角色他们像鱼虾一样在网络海洋里寻找着自己的食物有时候也能扑腾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高参”的手机响了一声她迅速地将一款老旧的“华为”从宽大的黑色半大衣口袋里摸出来点开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覃姐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平度有一个客户想见你有空的话就去赵志餐馆我订个包间。”她按着手机留言骂道“去你娘的我正要找你算账呢你说俺大舅‘老’了我现在就在俺大舅身边俺大舅精神好着呢刚刚吃了半只烧鸡还喝了二两茅台你这个造谣分子我饶不了你”她将手机装进口袋说“这个‘花脖子’睁着眼说瞎话他给我发微信说您大舅‘老’了你快去看看吧我一听脑袋里轰的一声眼睛里冒了一阵金花急急忙忙地就赶来了……”她探身问我父亲“大舅你不生我的气吧都是‘花脖子’这个杂种造谣”我父亲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谁是‘花脖子’”我问。

“‘花脖子’是你小说《黄玉米》里的土匪啊表哥”她说“被‘别光腚’那小子注册成了他的微信名。”

“谁是‘别光腚’”我又问。

“别叔宝的三儿子别广庭。”我堂弟说。

“小名叫‘铁柱’那个”我大姐道“你当兵那年六月生的他大哥叫金柱他二哥叫银柱。”

我算了一下感叹道“怪不得老了我当兵走那年生的小孩都四十五岁了。”

我堂弟道“‘别光腚’当爷爷都当了三年了。”

这时“高参”口袋里的两个手机同时响了。她摸出了刚才摸出过的那款旧“华为”又摸出一款新“苹果”。她看了一眼苹果手机嘟哝了一句又看华为手机揿响还是那位“花脖子”的声音“覃姐你可别怨我我是听‘九儿他爹’说的。他说你大舅可能‘老’了因为他从村委的监控器上看到莫言回来了……您看看您看看表哥这年头……”

我吃了一惊道“村子里还有摄像头太厉害了”

“高参”道“所以表哥得网络者得天下失网络者失天下得网络者得民心失网络者失民心。我们要做网络的主人不做网络的奴隶。所以网络是天堂网络也是地狱所以可以利用网络伸张正义也可以利用网络冤杀好人可以利用网络消费也可以利用网络赚钱……总之网络能把人变成鬼也能把鬼变成人当然也可以把人变成神……叫喊了几十年的‘缩小三大差别’通过互联网实现了。刚兴起互联网时那句‘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话现在基本上还适用。总之表哥自从有了互联网我觉得自己才真正地过上了人的生活……”

“佩服覃桂英不‘高参’”我说“我枉在北京待着但实际上孤陋寡闻感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表哥我和我的网友们都是你的铁杆粉丝你可以去你的‘吧’里看看看看我们是怎样挺着你、护着你为你与那些喷子们打架的。”

“谢谢老同学我真的落伍了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你与你朋友新近开那个‘两块砖’公号我已关注了。太保守了表哥你们根本不熟悉网络的运作规律折腾了大半年才几千个粉丝如果交给我给你们经营三个月我不给你顺来一百万粉我就不姓覃了。”

“你早就不姓覃了”我堂弟说“你姓高叫‘高参’。”

“姓高也没什么不好俺姥娘家不也姓高吗”

“我很想知道你用什么方法能给我们吸来一百万粉丝。”我说。

“哎哟表哥这事可不是一句半句能说清的这么着”她摸出两块手机道“加个微信过几天咱们坐下来细聊。”

“你扫我吧。”我说。

“我把自己推给你好几次请你加我你都不理我”她白了我一眼然后用两块手机先后扫了我的二维码说“你得确认我‘高参’和‘猪大自肥’。”

“‘猪大自肥’这名字真好”我说。

“我还有三个名字呢一个是‘孩子哭了给他娘’一个是‘奶胖不算胖’还有一个是‘梅开二度’。”

“你有五个手机”我惊讶地问。

“平度的‘老丈人的青鱼’有十二块手机呢。”她说“我还有两个公众号一个叫‘红唇’一个叫‘绿嘴’表哥你得空关注一下。”她俯身向我父亲说“大舅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俗谚道‘一个谣言增寿十年’大舅你要树立信心不要老觉得自己老了该死了没那事这美好的生活大好的时光怎么能舍得死现在咱们县的平均寿命已经到了八十四岁百岁老人有一百多个就您这身板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六世同堂”

她走后我父亲悄声对我说“千万小心她啊……”

我说“大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每到夏末秋初高密东北乡便阴雨连绵有时连续半个月不见太阳。我当年初读拉美作家的作品感觉到他们小说中描写的阴雨天气与我记忆中的故乡十分相似。那么多的雨大雨、中雨、小雨、雷阵雨、夹带冰雹的雨有时候还有夹带着鱼虾的雨下个不停不停地下庄稼地里积水数尺河道中洪水滔滔经常决堤危及人命和畜命。那时候我们每年只有一季收成那就是在深秋洪水消退时拿着木棍在淤满黄泥的土地上点种小麦。牲畜下不了地犁耙都没有用只能用这样原始的方法点种。只要能够点种上第二年初夏便会有小麦的丰收。可惜的是总有很多的土地在播种小麦的季节里还汪着深深的水只能等待第二年开春后种高粱。高粱是高秆作物一般情况是涝不死的但在洪水最大的那几年里高粱也被混烂了。当时人们不知道气候有周期以为这地方永远就这样了据说县里有人曾向上级报过提案希望能将高密东北乡几十个村庄的人移到高密西南部丘陵地带。但人是奇怪的动物明知这地方无法生存也不愿意离开还说什么“生处不嫌地面苦穷死饿死不离乡”。这时我们公社一位在江南当过兵的副书记突发奇想向公社书记提议地里有这么多水为什么不种水稻呢如果种上了水稻水害不就变成水利了吗公社书记也感到这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建议便往县里汇报县里领导也觉得好于是就报到省里然后由省里有关部门协调从福建省调来了十几个技术人员指导我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种植水稻。要改变一个地区的耕作习惯几乎就是一场革命年纪越大的越反对年纪越小的越赞同。那时候我与覃桂英正读着三年级学校为配合这场旱田改水田的种植革命组织我们排演节目到集市上去表演宣传。我们戴着班主任李圣洁老师为我们制作的庄稼面具我扮演地瓜王昌扮演玉米杜茂扮演高粱覃桂英扮演水稻。我们用地方戏茂腔调唱着沈庆丰老师为我们编的词儿我唱我是一个大地瓜泡水变成豆腐渣。王昌唱我是一棵老玉米沱在水里烂成泥。杜茂唱我是一棵红高粱泡在水里哭亲娘 。覃桂英唱我是一棵金水稻泡在水里哈哈笑我在水里笑我在水里长我在水里开花我在水里结籽。我在水里长成大米老人爱吃小孩更爱吃 。我们一起唱最好吃的菜是白菜最好吃的肉是猪肉最好吃的米是大米……

为了抢季节四月下旬我们小学停了课帮助农民去插秧。村里给我们一方水田任我们闹腾。几位社员为我们运来秧苗并帮我们均匀地投掷到水田里。南方的四月已经很暖和北方的四月其实还很冷。风刮过来水田里泛起寒意大家都犹豫着不愿脱鞋袜下水。我们的班主任李圣洁老师率先脱掉鞋袜挽起裤腿跳进水田。她扎着两根长及臀尖的大辫子两条腿白得刺眼这个细节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还记忆犹新。老师率先垂了范班干部们也都不甘落后纷纷地脱鞋脱袜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尽管那个时代贫富差别不大但家境还是有别。家境好的同学已经换下棉裤穿上了夹裤和单裤。家境差的同学都还穿着棉裤。单裤挽到膝盖处不费劲但棉裤挽不到这个高度。那时候三年级的小男孩没有穿短裤的如果脱掉棉裤就直接光了屁股。那时的孩子受英雄主义教育都积极追求进步都幻想着能有表现自己英雄气概的机会譬如我们班的劳动委员王顺就曾先把生产队的草垛点着火然后又奋不顾身去扑救结果烧成轻伤英雄没当成还差点儿被开除了学籍。既然裤腿挽不到膝盖之上脱了棉裤又伤风化于是我们这些穿棉裤的就只能把棉裤挽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然后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最后田埂上只剩下扮演过水稻的覃桂英她上穿花棉袄下穿一条蓝夹裤这说明她的家境还是比较好的。我听姑姑说过覃桂英的父亲也就是我姑姑的堂小叔子是一个神枪手他手持一杆土枪带着一条猎狗每年冬天都能打到数百只野兔当时每只野兔能卖一块钱数百只野兔就是数百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除了打兔子还擅长用铁夹剪他的铁夹剪每年冬天能夹住数十只黄鼠狼每张黄鼠狼的皮能卖好几块钱这又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她穿着一双肥大的条绒布面的自家缝制的鞋子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李圣洁老师喊道“覃桂英下来啊”覃桂英学习很好家庭出身也好她爹能够在冬闲时节持枪打兔子就因为她家是雇农。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他们的后代如敢持枪打猎早被抓进班房了。她是少先队中队长学校里挂号的好学生平时在各项活动中表现都是最积极的安地站在田埂上。“下来啊覃桂英”李圣洁老师大声喊。李圣洁老师的大声喊叫把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覃桂英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集中到覃桂英脚上。我们第一次发现她的鞋子怎么那么宽大啊当时大多数孩子都穿着从供销社买来的胶鞋因为母亲们都要下地劳动根本无空一针一线地做鞋子于是我们就回忆起来覃桂英从来没穿过胶鞋她一直穿着自家缝制的鞋子而且那鞋子的前端是那么样的肥大。她的黑条绒鞋面的前端还对称地绣着两个红色的蝙蝠图案。这图案更夸张了那鞋子前端的肥大。在老师的催逼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她慢吞吞地将裤腿挽至膝盖显露出那两条又细又长的土黄色的腿。裤腿挽起更显出了鞋子的肥大。“脱下你那双绣花鞋下来”李圣洁老师不无讥讽地说。在那年代里“绣花鞋”可不是一个好词这个词几乎是与地主资本家的小姐少奶奶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我们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但最终覃桂英也没脱下她的“绣花鞋”她哭着高高地挽着裤腿裸露着两条土黄色的麻秆腿穿着肥大的绣花鞋跳进了水田。当时我的脑袋蒙了我相信我们班的年龄小的同学都蒙了也许那几个年龄大的同学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老师李圣洁这个当时在村民们眼里如同天仙一样的大辫子姑娘其实也没猜出其中的原因而且她还以为这是覃桂英对她的反抗。她此前已跟福建来的技术员学会了插秧的技术现在她以身示范教我们这项陌生的劳动。

