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章枕看见三哥把白白往屋里抱, 他咳了两声,捞起轮椅跟上去。隔着点距离。

白白出院那天和郁岭通电话,章枕就在边上, 他听到白白拒绝郁岭,还是二次拒绝并提醒强调。

可见白白的爱情观很明清, 没有半分浑浊。

不喜欢就要表明自己的态度,那才是给予对方的最大尊重。

至于暧昧,

那是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

朦胧的那条线,一定是系在两个互有心意的人手指上面。

否则是系不上去的。

章枕和趴在三哥肩头的白白对视, 他没盯着不放, 而是当作无意间瞥过去的那样,对视一眼过后就抬抬眼皮往上空看,免得他弟害羞。

但显然是他想多了。

他弟也跟着他看天空,见没什么就趴了回去,裹着毛线帽的脑袋一歪,帽子上的大茸球蹭到三哥耳廓。

章枕记得在怎么跟白白相处这个问题上, 三哥告诉他说, 白白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三哥知道白白追求的是哪些东西。

虽然章枕有时候都并不清楚白白的想法, 触不到他的世界, 时近时远,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章枕什么都不求。

只希望三哥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和他一起看着白白完成学业, 梦想成真.

“聪明人的爱情啊,是一场豪赌,也是一场探戈, 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火花四溅酣畅淋漓。”戚二抓住插在雪地里的铁锹,略带羞涩地装了个逼。

章枕后退两步,站在他旁边:“哪听来的?”

“微信给我推送的鸡汤文学。”戚二厚糙的掌心在铁锹上搓两下,嘿嘿笑。

章枕:“……”

“枕哥,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在这件事上太操心,缘分这东西,要走谁也留不住,要留谁也赶不走。他们都不急,咱也别替人急了。”戚二叹气,他这老大是还不到三十岁的大美人,西城出了名的美貌,还有人一掷千金只为了被他打一拳。现在却跟个老头子似的,成天拧着眉毛,眉间的“川”字都跟刻上去一样,又苦又丧。

章枕哼了声:“他又不是你弟。”

“那你要棒打鸳鸯?”戚二撞他肩膀。

章枕心说,我在给鸳鸯搭窝。

“我铲雪去了。”戚二拿着铁锹甩两下,将上面的残雪甩下来,他见老大提着轮椅就往戚爷那走,步子迈得很大,忙喊,“枕哥,你这会过去是不是不太……”

“合适”两字还没抖进风里,他老大已经拦住了戚爷。

好家伙,戚二吸口气,大舅子就是有底气。

“三哥,白白穿的多,羽绒服又蓬,不好抱,还是把他放下来吧。”章·老父亲·枕把轮椅往地上一放。

一副结婚前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的传统家长,证呢,把证拿出来,随便你们。

戚以潦跟章枕四目相视,他动了下眉头:“小白。”

茭白出了一身汗,衣物里是湿的,他被戚以潦抱住,抱起来的那一刻,张开的毛孔犹如被扫过电弧,手脚都有点麻。

短暂的耳鸣之后,茭白就想下来,但他虚脱了没劲,挣脱的力道跟幅度显得像挠痒,也像他妈的调情。

关键是,他的腿没搭上去,是垂放的,膝盖会随着戚以潦的走动,一下一下撞上金属栏杆。

兜里钥匙扣上的小钥匙像是在自动发热,烫到了他。

戚以潦脚步平稳,气息也没变化。

猫对茭白叫。

茭白干脆趴在戚以潦肩部,腿张开些抬起来,挂在他身上,不动了。

冬天的衣服厚,茭白穿的更是厚中之厚,从头裹到脚,肢体无法摩擦,他便从自我蒸熟的状态里抽离,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会儿茭白在想齐霜的死,梁栋的仇,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听到章枕跟戚以潦的话。

“在我怀里都能走神。”戚以潦一只手的虎口卡在年轻人腰部,一只手贴上他的羽绒服,沿着他模糊的脊椎线条上移,指尖挑开围在他脑后的几圈围巾,探入。指腹捻上他暖和的后颈。

茭白被捻的那块皮起了层疙瘩,他后仰身子,脑袋从戚以潦肩头离开,口罩里冒出他的疑问:“干嘛?”

