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11)

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雷托公爵的死,把厄拉科斯交还给了哈克南人,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二岁,可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五岁。在公开场合,他通常只穿萨多卡军服,头戴波萨格将官的黑色头盔,盔顶饰有象征皇室的金狮纹章。军服公开表明他的权力源自何方,然而他并不总是那么爱炫耀。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发挥他的魅力,表现出真诚,但后来那些日子,我经常在想,他是不是真如看起来的那样。如今,我认为他一直在挣扎,拼命想要挣脱那无形的牢笼。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一位皇帝,一个朝代的天父,这个朝代可以回溯到最暗淡的历史朝代。但我们有意不给他生下皇子。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难道这不是最可怕的失败?母后服从了上级姐妹会的命令,而杰西卡夫人没有服从。她们中哪一个更为强大?历史已经作出了回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杰西卡在黑暗的洞中醒来,感觉到周围弗雷曼人的骚动,闻到了蒸馏服的酸臭味。她内心的时间感告诉她,外面即将入夜,但洞内现在仍一片漆黑,密封罩将这片区域与沙漠隔离,以保持大家身体的水分。

她意识到,由于极度疲惫,她竟然非常放松地睡了一觉。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在潜意识里对个人安全作了评估,斯第尔格的部队可以很好地保护他们。她在用长袍做成的吊床上翻了个身,双脚滑落到岩石地面上,伸进沙地靴。

一定要记得扣紧靴子的活扣,方便蒸馏服的输送功能,她想,要记的事情太多了。

她仍在回味早餐的味道——用叶子包裹的鸟肉和谷物混合物,还掺着香料蜜。她突然想到这里的时间是颠倒的:夜晚从事日常活动,白天则是休息时间。

夜幕隐蔽一切,黑夜最为安全。

悬挂吊床的桩子钉在一个岩石凹孔中,她从上面解下长袍,在黑暗中摸了一番,最后终于找到长袍的领子,穿了上去。

该怎么把信息传给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她思忖着。有两个自己人失去了联系,在厄拉奇恩避难,必须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球形灯在山洞深处亮起。她看到人们在那边走动,保罗也在他们中间。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兜帽翻在脑后,露出厄崔迪人特有的鹰一般的侧脸。

今天早上休息前,他的举止很奇特,她想。很孤僻,就像一个刚从阴曹地府回来的人,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人间,眼睛半闭着,眼神呆滞,毫无生气。她不由得想起他之前的警告:混合香料的食物会使人上瘾。

会有副作用吗?她思索着,他说香料与他的预知能力有关,但奇怪的是,他始终闭口不言他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斯第尔格从她右边的阴影中走出,穿过球形灯下的那群人。她留意到他用手指捋胡须的动作,还有那警觉的神情,像潜行的猫。

杰西卡一阵恐惧:她察觉到保罗周围的人都十分紧张——僵硬的动作,还有他们所处的位置,像是要举行什么仪式。

“他们受我保护!”斯第尔格低声喝道。

杰西卡认出了和斯第尔格对峙的那个人——詹米!接着,从詹米紧绷的双肩上,她看出了他的怒火。

詹米,被保罗打败的那个人!她想。

“你知道规矩,斯第尔格。”詹米说。

“谁能比我更清楚呢?”斯第尔格问道。他的声音带着安抚,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选择决斗。”詹米怒吼。

杰西卡快速穿过洞穴,抓住斯第尔格的手臂。“这是干什么?”她问。

“是艾姆泰尔法则,”斯第尔格说,“詹米说出了他的权利,他要测试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她必须找人替她决斗,”詹米说,“如果她的战士赢了,传说就是真的。但据传说……”他望了望簇拥的人群,“……她不需要弗雷曼人作为他的战士——也就是说,她只能在她带来的人中挑选。”

他的意思是要与保罗单打独斗!杰西卡想。

她松开斯第尔格的手臂,向前跨了半步。“我向来自己为自己出战,”她说,“这才是最简单的……”