田里的水冰凉彻骨淤泥大概有半尺深淹没了我们这些穿着棉裤下水的裤脚于是我们在水田的行动就成了真正的拖泥带水。李圣洁老师左手握着一把秧苗右手捏着两棵秧苗弯下腰去。她一弯腰那两条大辫子便垂到水里仿佛湿漉漉的牛尾巴。她一甩头那两条大辫子飞起来落到她的背上但接着滑到了另一边飞起的水星泥点落到我们身上脸上。那大辫子又从那边滑下去像两条黑蛇吸水。甩了几个回合后她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秧苗用湿漉漉的手把湿漉漉的辫子挽盘在头上这使得她的脑袋像一大坨肠胃健康的牛屙出的粪。她举起右手的秧苗说每穴三至五棵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手指先入泥勿伤秧苗根部……其实她的动作也很笨拙。一群三年级的顽皮孩童在一个从没插过秧的大辫子老师指导率领下的插秧很快便成了一场混乱的闹剧水田里泥水四溅。插下的秧苗大半漂浮在水面。有一个女同学大声哭叫起来因为有一只蚂蟥钻进了她的腿肚子。对这个哭叫的同学还是覃桂英。这种偶然性并不是叙事者的刻意安排而是历史事实如此。“你又怎么啦”李圣洁老师问。“蚂蟥蚂蟥钻到腿里去了。”覃桂英哭着说。我们围上来看果然看到一只蚂蟥将半截身体钻到覃桂英左边腿肚子里。李老师是城里人没见过蚂蟥钻人的事"她伸手欲扯那蚂蟥我们班年龄最大的谷文雨大叫道“别拔一拔就断拔断后留在肉里那半截就进了血管然后便钻到脑子里去了。”听他这么一吆喝覃桂英更像杀小猪般嚎叫起来。李老师急问“那怎么办”谷文雨道“最好的办法是用热尿滋或者用鞋底扇。”用热尿滋显然不妥用鞋底扇比较妥当。谷文雨几步跳出水田从田埂上那一堆鞋子里捞过一只又下田来对准覃桂英的腿肚子扇了一鞋底。啪的二声响嗷的一声叫蚂蟥没出来。啪啪几声响嗷嗷几声叫蚂蟥掉下来。覃桂英的腿肚子上出现了一个绿豆粒般大的洞一股黑红的血涌出来。一见血覃桂英哭得更凶了好像小命即将报销一样。谷文雨跑到田埂上撕了一把刺儿菜放到手心里揉烂然后糊到覃桂英腿上。刺儿菜又名小蓟是止血良药我们都知道但李圣洁老师不知道。她训斥谷文雨“你弄了些什么中了毒怎么办”谷文雨说“这是中药《本草纲目》上都写着的”谷文雨的爷爷是医生他的话有根据李老师便不再吭声。此时覃桂英也嚎累了腿上的血也止住了。李老师就说“行了你上去吧洗洗脚回家吧。”覃桂英挣扎着往田埂上走但刚走了两步就又嚎起来李老师问她又嚎什么她说鞋子被吸在泥里了。李老师说你也是奇怪了为什么要穿着鞋子下水田难道你的脚是三寸金莲李老师这句讥讽之言我们这些野孩子似懂非懂但对覃桂英来说却是字字穿心李老师将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暂且不提。且说李老师发动谷文雨等人帮着覃桂英从淤泥中抠出鞋子又将覃桂英扶到田埂上这时覃桂英沾满了黑泥的双脚犹如两只胖头大黑鱼那两只断了襻的鞋子像两只沤烂了的死猫。李老师说谷文雨你帮覃桂英到水渠那边洗洗脚洗洗鞋子然后送她回家去。但覃桂英打死也不让谷文雨陪她去水渠边洗脚洗鞋她自己也不洗脚洗鞋她就那样带着两脚泥提着两只沉重的大泥鞋哭哭啼啼地走了。走出几百米后我们看到她坐在了水渠边。李老师还不放心就吩咐谷文雨去看一下免得她滑到水渠中发生意外。谷文雨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但我们随即听到了覃桂英的哭声和骂声是那样激烈只有猫被踩了尾巴才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我们看到覃桂英挖着泥巴投掷谷文雨我们看到谷文雨倒退着、躲闪着然后大步流星地跑回来。我们看到覃桂英趿拉着鞋子走远我们看到谷文雨红涨着脸回来我们听到李圣洁老师责问谷文雨“你怎么惹了她”我们听到谷文雨大声说

“她两只脚都是六趾”

我就不详说水田插秧之后第二天喝得醉醺醺的覃桂英之父扛着土枪来学校找李圣洁老师算账的事了。我也不打算细说几年之后覃桂英当了红卫兵的头头用一把锈钝的破剪刀钗下李老师的双辫子然后拧成一条鞭子抽打李老师面颊的事了。但我永远忘不了覃桂英之父覃老九对着我们学校院子里那棵钻天白杨树开那一枪。覃老九与我姑父是堂兄弟大排行第九故人称覃老九。他那一枪震动了我们学校校长吓得脸色干黄李老师吓得脸色苍白。覃老九弯腰捡起从白杨树上掉下来的一只血乎乎的麻雀扔到李圣洁老师面前高声大嗓地喊道“你们到覃家庄访访我家上溯八辈子都是贫农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欺负贫农女儿就是欺负革命”说完他便扬长而去。我尽管可以不说但我也永远忘不了覃桂英抽打李老师时那凶狠的表情。当时她只有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为什么会那样的毒辣这事儿至今我还是感到困惑。面对着谷文雨与覃桂英毒打李老师我们还跟着喊口号尽管我们都知道插秧那天李老师根本不知道覃桂英脚上有赘趾如果知道以她的知识和教养她绝不会让覃桂英下水。尽管我们都知道在覃老九持枪闹学校后的那个暑假里李老师出钱出力带覃桂英去县人民医院做了矫形手术——李老师的父母都是上海下放来的高级大夫——手术非常成功手术成功的标志是覃桂英穿着当时女孩子都喜欢穿的那种白球鞋在操场上跳绳。按说李老师已经很好地弥补了她无意中带给覃桂英的心理伤害甚至她都可以算作覃桂英的恩人但面对着暴行我们无人敢言不敢言也不完全是胆小怕事而是基于一种巨大的困惑。现在回想起来谷文雨从覃桂英手里夺过那根辫子扭成的鞭子抽打着李老师翘起的屁股时有明显的性侵意识是十足的流氓行为而当时学校里那位眼珠泛黄的造反派总头目周玄黄老师不但不制止反而领我们喊口号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李圣洁打倒资本家的臭小姐李圣洁许多年后当我质问谷文雨为什么要那样侮辱李老师时他红着脸说都是周玄黄教唆的。许多事可以不写但李圣洁老师之死必写。就在那次剪辫批斗后不久李圣洁老师跳进了学校伙房院中的水井。当人们几天后将她从井中捞上来时她的尸身已泡得发了胀。面对着她的尸身学校的实际负责人周玄黄也手足无措。这些造反派大多数不具备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他们的特征是疯狂他们的特长是破坏。最终还是被打倒的校长给周玄黄提了两个建议一是建议他向上级报告请公安人员来检验尸体确定死亡性质二是建议他派人去通知死者的父母。但当时正是党委政府和公检法被砸烂、革命委员会又没成立的混乱时期周玄黄派一个老师去公社汇报那老师回来说找不到人汇报。而去县医院找李圣洁父母的那位老师回来说李圣洁的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校长又向周玄黄建议跟村子里协商一下把尸首埋了吧。当时村子里的干部也全被打倒村子里的红卫兵头头是周玄黄的小舅子姐夫给小舅子下令小舅子就安排了村子里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被打倒的支部书记、大队长等人用苇席将李圣洁老师的尸体卷起来抬到两县交界处的一块荒地里挖了一个坑埋掉了。这帮人按照习惯还给李圣洁老师堆了一个坟头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他们在坟头前保留了一棵野生的杏树苗十几年后那棵杏树已长得有四米多高由于无遮无拦枝杈便自由地向四处伸展生成了一个庞大的树冠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这棵杏树从第三年便开始开花结杏子花开得十分美丽但杏子又涩又酸无法入口。我上到五年级便辍学回家务农当时中学已停止招生覃桂英、谷文雨等人上完六年级也都回了家。后来在小学校旁边建了两排瓦房成立了一个农业中学学制两年谷文雨、覃桂英等人又回来上中学我也很想去上但当时学校已由贫下中农管理而管理中学的贫农代表就是覃桂英的父亲覃老九。覃老九当时与他的堂哥也就是我姑父不知为了什么原因闹矛盾城门起火殃及池鱼我上中学的权利就被剥夺了。剥夺我上中学的理由是我婶婶的娘家是富农而我父亲和我叔叔还没有分家。