“要叔叔抱,还是坐轮椅?”戚以潦低头看年轻人,额发抵上他的毛帽。

茭白往后瞧了瞧冷冰冰的轮椅,又看不远处的大厅,那里面的暖气在召唤他,于是他做了最明智也最舒坦的选择:“懒得下来了,等我进屋再坐轮椅。”

有小雪花飘下来,飞啊飞,飞到了茭白的深紫色帽子上面。

又要下雪了。

章枕把轮椅拉开,戚以潦抱着茭白继续往前走.

去年的小年夜,茭白在船上的货舱里,周围乌漆抹黑,脚下摇晃颠簸,空气里除了海腥气,就是他呕吐物的味道。

齐子挚扒了他的羽绒服,用小刀划破他的毛衣,刀刃抵上他脖子,把他压在货箱上发疯。

礼珏在狗血的精华处醒来,哭喊无助迷茫三连拍。

今年的这一天,茭白被康复理疗师伺候着泡了一小时药浴,又给他全身按捏敲打一通,他趴在按摩床上,舒服的脚丫子都蜷起来了。

茭白穿好浴袍,趴着刷医科大论坛,他不能留言,评论也只能看一点点。

因为要注册认证。

注册的话,账号是学生号,他休学了,没去报道。

茭白在论坛感受医学生们的日常,基本就是六个字:背背背,哭哭哭。

帖子都湿得滴水。

茭白无所畏惧,他把医生当成自己的梦想,不是有什么悬壶济世的目标,就是喜欢白大褂,对临床有兴趣。

美化点则是,喜欢见证渺小生命和命运斗争。

“白白!”章枕拿着手机进来,他在和长宁孤儿院的院长开视频。

院长感谢章枕又捐一批物资,还想见见他儿时的小玩伴。

茭白露了个脸,提前祝院长过年好。

“过年好过年好。”院长戴着老花镜,手里举着前几天因为建房翻腾出的合照。

她一会看茭白,一会看照片上抱着章枕腿的小胖子,半天亲切和蔼地感慨一句:“眼睛没变化,小狗眼,顶可爱。”

茭白:“……”

院长口中说的,章枕失而复得,尤为珍惜的玩伴是原主王初秋,不是茭白,他没有那段记忆,关于幼年的岁月,他们无法共通。

茭白对章枕的情感认可,是他自身处出来的。

当然,章枕寻回失去的记忆以后,给他的关照守护,都源于儿时的那一场“生死相依”。

据章枕说,那时候他十多岁年少无知,一心想逃出孤儿院飞往大世界,结果受伤了,肚子破了个洞,小伙伴没有吓得跑掉,而是陪着他守着他,给他捂伤口。

茭白沾了原主的光,还不能说出真相。

一只来自异世界的孤魂附身在一具身体上面,这是要进科研院的。

章枕蹲在床边和院长视频聊天,这时的他像个大男孩,一笑一动都藏起了神经质的焦躁不安,他说会去孤儿院拿照片,还问孩子们的人数,去的时候带新年礼物。

茭白会在章枕看过来时,对他笑笑。

老哥,你弟不在了,我在延续他的人生,咱们凑合凑合,成不。

不成也得成。

我和他捆绑在一起了。

茭白趴上章枕的后背,被他背起来,背出去,背过长长弯弯的走廊,穿过温暖的气流,放在了卧室的床上。

“你先睡会,梁家那小子到了,我再喊你。”章枕给茭白盖上被子。

茭白打了个哈欠,心想年夜饭都不知道咋吃,到时候铁定乱到家,睡个屁睡。

然而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可香。

家家户户不是在吃年夜饭,就是准备吃年夜饭的时间点,梁栋被带到了兰墨府。

当时茭白正在看戚家保镖们搬烟花,他们一伙人激动得挤在一起,数烟花数量,一个个的挺像三岁小孩。

兰墨府往年是不放这玩意的,今年头一遭。

不止烟花,兰墨府还准备了春联!等三十那天贴!