“我们怎么决斗用不着你来说!”詹米大喝道,“如果拿不出更有效的证据,就给我闭嘴。斯第尔格昨天早上可能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可能对你过于宠爱,给你灌了一脑子的经文,而你则鹦鹉学舌地说给我们听,打算拿它来唬骗我们。”

我对付得了他,杰西卡想,但那样做也许会与他们传说中的决斗方式相冲突。看来,护使团的作品在这个星球上被大大扭曲了,她再一次感到惊讶。

斯第尔格看着杰西卡,压低嗓门,却有意让边上的人都能听见。“詹米是一个记仇的人,萨亚迪娜。你儿子打败了他,而且……”

“那是意外!”詹米咆哮道,“托诺盆地有女巫作怪,我现在就证明给你们看!”

“……而且我也打败过他,”斯第尔格继续道,“通过这次泰哈迪挑战,他也是想报复我。他这人暴力倾向严重,永远也成不了优秀的首领——过多的加弗拉,精神问题严重。他嘴上说的是规则,心里想的却是萨法:歧途。不,他绝不可能成为优秀的首领。我留他到现在,也是因为他在战斗中还算有用。但他发狂的时候,即使对他自己的部落也极其危险。”

“斯第尔格!”詹米怒吼道。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的意图,他想激怒詹米,诱使他抛开向保罗挑战的心思。

斯第尔格面对着詹米,杰西卡再一次从他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安抚的语气。“詹米,他不过是个孩子,就是……”

“而你称他是男子汉,”詹米说,“他母亲还说他通过了戈姆刺测试。他已经长大成人,却还带着那么多水。帮他们背背包的人说,他们带着好几升的水!好几升!而我们呢,却要吮吸自己贮水袋中的每一滴水。”

斯第尔格看了看杰西卡。“是真的吗?你们背包里有水?”

“是的。”

“好几升?”

“两升。”

“打算怎么用这笔财富?”

财富?她想。她摇摇头,同时感觉到他问话中的冰冷语气。

“在我出生的地方,水从天上落下来,汇入大河,流过大地,”她说,“还有辽阔的海洋,一望无际,看不到海的另一边。我没有受过用水纪律的训练,我以前从没把水看得如此宝贵。”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叹息。“水从天上落下来……流过大地。”

“你知不知道,我们中有些人发生了意外,丢失了贮水袋,今晚抵达泰布穴地前,他们会受很大的苦?”

“我怎么会知道?”杰西卡摇摇头,“如果他们需要,我会把我们背包里的水分给他们。”

“你打算这样处理这笔财富?”

“我打算用它拯救生命。”她说。

“那么,我们接受你的恩赐,萨亚迪娜。”

“别想用水收买我们,”詹米咆哮道,“也别想激怒我,让我把矛头对准你,斯第尔格。我看出来了,你故意在激我,想在我证明我的话之前,让我向你挑战。”

斯第尔格看着詹米。“你已经下定决心,要逼一个孩子与你决斗吗,詹米?”他的声音低沉凶狠。

“她必须找到她的战士。”

“即使她在我的庇护之下?”

“我祈求使用艾姆泰尔法则,”詹米说,“这是我的权利。”

斯第尔格点点头。“那么,如果这个孩子没能把你打倒,在那之后,你将回应我的战刀。而这次,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收回刀刃。”

“你不能这样做,”杰西卡说,“保罗只不过是个……”

“你不能干涉了,萨亚迪娜,”斯第尔格说,“哦,我知道你能打败我,因此,也能打败我们中的任何人。但如果我们所有人联手,你肯定胜不了。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是艾姆泰尔法则。”

杰西卡陷入沉默,在球形灯绿色的光线下,她盯着斯第尔格,只见他面部表情犹如恶魔般冷酷。她把注意力转向詹米,看见他紧锁在眉间的怨恨,不由得心想:那心怀鬼胎的模样,我早该看到的。他是那种生性沉默的人,凡事都放在心里。我早该做好准备。

“如果你伤了我儿子,”她说,“我要和你斗一斗。现在我向你挑战,我将把你剁成……”

“母亲,”保罗向前迈了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也许让我向詹米解释一下……”