覃老九虽然是个文盲但他却成了管理学校的模范。他的阶级觉悟高看问题能看到根本。县革委曾请他给全县的管理学校的贫农代表们讲话。他说

“其实也没什么经验就几句话那就是决不能让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后代们读书识字不但不让他们的儿子孙子读他们的孙子的孙子也不让读这样就能保证我们的江山不变颜色。”

当时我每天赶着牛羊从农业中学的窗户外经过看到我那些昔日的同学在教室里打闹有时也会看到他们在操场上打篮球打排球心里感到很失落。我姐姐安慰我说这样的学上不上都一样但我心里还是难以排解失学的痛苦。有时候我会牵着牛久久地伫立在操场边上看着他们追逐打闹。我看到以学生身份被结合到学校革委会担任副主任的覃桂英手拿着一沓稿子在操场边上边走边背诵。很快她便成了名闻全县的演说家她的高亢的嗓门丰富的面部表情变化多端的手势和肢体动作赢得了无数的赞誉和掌声也为她走上政坛铺平了道路。

我牵着牛羊在操场边上还看到谷文雨在篮球场上的杰出表演他在中学生里边依然是年龄最大个头最高。我看过中学与邻县中学的一场比赛谷文雨是主要得分手他的带球三步上篮潇洒而漂亮引得女生们一阵欢呼。尤其他的鼻子被对方的后卫一掌扇破后他表现出的风度和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更让观众赞掌四起。

后来覃桂英又到公社驻地的高中去上学中学毕业后就到公社革委会当了勤务员负责给公社的领导端茶倒水之类的工作公社成立宣传队后她又成了宣传队的报幕员谷文雨高中毕业后回了家。我知道他的理想是当兵但体检时发现他的心脏长在右边。尽管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来证明他的身体很好而且比那满院子参加体检的青年都好但最终他还是被淘汰了。征兵的名额太少而想当兵的身体合格政审合格青年太多心在左边的已经足够挑拣何必选一个心在右边的呢据说这些都不是他落选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负责征兵工作的公社武装部部长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奇事向前来检查征兵工作的县武装部政委吕森汇报时那吕森竟然说心脏生在右边这不天生是个右派吗也许吕森政委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但下边的人听了可就是如雷贯耳所以在许多年后谷文雨酒后还会大声叫骂

“吕森啊你这个老王八蛋毁了我的前程。”

谷文雨没当成兵心情十分低落这时大队党支部在党组织的吐故纳新运动中发展他入了党并随即让他担任了党支部副书记这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支部书记的接班人来培养的当农村干部虽然比不上当国家干部风光但也比当社员要好很多。有一次在通往公社那条大路上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与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的谷文雨迎面相遇时我跳下车想与他叙叙同学之情他却仅仅是含义不明地嗷叫了一声便飞驰而去。这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以至于十多年后他为了女儿找工作的事求到我时尽管我碍于面子没拒绝但心里感到很别扭。

我堂姐小学时与我同班后来上农中又与谷文雨、覃桂英同班。到公社驻地上高中时她又与覃桂英同班她了解这两个人的所有情况。我堂姐说谷文雨回乡当了支部副书记后曾向在公社当服务员的覃桂英求婚但遭到了拒绝。我堂姐说覃桂英对她说这事时十分鄙夷地说谷文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说他们两个在小学时就合伙把李圣洁老师欺负得跳了井他们应该算革命战友啊。我堂姐说公社陈书记看好覃桂英了早晚会把她转成吃国库粮的干部一旦转成干部就会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你想想我堂姐说人家覃桂英有这么好的前程怎么能看上谷文雨

我当兵前最后一次见到覃桂英是在公社卫生院的病房里。那是1975年的中秋节前此时我已经在县第五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工。我回家背口粮时见母亲躺在炕上痛苦呻吟。我在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一根木棍把母亲用绳子揽在木棍上防止她掉下来。我驮着母亲到了公社卫生院正好遇到了在卫生院当副院长的我同学杨忠义的哥哥杨忠仁。杨忠仁替我母亲诊断了一下说是急性胆囊炎需要住院。当时公社卫生院里只有四间病房三间是普通病房。每个病房里四张病床一个房间是干部病房里边有三张病床。普通病房没床位干部病房暂时无人住。杨忠仁就把我母亲安排在干部病房里他对我母亲说

“大婶子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有干部来住院再想办法。”

我母亲虽然病得沉重但还是对杨忠仁千恩万谢并嘱咐我永远不要忘记杨大哥的恩德。

我工作的棉花加工厂距医院只有一墙之隔我向厂里请了假便过来照顾母亲。一个名叫王寅之的男护士颇不耐烦地给我母亲挂上吊针然后怒气冲冲地问

“谁安排你们住进来的”

我恭恭敬敬地说是杨副院长。他蔑视地哼了一声吓得我心惊肉跳。

下午又有一个病号住进了这间病房生病的人是县农业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员一个胖乎乎的知青听口音是青岛人侍候他的就是覃桂英这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是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员。由县一级组织向社村派驻学大寨工作队是一个全国性的、持续了四年之久的运动。工作队成员由机关干部、工厂工人、知识青年和少数农村户口的青年积极分子组成。他们的任务就是督促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些人白天巡回检查有时也帮社员干点农活晚上开会演讲。演讲的内容基本上是套话、假话、空话许多的豪言壮语许多的四六字排比句许多的顺口溜。一个社会的败坏总是与文风的败坏相辅相成浮夸、暴戾的语言必定会演变成弄虚作假、好勇斗狠的社会现实反过来说也成立。我没有听过覃桂英在学大寨工作队时期的演讲但她的铁嘴大名在当时的高密县流传甚广。她所在的那个工作队驻扎在窝铺村窝铺村中有一位在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工的张师傅与我很好。当他知道我与覃桂英的同学关系后说你这位同学绝对是个人才她讲起话来高声大嗓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三个小时不重样。演讲时她嘴角上挂着泡沫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刚一看感觉她有点儿装模作样听一会儿就觉得她是自然形态。张师傅说尽管听她讲一晚上也记不住她讲了什么但大家都愿意去听不应该是去看她表演。

覃桂英陪同着那青岛口音的工作队员进入病房我有点儿自惭形秽。因为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我身上沾满了棉绒球儿头发纠结成团在原本的其貌不扬基础上又加上了衣衫褴褛。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问

“你怎么在这里”

“俺娘病了。”我说。

她似乎是很不情愿地看了我母亲一眼然后问

“怎么啦”

“急性胆囊炎。”我说。

我母亲睁开眼问我

“谁"

“覃家庄俺姑的侄女。”

“大外甥女啊越长越俊了。”我母亲说。

听我母亲夸她俊她显然很高兴便俯身对我母亲说

“大妗子您好好养着打打吊针就好了。”

我坐在母亲病床前那个摇摇晃晃的小方凳上看着那位紫红面皮、粗重眉毛的男护士王寅之用近乎谄媚的好态度为那工作队员挂上了吊瓶然后指着那张空床对覃桂英说

“覃副组长晚上您可以睡这张床。”

这时我才知道覃桂英不但参加了学大寨工作队而且还当上副组长。

这位男护士临走时又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心中只有怕不敢恨。我怕他给我母亲打针时使用没消毒的针管我害怕他在我母亲吊瓶的液体里注入酒精我怕他把我母亲赶出病房所以在他恶狠狠地瞪我时我慌忙地站起来就差为他下跪鞠躬了。