这多喜庆啊。

过年就该这么喜庆。感谢白少让他们盼来了像样的年味。

茭白从大家伙身上感受到的好心情,全被梁栋的出现给赶走了,他从躺椅里起来一点,说了句:“来了啊。”

梁栋才出院,他穿棉衣跟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鼻梁部位有道疤,很瘦,凹陷的脸颊发黄。

此时的他,跟去年熙园那次又不一样。那时候他痛失所有至亲,整个人脏乱憔悴,神经衰弱,眼睛呆滞无神,世界白茫一片,现在他像一团火,灵魂都在燃烧。

那火种是仇恨。

“坐吧,我们边吃边说。”茭白喊梁栋。

梁栋没动。

去年他的头发只是掺白,今年几乎全白,他还不到二十岁。已经跨过了许多人一生都碰不到的刀山火海。

“去年你不是说,我帮你把案子重启,等你出来了,你就会报答我吗,吃个饭都不行?”茭白按着躺椅扶手,一点点站起来。

梁栋的喉结滑了一下,过去扶他。

茭白提出吃饭,还搬出梁栋去年许的承诺,是觉得梁栋像一柄开窍的邪剑,不沾血不罢休。茭白想让他吃点食物,感染点生活气息.

年夜饭在正厅,餐桌很大,中餐吃成了西餐的仪式感。

梁栋很有精神,他喊戚以潦“戚董”,喊章枕“枕哥”,该有的礼貌都有。

“小梁,你随意就好,不需要拘谨。”戚以潦随和道。

梁栋突然端着面前的红酒起身,敬戚家主仆,敬戚家的新主子:“多谢。”

重启案子的事,章枕能帮忙,是看在茭白的份上,也肯定跟他主子打过报告,被准许了才有的后续。

梁栋心里都清楚,他把红酒一口干了。

章枕喝了那杯酒。戚以潦在盛小汤圆,没有要回应的迹象,茭白用余光瞥他一眼,他才拿起自己那杯,抿了一点。

“把你关起来,是我的意思,我拜托三哥派人阻止你去宴会。”茭白隔着满桌的香味打量梁栋,“那晚的宴会是全面商业化,前去的都是国内的所有商界名流,祝贺沈氏度过难关迎来新主,不适合闹得难堪。”

梁栋坐在灯下,表情僵硬:“我明白。”

茭白无声哂笑。他能揣摩得出来,梁栋要在宴会上报仇的理由。

借刀杀人的幕后指使者已经找到,法律却制裁不了,那就只能自己来了。

那么,时机很重要。

梁栋是一个从富家公子圈除名,无权无势,背着杀人犯弟弟的头衔,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无业游民,怎么接触到上流社会,顺利下手?太难。

宴会的规模越大,服饰人员就越多,后厨,清洁工都是不错的打入途径。身为底层人物,最容易接触的就是底层人物。

不一定能成功,但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梁栋那样一来,就没想过后路,他不需要,他只要手刃仇人。

茭白这一干扰,破坏了他的计划,心里头能不怪吗。

“你的腿怎么……”

茭白听到梁栋的声音,抬眼说:“被关小黑屋遭了顿打,康复中。”

梁栋的呼吸重起来:“谁干的?”

“一个丧家犬。”茭白懒得往下说,“吃汤圆啊。”

“你要什么馅的?”他笑道,“你把碗放转盘上面,我给你弄点。”

梁栋“啊”了声,把碗搁到转盘上:“随便,我都可以。”

茭白转着转盘,将梁栋的碗转到自己跟前,他前倾身体,胸口抵着桌沿,伸长手臂拿勺子,往梁栋的碗里头装汤圆。

都是白皮,看不出是什么馅。

茭白给梁栋装了一碗汤圆,就帮章枕弄。他以为完事了,没想到戚以潦把空碗放了过来。那位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盛的汤圆吃完的。

