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典当行

对于女人来说,前男友这种生物,就像是埋在地里的尸骸,有的时候她们会在上面踩上几脚,生怕他钻出来吓人,有的时候她们又在上面插几炷香,盼望有鬼魂出来显灵。

——《废城生命集团人际交往分部员工手册》第2页

法则一:禁止暗示客户故意“死当”

挂断电话之后,程书寒躺在床上哭了起来,眼泪从眼角流出,滑过太阳穴,沿着发迹蜿蜒至耳边,然后分成两行,一行淌到脖子上冰凉刺骨,另一行滴落在床单上,泪痕点点。临到最后的拒绝,她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完全不顾及感情,只谈论所谓的商业价值。

同一时刻,只有一墙之隔的厨房里——

这把菜刀虽然是从朋友的店里买的,但还是花了300元钱,切起来也没有厂家宣称的那样锋利,所以心里还是有点懊悔居然又上了熟人的当。怀着这样的心情,阿隆手腕每一次抬起都感到格外吃力,刀刃与食材的摩擦声“噗嗤噗嗤”,也毫无节奏感可言。

程书寒坐起来,望着墙上的海报出神,那是一张去年某个名作家签名售书的海报,她也去了现场,除了像普通书迷一样表达了仰慕之情外,她还跟对方约定了赌局:一年之内,我也会成为你这样的人。名作家脑子里塞满了角色、桥段以及乐于献身的女文青,自然不太可能记得住一个狂妄后辈的话,但是程书寒却是认真的,所以海报上还挂了一个倒计时牌,时刻提醒着赌局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

而此刻,距离赌局结束还剩三天。

却偏偏在最后的关键环节出了问题,明明已经看得到对面的风景了,面前竟突然横亘出一条巨大的裂缝。

她站起来,倚着墙,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探出头,看着男朋友阿隆背对自己站在操作台前,手腕上下摆动。

“喂。”她叫了一声。

阿隆转过头来,嘴上带笑,脸上带泪。

“又切洋葱?”

“亲子丼当然需要很多洋葱啦,饿坏你了吧?半个小时内就让你吃上!”

程书寒斜睨着眼睛,他没发现我刚刚在哭吗?总是这样,煮饭、烧菜、煲汤,老是以为做一些好吃的料理就可以满足我、抚慰我,程书寒小声叹口气,要不要跟他讲我正面临的困境呢?要不要告诉他我现在的焦急无奈还有无计可施根本不是一碗日式亲子丼就可以解决的?“我跟出版社那边谈了,我的书可能印不了。”

“为什么?”阿隆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刚刚主编打电话来说,嗯,就是认识了三年的那个主编,我以前也在他手底下实习过半年,算是老相识了。他说最近情感小说市场的行情不好,市面上流行的都是天文科普和旅行方面的书,已经没多少人能静下心来看情感小说了。”

阿隆切完了洋葱,把它们一片片地装进盘子里,他总是切得很好看,每一片的厚薄都一样。“是因为刚刚证实的那个什么末日传言吧,那么多科学家一起跳出来证实,还是很吓人的。就算是在50年之后,也还是会影响大家的情绪吧!人嘛,担心起自己性命的时候,就没工夫去看那些虚假的东西——”

“我写的不是虚假的东西!”程书寒没想到男友竟然又说出这个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虚假、幼稚、做作,尽管老是用“我客观地评价”这样的话来开头,但被贴上这样的标签还是让身为作者的自己无法接受,尤其是这个标签还来自自己最亲密的人。他,真的是我最亲密的人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阿隆赶紧道歉,同时手边的事情也没有停下,他拿起碗里的鸡蛋,轻轻地在碗边磕了一下,然后把蛋清和蛋黄倒进碗里。

只会站在原地道歉,嘴里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程书寒皱起眉头,恨不得说出“你就不知道过来抱抱我吗”这样的话。算了,这个只会躲在厨房里的男人。“然后主编说,除非我自己出钱印刷。”

“自费出书吗?”5只鸡蛋都装进了碗里,阿隆拿起筷子调了几下,勾出漂亮的纹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啊,我的卡里只剩不到一万块了。”

“我的更少。”程书寒握住调料盒里的一瓶食用油,神经质地抠着上面的标签,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这是新买的?”

“什么新买的?”阿隆转身看着女朋友,对方这样的口气在一年半的交往中已经听过很多次,是她生气的前兆。

“这瓶油。”

“对,今天买的。”

“干吗买这么贵的?这个牌子比以前吃的那种贵一倍吧?”

“是贵一些,但是用这种油做出来的菜味道更好,而且我听说——”

“我不想听你说!把钱花在这些地方有什么意义吗?东西好不好吃还不是一样吃?能填饱肚子不就行了?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做出来的菜是不是很可口、很正宗!一个大男人,把精力用在这些方面,真是无药可救!”

阿隆定定地看着程书寒,没有说话,手里的筷子定格在半空中,上面沾着的蛋液缓缓地滴落在地板上。

“我今天不吃饭了!什么亲子丼!蛋炒饭不就完了?”程书寒扔下这句话,重重地把食用油放回调料盒里,没再看男友一眼就走回了房间。

听见卧室的门被关上,虽然并没有很用力很大声,阿隆仍有心脏被重击的感觉,他看着摆满操作台的食材,不知如何是好。

跟新入职的三名技术中层确认他们的期权认领。

和副组长完成这个月的薪水发放。

把过生日的同事的礼物分发出去,一共是7个人。

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这三项,中间还夹杂各种各样的琐碎之事,比如被从来不看员工手册的同事询问“为什么上个月的部门奖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比如被刚刚办完离职所以认为不需要再对人力资源部同事态度谦和的前员工高声质问“凭什么季度奖金不能按比例支付”。

筋疲力尽。

程书寒趴在办公桌上,嘴巴一开一合,如同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不要再有人来敲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的门了,不要再有人来问那些傻问题了,不要再让我看到那么多高不可及的薪水自己却无能为力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她在心里喊,但无人应答。

“书寒,去吃饭吧。”薪酬福利组的副组长说。她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对谁都是细声细气,即使在那些刚刚毕业的大学生面前也是如此,一副很好欺负的食草动物模样。程书寒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继续在这里熬下去,过几年就会是她那个样子,一想到此,她就感到人生黯淡得寻不到光明的方向。

“嗯,好。”但她似乎还没有底气拒绝。

公司食堂仍然像往常一样热闹,叽叽喳喳的女人和高声喧哗的男人,似乎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交流的话题也是包罗万象,有关于公司高层的小道消息,有关于最新上映的电影,甚至连某个小国发生了饥荒这样遥远的消息都有人在认真地讨论。

“对世界充满好奇确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一边叉起餐盘里的鸡块,程书寒一边这样想。

副组长正在跟另一位女同事低声交流着什么。

程书寒打算加入这个话题,哪怕稍稍忘记自己的烦恼一小会儿也很好,“姐,你们在说什么呢?”

副组长喝了一口蛋花汤,脸带神秘地说:“男朋友典当行,小寒,你听说过没有?”

想出那几个字写在一起会是什么意思后,程书寒“哦”了一声:“是什么电影吗?”