像我母亲这种生了病多半是拖着熬着靠自身的免疫力而痊愈的人偶尔用一次抗生素那效果就格外地显著只输了两瓶药她就说好多了并说肚子有点儿饿了。我回到棉花加工厂拿着我那个破瓷碗想去食堂给我母亲打点儿饭。我翻了一下口袋只有两斤粗粮票和一毛五分钱菜票。我向同宿舍的人借细粮票他们都说没有。他们是与我一样从家里背粮来换饭票的农民工没有细粮票才是正常的有细粮票是不正常的。有细粮票的是那十几个吃国库粮的正式工人我实在不好意思去向他们借细粮票。无奈何我只好打了三个窝窝头一毛钱的炒豆角。我往医院走心中羞愧无比为我每月一次花两毛钱去理发为我与工友凑钱喝酒为我花两块多钱买一双尼龙袜子总之我痛恨自己无能而奢侈让重病的母亲跟我一起啃窝头。

等我进入病房时更大的尴尬和羞辱正在等着我。那位工作队的男队员与覃桂英正在吃饭。窗台上摆着一盆鸡汤床头柜上摆着一盘黄瓜拌烧肉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辣椒炒猪肝还有四个冒着热气的雪白的馒头。覃桂英坐在床边正在专注地给那男队员喂鸡汤。她目不斜视不看我们。我从内心感谢她这种漠视因为她的任何一个眼神都会让端着三个冷窝头的我无地自容。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工作队员是青岛自行车厂供销科长的儿子他父亲帮我们公社党委搞了六张大金鹿自行车票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他住院后医院领导另眼相看安排食堂炖只老母鸡、炒几个菜是顺理成章之事。据说他后来又给医院的领导要了两张自行车票他给没给侍候他的覃桂英弄张自行车票不得而知。

我母亲见我端来了这样的饭叹息一声令我无地自容。母亲看出了我的尴尬说

“你们厂里这窝头闻起来香喷喷的。”

这时在附近砖厂当炊事员的我舅家表哥一步闯进来他是医院杨忠仁副院长的妹夫一看我母亲手里的窝头他斥责我道

“表弟你怎么能让俺大姑吃这个大姑您先别吃等一会儿我回去给你弄点儿热乎的。”

我把表弟送到门外看着他骑着自行车向砖厂飞驰而去。我回去安慰了几句母亲便走到医院门口等表哥。大约半个小时表哥一手扶车把一手提着个饭盒疾驰而来。

吃完了表哥送来的一碗热面条和两个荷包蛋母亲满脸都是满足的表情。她提着我的乳名叮嘱我这辈子千万别忘了你表哥。我说

“永远忘不了。”

这一夜月光很好病房里没有窗帘月光照耀得房子里一片通明。母亲时睡时醒我坐在凳子上趴伏在床边装睡。那男工作队员原本就是个普通感冒打完吊针吃了那么多美食月光照进屋时他已经精神抖擞躁动不安。我越是不想听他说话他的话声愈是往我耳朵里钻。开始时他还有所顾忌低声地炫耀着他父亲的权势他诸多的在青岛的要害部门掌握大权的亲戚他还有一个姨夫是中国驻南美洲某国大使馆的武官他的小姨从南美给他家寄来了龙舌兰酒还有魔鬼辣椒他说那种辣椒之辣无法想象他说他曾把一根辣椒悄悄地扔进栈桥下的海水中第二天早晨海面上就浮起了一层肚皮朝天的鱼人们把这些鱼捞回去煎着吃吃一口鼻子就往外蹿血……只是他一个人说覃桂英一声不吭仿佛病房里没有她的存在仿佛病房里只有一个滔滔不绝的、云山雾罩的吹牛者。我尽量使自己闭目不见、充耳不闻但这青年的吹牛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讲到他用魔鬼辣椒抹了一下野狗的鼻子那野狗被辣得像野猫一样爬上了十几米高的大树时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后来那青年好像说累了声音低了下来后来又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我实在抵御不了那声音的诱惑歪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俩已经摞在了一张床上……

第二天上午王寅之横眉立目地对我说

“上午公社领导的家属要来住院你们马上把病床腾出来”

“吊针不是还没打完吗”我问。

“那我不管反正你们必须马上把床腾出来。”他说。我去办公室找杨忠仁希望他能说说情容许我母亲把吊针打完但杨忠仁低声对我说

“兄弟我刚挨了书记一顿批嫌我违反规定把大婶子安排进干部病房。”

“真是对不起大哥了我们马上走能把那些还没用完的药让我们带回去吗”我说。

“我跟王护士求求情吧。”他说。

我从杨忠仁办公室回到病房扶着我母亲提着一个网兜兜里装着我的破瓷碗和半块窝窝头走出病房。我母亲跟覃桂英说

“大外甥女再见了。”

覃桂英红着脸嘴里呜噜了一句我没听清内容的话。

二十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位男工作队员此时他已是某市的副市长正在某县的辣椒地里视察准确地说我是通过声音辨认出了他因为他此时的堂堂威仪无法与那个病房寻欢的家伙建立联系。

昨天我就农业学大寨工作队的问题专门咨询了一位当年担任过工作队员的老朋友他说那些从农村抽调上来的农业户口的工作队员绝大多数都转成了吃国库粮的干部或者被推荐保送上了大学或中专而且这批人中还出了几个高官他报出了几个我熟悉的名字然后他又说你们公社那位覃桂英本来是要提拔她担任共青团县委副书记的但工作队收到了一封检举信检举她在“文革”初期打死了一位女教师。县委派人下去进行了调查尽管事实与那信上所说的有出入但她剪老师的辫子抽打老师的脸、辱骂老师都是事实老师之死与她的侮辱有直接关系。尽管她那时只是个小孩子但毕竟也是不光彩的历史将这样的人提拔成干部显然不妥于是她就灰溜溜地回了家。起初她不明就里还来县委闹过几次后来县里干脆把这事对她挑明她哭着为自己辩解说自己那时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县里领导就跟她说如果你不是小孩子就该进监狱了一听这话她就乖乖地走了。

母亲出院后四个多月我就当兵离开了家乡。在部队我吃苦耐劳勤学苦练表现突出引人注目虽然学历偏低、年龄偏大但最终还是被破格提拔成军官。我之所以能这样努力与陪母亲住院时所受歧视与侮辱有直接关系。每当我在训练中劳动中学习时身感疲乏、遇到困难或障碍时我就想起王寅之护士那张冷酷的脸还有那男工作队员滔滔不绝的吹牛话语以及蔑视的眼神当然也有覃桂英那种不想承认认识我们但又不得不承认认识我们的暧昧眼神。当然我也忘不了那三个干巴裂纹的窝窝头与香喷喷的鸡汤和雪白的馒头的对比。我一直怀疑王寅之所说有公社领导的家属要来住院是句谎言根本的原因是那男工作队员嫌我与母亲住在病房里让他与覃桂英的麻扯之事不能尽兴。尽管他基本上做到了肆无忌惮但事实上还是有所顾忌所以他悄悄地跟王寅之递了话那王寅之正愁巴结不上这位贵公子编一个谎言驱逐我们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许多年之后我向退休在家的杨忠仁提起此事时他说

“兄弟王寅之死了都快二十年了还提这事干什么”

我惊讶地问

“王寅之死了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死了呢”

“兄弟黄泉路上无老少啊你想想看你在棉花加工厂时那些工友有多少人死了”他一连数出了二十几个名字说“这些人都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所以过去的事能忘了的就尽量忘了尤其是那些不愉快的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兄弟。”

“你说得太对了但有些事是忘不了的而忘不了的事之所以忘不了是因为它有被记住的价值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说。

与杨忠仁见面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对那段往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王寅之死了棉花加工厂里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工友竟然死了二十多名而且他们多是暴死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人们谣传棉花加工厂建立在当年的一个老墓田上而且棉花加工厂所有建筑包括围墙使用的都是坟砖。毗邻棉花加工厂的医院也是坟砖建成的而医院的门窗所用木材竟是从坟墓里扒出来的棺材板子。这说法其实并不可靠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坟砖更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棺材板子。我认真地回忆了当时的棉花加工厂、医院包括附近的砖厂周围的情况我觉得这么多中年人暴病而死很可能与饮水有关那时没有自来水地下水又因含氟量太高不能饮用所以这几家工厂和医院的饮用水都是从河中汲取。棉花收购加工旺季时棉花加工厂有四百多人为保证食堂用水和职工饮水厂里特意安排了两个人专司挑水之职。我曾经当过两个月挑水员磨破了一件新褂子肩膀上也磨出了老茧。后来厂里书记看我干活卖力不偷懒磨滑便让我当了司磅员。司磅员活儿轻松工资又高多少人求之不得但我还是怀念挑水时的飘逸与潇洒。棉花加工厂与我一起挑水的那个小伙姓于名铮是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过国民党军队的空军机械师操胶东口音写得一手好字。“文革”初期有墙必写毛主席语录学校的老师拿着尺子起上格子写了涂涂了写于铮的父亲在红卫兵的监督下提笔就写一字不脱一笔不苟端庄稳重的颜体大字跃然墙上观者无不钦佩。于铮的妈妈于老师从拼音字母开始教我一直教我到二年级我与于铮个头差不多高模样也长得有几分相似我们挑着两桶水从河堤上飞步而下时有飘飘欲飞之感。凡事熟能生巧挑水也不例外。刚开始我们挑水上下河堤时歪歪斜斜满满两桶水从河中挑到厂里一路颠簸泼洒到厂里时只剩下大半桶。后来于铮发明了用高粱秆做成的防溅器与“之”字形上下提法使我们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当时在砖厂挑水的是我那位只比我大半岁的表哥他们厂人少距河近所以他半天挑水就够一天之用空余时间还得在伙房里洗菜烧火。医院里的挑水工是谷文雨他因为心脏右位当兵不成回村当了一年党支部副书记感到无趣便想到公社找一个既能挣工分又能挣点儿零花钱的活儿干。但这样的位置早已满员如无后门根本不行。谷文雨年纪又大长相又凶悍主要是无有后门可走最终他因为右心位认识了医院的院长便谋得了这个挑水的差事。医院每需水量二十担从医院到河堤距离五百米二十个来回二十里空载十里满载十里。这点儿劳动量对当时的农民来说是很轻松的每天一元三角钱交生产队一半自己剩十九元五角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钱所以这是个美差。谷文雨很懂事他每月都会从这笔钱里拿出一部分买烟买酒打点医院的领导和村里的书记。我们四个挑水人有时候坐在河堤上小憩抽一支烟身后是蛟河的汩汩清流面前是工厂、医院、公社党委机关的灰色建筑以及建筑墙壁上的红色大字。于铮道

