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小园擦了擦眼睛, 可仍有水雾挡住了她的视线,仿佛投过了空气,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她从外头和哥哥打电话回来, 开心地回了家, 哥哥给了她零花钱,家里没有座机,只有妈妈有手机, 所以她到楼下的小卖部去打电话, 和哥哥聊天很开心, 加上继父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巴不得他再也不回来。

可那天晚上她一推开门, 屋子里很吵, 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 那男人坐在沙发上,正在切西瓜, 茶几上一片狼藉。

她还记得当时的心情 ,她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掠过皮肤, 一阵阵发麻,现在出门也没地方去,她当机立断, 朝自己的房间冲去, 只要到自己房间立刻锁上门等到妈妈回来就没事了。

她跑了进来,心脏都要跳了出来, 手指刚刚碰到门, 她整个人被后面扯住了, 她不敢回头, 死命地挣扎,被他一手强硬摁在地上,额头狠狠地磕了一记,整个屋子都在旋转,喉底腥甜,都叫不出来了。

那男人喷着酒臭压着她的脖子,胡乱地扯着她的衣服,口不择言,“丫头,这回你躲不了了,真是长越水灵了!”

她惧怕到了极点,只能无助地发出嘶叫,额头上的血流了下来,糊了她的眼睛……

小园闭了闭眼睛,下意识地想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抬眸望见菜卷微红的望着她的双眼 ,她才回了神。

“后来是我妈回来了……”

“呼……”菜卷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

“他们吵了起来,妈妈那晚的样子特别可怕……”

菜卷点了点头,毕竟是自己母亲,见到这种场面不气爆了才怪。

小园扯了扯嘴角,摇了下头,“之前我和她说过那么多次,她都不信,都说是我在胡说八道,是我不懂事,想要让大人多关注我……”

“那天晚上她亲眼看到的时候,就瞬间崩溃了……”小园缩在沙发里,将脸埋了起来,就好像12岁的自己缩在角落里,全身发抖 。

“那男的起初还辩解几句,后来干脆撕破脸皮,说反正我又不是他亲生的……”

“真是贱人,禽兽不如!”菜卷没忍住恨声骂道。

“那男的还打妈妈,后来他们就扭打起来……”小园捂了下眼睛。

当时她怕妈妈吃亏,努力站起来去叫人,可还没来得及,就听见继父一声惨叫。

“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对得起!你怎么……”

一下,两下,三下……

男人的哀嚎,血液飞溅而起。

她觉得母亲陷入了一种无法名状的疯狂里,一边脸颊沾着血,一边脸青肿着,五官变得畸形而扭曲,非常陌生。

“妈妈……”她想叫不敢叫,又很害怕,想向她走过去,可双腿一直发抖,连战都站不稳,只能靠在墙上,母亲抬起脸来,朝她看了过来。

“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眼神,疯狂,阴冷,怨恨,她那句话也是在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母亲抖着手,看着地上的男人,嘶叫连连,扑到他身上,“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滚起来和我说清楚,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都忘记了吗?”

“你起来啊……”

泪水缓缓地从眼眶渗透出来。

那之后小园觉得自己已经沉入了冰冷的湖里,看着岸上的人影幢幢,有人破门而入,有人尖叫警察来了,有人大喊孩子在哪呢?

她一点一滴地沉入湖水,宛如静物。

过了好长一会儿,菜卷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其实可以算正当防卫吧?”

“如果一刀还好,如果没死还好……”

当时她也住院了,女警帮她联系了哥哥,哥哥来了之后,她才有了主心骨。

是哥哥请的律师。

官司打得很辛苦,打了很久。

继父家里还有兄嫂,那两位十分难缠,请的律师也很厉害,最后还是判了过失杀人,判了四年。

“那他还……那你的情况就……”菜卷的怒气全都堵在了胸口,差点被气死。

“没有证据,”小园垂下了眼睛,苦涩道,“而且是未遂……”

“当时我情况很不好,哥哥就没让我出庭。”

也是,小园当年才12岁,小小年纪就见到了那么恐怖的场面,经历了那么多虐待,还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回顾,再重温一下,实在太残忍了。

何况女孩子的名声太重要了,明明不是她的错,之后的所有的后果都是由她来承担。

如果他是之石哥,可能也会选择这么做。

“妈妈也说他没有猥·亵我,她就是忍受不了家暴,所以才……”

“……”菜卷深深深深地吸气。

“最无奈的是——妈妈承认了自己有杀人的意思,她一点想争取的意愿都没有,要不是哥哥请的律师,估计她要判更多年……”

“阿姨真……”

菜卷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之前他大概知道一些,现在细节一了解清楚,又是愤怒又是酸痛,又不能骂他们兄妹的妈妈,气得猛搓额角,连连顺胸口。

怪不得,怪不得小园都不想见她。

可怜的小园,可怜的之石哥……

菜卷双目酸涩,他一直知道向之石不容易,也到此刻他才完全懂他的身上的担子,他承受的压力和他的辛苦。

难怪身体差,难怪会生病……

他撇过脸,努力吞下喉间的哽音-

小园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七点多的时候又醒了,她起床洗漱,没有通知菜卷,出了门。