另一位女同事插话道:“不是电影,是真的典当行。典当行你总知道吧?”

“知道,急需用钱的时候把值钱的东西给他们,就能换到钱。”

“对,就是那种地方。只不过,这家典当行收的不是东西,而是人。”

“人也可以典当吗,这是犯法的吧?”程书寒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副组长呵呵一笑:“小寒还真是单纯的年轻人,现在这个社会有什么不能变成钱啊?什么都可以的,什么都能有个价格不是?据说是只要把男朋友带到他们那里去,表达想换钱的意愿,他们计算一番,就能给出价钱。”

程书寒吃了一口米饭,“这个怎么算?能换多少钱?”

“具体怎么算我也不太清楚,我猜是看男朋友的价值吧——长相啦、智商啦、职业啦,说不定还要看性能力呢。”副组长又是一笑,“我听说最多有换到100万的。”

“100万!”程书寒把叉子竖在手中,明显不太相信这个数字的真实性。

“小寒,你这么感兴趣,是不是真的想去换点钱来试试?”

“不不不,组长您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听个乐,哈哈。”程书寒连忙又塞了两口饭到嘴里。

双腿夹紧他的后腰,努力地把他的身体往自己这一方挤压,同时舌头也不顾一切地往他嘴里伸,舔遍他的每一颗牙齿,两个人的小腹贴在一起,随着他下身前后用力,快感一波一波地袭来。

结束之后,程书寒像往常一样被阿隆抱在怀里。

“出书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程书寒心底一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厌烦和阿隆谈论这些关乎个人梦想的话题,尤其是在他主动提起的时候,“没什么进展。”

“语气怎么这么低沉。今天老板跟我说,我们这个季度的销售超额70%,年底会多发一点钱给大家。现在经济这样差,存钱越来越难了,我算了下,最快明年底,我就能给你凑够钱。”

程书寒推开阿隆抱住自己的手,平躺着望向天花板:“我等不了那么久。”

“为什么不能?你还年轻,晚出道一年没什么吧,你还可以趁这段时间多攒几本书,到时候一口气出个痛快。”

“别说了,行吗?”程书寒侧过身,背对着男友。

“好,不说就不说。随你怎么办吧。”阿隆也侧过身去,同时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假发。

墨镜。

围巾。

程书寒也说不清楚自己装扮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是因为好奇想来看看而已,为什么要弄得这样心虚?

在网络上搜索到最近的男朋友典当行之后,“一定要去看一看”的想法就在心里蠢蠢欲动,不管怎么压制和忽视都无法泯灭这股骚动。即使是在自己的少女时期,面对一件符合审美的时装或者一家扬名在外的餐厅,也从来没有生出过如此强烈的窥探欲望。

下车之后还要走几百米,沿途都是外国人开的或者开给外国人的酒吧,果然是舶来的新鲜品,不敢张扬地开在本地人聚集的商业中心吧?这样也好,以自己的交际圈子来说,来这个地方是最不可能碰到熟人的。

目的地的招牌并不很醒目,没有使用时下流行的全息投影技术,但也不是想象中那样老气的场所。玻璃自动门缓缓地旋转,干净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还有统一着装、面带职业微笑的店员,一切都让人觉得这里不过是一家普通的银行。

“欢迎光临。”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向程书寒走过来。

他的胸前别着一张小小的胸卡,上面写了“客户经理”四个字,果然是银行的架势。程书寒赶紧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请问您是来办理什么业务的?”

“嗯,那个,随便看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欢迎参观。不如我给您介绍吧,我猜,您是想看男朋友典当方面的,是吧?”

他一定是根据我的打扮来判断的,想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会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嗯,是的,别的也希望能了解一下。”

“好的。您这边请。”

被带到角落的业务说明区后,程书寒小心地坐下。

椅子具有自适应系统,贴心地调整到了合适的高度,桌面触屏滚动展示着典当行的广告,旁白的声音恰到好处,既不会听不到也不会吵到旁人。

“久等了。”客户经理端来一杯清茶放在程书寒面前。

一切都让人觉得舒适,程书寒紧张而羞怯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经理坐到程书寒对面,在触屏上划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目录,大号的字体让人一目了然:“那么,说到男朋友典当,您对这上面的哪个部分最感兴趣呢?”

一共有5个条目:

我可以用男朋友换到什么?

我将会失去男朋友多久?

什么叫“弃权当”?

什么是“九出十三归”?

一点免责声明

“随便选吗?”

“嗯,选您最想知道的。”

程书寒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击了第一条。

“大部分客户都会先了解这一条呢。”客户经理笑着说,“我们来看一下。”

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变化,一张张照片迅速闪过。

“大部分情况下,我们为客户提供的兑换物是钱。您看这张曲线图,展示的是上个季度的男朋友估价均值。”

“均值?”

“对,就是统计每一天男朋友的估价,取一个平均数,对客户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参考。”

折线的波动并不大,基本都在94000到95000之间,其中有两个波峰,前后相距大约一个月。程书寒分开食指和中指,指向那两个位置,问道:“这两天的估价似乎高出不少?”

“您观察得很仔细。没错,这两天的估价都是高出正常值的,第一个峰值是在2月14日,也就是所谓的情人节,在这一天典当男友是很需要勇气的行为,即使有典当欲望的客户一般也会克制自己,哪怕再等一天也好,但还是会有人无法忍耐,选择在情人节出手。第二个峰值是在3月21日,日期并没有什么特别,但那天有特别的事件发生,所以拉高了估价。”

程书寒在记忆里认真地搜寻了一下:“是指那两位大明星分手的事情吗?我一直以为只是——”

经理竖起一根手指,挤挤眼睛说:“我什么也没讲,对不对?”

程书寒识相地停下了话头,心里却感到奇怪,那么有钱有地位的女人还需要典当男朋友吗,她又能换到什么呢?

“一般是根据哪些指标来估价的?”

“您对以前的典当行,就是当铺,有所了解吗?”

程书寒脑子里虽然浮现出“一个人举起旧衣服,戴眼镜的老头儿尖着嗓子报价”的画面,但还是摇摇头。

“以前的当铺都是由朝奉一个人说了算,尽管他有丰富的商业、金融知识,但还是难免武断,不管对客户还是对企业,都会造成不利的影响。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通过多种分析软件的联合诊断,针对典当品的外貌、体能、社会技能、智商、情商、责任心以及感情投入程度,分别给出评价,我们称之为‘七度估价法’,把这些相加,就会得到一个价格。”

阿隆长得并不算帅,鼻子不挺,眼睛也不够大,体力倒是不错,大学的时候好像是棒球队的主力,智商、情商这些没有问过他,但是从烧菜的能力上看应该也不算低吧。社会技能呢?程书寒情不自禁地把男朋友对号入座起来:“社会技能也会分等级吗?”

“是的,每一天这个社会对人力的需求都是不同的,我们有专门的部门负责收集信息并测算,给出等级划分和排名。比如,今天——”他又在屏幕上点击了一下,“您看,今天排在前三名的社会技能分别是农业工程、政府运作、物流统筹。”

“农业工程,是因为近年来粮食匮乏越来越严重吗?”