“造红漆的真发了财了。”

谷文雨感慨道

“比前几年‘文革’刚起时用量少多了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墙上不管是砖墙还是泥巴墙都刷上了红漆。不仅墙上刷红漆还有红旗、红袖标睁眼是红闭眼也是红多喜庆多热闹天天过节月月过年……那时候真令人怀念啊……”

“老谷按说你也算是咱们公社最早的红卫兵革命元老您第一个带头砸了娘娘庙第一个给校长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拴上绳子牵着他游街像牵着一条狗煞了他的嚣张气焰。你又是第一个带领我们去青岛串联让我们不花钱坐了火车见了楼房。你牵头成立了牛虻造反小队出版了油印的《牛虻小报》。你们那些一起挑头造反的都安排了好事有的上了大学有的招了工最不济的如覃桂英也安排当了学大寨工作队员转成干部也是早天晩天的事只有你委屈在这里与我们一起挑水。”我表哥道。

谷文雨长叹一声道

“虎落平阳遭犬欺落水凤凰不如鸡这挑水的差事能让我多干几年就磕头不歇息了。”

“老谷你是‘勉从虎穴暂栖身’将来一有时机必将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我说。

谷文雨瞪着眼说

“想不到你小学没毕业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我们这初中高中都是白上了。”

我忙说

“哪里哪里我就是看了几本闲书鹦鹉学舌罢了。”

谷文雨道

“你竟然还能使用‘鹦鹉学舌’这种复杂成语我真是小瞧你了”

“我们都好好混将来谁要当了大官就回来在这个地方修个亭子纪念我们这段青春岁月。”于铮道。

“好但亭子该有个名字啊。”我说。

“就叫‘挑水亭’。”表哥说。

“太土了那还不如叫‘看河亭’呢。”于铮道。

“可以叫‘磨肩亭’我这可不是随便起的是从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段话里化来的。”我说。

“光磨肩吗脚也磨啊。”表哥道。

“你这是抬杠嘛老谷你学历最高年龄最大还当过支部副书记你说该叫什么名”我说。

“如果有一天革命由低谷转为高潮我不会像从前那样温良恭俭让。如果我能成就我的宏图大业我会在这里修一座八角亭用松木做柱子用琉璃做瓦我要将这座亭子命名为‘四英亭’”谷文雨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几乎烧到嘴唇的烟头吐到河堤下指点着我们三人然后又指了指自己说“我们四个人四个英雄‘四英亭’”

于铮鼓着掌说

“好好一个’四英亭’”

我表哥道

“你还不如干脆直接叫‘思英亭’得了。”

谷文雨直着眼说

“什么‘思英亭’‘四英亭’”

“你这是玩花活儿你的本意就是‘思英亭’思念覃桂英的亭。”我表哥说。

“纯属放屁我思念她干什么有多少美女我不去思念我去思念她六趾儿”谷文雨道。

“你也别嘴硬了你跟覃桂英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你们俩小学时就建立了革命友谊上初中时就勾勾搭搭到了高中那简直就是不加掩饰就差钻高粱地了。”于铮道。

谷文雨涨红了脸说道

“坦白地说……这个贱人见我回了农村就不理我了听说攀上高枝了。呸她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到时她跪在我马前我也会泼一桶水让她收起来。”

我们一齐说

“对谷大哥我们都要奋斗努力勤奋学习等待时机。一旦成功马前泼水”

几年后“文革”结束高考恢复于铮考人医学院毕业后到市精神病院当了医生。我表哥却在三十岁那年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七窍流血而死他死的症状跟我棉花加工厂的工友们很是相似。后来我分析原因就在河水上。我当兵走后河的上游建了一家化工厂生产一种剧毒染料生产时产生的污水全部排入河中污染了河水。上级部门经过调查研究确认了怪病是该企业导致即坚决关闭了该厂并将有关负责人绳之以法。我跟于铮在化工厂建设之前即离乡远走故躲过了这一劫。谷文雨也在该化工厂开工之前被医院解雇因之也安然无恙。

真是可惜了我心地善良、一表入才的表哥。

1995年秋于铮到北京进修住处离我家甚近每逢周末我们便相聚喝酒聊天。他虽是医生但醉心文学一直不安于位想辞职写小说。我说

“师弟你别来抢我的饭碗把你那些素材讲给我听我写出小说来稿费分你一半。”

“你需要什么素材”他说。

“随便你讲。”我说。

他说当初谷文雨向覃桂英求爱遭拒绝但后来她却嫁给了他你知道原因何在吗我说当初覃桂英满以为自己能转成国家干部或是被推荐上大学但后来却被下放回家成了农民女农民嫁男农民这不顺理成章吗

于铮道非也。覃桂英回村后谷文雨又来求婚但覃桂英还是不答应。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要从在两县交界处李圣洁老师坟墓前那棵杏树说起。那是一片无主荒地只有李老师一座孤坟坟前那棵杏树十几年后长得枝繁叶茂每到开花季节一树繁花引得蜂飞蝶舞成为一处景观。有人在墓前立了一块石碑碑的正面刻着“人民教师李圣洁之墓”九个隶体大字碑阴刻着李老师生平事迹。有人传说李老师已经成了神能保佑学生考出佳绩于是她坟前香火旺盛尤其是中考高考之前前来烧香拜祝的学生和家长络绎不绝。这是后话先说前言。于铮道谷文雨是三县屯人覃桂英是覃家庄人两村相距三里远鸡犬之声相闻。说李老师墓前那棵杏树春天繁花如缀秋后硕果累累但那杏子又酸又涩难以人口。熟后无人去摘坠落于地腐烂成泥弥散着一股酒糟气味。后来谷文雨村子里一个妇女谷玉珍闻酒香灵机一动每年杏熟后即采杏回家杏肉用来酿酒杏核砸开取仁卖给药店一举两得众人皆夸这谷玉珍是三县屯第一聪明人。但有一天这聪明人突然神经错乱又说又唱。她又说又唱地向覃家庄行进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三县屯的孩子到了覃家庄后又吸引来一群覃家庄的孩子还有一些妇女。她径直地走到覃桂英的家这是覃桂英从学大寨工作队被下放回家后几个月的时候。谷玉珍声音尖厉地哭着骂着她的骂是唱出来的……覃桂英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小六趾……我爸爸亲自为你做手术……我妈妈为你垫上医疗费……我亲自陪床为你梳头穿衣……还喂你吃了阳梨罐头……你竟然剪我辫子打我脸……逼我跳井你如凶神……我蒙冤屈死十年整……今日报仇雪恨我让你鬼缠身……小孩子不知往事跟着起哄大人们知道往事胆战心惊。那时覃老九已经得了脑血栓多年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他躺在炕上挥舞着那条能动的左臂嘴里含混不清地吆喝着枪……枪……覃桂英的娘跪在院子里磕头作揖嘴里叨叨着他姑啊……仙姑……开恩吧……孩子小……不懂事……冒犯了仙姑……仙姑高抬贵手啊……覃桂英躲在屋里关着房门不敢露面。那谷玉珍在院子里狂舞疯唱长发披散脱下衣服挥舞着仿佛挥舞着辫子局面混乱不可收拾村里人唯恐不乱起哄叫好那谷玉珍愈发疯狂。此时就听得院外大吼一声打倒资产阶级臭小姐李圣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就见一个威武的大汉上身穿一件草绿色的褂子头戴一顶草绿色的帽子腰系一条牛皮腰带高挽着双袖臂弯上戴一个红袖标宛若天兵下凡。此乃何人当年的红卫兵小将谷文雨也谷文雨口号一喊那谷玉珍如同受了电击浑身颤抖起来。谷文雨雄赳赳上前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响亮地抽到了谷玉珍脸上。那谷玉珍往后便倒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俄顷谷玉珍醒来如梦中醒来一般问周围的人我这是在哪儿旁人道你在覃家庄覃桂英家。她疑惑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谁把我弄到这里后来谷玉珍又来闹过几次每次都是谷文雨前来降服。覃桂英为什么嫁给谷文雨于铮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原来如此我说会不会是谷文雨导演的一场戏呢