于是茭白又给戚以潦弄。想他一个半残人士,真是贤惠。

个屁。

茭白把公用的勺子一丢,他捞起自己的小勺,挖汤圆吃。烫得他眼泪直飙。

眼前多了一张纸巾,伴随一声:“吐出来。”

茭白吞了。

不等戚以潦说教,茭白就拿过纸巾擦眼睛,主动表态:“烫到了,正确做法是要把嘴里的食物吐到纸上。”他指指看过来的章枕跟梁栋给,“你们千万别学我。”

完了就对戚以潦笑:“三哥,汤圆不能趁热吃,得放放。”

“但又不能放太久,会糊。”茭白咂嘴,烫红的舌头舔了舔上颚,“这就要注意分寸了,芝麻大点小事都不能冲动。”

对面的梁栋垂头吃汤圆,感觉不出烫一般,一个接一个,嘴里起泡,嗓子眼灼痛.

茭白不是睢眦必报的性子,谁瞪他一两眼,他都要报复,可他也远远不在烂好人那一类,谁都帮。他和梁栋的第一次接触是在“缔夜”,那时候梁栋就是典型的恶少做派。

在三中,梁栋在言语上没少羞辱他,也有找他麻烦看他笑话,他们的关系就那样,他不会为了对方仗义出手,打抱不平。

熙园那时候,梁栋求他,对他鞠躬,鞠的时间够久,久到他觉得以前的那点不痛快可以抹了,才找章枕帮忙。

茭白会拉梁栋一把,还有一个原因,他是从梁栋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失去父母的自己。

不是同情怜悯,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感同身受。

至于几个月前,茭白刚醒状态很不好,却坚持在戚以潦的掌心里写字,试图阻止梁栋去宴会,他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让那场狗血降临。

茭白吃完汤圆,夹苏酥饼吃,他不怎么想吃主菜,怕今晚消化不良。

四人坐得很开,说个话都要提点气,吐字别黏糊拖拉,不然容易听不清。氛围跟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不沾边。

一盘牛肉转到了茭白那里,他瞥瞥看着他的戚以潦。

行吧,我来点。

茭白吃牛肉的时候,梁栋已经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他说他查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老潘的藏身地,在毒贩的老巢。

梁栋为了接近老潘,混了进去。

茭白咬牛肉的动作放慢,怎么混进去的?他抬了抬头,视线落在梁栋很重的眼袋上面。

正当茭白要打断梁栋的时候,戚二快步进来报告:“戚爷,小沈董来了。”

梁栋自说自话的声音瞬间停住.

沈而铵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跟着他的军师,谭军。

如果沈氏是一个国家,沈而铵就是新帝。

而谭军则是开国元勋,在这个新启的朝代有极高功绩和威望,同时也是绝对的忠臣。

漫画里,谭军从来没有背叛过沈而铵,他到死都在为沈而铵办事。

《断翅》粉还把他当沈而铵的父亲。

茭白观察桌上三人的反应。戚以潦是一贯的长辈姿态,他没站起来迎接,就坐在椅子上,颔首。章枕是满脸惊讶,梁栋僵得厉害,脸上也出现了怪异的红晕。

很显然,沈而铵没打招呼就来了。

沈而铵怎么知道梁栋在兰墨府?还来得这么快,这么巧。沈家埋在戚家的眼线,还没有全部清掉?

茭白能往这方面想,不是他不相信戚以潦的能力,而是主角光环更牛,最牛。

就在茭白朝沈而铵那看的时候,章枕接了个电话,他先是跟戚以潦低语了什么,之后就迅速绕到茭白身边,凑近说:“白白,梁栋的行踪是从我重启案子的朋友那泄露出去的。”

章枕偏身,挡着梁栋,严肃道:“我朋友受伤了,现在已经安全,嫌犯老潘意外身亡。”

茭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怎么个意外法,这是杀人灭口了啊。

梁栋知道了,得疯。

那是梁栋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找到的关键人物,不能靠那人把幕后指使者送进大牢是一回事,就这么被灭口是另一回事。