“您说得没错,农业工程已经连续五个月排在第一名了,不过,拥有如此强大社会技能的男朋友,哪个女人又会放弃呢?”

“也是啊。”程书寒心里有一些空,就好像在月末绩效奖排名上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样,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那么厨师呢?似乎也跟粮食有点关系吧。”

经理往下划动排名表,越往下划,程书寒的期待就越低,“在这里,您看,排在第465名。”

“唉。”她叹了口气。

“您也不用失望,毕竟社会技能并不是唯一的评价标准。而且,‘七度估价法’得出的价格也不是最终价格,事实上,还有一项加权。”

程书寒身体往前探了探,“什么加权?”

“您只需要知道有一项加权就可以了,具体是什么,我们还不能透露。”

“哦,这样啊。”估计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加权,以阿隆来说,也抬不了多少价位吧,对自己的男朋友这样没信心,程书寒还是感到羞愧,“那再看看其他的吧,第二项。”

“好的。典当时间的问题,我们的业务说到底,实质是一种放贷行为,既然是放贷就得有个期限,从典当行为发生的时候算起,典当期一共是7天。”

“7天到了就要赎回?”

“理论上是这样,7天到期之后客户可以选择支付本金和利息然后赎回男朋友,当然,也可以选择续当。”

“能续多久呢?”

“最短6个月,最长2年,时间越长,利息越高。”

程书寒知道下一个问题比较残忍,但实在不愿意不清不楚就做出决定,“如果再到期也没有能力赎回的话,会怎么处理?”

“那就是所谓的死当了,男朋友的所有权将被我行取得,他永远都不会再与您有任何人身上的关系。”

“这违法吗?我是说,我会因为不赎回而受到惩罚吗?比如罚款什么的。”

“不会。”

程书寒长舒一口气:“那再看看‘九出十三归’吧。”

“好的。”客户经理的声音并未因过长的说明而变得低沉,反而更加明朗有力,“所谓‘九出十三归’,是一句俗语,它是指……”

“化啦!”阿隆拍拍程书寒的肩膀。

程书寒这才回过神,“什么?”

“冰激凌化啦。你发什么呆呀,跟我出来玩都不认真了?”阿隆在自己的冰激凌上舔了一口。

“哦,不好意思,在想事情。”

“想什么,说来听听。”

程书寒望向摩天轮窗外,地面上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无不炫耀着甜蜜的爱恋,谁又像我一样在盘算着男朋友的价格呢?她的眼神移回窗户玻璃本身,上面映出淡淡的影像,这张脸,会不会已经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无情和残忍?

“没什么。”

“唉,你最近老是什么都不跟我说。”

不是最近吧,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太愿意跟你说心事的,程书寒在心里埋怨着男朋友的迟钝,“真的没什么。”

“不说算了。喂,你看没看最近那个新闻,跟摩天轮有关的。”阿隆眯起眼睛,一脸坏相。

“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程书寒转回头,望向男朋友,虽然眼神实际是聚焦在他背后的招贴画上。

“就是那对在摩天轮里做爱的情侣啊,哪个地方的我忘了,说是被好多人拍到了,两个人虽然还穿着外套,但看那个动作肯定是在做那个事情,你有没有兴趣?”

程书寒慢慢挥出拳头打在阿隆的下巴上:“你去死!”

“哈哈,说不定别有一番刺激哟!来吗,试一下。”

“滚吧你,不害臊。”

阿隆把嘴凑过来:“那至少,在这么高的地方,接个吻总可以吧。”

程书寒没说什么,任男朋友吻住自己的嘴唇,但并没有用力地回吻他。没有脸红的感觉,心跳没有加速,手心也没有汗水,这代表什么呢?完事之后,她决定试一试那个问题:“喂,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5月17日啊,嗯,在一起的纪念日?不对,应该是在7月份。你哪个家人的生日吗?说起来,你很少跟我讲你家里的事情。”

“你可以再猜一次。”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他肯定不知道,程书寒想。“难道你辞职了?”

“不是。”家里那个倒计时牌翻到了最后一天。一年来,阿隆从来没有问过自己那个倒计时是做什么的,当然,也可能他问过,自己并没有回答。果然,两个人的生活很久以前就已经朝着各自的方向绝尘而去了。

那一瞬间,程书寒已经下定决心。

而到了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并不是不对男朋友的回答抱有希望,反而是,希望他回答不出。

从游乐园出来,阿隆非要去超市,说是今天可以买到正宗的进口糖霜,就可以烤味道更好的学院派小蛋糕了,不会像之前几次那样不伦不类。

学院派小蛋糕是什么,什么味道,什么口感?阿隆似乎讲过几次,但程书寒都没有记住,或者说,她并没有兴趣记住这些东西。

不过也没有必要违背他的意愿,所以还是陪着他在超市逛了半个小时。

拎着小袋子的阿隆心情似乎还不错。

“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哦?难得呀,你好久没有主动约我去哪儿了。”阿隆说。

“哪那么多评语,跟着来就是了。”

这里距离典当行并不远,走着去也只要10分钟左右。程书寒和阿隆默默地走着,手牵在一起,十指相扣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当程书寒想把手抽回来的时候,阿隆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她。

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吧!这样沉默的气氛,越来越疏远的关系,即使回到家相拥在一个被窝里,触及彼此的皮肤,也很难再感觉到曾经那样让人安心的温度了。

这条街到了晚上更热闹一些,外国人大声用自己的语言交谈着,空气里满是烤面包和黑啤酒的味道,时不时就会在音乐的间隙中听到爽朗的笑声。

“改天,我们来这里的酒吧玩一晚上,好不好?”阿隆转头看着程书寒的侧脸。“嗯,改天吧。”程书寒吐出一句话,没有看他。

典当行的经营时间是从上午9点到晚上9点,一般8点半以后就没有什么客人了,这些之前都已经向客户经理打听好了,所以才在这个时间点带阿隆来。程书寒用力地把大拇指扣在阿隆的手背上,把他带进了店里。

“不喜欢了,是吗?”阿隆轻声问,语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程书寒没有回答。

客户经理看到他们走进来,点点头,向左侧的办公室指了指。

程书寒伸手把阿隆拎着的袋子接过来,叫他进去。

门被关上之前,阿隆透过门缝说了一句:“糖霜不要放得太多,不然会太甜。太甜,你也会觉得腻,对吧?”

她并不想看到他的笑容。

第二天,客户经理很准时地打来了电话。

“喂,程小姐吗?钱已经打到您的账户了,一共10万,请查收。”

“嗯,我刚刚查过了,没错,谢谢。”

“哪里的话,客户满意是我们的最低目标。”

“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刚好是10万元整吗?”

“是这样的。综合评定典当品的七个条件之后,我们给出的估价一共是87000元。”

“那为什么?”

“这就是我给您说的那项加权了。典当品可以主动提出升高估价,也就是说,他要求将估价抬高到10万元。当然,这样的话,当您来赎当的时候,本金和利息也会更高。”

“哦,是这样啊。谢谢。”

“我想是因为,他相信您愿意以更高的价格来赎回他吧。”

程书寒没有听到经理说的最后一句,在那之前,她挂断了电话。

法则二:禁止违背“九出十三归”

同学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叶宁宣才姗姗来迟,大家都不依不饶地要他罚酒三杯。

他一边解释业务实在太忙跟总监解释了半天都不让提前走,一边坐到桌子边。

大家又打趣说别想骗人,你自己不就是总监吗?

