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出租车

我从地铁里走出来,才发现雨已经下得很大了。本来就已全黑的天被乌云挤满,雨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反射着灯光,偶尔一个闪电,瞬间就能看清路上一张张焦急的脸。

我空手出门,自然没带雨伞,所幸穿着连帽衫,便戴上帽子冲到路边拦车。一辆一辆车开过去,车里有客人的没停,空车的竟然也都不停——雨天的拒载这么明目张胆吗?

等到雨把我全身浇透的时候,终于来了一辆空车停在我面前,我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车里没有亮灯,有一股淡淡的香熏味道,像是突然走进了什么宗教场所——这司机,真有情趣。

“师傅,诗仙路。”

司机还没来得及回答,副驾驶的窗户突然被拍得“砰砰”响。“喂喂喂!”一个人影在外面喊,听得不是很清楚,她戴着雨帽,又隔了一层水汽蒙蒙的窗户,看不清长相。

“拼车?”司机把窗户摇下一个口子,问。

“对,拼车。”对方的声音有点低沉。

“去哪儿?”

她突然指着我——虽然脸已经转向我,但因为背光的关系,我还是没看到她的样子,“她去哪儿?”

“诗仙路。”司机的口气有点不耐烦。

“那我也去诗仙路。”

司机缓缓地“噢”了一声,右手在仪表盘上按了一下,我听见车门反锁的声音,“不拼,你找别的车吧。”

那人拽了一下车门,果然打不开。“凭什么?”她又使劲,把玻璃拍得更响,“你开门!我要上车!快开门!”声音气急败坏。

雨天打车有多难大家都有体会,但我也没想到能让一个人发起狂来,我生怕她失去理智,把窗户砸碎爬进来,连忙拍拍师傅的肩膀:“师傅,快走,我付你两倍的钱。”

司机应了一声,踩下油门,开了出去。

那个人的骂声——近似于哭,好远都还听得到。

拐了几个路口,路上的车没那么多了,开起来顺畅不少,雨虽然越下越大,我心里却总算渐渐平静。

“姑娘,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不?”

“不就是个神经病吗?”我看向后视镜,上面只映出师傅的下半张脸。

“你见过拼车不先说自己去哪儿,反倒问别人去哪儿的吗?”

我心里一紧,是有点反常:“没见过。”

“诗仙路,到这个点儿,路上也没什么人了吧?”

我咽了口口水:“是,基本没什么人了。”诗仙路是城郊一条辅路,连路灯都比同行早下班。

“明白了吧?那人,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要是让她上来,谁也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儿。”

跟单身女性坐在同一辆车里的陌生人,和她在同一个地点下车之后,雷雨交加的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她会做些什么,以前的新闻里都写得很清楚了。一想到父母要去警局报案说“女儿彻夜未归,电话打不通”之类的,手心的汗水,后背的寒毛,还有车外频繁的雷声——“师傅,真是谢谢你——”

“其实。”红灯亮起,司机趁机喝了一口水,倾斜的水杯迎着车外的灯光,“我也在猜,那个人会是谁。”

“啊?这,这也能猜到?”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打扮跟你一样?”他按下开关,雨刮来回摆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都是灰色连帽衫,绿色手镯,还有,右边脸上也都有一个酒窝。”

爸爸和妈妈争了20年我这个酒窝到底继承自谁,可是现在——“师傅,你别逗我了,那么黑的天,哪看得清。”

“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个人就是你自己?”

我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9点57分,“师傅,你美国片儿看多了吧?”

车子继续往前开,天很黑,雨很大,雨水密布在车窗上,把外边建筑上的灯光模糊成一片。

师傅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她是你的鬼魂。”

看来今晚适合撞上神经病:“怎么说?”“打个比方啊,你看今天晚上雨这么大,能见度差,道上又滑,开着开着就可能出车祸,不管是跟车撞还是跟树撞,你都会死。去年我一同事出事儿,车里那女的撞破前风挡玻璃飞出去,还好前头那个大货车是运稻草的,她插在草里,才捡回一条命。”

“师傅,不带这么咒人的啊,而且你讲的笑话也不好笑。”“我就假设一下嘛,假设等会儿我们出了车祸,你当场死了,你肯定不甘心对不对?所以你的鬼魂就会回去,回到你上我车的那个地铁口,去叫你不要上我的车,你明白不?”

又是鬼又是穿越,这司机的爱好还挺广泛,“不对啊,师傅,刚刚那人也没叫我下车啊,她明明自己想上来,你这个假设说不通。”难道说得通就不扯淡了?

师傅沉默了一下,“嗯,你说得对,我没想好。”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上,“噼噼啪啪”。

又开了五分钟,其间谁也没说话。

当我以为司机终于要默默开车的时候,他又开口了:“姑娘,你这是要回家吧?”