“解释!”詹米嗤之以鼻。

保罗沉默了,盯着那个人。保罗并不怕他。詹米的动作很笨拙,他们那晚在沙漠遭遇时,他毫无抵抗地栽倒在了地上。但保罗仍能感受到这个时间节点在洞中有各种可能性在互相冲撞,他还记得所见到的预知景象,自己死在了刀下。在那景象中,逃脱的道路似乎屈指可数……

斯第尔格说:“萨亚迪娜,你必须退后到……”

“别叫她萨亚迪娜!”詹米说,“这事还需要证明。她知道经文,但那又怎么样?我们的每个孩子都知道经文。”

他讲得够多了,她想,我已经掌握了他的模式。只要说上一句话,我就可以定住他。她踌躇起来,但我没法控制所有人。

“到时候,你要面对的人就是我了。”杰西卡说,她稍稍抬高了嗓音,让声音带上一丝哀诉,结尾猛地一收。

詹米盯着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将教会你什么是痛苦,”她用同样的声调说道,“决斗时记住这句话。你会痛苦到极点,跟它相比,就连戈姆刺都是一种幸福的回忆。你整个身体都会扭……”

“她在对我下咒!”詹米气喘吁吁道,他握起右拳,举在耳边,“我要求她保持沉默!”

“批准你的要求。”斯第尔格说,同时向杰西卡投去警告的目光,“如果你再说一个字,萨亚迪娜,我们将认为你在使用巫术,你会受到惩罚。”他点点头,示意她退回去。

几只手拉着她,把她拉到了后面,但她觉得他们并没有恶意。她看见人群退离了保罗,一脸淘气的契尼在保罗耳边说着话,同时向詹米点了点头。

队伍围成一个圆圈,更多的球形灯被点亮,它们都被调成了黄光。

詹米走进圆圈,脱下长袍,丢回给人群中的某人。他站在那儿,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滑溜的蒸馏服,一条条衣褶将蒸馏服分成一个个方格。他低下头,嘴巴凑近肩头的水管,从贮水袋中吸了几口水。过了一会儿,他站直身子,脱去蒸馏服,小心地递给人群中的人。他下身罩着一块腰布,脚上缠着某种紧致的布料,右手手持一把晶牙匕,站在那里等待着。

杰西卡看到那个女孩契尼在帮助保罗,她把一把晶牙匕塞进他手里,保罗掂量了一下,试了试它的重量和平衡。杰西卡想起,保罗在普拉纳和宾度——也就是肌肉和神经——方面都受过训练。是在极其严厉的学校里学习的,他的老师,像邓肯·艾达荷和哥尼·哈莱克等人,都是传奇般的人物。这孩子还熟悉贝尼·杰瑟里特的狡猾技法,看上去身手敏捷,充满自信。

可他才十五岁,她想,又没有屏蔽场。我必须阻止这场决斗。无论如何,总有办法……她抬起头,看见斯第尔格正看着她。

“你不能阻止决斗,”他说,“也绝不能讲话。”

她一只手捂住嘴,心想:我已经把恐惧植入詹米的头脑中,他的动作会变得迟缓……也许吧。要是我能祈祷——要是能祈祷就好了。

现在,保罗只身站在了圈内,他穿着平时穿在蒸馏服下的战斗服,右手拿着晶牙匕,赤脚站在铺满沙砾的岩石上。艾达荷曾无数次地告诫他:“当你搞不清地面的状况时,赤脚是最佳选择。”同时,契尼指点的话语仍逗留在他的脑海里:“詹米每次进行格挡后,都会持刀转向右边,这是他的习惯。他会盯着你的眼睛,并趁你眨眼时出刀。他的两只手都能作战,留神他换刀的动作。”

但保罗觉得,自己身上最强的地方是他受过的训练和本能的条件反射,这是他日复一日,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在训练场上千锤百炼得到的。

哥尼·哈莱克的话就在他的耳边:“优秀的刀客要同时想到刀尖、刀刃和月牙护手。刀尖也可以砍劈,刀刃也可以戳刺,月牙护手也可以锁住对方的刀刃。”