叶宁宣连连摆手,说差得远差得远。

班长为叶宁宣满上一杯酒之后说:“宁宣,大家刚才汇报自己的情况也都差不多了,上次这么大规模聚会还是五年前,所以你也得好好交代一下。”

“明白,明白。”叶宁宣端起酒抿了一口,“那,从哪里开始讲呢?”

“简单说下这五年的经历吧,先讲感情。”

“对!宁宣一直是班里的帅哥,女生们都很关注你的感情生活呢!”一个女同学喊了一句。

叶宁宣尴尬地搓搓脸:“感情生活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呀,我刚刚离婚,不太想讲这个话题。”

大家沉默了半晌,班长圆场说:“好好好,不讲感情,谈工作吧。咱们班干什么的都有,互相也有个照应,宁宣,我记得你是在一家银行上班?”

“不是,不是银行。”叶宁宣苦笑,这样的误解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是在废城生命集团的人际交往分部。”

“听起来就很厉害,具体是做什么的?”

“我们两年前开设了男朋友典当行,你们听说过吗?”

一些人点头,一些人摇头。

“主要是面向女性,她们把男朋友抵押给我们,我们借钱给她们。”

女同学们都张大了嘴:“呀,还可以这样做啊!回头我把我老公卖给你们!”

“不是卖,是典当。”

班长举着自己的酒杯与叶宁宣碰了一下,笑着说:“你们这些想卖老公的可以来找我,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们冷鲜肉行业正面临着原料匮乏的困境。”

大家一阵大笑。

“宁宣,那你是负责哪一块?”

“我带了几个年轻人做赎当管理。”

班长又一口酒下肚,满面红光,“明白,就是专门把男人还给女人。”

“可以这么说,那些有钱来赎回男朋友的女人都是由我们接待的,算好本金和利息,成了死当的,我们也负责转交给处分部门的同事。”

“很积德的工作。”班长大概也想不到更好的词了。

“这是我的名片。”知道这一项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叶宁宣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分发给同学们。

有人大声地念出了头衔:“废城生命集团人际交往分部典当业务组主管。”

自然又是一大堆的恭维话。

虽然前一晚并没有喝太多酒,但叶宁宣还是睡到上午10点半才醒过来。

努力了几次,终于睁开眼睛,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之上,有一块银制的镜面,可以清楚地映出床上的人影。那是前妻很喜欢的设计,大部分时候,自己也很享受在里面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裸体,不过如今只反射出落寞。不知怎么又从床的右边睡到了左边,叶宁宣翻了个身,脸埋在床单里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还有她的味道。

叶宁宣穿上裤子,光着上身——这在以前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走到卫生间,拿出杯子里唯一一支牙刷,挤上牙膏——这牙膏用这么久了还没用完,右手刷牙,左手拽着被压得乱糟糟的头发,明明还年轻,却显得这样没有精神,洗完脸之后也没有什么起色。

回到客厅,看到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有人发来信息。

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叶宁宣你好,我是昨天同学会上的夏璐,你还记得吗?我有一点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与我见面。

叶宁宣努力在脑海里回忆这个叫夏璐的人,除了一个模糊的女生身影之外,似乎想不起别的什么有用的信息来。自己虽然总是被同学们取笑是大学班里的帅哥,但其实那时候还是个比较自闭的人,和班里的女生没有什么来往,对她们的印象也仅仅在于见到的时候不会把名字和脸对错号而已。

刚刚收到名片,就有事情要拜托我,不用想也能猜到是什么样的事情吧。叶宁宣明白这种请求的来源和去处——来自事主的无能为力,去往狂人的自以为是。这样讲多少有些戏谑的味道,并没有设身处地地考虑世俗的无奈和艰难。

不过,既然今天是周末,也没有特别的安排,就见见她吧,不管她说什么、恳求什么,听一听总是无妨。

于是,叶宁宣回复:“下午2点半在酒吧街那间时光咖啡。”

不出意料,叶宁宣走进咖啡馆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正在向自己招手的女人。她穿一件蓝白相间的连衣裙,脖子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的小纱巾,想到是与自己同龄的人,便觉得这身打扮确实显得她更年轻了。

“夏璐?”叶宁宣坐下前伸出右手。

夏璐与他握手,同时点点头,“谢谢你能来。”

“哦,周末嘛,见见老同学也很好。”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叶宁宣还是对面前的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说道:“大学四年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我不擅长跟男生打交道,最严重的时候,连男生的眼睛都不敢看。”

“呵呵,我也是。”

“啊?”

“不是,我是说以前我也不太跟女生说话。”

夏璐莞尔一笑,嘴边显出两个小酒窝,“是呢。其实我们女生之间也常常聊起你,猜测过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是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很幼稚是不是?”

叶宁宣淡淡地说:“大概是长头发的吧。”

夏璐不动声色地回应:“所以她是长头发。真对不起,听到那样的事情。”

“没关系,已经半年了,习惯了。”说出口,叶宁宣才发觉这句话是如此违心。

“是吗?我却没有那样豁达,我一直觉得,有个人陪在身边才安心,不管那个是家人、朋友,还是恋人,总之,我不想一个人。”

难道她是见我离婚了,想和我发展关系?叶宁宣不安地想,客观地评价,夏璐算是很漂亮的女人,尤其是刚刚30岁透出的风情,作为男人的自己一眼就看得出。如果多些时间相处,并不是不可能,只不过——“也不是豁达,过一两年单身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说起来,离婚之后我的工作效率还变高了,呵呵。”

“我一个人之后,也后悔过之前的决定,想着是不是真的牺牲他,就可以挽回一些东西,结果到头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我什么也没有挽回,全都失去了。”

她讲得有些像谜语了,叶宁宣问:“你找我来是跟这个有关吗?”

“是的。我知道你在男朋友典当行是管赎当的。”

“嗯。”叶宁宣已经猜到是要让他做什么了。“是这样的。你知道发生在一年前的那场游乐场事故吗?”

“是造成一人死亡、多人重伤的那次吗?那种新鲜的娱乐方式,一般都会有风险的,我前妻也想去,被我阻止了。”

“是吧,你很明智。在受重伤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我母亲。”

“老太太还真是……怎么说呢?”叶宁宣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很新潮对吧?她去之前都没有跟我说,结果遇上了事故。”

“真遗憾。”

“她受的伤非常重,其实我母亲本来身体是很好的,57岁的时候还去玩了一次跳伞,但这一次她是真的被打垮了。医生说必须动大手术,不然活不了多久。”

“要很多钱吧?”