酒店离疗养院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她很快就到了。

这家疗养院收的多数是精神不太正常,或者生活不太能自理的老年人,每个月就固定的探亲名额,一般都会错开时间,亲人也可以根据个人的情况过来陪护。

医院设有许多监控摄像头,也有座机,内部各类大厅和办公室,走廊都屏蔽了信号,目的是为了让护士护工人员时刻都注意陪伴老人,防止她们偷懒划水等等不专业的行为。

环境很不错,每间住房里除了卫生间都有摄像头,晚间都有专人值班,而且疗养院不远处就有两家三甲医院。

早餐时间,餐厅里人不多,有很多老人是不喜欢到餐厅来吃饭,由护工送到房间里的。

不过据说妈妈是更喜欢到餐厅吃的,她喜欢找一个阳光好点的地方,静静地吃早餐。

护士长和她说过母亲的情况,说她是最配合的,也最省心,日常都很自理,也有她自己的安排。

她瞧着小园的神情,又急忙补了一句,“当然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都有人陪在她身边的。”

小园想看看早上的母亲是什么模样。

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阳光洒了半张桌子,她梳了条辫子,白皙的皮肤光洁且泛着微光,垂眸吃东西的模样十分温婉。

旁边一棵散尾葵静静地陪伴着她。

这画面看起来十分惬意舒适。

小园慢慢走过去,坐到了她的对面,看着她盘里的早餐。

银耳粥,小笼包,烧麦,榨菜酸豆角,一颗水煮蛋,还有一杯牛奶,

护工给她端来一杯水,问她要不要吃早餐。

小园没有胃口,摇了摇头婉拒了。

其实她们有过一段很开心的时光,从她有记忆的时候算起,三岁多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每天都会送她上学接她放学,有时她们去买点菜,回家做饭,一起吃饭。

有时就着昨天的剩饭剩菜凑合一顿,也很开心。

有时妈妈会给她买个小蛋糕,她做完作业就可以吃,妈妈会笑着提醒她睡前要刷牙。

她上了小学之后,她妈妈认识了那个男人,那男人长得高大,仪表堂堂,小时候的小园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发现妈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得很开心,会害羞,脸经常红红的,有时还会趴在他的怀里流泪说心事。

很快他们就结婚了,他就有了继父。

有过两三年还算不错的时间,她也渐渐适应了继父的存在,直到他失业了,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找工作并不顺利,高不成低不就的,

妈妈一问他就发脾气,那些话说了太多遍以致于这么多年仿佛还历历在耳。

“现在看不起老子了?你才赚多少钱?”

“老子为什么赚钱要帮你养闺女,又不是我的种!”

“你儿子也不跟老子生,你还有本事管我?”

“……”

“妈妈,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我好饿……”

“不是给你钱让你放学后去吃点东西?”

“可是……”她想和妈妈一起吃饭啊。

“妈妈还没下班,你到楼下邻居或者小卖部那里去,你爸在家啊,你让他开门……”

她不敢。

那男人要不在沙发上看电视喝酒,要不就在睡觉,叫了也没人给她开。

往事一件件汹涌而来,幸好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那几年的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都在上演 这些画面这些话,没有一刻得到安静。

现在麻木了吗?

没有。

还感觉疼痛,还很伤心,不理解,心脏一寸寸都在焚烧,可或许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痛楚,所以此时此刻能够冷静地坐在妈妈的对面,看着她吃东西。

冬日的阳光静谧,微风拂来,绿影在洁白的桌面晃荡。

小园喝了一口水,凝视着妈妈。

也许她不愿意醒来面对,不愿意认她们兄妹,这样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也许对她是一件好事。

小园不在意她还不认不认得自己,可哥哥很在意。他12岁那年与妈妈分开就没再与她见面,这也是他的执念吧。

想到哥哥,她双眼发涩,又喝了一口水掩饰,轻吁了一口气。

妈妈似乎丝毫都没有察觉她的存在,她喝完了粥,开始剥起鸡蛋来。

小园扫了一眼,便撇开了视线,望着户外。

忽然,她面前推过来一个小盘子,盘子里盛着一颗雪白的已经剥完了壳的鸡蛋。

小园蓦然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对面的女人。

妈妈仿佛没有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她用筷子夹起了一颗烧麦,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妈……”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缓缓地凑前,观察着她。

“你……”小园看了看面前的鸡蛋,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洇开了,“这是给我吃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挑起盘中的一把不锈钢勺子,放到了她面前。

小园的视线跟着她的动作一来一回,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下,她拿起了勺子,开始吃鸡蛋,眼泪滴落了下来,她飞快地擦了下,埋着头吃完。

拿过纸巾擦拭的时候,发现妈妈在看着她,她的眼睛不再涣散,而是有了焦点,眼神就像温暖的和风。

小园眼睛湿润地看着她,“妈妈,你认得我吗?”

看不出来是认得她还是不认得她,可是她的眼神平静而温和,看不出一丝的波动,只有嘴角轻淡地一抿,她说:“要好好的。”

小园怔怔地,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你们都是。”-

当天晚上小园给哥哥打了电话,把妈妈的情况对他一说,他开心极了,让她在这里多待几天,小园没有马上答应,反而问他体检报告什么时候会出来。

向之石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异样,告诉她还要几天。

打完了电话,她倒头眯了一会儿,毫不意外地做起了梦。

梦中她们还在山城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妈妈带她去游乐园玩,到了晚上她们搭车回家,后面她困了,拉着妈妈的手,“妈妈,我们快到家了吗?”

“快了,晓晓,”妈妈的笑容特别温柔,俯低脸看着她,“晓晓,妈妈明天就要去和叔叔结婚了,以后就会多一人来疼你了,好不好?”

她的笑容明亮,甜蜜,有的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泪水滑落了下来,一滴落湖,画面洇默,化成黑暗。

小园在黑暗中踟躇了很久,忽然被一个急速下坠的梦惊醒,她惊坐而起,眼皮和心脏狂跳,菜卷的喊声逼近,门“哐”地一声被推开,他语气惊急,“园儿,阿姨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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