我望着窗外,“嗯”了一声。

师傅一拍方向盘,“那就对了!我想清楚了,那就是你的鬼魂!人一出车祸,就会脑震荡,一脑震荡就会失忆,我刚刚说的那个插在稻草里的大姐,到现在还有后遗症呢。你死了,变成鬼,也会丧失记忆,想不起来自己家在哪儿了,于是就守在地铁口,等看到你出来打车,就想一起上车来跟着你回家。要不然,她为什么要问你去哪儿呢?我不让她上来,她为什么又那么生气呢?因为,不上我这个车,她就永远回不了家!你看,这回说得通了吧?”

这司机脑子到底怎么长的?我问道:“师傅,你能说点儿别的吗?全球股市,官场内幕啥的,照你这么扯,还句句都是咒我们出车祸,待会儿别真出事了。”我为什么不要求他停车?

“姑娘,人活一世,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你要接受现实。“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只知道,人是不可能看见鬼的,你讲的都是胡扯。”

司机叹了一口气:“三魂七魄你没听过吗,你和她都只是你的魂魄之一,你们自然互相看得到对方,所以——”

“放屁,我还没去南极打过企鹅呢,凭什么让我死?你再这么咒我,信不信我打投诉电话?”

“行行行,不死不死。”

他又安静了几分钟,过了大桥之后,就算是进入郊区了,路两旁连个灯都没有,只有一排排黑漆漆的树影——

“那有没有可能,其实是我死了。”

“师傅,你有完没完?”

“哎呀,我这研究自己呢。很多人啊,死了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都成鬼了还跟个活人一样到处晃呢。你听说过没有,乡下有些地方,家里孩子都淹死半年了,每天晚上都还浑身湿答答地回来吃饭呢。”

我头皮一阵发麻:“师傅,你收音机没有评书吗?我想听单田芳的《隋唐演义》。”

“你听我说嘛。我下午跑了趟长途,送两个壮汉下乡里,那地儿可偏僻,要不是给的钱多,我都不乐意去。所以,有可能,车开到荒郊野岭的时候,我就被他们俩给弄死了,谋财害命啊,这年头很多的,我们出租车司机也算高危行业了。那我现在就是个鬼,你上的是一辆鬼车你知不知道?”

我已经无力跟他争论了,真后悔出门没戴耳塞。

“然后,刚刚那个人也是个鬼,鬼车嘛,总归是要开到阴曹地府去的。你看过那个电影没有,叫《恐怖游轮》,里边把鬼接到地狱去的就是个出租车司机。刚刚那鬼就想上我的车,但是又不知道阴曹地府的地址,所以才要跟着你走,结果我不让她上来,她就恼火,换你你也恼火,谁想当孤魂野鬼啊,你说是不是?”

“师傅,你就这么喜欢死吗?”

他哈哈一笑,刚好伴随着一阵雷声,听起来还真有鬼气的感觉,我心里有点害怕了,然后听见他说:“来,我开收音机,听下有没有出租车司机被劫杀的新闻。”

我来不及阻止他,就听见广播里一个女声念道:“今天下午4点多,警方在东宁乡郭家村水库附近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根据现场勘察,警方判定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气氛凝固了一瞬间。

“啊!!!停车!!我要下车!!”我已经哭出来了,伸手去开车门,几次都没抠对地方——可是,车门一直是被他反锁的!“你放过我行不行?我求你了!放过我吧!”

“喂喂喂!你别叫,我逗你呢,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儿,我下午去的不是东宁乡啦,我去的是凉风乡!真的,不骗你!你听你听!她在念车牌号呢!”

前几位没听清,后三位是677,我慌乱中扫了一眼投诉卡,确实对不上。还好还好,撞得肋骨痛的心脏总算没跳出来,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你!不许再说话!”

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之中,车又开了十分钟,总算平安无事地到了诗仙路。

“就这儿吧,我在这儿下。”

司机抬起计价器,一共57元。

我给了他一张一百的,让他找钱——鬼才给两倍的钱呢!

他把找回的钱交到我手里,然后目送我下车,就在我转头关车门的刹那,他突然说:“可看仔细了啊,小心我找你的是冥币!”

“一边待着去!”我用力甩上门,还踢了一脚。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雨稍微小了一点,我抱着头跑,还好小区离街边不远,没淋多少雨就到家了。

我爬上六楼,用钥匙捅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这么晚了父母还没睡,挺不寻常。

我在鞋柜里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拖鞋,只好随便拿了一双。脱鞋,脱袜子,穿上拖鞋,往沙发里一倒,总算舒服了。

“呼——”我长出一口气,闭上眼养了一会儿神,然后睁开眼睛——

就看见我的遗像挂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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