保罗瞟了一眼晶牙匕,上面没有月牙护手,只有细细的圆环刀柄,柄部稍稍外翻,以保护握刀的手。更糟的是,他不清楚刀身可以承受多大的力量而不至于断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会断裂。

詹米开始在保罗对面沿着圆圈边缘向右移动。

保罗蹲下身,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屏蔽场,而他以前的训练都是在屏蔽场护体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所受的训练是以最快的速度回防,攻击时精确地算准时间,缓缓刺穿敌人的屏蔽场。尽管训练他的人一再告诫他,不要过分依赖屏蔽场,认为它可以减缓对方的进攻速度,但他知道屏蔽场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詹米叫出了仪式性的决斗词:“愿你刀断人亡!”

这么说,这把刀会断,保罗想。

他提醒自己,詹米也没穿屏蔽场,但他没有受过如何使用屏蔽场的训练,因而不受屏蔽场斗士习惯的制约。

保罗望着詹米。这人的身体看起来像缠着绳结的干瘪骷髅,在球形灯的光线下,他的晶牙匕发出乳黄色的光芒。

保罗感到浑身恐惧,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独,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这群人中间,被昏黄的光照着。预知能力曾将数不清的经历灌输进他的脑海,向他暗示出未来那条最强大的潮流,还有引导水流的一系列的决策。然而,这是真实的现实。这里会有无数的微小厄运发生,结局都是死亡。

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会将未来倾覆,他意识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咳嗽了几声,使人分心。球形灯的亮度发生变化,影响人的判断。

我在害怕,保罗心想。

他正对着詹米,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反复默念贝尼·杰瑟里特抵抗恐惧的经文:“恐惧是思维杀手……”这些语句如凉水般浇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肌肉不再受到束缚,恢复了镇静,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让我的刀痛饮你的鲜血!”詹米咆哮道。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便猛地扑了过来。

杰西卡看到了他的动作,好不容易咽下一声尖叫。

但詹米却扑了个空。保罗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面前就是对手毫无遮蔽的后背,只消干净利落的一刺。

快刺,保罗,快!杰西卡在心里叫道。

保罗精确地计算好时间,缓缓刺出,动作优美,但实在太慢,詹米利用间隙扭身退开,后退一步,移到了右侧。

保罗退回原地,蹲下身。“想痛饮鲜血,先得找到机会。”他说。

杰西卡终于发现儿子使用的是屏蔽场战士的技法,需要精确地掐准时间,她突然感到这是把双刃剑。这个孩子的反应既有年轻人的敏捷,也受到千百次的训练,已经达到眼前这些人从未见到的极致。但攻击方面,虽然也受过训练,却是习惯于刺穿屏蔽场障碍。屏蔽场会将速度过快的攻击弹回,只有缓缓刺出的迷惑性反击才能奏效。要想穿透屏蔽场,需要很强的控制力,还需要计谋。

保罗看到这一点了吗?她暗自发问。一定要看到!

詹米再一次发起进攻,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球形灯下,他的身子已经变成了一道黄色的幻影。

保罗再一次蹿开,缓慢地反攻。

一次。

又一次。

每一次,保罗的反击都慢了一拍。

杰西卡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暗自希望詹米没有发觉——保罗的防卫动作虽然快得眼花缭乱,但每次移动都按最精确的角度完成,这个角度在有屏蔽场的情况下才可谓恰到好处,因为它会挡开詹米的部分攻击。

“你的儿子在耍弄那个可怜的笨蛋吗?”斯第尔格问。没等她回答,他就挥挥手,示意她别说话。“对不起,你必须保持沉默。”

此刻,岩石地上的两人正在互绕圈子。詹米持刀在前,身体微微前倾;保罗蹲伏着身子,持刀在侧。

詹米再一次向保罗扑来。这次他转向右边,之前保罗一直朝那个方向躲闪。

保罗没有后退,也没有闪躲,而是用刀尖刺向对方握刀的手。接着他迅速闪身,避到左侧。多亏契尼的指点。

詹米退入圆圈中央,揉着握刀的手,血从伤口滴下,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在球形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两个幽蓝的洞,他打量着保罗,眼神中出现了之前没有过的戒备。

“哦!有人受伤了。”斯第尔格喃喃道。

保罗蹲下身,时刻戒备着,同时,按照训练中习得的首次见血后的礼仪,他高声叫道:“你投不投降?”