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于铮说反正结果就是谷文雨娶回了覃桂英而结婚第二年覃桂英就为谷文雨生了一个女儿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他们跑到了中俄边境一个荒凉的山村在那里开荒种地。去年他们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回到了故乡。这时人民公社早已解了体他们因为错过了分配责任田的机会村子里的公留地也就是叫行地也都被村干部们瓜分完毕所以他们一家五口就成了无地的农民。为此他们两口子在村里闹到乡上闹去县里上访。最终县里给出的解决方法是补齐三个孩子计划生育罚款六万元落下户口然后分配口粮田。1994年的六万元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是一笔根本无法筹措的巨款。那时我刚由精神病院调回县医院干部保健科工作那天受院长派遣去县政府为一个副县长送药在县政府大门口看到了谷文雨一家六口。当时正是中午下班时间许多人围成圆圈一个男人在圈里悲悲惨惨地哭唱类似我们听到过的沿街卖唱乞讨的盲人。我生性好奇又心存着文学的梦想处处注意积累素材便挤进人群定睛一看老天原来是谷文雨一家。十几年不见说实话我一时没认出他们。谷文雨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街上的人都穿着衬衣女人都穿起了裙子他穿着油渍黏腻的破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破棉帽看上去就热得慌。覃桂英穿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羽绒服头上围一条紫围巾腰里扎着一根宽布条子背后布兜里兜着一个孩子。在他们面前依次排列着三个女孩大的十几岁一头乱发目光呆滞显然有智力上的障碍老二和老三看上去很机灵。三个女孩脖子上都插着一根谷草。天哪这是卖孩子的标志啊这简直是给社会主义丢脸啊幸亏小县城里没有外国人的踪影要是在北京被外国人拍了照去发到西方的报纸上岂不是中国的奇耻大辱他们悄悄地卖孩子也就罢了他们还大声唱唱悲凉的腔调苦难深重的词儿。谷文雨的嗓子想不到那样好悲壮苍凉闻之令人动容好心的大爷叔叔们大娘大婶子们大兄弟大姐妹们……看看我这一家可怜的人……我们流落边关十几年……回乡竟成了多余的人……房屋倒塌院生草……责任田无我们一厘一分……欲想分到口粮地先交罚款六万金……走投无路把儿卖……好心的人啊……可怜可怜这几个快要饿死的孩儿……谷文雨唱到节点上覃桂英便凄惨地长嚎一声好心人啊买了这几个孩子去吧一万一个不嫌多一百一个不嫌少买了去吧救救这几个孩子吧……与此同时那两个小女儿大声哭起来大女儿看看父母和妹妹以及周围的人害怕地钻到谷文雨的破大衣里。围观的很多人都流下了热泪有人摸出钱放到他们面前的一个破瓷碗里。我心里十分难过于铮说毕竟是同学又有过共同挑水的生活早就听说他们过得很惨但没想到这样惨。我想于铮说命运真的是存在的退回去十几年谁能想到他们俩能成为这个样子如果谷文雨不是右心位如果不是县武装部政委说了那样一句话谷文雨也许早就成了军队的干部肩上将星闪烁也是可能的。而覃桂英如果不是有人告状很可能也成了高级干部听说他们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友们有一位已经当了市委书记。市政府大门口的信访办公室里很快跑出了几个人连拉带拖地把他们一家拽进了屋里几辆警车也鸣笛开来驱散了围观的群众。

后来于铮说他们分到了口粮地孩子的户口也落下了那六万罚款也不了了之我听市政府的王秘书说如果不给他们解决他们就要去天安门广场卖孩子。你这两个同学真是太厉害了王秘书说别说是去天安门广场就是去济南泉城广场省里追查下来县里头头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表哥的儿子要去新疆就职来京体检顺便来家看我。他就是我那位在砖厂当过挑水工、曾经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煮了一碗鸡蛋面给我母亲吃、让我终生难忘的表哥的儿子。他在我们东北乡当了四年乡长又当了四年书记一直提不起来。县里找他谈话如要提职请到边疆。他说只要让我离开东北乡天南海北都无妨。我问他为什么对东北乡这么反感。他说表叔东北乡自然是好地方东北乡的人民大多数也是淳朴善良的但确实有那么十几位刁民泼妇实在是难斗难缠。这十几个刁民泼妇的领头人表叔就是您那两个好同学覃桂英和谷文雨。谷文雨近年来得了精神病已经掀不起大风浪了但那个覃桂英借助网络兴风作浪诡计多端老奸巨猾。我在东北乡工作这八年起码有一半的精力浪费在她身上。这两年她对网络上的种种猫腻越来越精通一不小心就会跳进她给你挖好的坑里。我如果不赶快走在这里再干两年非被她祸害了不可。

咱们跟她也算是沾亲带故啊我说她怎么能这样

表叔您有所不知我刚到东北乡当乡长时她闯到我办公室来找我进门就跟我套近乎说她是您的亲表妹刚开始我信以为真回家问问老人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但毕竟也算瓜蔓子亲戚吧。她后来隔三岔五就来找我有时提着一筐子杏有时提着两只鸡有一次还用扁担前头挑着一条金翅大鲤鱼后头挑着一只黄盖大鳖。进了院就咋呼连年有余独占鳌头机关里的人都围着她看热闹。我实在是烦她影响太坏就对她说表姑您不要这样您这样就把老侄我这个差事给废了您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办。她说老侄你老姑夫1970年就入了党还在村里当过党支部副书记后来我们去黑龙江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老姑父的党员乡上和村里都不承认了我希望你能主持公道恢复你老姑父的党籍他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恢复了他的党籍你就安排他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只要你老姑父上了任不出三年他保证能把三县屯村建设成先进村。我说表姑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但我可以了解一下如果不违反组织原则我一定帮忙如果违反组织原则那我也不敢违规办事这点还请老姑谅解。

后来我去调查了一下谷文雨在“文革”后期确实被突击发展入党也确实回村当过一段支部副书记但后来他们为逃避计划生育跑到黑龙江十几年从没参加过组织生活更没缴纳过党费党籍自然也就取消了如果他在村子里威信很高确有能力重新考察发展他入党也不是不可能但他们两口子在村里名声太臭了。他们在村子中央办了一个废旧塑料收购点那些破塑料带子、破塑料盆子等等堆积如山一到夏天臭气熏天、污水横流、苍蝇成群这还罢了群众意见最大的是他们建了两个炉子熔化废旧塑料再浇铸成塑料块儿这两个炉子里熔化着塑料炉底燃烧着塑料黑烟滚滚怪味冲天。村子里的人家都不敢在院子里晾晒衣物离他家近的住户受害尤深村子里屡次出面禁止都被他们两口子给骂走了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重新入党即便是党员也该开除了他。我把这道理讲给覃桂英听并希望她立即关闭塑料熔铸炉否则县里环保部门就要来强行拆除并处以巨额罚款。她竟然说老侄你混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你父亲生前我也认识他与你老姑父也一起挑过水你老姑父不能重新入党那就算了但我呢我可不可以入党如果你们发展我入党并让我担任支部书记我保证立即拆炉子并停止收购废旧塑料我还会捐出一笔钱修村子里的路你看这事怎么样我说老姑您早年也是在外边干过工作的人您知道入党是件严肃的事别说老侄只是个小乡长老侄即便是县长、省长也得按照组织程序来。她说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姑当年在农业学大寨工作队时就写过入党申请书工作队长代表组织跟我谈过好几次话如果不是坏人捣乱写诬告信老姑也许早就当上市委书记了。我说老姑历史上的事情我年轻不了解但眼下您有这种愿望自然是好的您可以先把想法跟村子里的支部书记谈谈您也可以写入党申请书但是老姑最重要的您必须先把塑料熔炉拆了否则别说入党没门进监狱都有可能如果你们的邻居有个三长两短……

她可能怕进监狱也可能是以为拆了炉子就可能入党于是她回去就把炉子拆了还拿钱买了几百棵树苗子栽在村后的河堤上。但她的入党申请遭到了村里党员的一致反对人们还把她当年侮辱打骂李老师导致李老师投井自尽的旧事揭了出来村里党员们说如果她入党我们就退党。这事村里的党支部书记跟我谈过我听后唯有叹息。我叹息这个女人的心智怎么能如此迷乱她的智商很高她的知识面很广但她为什么连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我想真正可怕的坏人还不是那些知道自己坏的人而是那些不知道自己坏反而认为自己很正确很好的人。那些知道自己坏的坏人的心里还存在着良知所以还知道自己的坏而那些不知道自己坏的坏人心里只有自以为是他永远都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他永远都认为别人欠他的他永远都在恨别人、骂别人。表叔您这位同学基本上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不但我怕我估计连老天爷都怕。