“是的。具体是怎样我也不懂,医生说全套下来要140万元。你觉得可笑吗?经济衰退得这样严重,所有的人都穷得要死,只剩下贱命一条,结果这条命还是这么贵。”

“那你当时有那么多钱吗?”叶宁宣不理会她对世事的抱怨。

“没有。我那时候刚刚被公司辞退,其实是公司倒闭了。我东拼西凑也只有70多万元,就开始卖东西,东西折旧起来真的很可怕,家里都搬空了还是有9万元的缺口。我就想到底还有什么是值钱的。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很想救我的母亲,我8岁就死了父亲,是她一个人把我带大……”说到这里,夏璐流下了眼泪。

叶宁宣递上一张纸巾,并没有说话,他想用沉默去避免,避免自己把那个可怕的词汇说出来。虽然这是自己从事的事业,但当它不得不去利用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去面对她们孤注一掷求助的目光时,他还是会选择躲避。这就是懦弱吧,他在心里嘲弄自己。

“到了最后,我不得不出卖我最宝贵也最值钱的部分。”

“值钱”这个词放在这里总让身为男人的自己感到不舒服。叶宁宣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夏璐的眼睛。

“他追了我两年,在一起四年,彼此都有了解和……信任。跟其他陷入恋爱的男人一样,他也说过‘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的话,不同的是,我当了真,或者说,我逼自己当了真。很残忍是吧?”

叶宁宣不置可否:“最终决定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母亲的手术已经不能再拖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筹钱,朋友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借不到钱。那是最后的办法。”

“当了多少钱?”

“87000元。”

“比均值稍低。”

夏璐笑了笑,脸上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取笑”后的害羞:“他不聪明,长得也不好看,还刚刚丢了工作,怎么看都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吗?”

“认为什么?”

“认为他一无是处。”

“不会,他再笨再傻,都是我喜欢的。”夏璐停顿了一下,“但我还是对他做了那样无情的事情。”

“我猜你是续当了半年?”

“嗯。我本以为半年后能有钱还,结果现在还是不够。”

“离到期还有多久?”

“一周。”

“一周之后要是拿不出钱,就会成为死当。”

“我已经失去不起了,母亲上个月也去世了,那么贵的手术,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女人有多少?公司里有完整且区分精细的“死当报表”,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个心酸或者绝情的故事。很多时候,叶宁宣都会觉得那些名字代表的已经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件件被遗弃的物品,腐烂在这个所有人都会擦肩而过再无交集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会记起。

“本息一共多少?”

“132000元。”

“九出十三归。”

夏璐眉毛一挑:“那是什么?”

“当时的业务员没跟你讲吗?”

“没有吧。”

叶宁宣叹口气,思量着如何搭救这个跳进火坑的女人。

也许,她并不值得我怜惜。

在叶宁宣入职满一年的时候,典当行曾经发生过一起事故。

在内部的通报里,当事人的名字被隐去,只是用字母H来代指。但事实上,因为事件最终的结局,大家都很清楚这个H是谁。H是赎当管理部门的一位高级职员,在自己的岗位上已经工作了四年,如果不出意外,一年之后他就会晋升为主管。但是这种时候总是会有意外发生,这次的意外就是一个女人。通报里关于这部分写得很简略,只是说H与这个女人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在这段关系的初期,H工作更加努力,业绩也节节上升,大家都说有感情滋养的男人果然可以迸发出更大的潜能。就在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候,女人向H出示了一张当票,自称是典当前男友的凭证,票面上的典当数额是375万元,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女人一方面解释称与前男友已经没有感情上的纠葛,也不打算再联系;另一方面说就这样变成死当也太过绝情,所以希望H帮忙把他赎出来。H挣扎很多天之后说服了自己,动用权限篡改了赎回价,不仅没有达到542万元的正常价格,甚至比375万元还要低。女人交了钱,赎回了前男友,从此再没有出现。一周之后,事情败露,公司的处分下达之前,H在办公室自杀身亡。

每次为新入职的同事讲“九出十三归”的时候,叶宁宣都要说一遍这个故事。听众的反应也大相径庭,有人说那个女人卑鄙,有人说H软弱,更多的,都是一脸诚恳地说以后绝对要遵守“九出十三归”的法则。

叶宁宣也还记得当初自己听完主管的通报之后,被要求作为新人代表发言,那时年轻和稚嫩得只能背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应付:“他被个人感情左右了思维,把私人情感带到工作当中,无视公司制度和交易法则,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那时的自己既没有遇到挚爱的女人,也未曾真正恋爱过,能说出那番话,只是因为对有些事情还不明白。

现在来看,对于H是什么态度,同情?有一点;鄙视?有一点;理解?似乎也有一点。

叶宁宣调出夏璐典当男朋友时的数据,很普通的报表,长相、智商、社会技能都只能用“平淡无奇”来形容。在“死当评估”那一栏里有5颗星,这表示经手人根本就没想过夏璐会回来赎当。

“要不要帮她调低价格呢?”叶宁宣自言自语。这样的评价和预期,用原价赎回来,再写个一千字的情况说明,以自己主管的身份,想必不会有人追究。

可是,从业这几年时时在心里反省的话又回来了——

“如果女人拿她们的男朋友来典当,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对她们来说,比起其他难以割舍的东西,男朋友更容易放弃,仅此而已。

“你常常认为‘九出十三归’不讲理,违背公平交易的原则,为什么十分的估价我们只肯贷九分的钱,赎当的时候却至少连本带利收回十三分,完全是霸王条款。

“我懒得从公司战略角度给你解释,可能我也说不明白,你也听不懂。但是,你要记住,在那些女人决定要抛弃一些东西的时候,‘九出十三归’是最后的阻挡,是最后一次用看得见的数字,告诉她们——

“你放弃之后其实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全部,但当你要收回的时候,你会付出更多。”

这是入行没几天,一位前辈告诉叶宁宣的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位前辈的姓氏首字母是H。

何止是付出更多,我们也常常付出全部。

叶宁宣做出了决定。

“我点的不是九分熟的。”客人握着手里的叉子,像是捅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捅了捅盘子里的牛排。

正准备转身离去的夏璐连忙回头:“您点的是——”

“我要的是七分熟的。”客人把叉子搁在盘子边,然后用餐布擦了擦手。

夏璐弯下腰说:“这份牛排就是七分熟的。”

“你是说我的眼神有问题吗?”

“不是,您尝一尝就知道了,这确实是七分熟的,我们的厨师——”

“别跟我提厨师,厨师不见得就比我更了解牛排,你知道吗?我不需要尝,看一眼就能知道。端回去换了。”

“可是——”

“怎么,我只是让你换掉,已经很够意思了。”

经理在昨天的训话中强调了很多次,说现在原料供应越来越紧张,肉类价格上涨得厉害,虽然他没有明讲,但意思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我们规定——”

“那把经理叫来吧。”

“啊?”提到经理两个字,夏璐心里一紧。

“别愣着了,去叫。”

夏璐挪不动步子,半年内换了四份工作,好不容易找到这家餐厅,固然辛苦且乏味,但终究能养活自己,在这个萎缩得每天都有人饿死的城市,已经算了不起的成就了。只是现在,又要被辞退了吗?

“我来处理吧,那边有位客人找你。”一位年纪稍长的同事走了过来。

夏璐得了救兵,长出一口气,说了声“对不起”,没敢再看客人一眼。同事按按她的肩膀,小声说:“找你的是个帅哥哟。”

叶宁宣坐在那里应该有一阵了,他盘子里的意大利面已经被吃掉了一半。

“我看你很忙,就没有叫你。”

“也没有很忙。”夏璐笑笑说。

“刚刚好像遇到了麻烦?”