察觉到沈而铵的目光,茭白歪了下头,跟他对视。

他们的上一次通话是六七月份的,茭白在陪戚以潦去北城出差的路上,沈而铵在寺庙为他母亲超度。

之后茭白在微信上找过沈而铵,聊天框里全是他自己发的信息,要不是没红色感叹号,他都会以为对方把他拉黑了。

沈而铵不回他的微信,电话也不接。

直到那天黄昏,烂尾楼的楼顶,沈而铵带人赶来。

茭白醒后没见到过沈而铵。两个月前收到了他寄的纸蜻蜓。

联系的频率几乎断层,茭白已经从沈而铵的生活圈脱离,他就通过立在正厅的沈而铵找这半年的变化。

高考最后一天晚上伤到的手脚都好了,烂尾楼那会儿缠在头上的纱布也撤了。

别的变化……

沈而铵不再是那个高考完就从考点坐车来西城,一路上都回茭白微信的少年。

身份多了一层,巨山一样屹立在他的世界,他注定不能任意妄为。

说好的大学见,并没有到来。

茭白休学,沈而铵既是学生,也是南城新贵,他很忙是显而易见的事,每天的时间肯定都不够用,恨不得预支下辈子的时间。

《断翅》中,礼珏对沈而铵下药成功,是感情戏的起始。

而沈而铵上位,是这部漫的剧情切割点。

茭白看了眼账号上的列表。头像是好友的内心世界反射,不是固定的单指某样东西,而是他们的本我。

真正的,各种面具下的,最纯粹的自己。

本我的一系列变化,是当事人意识不到,或者想要逃避,也有可能默然接受的东西。

现在的蛏山,没有下雪,也没有绿意,只有一片雾霾,不知道雾霾背后有什么。

这种灰沉的色彩,让人压抑。

茭白还在看沈而铵,沈而铵同样在看他,一直看着。

沈而铵像是要说一说自己的人生都有哪些改变,却又不想说。

“哐当”

梁栋“腾”一下起身,黑灰两色的扶手椅倒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边吃边聊是行不通的。茭白选择闭口不言。

餐厅里汇聚着两拨势力,确切来说是三拨,梁栋只身一人。

不多时,兰墨府的主人戚以潦发话了:“戚二,带客人去会客室。”

戚二问道:“哪个?”

“一楼西边的吧。”戚以潦看桌上的菜,把一盘糖醋鱼转到茭白那,“带院子,聊闷了,可以看看雪景。”

戚二对沈家的掌权者恭敬道:“小沈董,请跟我来。”

沈而铵把目光转向梁栋。

梁栋瞪着他身边的谭军,牙关死死咬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脖子上冒青筋。

沈而铵垂了垂眸,对谭军道:“谭叔,你也一起。”

茭白终于听到了沈而铵的声音,小结巴不结巴了.

那三人走后,餐厅的气压有所回升。茭白把长袖衫的袖子往上捞,露着两截白瘦的小臂。

章枕在茭白耳边说:“那个知意,是谭军的人。”

茭白没有感到意外。早在沈家那老不死的被知意气死的时候,他就怀疑知意不是岑景末的人。

当时茭白起了疑心便找戚以潦打探,得知知意不被戚以潦所用。

排除法一用,知意真正的主子就锁定了。

那时候茭白还在感叹,这部漫的剧情部分已经开场。

“岑景末是谭军的掩护。”

章枕跟茭白说了知意的身世。这是他早就查到汇报给三哥的信息。现在看到谭军,他就想起来了。

岑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岑家的护卫队是鼎盛时期,全是一等一的精英,知意的父亲就在其中。

他父亲是叛徒,被岑老爷子亲手处置,连带着他母亲也死了。

知意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因为长得像茭白被岑景末的人找到,被派去南城接近沈寄。

所以说,知意一开始还就是岑景末的人。

岑景末的算盘打得也好。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被摆了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是螳螂。