“哈!”詹米大叫道。

人群响起一阵愤怒的议论声。

“慢着!”斯第尔格朗声叫道,“这小伙子不懂我们的规则。”接着他对保罗说道:“在泰哈迪决斗中,不会有人投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杰西卡看到保罗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想:他从未像这样杀过人……在这种以命相搏的白刃战中。他做得到吗?

保罗被詹米逼着,向右缓缓绕着圈子。他曾看到这个山洞中数不清的变量互相冲撞,影响着未来,现在这些预知的场景又开始折磨他。按照他最新的理解,这次决斗需要迅速作出各种决策,但这些决策实在是太多,也太过频繁,也许没等他看到某个决策产生的清晰后果,就早已来不及下达了。

变量累积——正是如此,这个山洞才会成为一个迷离的节点,横亘在他未来的路径之上。它就像洪流中的巨石,在它周围的水流中产生了无数的漩涡。

“结束战斗吧,小子,”斯第尔格自言自语道,“别再耍他了。”

保罗依靠自己的速度优势,向圈内缓缓进逼。

詹米往后退去,他终于彻底明白,眼前站在泰哈迪决斗圈中的异星客,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不是弗雷曼人晶牙匕手到擒来的猎物。

杰西卡看到詹米脸上闪过绝望的阴影。现在的他最为危险,她想,他已经孤注一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已经明白,眼前这孩子完全不同于他部落里的小孩,而是从小受训的战士,天生的战斗机器。现在,我种在他心里的恐惧可以开花结果了。

她发觉自己竟对詹米有些同情——但这情绪转眼即逝,她马上意识到儿子即将面临的危险。

詹米可能会做任何事……任何无法预料的事,她告诉自己。她很想知道保罗是否看到过这个未来,他是不是在重演这一经历。但她看到了儿子移动的方式,看到一串串汗珠出现在他的脸上和肩上,还有他肌肉动作中体现出的小心谨慎。她第一次觉察到保罗的天赋中也存在着不确定因素,但她却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保罗现在加快了脚步,绕着圈子,但不急于进攻。他已经看出了对手的惧意。保罗的脑海中响起邓肯·艾达荷的声音:“当对手怕你时,你应该让惧意自由发展下去,让惧意去影响他。让惧意变成恐惧。心存恐惧的人内心会有一番搏斗。最终,他会因绝望拼死一搏。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但心怀恐惧的人通常会犯下致命的错误。我在这里训练你,就是要你发现这些错误,利用它们。”

山洞里的人开始嘀咕起来。

他们觉得保罗在耍弄詹米,杰西卡想,他们认为保罗的行为很残忍,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但是她也感到一股暗流涌动,人群其实都兴奋不已,对这场决斗表演很是赞赏。她能看到詹米身上背负的压力越来越重,什么时候会压垮詹米,她、詹米……或是保罗都一清二楚。

突然,詹米高高跃起,做了个假动作,右手下击,但那只手空空如也,晶牙匕已经换到了他的左手。

杰西卡倒抽一口气。

但保罗已经得到过契尼的告诫:“詹米的两只手都能作战。”通过早年的深层训练,他早已领会到了其中的诀窍。“注意刀,而不是拿刀的手。”哥尼·哈莱克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刀比手更危险,而且,刀可以握在任意一只手里。”

保罗已经看出了詹米的失误:他的步法很是糟糕,跃起之后,他需要一次心跳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姿势,而他之所以跃起,只是为了迷惑保罗,隐藏换刀的动作。

除了球形灯昏暗的黄光,以及围观者乌黑眼睛射出的目光,其他一切与练习场上的操练一模一样。当身体移动起来,可以利用其速度冲击它的屏蔽场时,屏蔽场便无需再被考虑。只见刀光一闪,保罗换了下刀,同时侧身一闪,挥刀而出,刺向下落中的詹米的胸膛——接着他退后一步,望着詹米栽倒在地。