“嗯,那位客人有点不满。”

“总是会有这样的人吧。现在方便说话吗?”

“五分钟能说完吗?领班只允许我们偷懒五分钟。”

“应该可以。”叶宁宣把盘子推到一边,两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我昨天看了你的典当情况。”

“是吗?谢谢。”

“我想先问个问题。”

夏璐撩开挡在左眼前的头发,看着叶宁宣,即使怀有期待,也不敢轻易地显露出来:“你问吧。”

“你觉得,在男朋友典当行被典当掉的到底是什么?”

夏璐手撑着额头,一时有些出神,她没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她本以为是关于自己的财产情况,或者一个人的生活到底有多孤独,是不是真的就无法忍耐,典当掉的是什么?难道不是男朋友吗?我当掉的是一个人啊。这肯定不是正确答案,起码不会让他满意。自从当掉他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我也一无所知,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因为那时候,两个人,啊,所以——“典当的是一种关系吧?”

“噢?为什么这么说呢?”

“典当掉他之后,我得到了一笔钱,就他本人来说,就是,他的肉体,并没有被你们关起来对吧?”

“当然没有,那是犯法的。”

“但是我和他再也没有联系过了,所以我觉得,是关系中止。你们给我钱,我和他断掉男女关系,是这样吗?”

“所以我们其实是帮人分手的机构。”叶宁宣半开玩笑地说。

“唉,我说得不好。”

“没有,说得挺好的。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答案,可能对你现在的情况有所帮助。”

夏璐的手心冒出一层汗珠,沾在额头上,她连忙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想到自己如此尴尬的举动,脸上一红:“对不起,一听到这个问题,我就有些紧张。这半年,我每天都逼自己不要想这些事情。”

逃避是弱者的麻醉剂。叶宁宣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从业务的角度上说,我们一般都不会和客户讨论这个话题,因为是否放弃只是客户自己的事情,而且,既然她踏进了我们的门,就说明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管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那个魔鬼的影子迟早会喂她吃下果实。所以,我们并不想干涉客户的决定,痛苦也好,解脱也好,都应该是她一个人承受。我一直相信的,就是这样的理念。

“但是,就我个人来讲,我还是会思考,在每天机器一样地工作折腾自己之后的闲暇时间里去思考,我从事的到底是一份怎样的事业。我以前去拜访过一位僧人,他住在南方的一座深山里,一个人,一座小庙,挑水种菜,拜佛念经,全靠自己一个人。我问他苦不苦?他说苦。我问为什么?他不回答。我便问他觉得和我们这些世俗之人相比,有什么不一样?他说他敢于放弃。我又问他为什么他能放弃而我们不能?他说因为世界爱他胜过他爱世界。我跑了上千公里,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去见他,我们的对话却只有这几句。那时候我不太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很失望、很气馁。

“回来之后,我继续我的工作,日复一日,看你们这些女人亲手当掉自己的恋人,渐渐地,我想明白了僧人的话。因为不平等,所以才能放弃。有价值的不是肉体上的关系,也不是精神上的羁绊,而是相比于你爱他,他更爱你而已。这之间的差值,便是你能够典当他、出卖他,他却不曾反抗的原因。”

好在餐厅的灯光并不很明亮,周围的人看不清夏璐脸上的眼泪。

“所以,我不能调低价格让你赎当,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你要亲自填补那份差值,以一种别人无法干涉的方式。你明白吗?”

夏璐点点头,双手掩面。

赎当窗口的每一位客人表情都不一样。

有的木然地望着柜台,签字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似乎是在完成一件例行的公事;有的满脸喜悦,付钱的时候会故意付现金,重重地甩进窗口里,好像是争回了莫大的尊严;还有的从头哭到尾,见到男朋友出来,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久别后的重逢总是会令在场的人动容。

叶宁宣从来没有动容过,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今天,他难得地坐进柜台,因为要面对一位约好的客人。

对方到得很准时,没有刻意化妆或者遮掩,坐在玻璃窗外面,面带微笑。

收回当票,确认时间和姓名。

机器扫描,核对数据。

返回存档数据,让客户过目。

客户点头,签字,还款。

机器核对账目。

叶宁宣确认,终止典当期。

门打开的时候,客人慢慢地站起来,朝里面张望,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她连忙走上前,搀住他的手臂,轻声说了句“我们回家”。

一个还在见习期的下属靠近叶宁宣,问道:“老师,那位女士好像只付了贷出的钱,没付利息。”

“她会付的。”

“我不懂。”

叶宁宣指向门外,那个刚刚被赎回的男人甩开了女人的手,又往旁边跨了一步,站到离她一米远的地方。

“你看,她付了。”叶宁宣将客户的票据收进抽屉。

法则三:禁止转让、出借或质押当票

被跟踪了!

从婚介所出来之后,唐采霜就有这种感觉,后面的脚步声,自己快他也快,自己慢他也慢,她不愿意回头看,回头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为噩梦增添素材罢了。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从小到大,没有人在旁边议论过我,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男生不会偷偷地在角落里打量我的相貌;女生也不会心怀艳羡地小声讨论我的打扮;连老师点人回答问题的时候,也很少叫到我的名字;工作之后呢?集体活动总是被统计漏掉,年终评定也都只是合格,谁也不会留意。

这样的我,竟然被偷窥狂跟踪了吗?

唐采霜不确定自己是应该生气还是庆幸……庆幸?我为什么这么下贱,再不济,女人的尊严不能丢!

这样想着,她立刻拐进了一间音像店,人多的地方他总不会跟来吧?

唐采霜躲到一根柱子背后,顺手拿起试听的耳机戴在头上,是天门的音乐,刚好可以放松一下心情,呼,太好了,太好了,她小心地探出头看向门口——

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啊!——”因为戴着耳机,所以很大声地喊了出来,店里的人都望向唐采霜。

“嘘……”来人捂住唐采霜的嘴,“别叫,我不是坏人。”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眉心有很大一颗痣,全身上下都穿成黑色,说自己不是坏人实在是可信度不高。唐采霜推开他的手,想要逃走,却被他死死拽住。

“都说不是坏人了!你叫唐采霜,在农研所工作,对不对?”

“你是谁,想做什么?”

“先把耳机摘下来,不然讲话声音太大。”

唐采霜吐吐舌头,把耳机挂回去,然后仍一脸警惕地盯着对方。

“不用那么凶地看我。我是来给你安排好事的。”

“什么好事?”

“你刚刚去了婚介所对吧?”

他果然跟踪了自己,唐采霜怒从心起,想甩他一耳光,可惜半途就被挡下了:“手放开!”

“放开让你打我吗?不用这么冲动,冷静地听我说。听完我的话,要是你没兴趣,我自然会乖乖地走开,好不好?”

再挣扎下去,除了招来周围人怪异的目光以外,并无其他的效用。唐采霜只好说:“那你说吧,如果是什么很卑鄙的事情,我就报警!”