知意扮成茭白伺候沈寄,后来和他父亲认识的谭军找上他,为他揭开当年的真相。

所谓的叛徒,只是岑老爷子给自己的失误找的一个台阶。

护卫队那么多人,他父亲被选中,没别的原因,就是运气不好。

茭白听章枕说了个开头,剩下的都是他在梳理推测。

知意的牺牲很好理解,他知道不论他是岑景末的人,还是铤而走险做谭军的人,他都要得罪沈寄那个暴君,不可能脱险。

于是知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要把自己那条命用得更有价值了些。

他要成为沈而铵击垮岑家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哪怕很小。

谭军走知意这步棋,是要以戚以潦跟沈寄与茭白的纠葛做牵引,用老太太的死让沈寄跟戚以潦决裂,和岑家对上,导致沈寄背面收敌。

“谭军……”茭白在心里默念这个牛人,不自觉地念出声。

“白白,你好像并不奇怪,梁栋要找的人是唐军。”章枕趴在他弟的椅背上面,脑袋往前凑。

茭白斜眼:“你之前都吞吞吐吐了,我还能猜不到?”

章枕挠两下鼻尖:“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茭白拿起筷子,挑糖醋鱼吃。

章枕见状,立即不和茭白讲话了,免得他被鱼刺卡到。

“三哥,你跟白白先吃,我出去跟大家开个会。”章枕说着就走。沈而铵来这里的事,岑家已经收到了风声。

要是让岑景末知道,去年谭军利用梁家小姐的嫉妒引导她绑架齐霜,借刀杀人,以此搅乱南城局势,他势必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依靠舆论给沈氏制造风波。沈而铵跟谭军不会站着被打。

岑沈两家一旦开战,给沈而铵站过队的戚家免不了会被卷进去.

餐厅就剩茭白跟戚以潦了。

茭白看跟他相隔好远的老变态: “三哥,你要不要坐过来?”

戚以潦坐了过去。

但是,

茭白抓抓被蹭到的手肘,你是不是坐得太近了点?

还有,猫啊,你主子体温那么高,蹭老子的时候,他妈的就跟要烧起来似的,你怎么还是冰冷冷的尸体。

“菜都没怎么动。”戚以潦叹息,“有些过夜就不新鲜了。”

“还好吧,”茭白翻鱼肚子上的肉,蘸蘸调料,一口吃掉,“过年不都这样,一顿年夜饭吃很多天。”

“是吗。”戚以潦饶有兴致,“那兰墨府也试试,今晚吃不完的留到明天。”

茭白抽抽嘴,你要这么接地气,也不是不可以。

“三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茭白吃卤鸡翅,牙齿咬在翅尖上,唇吮掉鲜美卤汁,“我是说,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对普通男性来说,三十四岁正值壮年,为家庭为事业奋斗的黄金时期。

可戚家男丁的寿命……

茭白嘴里的鸡翅不香了,他把只缺了个尖尖的它吐进碗里,扭头看戚以潦:“你以前说你年纪大了,力不从心,累,那就换过不累的活法?”

戚以潦凝视他的目光很深,语调却是漫不经心:“我在挑继承人。”

茭白愣住:“那挑好了吗?”

戚以潦摇头:“都是些三五岁的小孩,看花了眼。回头你帮着给点建议?”

“成。”茭白说。

佛说欲望有五种,财、色、名、食、睡。

而不提佛,提人,欲望远远不止五种,身体心理上有各种贪欲,大多都有本能的因素,性只是最原始的欲望,可同时它也是所有欲望的出口。

戚以潦锁住的就是那个出口,他用“克制”捆住了生命。

戚家人一旦放纵自我,可能会被欲望侵蚀,人性病变的同时,触发蛰伏在体内的遗传病,导致短寿死亡。这是茭白老早就推断出的结论,有待考证。

不过……

如果戚以潦培养了继承人,早早退位,远离发病的大多诱因,那他的病是不是有可能会出现转机?茭白的眼前闪过精灵的身影,那才是戚以潦的转机,现在还不知道在科研院待得怎么样。

茭白把碗往前一推,不吃了。

“在想你两个朋友?”戚以潦揉他头发,“兰墨府禁枪,放心,不会闹出人命。”

茭白嘴皮子一掀:“想发疯,没枪一样可以,怎么都行。”

“这么担心,”戚以潦对他伸手,“去我房间,给你看监控。”

茭白:“……”

虽然我知道这里都是监控,但你就这么说出来?变态的皮都要脱了是吗?