詹米像一块软绵绵的破布倒在了地上,他面部朝下,喘了一口气,朝保罗转过脸,之后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

“用刀尖杀人缺乏艺术性,”艾达荷曾和保罗讲过,“但是出现了好机会,就不要让它束缚了你的手脚。”

人们冲了上来,推开保罗,挤满整个圆圈。一阵纷乱之后,他们把詹米的尸体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一群人抬起一个用长袍包裹的大包,匆匆跑进洞的深处。

岩石地面上的尸体不见了。

杰西卡挤了过去,走向儿子。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裹着长袍、散发着恶臭的后背的海洋中游泳,周围的人很异样,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现在是可怕的时刻,她想,他杀死了一个人,无论头脑还是肌肉他都占着明显的上风。他绝不应该沾沾自喜。

她挤过最后的一堆人,来到一个小小的空地上。两个满脸胡须的弗雷曼人正在那里帮保罗穿上蒸馏服。

杰西卡盯着儿子,保罗两眼闪闪发亮,重重地喘息着,他听任那两人替他穿衣服,自己没有动手。

“和詹米搏斗,身上竟然没受一点伤。”一个人嘀咕道。

契尼站在一旁,眼睛盯着保罗。杰西卡看出这个女孩很兴奋,淘气的脸上露出赞慕的表情。

该迅速采取行动了,她想。

她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道:“好呀,啊——杀人的滋味如何?”

保罗像是受了重重的打击,他呆住了。他迎向母亲冷冷的目光,一时血气上冲,整张脸通红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朝詹米躺过的地方看了一眼。

斯第尔格挤到杰西卡身旁,詹米的尸体已经被抬进了山洞深处,他刚从那里回来。他极力克制,用一种愤愤的口气对保罗说道:“下一回你向我发起挑战,想夺取我的领导权时,别以为你可以像戏弄詹米那样戏弄我。”

杰西卡觉察出自己和斯第尔格的话是怎样深深印在保罗的心里,这些严厉的话语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这些弗雷曼人犯了个错误——但错误也有用处。她像保罗一样扫视着周围这些人的脸,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仰慕,是的,还有恐惧……有些人还流露着——厌恶。她看了看斯第尔格,他脸上流露着听天由命的感觉,她知道这场决斗在他心中的感受。

保罗看着母亲。“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悔意,明白他的神志已经清醒。于是她扫了人群一眼,说道:“保罗以前从来没有用白刃杀过人。”

斯第尔格看着她,脸上堆满了怀疑。

“我没有戏弄他。”保罗说。他挤到母亲跟前,抚平长袍,看了看地上被詹米鲜血染黑的地方,“我并不想杀他。”

杰西卡看到斯第尔格脸上渐渐露出信任的神色,他用青筋暴突的手捋着胡须,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同时,人群中也响起了表示理解的议论声。

“所以你要他投降,”斯第尔格说,“我明白了。我们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你以后会明白其中的意义。刚才我一度以为让一个心如蛇蝎的人加到了队伍中。”他迟疑了片刻,“从今往后,我不再叫你小子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得给他起个名字,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点点头,捋着胡须。“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像顶梁柱一般强大。”他又顿了顿,“我们将管你叫‘友索’——梁柱的底座。这是你的秘密名号,你在队伍里的名字,我们在泰布穴地使用这个名字,但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这么叫。”

人群低声应和。“选得好,那种……强大……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杰西卡感受到他们的认同,除了她的战士,还包括她。她真的成为了萨亚迪娜。

“现在,你希望选择什么成年名字,好让我们在公开场合称呼你?”斯第尔格问。

保罗看了看她母亲,接着回头看向斯第尔格。这一时刻的一点一滴开始与他的预见“记忆”吻合起来,但是稍有不同,它就像一股有形的压力,将他压进现实的窄门。

“有一种小耗子,会蹦蹦跳跳的小耗子,你们管它叫什么?”保罗问,他想起了托诺盆地里跳上跳下的动物,于是用一只手比画了一下。

人群响起一阵笑声。

“我们管它叫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保罗告诉过她的名字,他说弗雷曼人会接纳他们,并称他为“穆阿迪布”。她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儿子来,也为他感到害怕。