“我一直都在想婚介所这种东西怎么还能生存下去,原来是因为有你这样容易轻信的人。手不要动,我这句话可没有恶意。你去那地方多少次了?跟多少个男人见过面?结果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这种既浪费时间又浪费感情的交际方式太落后啦!虽然你从事的是存在了几千年的行业,但也不用过几千年前的感情生活吧?我有一个简单的办法让你马上交到男朋友,而且保证他对你忠心耿耿,你要不要?”

如果不是遇到了疯子,就一定是昨天试验的那种农药有致幻作用:“鬼才信!”

“男朋友典当行,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怎样,没听说过又怎样?”

男子呵呵一笑:“听说过就好办了。那些不知珍惜的女人把男朋友典当掉,对你这样的单身贵族来说,肯定算得上是暴殄天物吧?你心里肯定想过,既然是多余的男人,为什么不让给我?”

“我才没有想过,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不要听你说疯话了,我要走了。”

但男人没有放手的意思:“现在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卡片,白底黑字,手掌大小。

唐采霜扫了一眼,是当票。

“你看得出来这是什么,对吧?这都是那些决心死当的女人不要的当票,我花大价钱收购回来,准备用它们造福其他有需要的女人。你看,上面典当期都写得清清楚楚,绝对能换到男朋友。”

“别逗了,谁不知道当票不能转让,只能本人赎当?”

“噢?肯回我的话了?看来我没有白说。法律上讲,确实是你说的没错,但是到了我这儿就不一样了,典当行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你只管拿着这些当票去,给足本息,人就是你的了。”

“那你给我看看。”

男子见她来了兴致,便松开她的手,同时摊开手,好让她看仔细:“不同价位代表的男人都不同,价格越高当然越优秀。不过你是在农研所工作的吗,这年头,只要跟农业沾边,都不用为钱发愁,是不是?”

“看起来——”唐采霜伸手拨弄着卡片,突然一把抓起,然后往空中一扔,卡片就如雪花一样撒得满地都是,“去死吧你,我才不上你的当!”

趁男子手忙脚乱到处捡卡片的工夫,唐采霜一溜烟地跑出了音像店。

他会怎样描述我呢?

我的头发有些枯黄,他大概会写喜欢这样的颜色吧,虽然手感并不是很好,想必他也不会计较。眼睛?嗯,眼睛一定会很认真地写,我的瞳孔是什么颜色,睫毛是不是好看,是丹凤眼还是杏仁眼,他肯定早就观察清楚了。还有性格,他眼中的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文静的?可爱的?我当然不是走到哪儿都能吸引目光的美女,甚至一直以来都被人冠以“丑女”的头衔,所以大学期间干脆自暴自弃地选择了农业方面的学科,但是——

我身上一定有让他喜欢的地方吧,他到底喜欢我哪一点,真的很想知道,只是,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为什么当时看到课桌里情书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呢?就算因为过于兴奋或者怀疑是被人恶作剧,也应该当场问一问是谁放的吧?白痴一样慌乱地塞进衣服口袋里,回家就躺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衣服连着情书都被母亲扔进了洗衣机,那封还没来得及看的信就这样变成了一团纸浆,既不知道内容,也不知道作者是谁。

那就是自己收到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虽然一直怀有期待,但那之后课桌里再没有收到过信件,也没有哪个男孩突然走过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回信。也许,某个不知道姓名的男孩,多半会觉得竟然被我这样的丑女拒绝,而且连个答复都没有,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吧?

已经是17年前的事情了,到现在还不能释怀,仍然时不时会想起。唐采霜搅拌着面前的咖啡,深深叹了口气。

尤其是这种时候,按照婚介的指示,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等待那些不守时的男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封从没看过的情书。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对方还是没有出现,大概又跟上次一样,在远处看到我的长相之后就逃走了。真是幼稚的男人,如果我长得很好看的话,还需要去婚介所登录信息吗?

唐采霜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走了过来,明显是个秃头,但还是把所剩无几的头发用发胶定型到中间试图掩盖,所以样子显得更加可笑。

“你是唐采霜小姐吧?”

手边放着婚介所指定的杂志作为信物:“对,我是,你是罗大怀先生?”

“那就没错了。”他一屁股坐到对面,用手使劲搓了搓面部,“啊,不好意思,刚起床没多久,精神不太好。”

表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2点47分。

“喝点咖啡什么的吧,可以提神。”

“不用。说正事吧。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啊?”对方像一个拦路的劫匪,突然亮出了凶器,唐采霜措手不及。

“结婚啊,难道你不是为了结婚?”

“是这样说,但是,一上来就谈这个,未免太——”

“太什么?我都40岁了,能不着急吗?资料上标着你也34岁了,所以还是加快节奏比较好。我计划年内结婚,你觉得如何?”

他的牙齿歪歪斜斜,像是冬天出操的小学生队伍。

“现在已经12月了,可是——”

“所以更得抓紧。你打算要几个小孩?我想要三个,一个学农业,一个进政府,还有一个搞物流。”

一般大衣里面不是应该穿一件衬衣吗,直接穿汗衫又不露出衣领,会让人以为是里面什么也没穿的暴露狂吧?

“三个有点太多了,而且我年龄这么大了……”唉?我怎么进入角色了?唐采霜吃了一惊。

“这个可以商量,实在不行就领养。你有房子吗?你是搞农业的吧,肯定很有钱。”

他的眼睛刚刚放光了吧?一定放光了,我绝对没有看错。

“存款有一点,但是——”

“房子呢?”

他的身体往前探了些,宽松的大衣领口,啊,里面果然——“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么物质的话题,这让我有点——”

“可以,可以,我们谈别的。你是处女吗?”

气氛陡然走向另一个无法控制的局面,唐采霜脸上一红:“是的——”

“不错。我也是处男。”

很明显看得出来啊,完全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倒是不介意这个——”

“你希望一周性交几次?”

既然是自己提出改变话题,那就硬着头皮跟他聊吧,“两次?”

“好,那就定在星期三和星期六吧,这两天的《新番速递》我可以录像。”

节目名字听起来就很……“嗯……”

“那你喜欢什么体位,我是个比较被动的人。”

唐采霜默默地拿起杂志,站起来向罗大怀鞠了一个躬,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星期三我在上面,星期六你在上面,这样总可以吧?!”罗大怀的声音追了出来。

衣服放进洗衣机之前,一定要摸三遍所有的口袋,这是很多年前就养成的习惯。

这个习惯帮助唐采霜避免了很多麻烦,比如准考证,比如钞票,比如项目申请书。

只是再没有一次是情书。

唐采霜光着身子,站在洗衣机前,一边摸着外套口袋,一边忧虑自己的乳房似乎开始下垂了。

摸出一张名片。

“幸福来路交易所首席交易员……”念出这个头衔之后,唐采霜立马想起是那个跟踪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名片塞进自己口袋的。

难道真的找他赎一个男朋友回来?

听说男朋友典当行是在三个月前,算是知道得很晚了,新闻里说这家公司的市值在人际交往服务业里已经位居第一,那时还觉得这种帮女人作恶的企业竟然能赚这么多钱,真是没有天理,怎么就没有一个有责任感的企业来拯救我这样的大龄剩女呢?