戚以潦俯了俯身:“不看?”

“看看看!”茭白抓住戚以潦的胳膊攀上去。

茭被戚以潦抱着去坐电梯,他往上看绚烂的壁灯。

这一抱,二抱,三是不是就要……

茭白看了眼活跃度,瞬间就凉了。要个蛋,不要,扯屁!

柳姨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餐厅,把桌上的菜盖上,调动多功能桌保温,她看了眼快过拐角的茭白,像看蛊惑君王的狐狸精。

茭白对她咧咧嘴。

“别龇牙咧嘴,像小怪兽。”耳边响起戚以潦带笑的声音。

茭白翻了个白眼,“你放我下来,我坐轮椅。”

“乖。”戚以潦在他凸起来的脊椎骨节上点了点,摩挲一下。

茭白眼一闭.

一楼西边的会客室面积很大,家具摆设少,适合做些运动。

譬如此时,梁栋在跟谭军打斗,动起来并不受限。

梁栋打不过谭军,他一拳没挥中,站不住地滑倒,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铵哥,你知不知道他就是……”

梁栋手指着谭军,对沈而铵大吼,他这才看清沈而铵的神色,整个人像是被捅了一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皮肉翻搅,痛得他无声地嘶喊了一声。仿佛是在像地下的亲人求救。

“你知道。”

梁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晃了晃:“你知道……”他哈哈大笑,笑得眼眶通红,眼里有泪,“原来你知道啊。”

“难怪我书读不好,成绩总是吊车尾,真的,我的脑子太笨了,我还在想,你来兰墨府,是为了见茭白,没料到我也在,我和我来这儿,捎上你那走狗是好奇,不解我为什么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是我蠢,敢情你是冲我来的。”梁栋笑个不停。茭白八成也是知道的,章枕就算没透露,他也能猜得到。

都知道,我是最大的笑话。梁栋吐掉一口血水,那里面混着半截牙齿,被谭军打掉的。他胡乱抹了把湿冷的脸,望着他的兄弟,不认识了一样。你是谁啊,我兄弟呢?

沈而铵的穿着和梁栋截然不同,他是定制大衣配笔挺西裤,脚上是锃亮的皮鞋,双手戴着皮手套。

站在那,满身沉敛的尊贵气场。

梁栋的仇恨里混进来别的情绪,他将注意力从谭军身上挪向了沈而铵,定定地看着。

去年的这一晚,沈而铵去警局探望他,询问他大姐的事,他什么都说了,还说了自己的猜测。

他怀疑是岑家做的,沈而铵问他,为什么不会是戚家。

那会儿,沈而铵不像是撒谎,说明他当时是不知情的。后来成了知情人。

主仆两已经沟通完了。

梁栋后退几步,剧烈起伏的背脊撞上墙壁,暖气很足,他却感觉有冷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全身血液冻住。

“你带他来这里,替他出面,”梁栋指着整理衣物的谭军,看沈而铵,“是要把我们多年的交情拿出来抵押?”

“是不是?!”梁栋怒吼。

沈而铵沉默半晌,“我们坐下来说。”

“你要我和他面对面喝茶是吗?”梁栋吼完,轻声问,“铵哥,是我先认识你,还是他先?”