她拆了炉子花钱买了树但没人上党从此就成了一个意见领袖。她认为我骗了她从此我也成了她的仇人。她甚至要把那些栽到河堤上的树拔出来村子里的干部理直气壮地制止了她她说树是老娘栽的老娘想拔就拔村里干部说你捐赠这些树苗村子里给你发了奖状广播里对你进行了表扬村民们栽树也付出了劳动因此这些树已经是村里的公产你如果敢拔就是破坏公产这可把她气坏了这件事也成了她多年上访的理由。她一上访乡上就得派人去领就得挨上级的训后来我当了书记之后就跟乡长商量了一下把那些树苗以高于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格给了她一笔钱并与她签了一个永不为此事上访的协议。签了协议后她老实了一段但很快又跟我们捣起乱来。

汪家屋子村有一个“文革”期间跑到东北的男子姓乔名智前几年带着一个痴呆女子与三个孩子回了乡他这情况与谷文雨当年带着覃桂英与四个孩子回来有点儿相似村里给乔智调剂了一块口粮地还帮他维修了破屋安了家但在为其办理低保问题上有不同意见因之拖了下来。这时覃桂英出谋划策领着这一家五口去县政府大门前插草卖孩子老戏重演。但时代发生了变化。当年他们去县政府卖孩子时没有手机现在可不一样了人手一机既能照相又能录像而且点指之间便可网上传播至万里之外。他们一出现在县政府门前就被门口的警卫发现立刻就有十几个保安出来把乔智一家五口请到院内一直站在旁边录像的覃桂英的手机也被保安夺下。县里问明情况书记亲自打电话把我叫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知道辩解没用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能检讨。书记警告我如果东北乡再发生这样的事你自己辞职就行了。我们回去就为乔智家解决了低保问题。为了防止有人效仿—因为覃桂英利用网络宣传她的能力和功劳并扬言要为乡里的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出谋划策她的外号“高参”就是那时得的—我们索性让每个村庄把此类问题通通解决应该解决的必须立即解决可解决可不解决的也尽量解决。从这个意义上覃桂英这样一个“高参”的存在逼着我们不得不认真地努力地工作但从内心深处我们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反感。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收拾她的机会。

表叔说实话自从你出名之后给我们乡带来了一些积极的效应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尤其是你们那个村村民们都以为这个村里的土地与房产必将升值而且有政府将要高价收购各家房屋建一个“文革”时期的红色村庄吸引旅游者的谣言于是人们开始私下买卖房前宅后土地也有的人在自家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搭建临时建筑期望着政府收购时讨要高价。这些土地本来就是村子里的公产在公共土地上私自搭建更是错上加错。但一人带头群起效尤村里管不住报到乡里来乡里便派遣由乡长、派出所所长、土地管理所所长等人组成的工作组到村里开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调查各家情况让这些搭建了违章临建的人家有在党政机关工作或在部队当兵、或在学校教书的儿女亲友一起回来做工作最后连学生也发动了。我们发现小学生最管用当这些孩子在老师的指导下对家长提出批评后尤其是得知如顽固坚持错误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前途时便纷纷地打消了讹政府一笔钱的念头拆掉了临建。只有一个邪头侯百利充当“钉子户”软硬不吃顽抗不拆。后来我们得知他之所以不配合是因为覃桂英在背后出谋划策。我们请示了县有关部门确凿了各种证据在不违法理公理和各项政策的前提下带着公安派出所的人法院的人建设局的人城管局的人开进村庄围住侯百利的家再次动员他自己动手拆除违建否则即依法强行拆除。侯百利又骂又跳手持一把长柄大斧胡抡。在这种情况下几位警察上前搂住他夺出了斧头然后把他拖到一边控制住负责拆除的工人一拥而上十几分钟的工夫便把这几间违建推倒在地。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覃桂英手持手机远远地拍照、录像。办公室的秘书悄悄地问我要不要把她的手机没收我说不用我们光明正大依法办事欢迎她录像监督秘书说就怕她胡乱剪辑我指了指我们扛着摄像机的人说我们有全程录像怕什么

但我还是低估了覃桂英第二天网上便流传开一段视频题目就是“暴力拆迁头破血流”。表叔把您还牵扯上了说您的家乡政府暴力拆迁农民房屋农民不服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视频中有工人拆房的画面有拆后一片狼藉的画面然后就是额头破裂血流满面的侯百利面对着镜头哭诉。那些煽动仇恨与博取同情的词儿一听就是覃桂英教的。县网络办立即打电话询问有关领导也来问我说完全是伪造的我们有全程录像为证。

我们没伤到侯百利一根毫毛可他那额上伤口与满脸血污是哪里来的正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时你们村党支部书记夏顺生来了。这家伙是个复员兵鬼点子多人也算正派说实话现在选个村党支部书记比选个市长还难。老老实实一本正经是当不了村官的这话拿不到桌面上去但却是到了家的实话。夏顺生一见我就说书记请我喝茅台吧。我说你把村子治理成这鬼样子我请你喝茅台请你喝猫尿夏顺生嬉皮笑脸地说书记我发一段视频给你看值不值两瓶茅台我点开他转过来的视频大喜过望。视频中覃桂英骂侯百利笨蛋胆子不够大反抗不激烈。侯百利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还要怎么反抗难道我还要真用斧头砍人我要真砍死个人谁替我去吃枪子儿你去覃桂英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说吧想不想讹他们一笔钱侯百利道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想啊怎么讹这时覃桂英弯腰摸起一块砖头猛地拍到了侯百利脑门上只听得呱叽一声腻响侯百利惨叫一声捂着脸蹲下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这是前天晩上发生在侯百利家房子后边那几间被拆毁的违法临建废墟上的事——侯百利大骂老覃你这个臭娘们你要拍死我啊覃桂英道拿开手让我录像。侯百利哭咧咧地说你他娘的下手太狠了把我打成脑震荡了。你早说啊我杀个鸡弄点儿鸡血抹到脸上就行了。覃桂英道老弟还是那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马上剪辑成一段视频发到网上然后你就到北京去上访马上就要开“两会”了你弄块绷带缠头上我给你写块黄榜你揣到怀里到了北京你去找我的联系人然后你就开口要个价让我的联系人与乡里联系他们要不乖乖地拿钱你就扬言要到天安门广场去自焚我心里想覃桂英你实在是太恶毒了但这次你无法得逞了铁证如山握在我手里。谢谢我说夏顺生兔崽子真有你的。我欠你两瓶茅台还欠你两条好烟。告诉我这视频怎么搞到的夏顺生道书记你难道忘了我们村子里的公共摄像头几乎全覆盖除了摄不到老百姓炕头上的事和院子里的事其他的一览无余这是公开的村子里人人知晓。覃桂英一直在玩网络她竟然忘记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立即去县里向领导汇报建议公安局根据法律把这两个人拘起来省得他们窜到北京去给地方也给国家添乱。表叔你可不知道为拦截一个在“两会”期间进京上访者我们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一人牵动百人心”何止牵动百人心像覃桂英这样的“高参”每年都跟我们斗智斗勇我们被她调动得团团转。这一次她与侯百利演“苦肉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公安机关以“编造虚假信息在网络传播、扰乱公共秩序”等罪名拘留了他们最后法院以“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判处他们拘役三个月。最倒霉的是侯百利白挨了一砖头一分钱没讹到还出了三个月苦力多了一次犯罪前科。

这是前年发生的事。从看守所回来后我专门与覃桂英谈了一次话。我说大表姑您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也都成家立了业您陪着姑父在家过太平日子多好您这样与政府作对折腾得我们有节不能过有假不能休您于心何忍她说老侄你忘了毛主席的教导了吗他老人家教导我们“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我怀才不遇蹉跎半生。与天斗我斗不过与地斗我斗不赢;与人斗我得心应手其乐无穷。这就是我的晚年生活老年之福全在于此。

我说大表姑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是在特定历史时期讲的有特定的含义现在已进入社会主义新时代举国上下万众一心要建设和谐社会您还是满脑袋斗斗斗有点儿太不合时宜了啊。希望老姑能吸取教训不要跟政府作对你不犯法政府拿你没办法但你要犯了法……这次是拘役下次很可能就是徒刑。她瞪着眼说老侄子别给我上普法课老姑闯荡江湖五十年知道火比灰热这次是老姑一时疏忽忘了头上的摄像头。你难道没听说过庖丁解牛的故事这个社会在合法与非法之间有宽阔的缝隙老姑在这缝隙里岂止是游刃有余我是游泳都有余

表叔你这位老同学的口才实在是太好了脑袋瓜子实在是太好使了。我有时候想这样的人其实是能干大事的人可惜当年农业学大寨工作队没把她转成干部如果那时把她转成干部现在很可能是位主政一方的干才。