用金钱真的可以买到爱情吗?这个困扰人类几千年的问题此刻又盘桓在唐采霜的脑海里。30岁以前,还每天抱有幻想,幻想会不会就在今天的某个角落遇到相伴一生的人,虽然都是以失望作为结局,但仍然充满期待地进入梦乡。可是后来,把命运完全交给婚介所之后,对有些事情就变得不那么相信了,开始还会把“渴望真实的爱情”这种话放在个人简介的最前面,到如今,已经完全不相信了吧?简介上最醒目的信息变成了“农研所研究员”。

但对“真实爱情”的渴望,却一天也不曾消散过。

洗完澡出来,唐采霜拨通了跟踪者的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幸福来路——”

“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

“那个,可以见面吗?”

……

选在公园,众目睽睽,所以没有多么强烈的犯罪感,唐采霜认真且小心地看着手里的十几张当票。

“我带给你的可都是最好的,我知道你付得起钱,差的你也看不上。”

年龄都在30岁左右,有一个好像在什么杂志上见过:“年龄都比我小啊。”

“没关系,谁在乎年龄啊,谁去赎他们,他们就跟谁,相信我啦。”

感情投入程度这一栏,分数都不低,最差的也有4颗星:“我就想找个能跟我好好谈恋爱,好好过日子的。”

“是,多朴实的要求,我理解。”

似乎做什么职业的都有:“你保证这些都能赎当?不会我一去就被抓起来吧?”

“犯法的事我不会来找你。渠道虽然不见得合法,但这些当票肯定都是真的,典当行那边跟我们有合作,他们才不会查是不是本人呢,谁给钱就赎给谁,谁的钱不是钱啊?”

决定了。“那我要这个。”唐采霜抽出一张当票,把其余的都还给了对方。

男子瞄了一眼:“127000元。唉?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挑个更贵的吗。”

“不,我就要他。”唐采霜看着当票上的职业那一栏,上面写着“专栏作者”四个字。

赎当的流程比想象的简单很多,由始至终营业员都没有要求唐采霜解释姓名、照片不符的问题。尽管如此,唐采霜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她一直低着头,直到听到不远处的开门声,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

然后是黑色长裤,平整干净。

再往上,白色衬衫外套着卡其色的棉外套。

他的嘴唇四周有浅浅的胡楂,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正盯着自己:“你来了。”

愣了三秒,唐采霜才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脸上顿时一片绯红,点点头,然后赶紧站起来,朝男人的方向迈了两步,伸出了右手,意识到戴着手套,又慌乱地把手套扯掉,胡乱地塞进口袋里。

男人一笑,轻轻抓住唐采霜的手,顺势将她拉入了怀里,“我想你。”

他什么也不问吗?明明是另外一个女人,还是说他早就意识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唐采霜满腹疑问却说不出口,只是笨拙地被他抱住,从他双臂传来的压迫感,从他胸口传来的体温,都是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顾不得四周还有旁人,只愿在这种“被拥有”“被需要”的感觉中消耗全部剩余的时光。

“我们回去吧。”男人贴着她的耳朵说。

“嗯。”唐采霜点点头。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漆黑一片,男人站在门边,问正在脱鞋的唐采霜:“灯在哪里?”

“左手边墙上。”唐采霜回答说,一想他可能找不到,便自己伸手去开。

两个人的手在冰凉的墙上又碰到了一起。

男人挡住她的手,并未让她开灯,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让她靠在墙边,不容拒绝地凑近她的脸,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唐采霜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个吻持续了一分钟,她是用心跳数出来的。

“博仁……”唐采霜叫出男人的名字。男人并没有回应,也许他还不知道唐采霜的名字。

“博仁……”唐采霜又呼唤了一声。

博仁强烈的呼吸抵在唐采霜脸边,他咬住她的耳垂,舌头沿着耳廓往上舔去,双手同时解开她胸前的衣扣。

“等等——”唐采霜嘴里说,身体却似乎无法反抗。

他的手已经按在她的乳房上,轻轻一挤压,女人郁结在内心深处30余年的呻吟声便荡漾而出,同时全身往男人身上靠过去,再无任何的羞涩与阻隔,只盼着挣脱所有的束缚,陶醉在“爱人”的温暖当中。

是他演技太好还是我情商太低?身体被进入之前,唐采霜用最后的意识问自己。

她想要一个答案。

……

“你可以写一封情书给我吗?”全身瘫软的唐采霜躺在博仁胸口,问他。

“嗯。”男人回答。

郁博仁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前女友了。

他不确定是不是该在女友的称呼上加个“前”字。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不愿承认如此的结局,不愿相信付出的一切竟换到最残忍的告别。

联系是在两年前的一个下午中断的,那时他正在赶着写最新的专栏,要发在一本时尚杂志上,鼓舞新一代年轻人要相信感情。当写到自己最心潮澎湃的时候,一个类似客服的电话告诉说,你不能再与你的女朋友有任何联系。

他开始以为是什么拙劣的恶作剧,没有理会。

直到整整半年没有女朋友的任何消息之后,他才不得不接受现实:我被她当掉了,价值127000元。

他曾经考虑过很多种两人关系中止的方式,为琐事的争吵演化成无休无止的冷战,迫于现实的压力无法共度贫穷的日子,一方另有所爱,对另一方的付出再也看不见,但最终她的选择还是证明了郁博仁的想象力跟不上人心的思变。

他还在继续写专栏,不管是喂给心灵的鸡汤,还是喂给唇舌的毒药,生活终归还要继续,哪怕沿着凄清寒冷无人挂念的轨迹。前方会有些什么,与别人的道路交叉,抑或是路口有谁在等待自己,他都想去看一看。

然后他看到了唐采霜。

这个跟自己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脸红的女人,白天在农研所工作的时候,也会在忙碌的间隙给他发来信息,即使是回复一个意义不明的标点符号,她也会高兴半天。郁博仁一段时间后才领悟到,这是她确认恋人是否还存在的方式,想要时刻提醒她自己,这个用当票赎回来的男朋友并不是一场梦幻。

这种被爱的感觉,此生未有,固然弥足珍贵,但除了说一声谢谢之外,郁博仁并无其他可以回报。

约定好的情书又拖欠了一天。

走在街上,郁博仁愁苦着灵感的匮乏,同时留意四周的变化,经济衰退越来越严重,店铺和商家也一天一天地消失,大家都没什么可折腾的了,就只能折腾人本身,所以人际交往行业发展才会异常迅猛。

写不出来吧,还是,因为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觉。

转过一个路口,又一家新店开张,鲜花、音乐、地毯,还有围观的人群。郁博仁从门前经过,随便扫了一眼招牌:女朋友典当行。

终于忍不住开展新业务了啊,他饶有兴趣地想。

博仁消失三天之后,唐采霜在信箱里发现了他寄来的一张当票。

背后写了一段话,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字迹:

“在她放弃我之后,我曾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恨她的理由,最终未能如愿。我不会说谢谢或者对不起,因为我希望你能有一个恨我的理由,但是,想到余生的漫长岁月里,彼此再无任何关联,我也会感到难过。”

她的眼泪滴落在上面。

她一直把它当作情书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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