沈而铵道:“你更早。”

“那你为什么帮他,不帮我?”梁栋瞪大眼睛,喃喃。

沈而铵把手上的皮手套摘下来,他摘得慢,举止微僵,血液不循环。

“为什么不回答我?”梁栋喘气的频率开始变得不对劲,“一个女的介绍人给我姐,诱导她绑架齐霜,她绑了,齐霜死了,她也死了,我父母都死了。”

“我站出来自首,配合调查,不惜一切代价找狡猾奸诈逃过一截,没和其他几个绑匪一起被灭口的老潘,只为了真相水落石出,该承担的就承担,不该承担的呢?”梁栋喉咙里有痰液咳不上来的呵呵声,“铵哥!你就算不为我,也要为茭白讨个公道吧!”

“齐霜不死,茭白就不会进你家的大门,不会受那么多苦,还莫名有过一段婚姻。”梁栋的脸色不知怎么越来越红,眼珠乱转,“你的走狗连茭白都算计了!”

沈而铵的心口一窒。

梁栋的喘息越发艰难,背部都勾了起来:“看我在说什么,他算计我姐,我家,齐霜,齐家,沈家,茭白,不都是为了你。”

“哪怕你被蒙在鼓里,也因为他的谋划遭了罪,可你是最后的得利之人。”梁栋发着抖,鼻涕眼泪都往外流,“雇凶杀人,就是故意杀人,这是犯罪,你在包庇凶手,你为什么一定要用一个罪犯?”

梁栋自言自语:“我爸在世的时候总给我说南城的局势,要我耳濡目染早点进家里的公司,给他卖命。我还想,你要是进了商界,我就跟你混,梁家肯定是跟你站一起的。”

“我又觉得不可能,你是要搞科研的,怎么可能经商,谁知你真的进了商界,我家破人亡,成了这个鬼样,我做错什么了啊,除了嘴巴脏点喜欢装逼,别的就没了吧,铵哥。”

沈而铵看脚下的轨迹,它也在看他。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拍两下:“别多想了,你已经做了选择,有得必有失。”

谭军安慰完沈而铵,对梁栋道:“等我做完事,我会一命还一命。”

“一命还一命?”梁栋发抖的身子猛一下冲过来,没打到谭军,他把旁边的桌子踹翻,神情暴躁癫狂,“是一命吗?!”

“算上我的。”会客室里响起沈而铵的哑声。

梁栋的粗喘声停了一两秒,他慢慢转头看沈而铵,又去看自己的仇人:“事情什么时候能做完,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

没人回答。

显然没有具体的时间,连个大概时限都拿不出来。

梁栋摇头:“我等不了。”

谭军扫他的上衣左边口袋,一眼看穿他的手机正在录音,清瘦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没用的,没有物证。证据链不完整。”

梁栋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他瞪着沈而铵,从对方的神态里确定谭军所说属实。梁栋的双手抱住头,指甲疯狂扣头皮:“啊!”

悉悉索索声从梁栋的手中传出,他抖出了一张锡箔纸,双手捧着打开。

谭军按住要过去的沈而铵:“来之前不就知道了吗,他已经烂了。”

沈而铵看着梁栋哆嗦着把锡箔纸卷成条,快速吸进去。这一幕让他眼底发红,手捏成拳头,薄唇抿得泛白。

梁栋享受地闭上眼睛,满脸的陶醉沉迷,他亢奋地欢呼几声,手往脖子上抓,前后乱挠,嘴里发出舒服的声音。

过了会,梁栋眼中的仇恨跟痛苦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宁,松散,他像是沉浸在什么美梦里。

“毒品是绝不能碰的,一碰就毁了。”谭军才说完,就被沈而铵的拳头砸中。

沈而铵低吼:“他是去找老潘,才……”

“南城不乱,我怎么给你铺路?”谭军打断还要往壳子里钻的小少爷,“而铵,凡事不能两全。”

沈而铵周身蔓延出极致的寂凉,他握了握有点麻的手,松开,又握住。

像是在看他拥有的,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

“沈而铵。”

发小喊他的全名,已然变了另一副样子,精神振奋,眼里爆发出激烈的光,“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看好他,”

梁栋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沈而铵看着他往外走的身影,呼吸困难,眼眸更红:“栋子!”

梁栋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他背对着沈而铵,大步向前:“沈董,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不再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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