尽管我与她谈话时经常被她驳得哑口无言但我最终还是制服了她。用什么办法以毒攻毒。我把苦恼对夏顺生说了夏说书记这事我来安排。夏顺生请侯百利喝了一次酒带他去医院开了一个脑震荡的证明然后又答应把翻修村委会二层楼的活包给了他儿子的建筑队。对侯百利的要求是每天去覃桂英家要医药费提着一台老式录音机去。为什么要带着录音机去因为她的丈夫谷文雨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一听到激烈亢奋的音乐便会发疯。他疯起来破坏性极强见人咬人见狗咬狗力气大得不可思议要三五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才能把他制服。后来在你的师弟于铮的精心治疗下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但如果突然大音量地放出激烈的音乐很可能还会使他发病。

在夏顺生的指导下侯百利狮子大开口要覃桂英赔偿他十万元覃桂英说侯老四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是不是穷疯了到这儿来讹老娘你忘了老娘是干什么的老娘一天到晚想讹人还找不着个主呢侯百利和覃桂英吵闹时谷文雨闷着头在院子里剥玉米。他满头白发面孔乌紫双眼浑浊下巴上长着一撮稀疏的白胡子真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了。侯百利说老覃你就说个痛快话给不给覃桂英搬起一个蒜臼子对着侯百利投过来侯百利一闪蒜臼子沉重地落下把水泥地面砸了一个坑。你不给钱还行凶打人侯百利说覃桂英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说着他按响了录音机。录音机突然放出了当年样板戏里一段激烈快速、令人血热的音乐。他伴着音乐的节奏在谷文雨面前手舞足蹈。谷文雨嗷嚎一声双眼突然放出绿色的光芒看去犹如黑暗中的狼眼。他猛地跳了起来先是随着音乐笨拙地蹦跳接着便抓起玉米棒子胡抛乱掷。覃桂英上前拦他被他一拳捅倒在地接着他抓起地上的蒜臼子猛地掷到院子里的水缸中砰的一声巨响水缸破裂缸中水奔流而出。接着他又抄起一把铁锹像挥舞马鞭一样抡起来有好几次那锋利的锹尖贴着覃桂英的脑袋抡过去。覃桂英大叫着侯四侯四我答应你快把录音机关了啊但这时录音机已被谷文雨抢到手里。他一手提着录音机一手拖着铁锹在院子里转圈。侯百利扑上去夺过录音机按了停止键。音乐一停谷文雨就像停了电的机器人一样一下子僵住了。他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身体渐渐萎缩然后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上……此时夏顺生带着人走进来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覃桂英哭着说书记没法活了侯四把俺欺负死了……夏顺生怒斥侯百利怎么回事侯百利道书记你来评评理覃桂英撺掇着我跟政府作对说是能讹一大笔钱她没经我同意一砖头开了我的瓢从此我头痛头晕耳朵里嗡嗡响夜里睡不着觉这还不算还被捉了去判了三个月拘役您给评评理我该不该向她索赔夏顺生道你们俩这事先前是狼狈为奸现在是反目成仇丑事拿不到桌面上。但覃桂英你这两年也太猖狂了自古以来都是当官的欺负老百姓现在是你是老百姓欺负当官的。当官的欺负老百姓不对老百姓欺负当官的也不对。覃桂英看你是个妇道人家乡上高书记又念你跟他家沾亲带故才没对你下狠手否则早就收拾你了。还有你侯四你违章占地盖房居心不良挨一砖也是活该但覃桂英没跟你商量就拍你一砖是她不对让他赔你点儿钱也是应该的但你开口就要十万这不是讹人吗就你个鸡巴头还能值十万元钱给你一千块钱买两瓶酒浇浇就好了。侯百利道书记我这是个头不是个尿壶一千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门最少一万。如若不给我天天来放样板戏。夏顺生瞪眼道你敢转身他对覃桂英说大婶子这样吧你出一千块我出一千块两千块给侯四养伤。侯四你今后不许再来逗惹谷大爷。你如果再敢来我就让派出所来抓你。大婶你看怎么样覃桂英说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吧。夏顺生说那好你们俩跟我立刻去村委各签一份保证书。覃桂英说我要照顾老头子我不去。夏顺生对村文书说你把谷大爷弄到炕上打电话把医生叫来给谷大爷开点儿药开发票我想法报销。覃桂英说那我也不去。夏顺生说好那我就不管了侯百利每天来放音乐我也不管了。你们就斗下去吧……

最终覃桂英签了保证书有一条内容就是永不上访。表叔你看夏顺生这个村官多有本事当然他这些事都不能当正面成绩表彰但对付覃桂英这样的人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表叔我提醒你一定要对覃桂英保持警惕最近她把精力转移到网络上去了我暂时还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我知道她不会干好事。

加了她两个微信号后头三天一点儿动静没有三天之后她便开始用她的“高参”与“猪大自肥”不断地给我发微信。“高参”所发多半是她的生活照片譬如她包的包子她摘的黄瓜她用黄瓜拌的油条她蒸的馒头甚至还有显然是使用了美颜瘦脸功能的自拍照。对这些信息我基本不回实在不好意思了就发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猪大自肥”基本上是语音偶尔有文字她给我的语音每次都是十几条

“表哥我终于揪住了你的尾巴你插翅也跑不了了。别紧张表哥我害谁也不会害你。你是咱那班同学的骄傲我必须保护你我也有能力保护你。

“你获奖后很多人去找你谷文雨也想去找你被我拦住了。我说咱不能去给他添乱咱要在背后默默地帮他。表哥你太老实了你身后缺一个‘高参’。

“我看到‘公知’骂你‘奴才’‘极左’骂你‘汉奸’你是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这两伙人其实是一伙的他们都是嫉妒你。我那个急啊恨不得赤膊上阵帮你去打架但后来我明白了在这个时代里必须利用网络这个道理我前几天对你说过千言万语一句话得网络者得天下。

“表哥你要信任我我说过我有五部手机有两个公众号这就是我的武器和阵地。我还有数百个铁杆水军只要给他们一点儿甜头让他们咬谁他们就咬谁让他们捧谁他们就捧谁生活中一万个人也成不了大气候但网络上一百个人便可掀起滔天巨浪。

“表哥打死人要偿命打残人要坐牢打伤人要赔钱骂人也要负法律责任但在网络上哪句狠就说哪句哪句脏就说哪句在网络上不能讲仁义道德越无耻越狠毒越好网络真他娘的好啊

“利用网络报仇雪恨这是初级阶段进入高级阶段那就要成大V吸粉丝卖私货赚大钱。

“表哥听说你得奖后才赚了几千万你太笨了如果我帮你经营一年我可以让你赚一个亿。你不用担心我会向你借钱放心我生财有道。前几年我赚钱赚得很低级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惭愧。去年我申请了两个公众号一个叫‘红唇’一个叫‘绿嘴’我雇了几个小年轻帮我经营现在粉丝都已过三万我准备今年想几个高招大举引流争取年底让每个号的粉丝过十万有了十万的关注量就不愁招不来广告卖不了货。

“表哥你的书我的公众号可以帮你卖卖一本书我提成五毛钱卖一万本书我提成五千块当然你赚得更多。

“表哥我还有奇货可卖卖大钱。我给你十天时间让你打着滚想如果你能想出我卖的奇货是什么我趴在地上学狗叫给你听。

“告诉你吧表哥我卖谣言对卖谣言。价钱因人而异。我卖的谣言都是正能量满满上个月你那位表侄也就是我们的高书记就买了我一条看在与他沾亲带故又是多年的父母官分上只收了他三千块。

“想知道是条什么谣言吗好告诉你他老婆收了为乡政府建围墙的包工头三万块好处费被他一顿暴打打得他老婆下跪磕头求饶后来他老婆瘸着腿去给包工头退了钱。

“表哥我卖给你两条谣言吧。这两条谣言一字千金但咱是要紧的亲戚又是青梅竹马的同学所以只收成本价每条两万。你听一下值不值。

“第一条某年某月某日有关部门领导与你谈话让你担任一个副部级领导职务你说你当不了原因是当了领导就要开会而一开会你就打瞌睡。

“第二条俺大舅临终前跟你商量说希望能够不火化直接装棺材成殓入土。俺大舅说火化本来是为了节约土地但现在流于形式火化回来依然要装棺入殓依然要开穴堆坟头一点儿不少占地而且还多出了火化费与骨灰匣的费用。俺大舅讲得很有道理。但你说不行坚决不行既然大家都火化你也必须火化咱不能带这个头俺大舅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走了。所以俺大舅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怎么样这两条谣言好不好一条两万两条四万贱卖给你了。你把钱打到我手机上我明天就在公众号上给发出来。‘红唇’发第一条‘绿嘴’发第二条。”

我写了一条微信表妹我也卖你两条谣言吧。第一条有人说你在学大寨工作队当队员时到公社卫生院做过两次人工流产。第二条谷文雨为了达到和你结婚的目的写了一封信寄到县委揭发你打骂侮辱李圣洁老师导致李老师跳井自杀。这封信毁了你的锦绣前程改变了你的命运……

我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把这条微信删去只简单地回了她五个字谢谢我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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