保罗咽了口口水,他感觉自己在扮演一个早已在脑海中演过无数次的角色……然而……却还是有些不同。他觉得自己正栖息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山之巅,经历万千,知识渊博,可周围却是无底深渊。

他又一次想起那个预知的景象:狂热的军团追随着厄崔迪的黑绿战旗,以先知穆阿迪布的名义烧杀抢掠,横行整个宇宙。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暗自思忖。

“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穆阿迪布?”斯第尔格问。

“我是一名厄崔迪,”保罗低声道,接着抬高嗓门,“我不能将家父起的名字全部弃之不顾,你们可以叫我保罗-穆阿迪布吗?”

“你就是保罗-穆阿迪布了。”斯第尔格说。

保罗想:这件事从没在我的预知景象中出现。我做了一件不同的事。

但他依然觉得周围全是深渊。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低语,人们正交头接耳:“既有智慧又有力量……还要什么呢……肯定是传说中的人物……李桑·阿尔-盖布……李桑·阿尔-盖布……”

“关于你的新名字,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斯第尔格说,“你的选择让我们感到满意。穆阿迪布精通沙漠之道。穆阿迪布会自己制造水。穆阿迪布懂得躲避太阳,会在凉爽的夜里活动。穆阿迪布多产,繁殖力强,星球上到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们把穆阿迪布称为‘孩子的老师’。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基座,你可以在它上面建立你的新生活了,保罗-穆阿迪布,我们的友索,欢迎你加入我们。”

斯第尔格用一只手掌触了触保罗的前额,接着收回手,抱了抱他,低声说道:“友索。”

斯第尔格刚松开保罗,队伍中又一人上前拥抱保罗,重复他的新名字。全队人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他,只听一个个的声音在洞内回响。“友索……友索……友索……”他已经可以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还有契尼,她抱住他,脸颊贴上保罗的脸颊,叫出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保罗再次站在斯第尔格面前,后者说道:“你现在是伊齐旺·比德温——也就是我们的兄弟了。”他板起脸,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现在,保罗-穆阿迪布,系紧你的蒸馏服。”他看了看契尼,“契尼!看看保罗·穆阿迪布的鼻塞,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合适的。不是叫你照顾他吗?”

“我没有材料,斯第尔格,”她说,“当然,现在有詹米的蒸馏服,但是……”

“够了!”

“那我把自己的分给他穿吧,”她说,“我暂时用一件应付着,等……”

“不行,”斯第尔格说,“我知道我们有些人有多余的蒸馏服。都在哪里?我们是一个集体还是一群野人?“

从队伍中伸出几只手,主动交出结实的纤维织物。斯第尔格选了四件,交给契尼。“把这些给友索和萨亚迪娜。”

从队伍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些水怎么办,斯第尔格?他们背包里的那几升水怎么办?”

“我知道你需要水,法鲁克。”斯第尔格说,他朝杰西卡看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打开一瓶,给那些需要水的人。”斯第尔格说,“司水员……司水员在哪里?啊,希莫姆,注意好水量,只取所需,别给多了。这些水是萨亚迪娜从她亡夫那里得来的遗产,等回到穴地,我们会按野外兑换率扣去包装费后偿还给她。”

“野外兑换率是多少?”杰西卡问。

“十比一。”斯第尔格说。

“但是……”

“这是一条明智的规定,你以后会明白的。”斯第尔格说。

队伍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袍声,人们开始转身取水去了。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人们安静下来。“至于詹米,”他说,“我下令为他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詹米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伊齐旺·比德温兄弟,他用一场泰哈迪挑战证明了我们的幸运,在我们没向死者表示敬意前,不能就这么离开。我提议举行葬礼……在太阳下山时,让黑暗保护他踏上旅程。”

听到这些话,保罗又一次感觉自己坠入了深渊……时间盲点。在他的脑海中,过去看到的那些未来景象都消失了……只有……只有……他依然能感觉到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在飘扬……就在前方某处……依然能看到圣战的染血宝剑,狂热的军团。

不会是这样的,他告诫自己,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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