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3)

穆阿迪布的确能看到未来,但你必须明白,这种能力是有限的。想一想你怎么看东西!你有眼睛,可是没有光,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在山谷底部,你就看不见山谷外面的东西。正因如此,穆阿迪布并不总能看遍这个神秘之地。他告诉我们,一个关于预言的无名决定,也许只是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可以改变未来的全貌。他告诉我们“时间的界限是宽广的,但是当你穿过它时,时间就变成了一扇狭窄的小门”。他总是抵抗着诱惑,不愿意选择一条明亮安全的路途,并警告“那条路通向停滞”。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艘扑翼飞机乘着夜色飞到他们上空,保罗抓住母亲的手臂,大叫一声:“别动!”

透过月色,他看着这架铅灰色的飞机,它的机翼收成杯形,开始减速着陆,看那猛烈冲刺的方式,机上驾驶员的操控真是胆大妄为。

“是艾达荷。”他悄声说道。

那架飞机和它的同伴降落进盆地,就像一群归巢的鸟儿。尘雾尚未消散,艾达荷便跑下飞机,朝他们冲来。两名穿着弗雷曼长袍的人跟在他身后,保罗认出其中一人:高个儿、长着黄色胡须的凯恩斯。

“走这边!”凯恩斯喊道,突然转向左边。

在凯恩斯身后,另外一个弗雷曼人正在扑翼飞机上盖织布,那架飞行器突然变成了一排低矮的沙丘。

艾达荷奔至保罗前面停下,敬了个礼。“大人,弗雷曼人在附近有个临时的藏身之地,我们在那里……”

“那边怎么啦?”

保罗指着远处悬崖上空的激烈场面——喷气火焰,紫色的激光束在沙漠上来回穿行。

艾达荷平和的圆脸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大人……殿下,我给他们留下一点小小的惊……“

沙漠突然被耀眼的白光填满——那光像日光一样亮,吞噬掉他们投在山岩上的影子。艾达荷一个鱼跃,一手抓住保罗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杰西卡的肩膀,将他们从山岩上推进盆地。三人躺在沙地上,只听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头顶轰响。爆炸的冲击波把他们原先所在的那山岩上的碎石都震落了下来。

艾达荷站起来,拂掉身上的沙子。

“不是家族用的核武器!”杰西卡说,“我原以为……”

“你在那里设置了屏蔽场。”保罗说。

“一个庞大的屏蔽场,被调到了高能状态,”艾达荷说,“只要一束激光射到它上面……”他耸了耸肩。

“亚原子核聚变,”杰西卡说,“那是一件危险的武器。”

“并非武器,夫人,而是防御。那个人渣下回使用激光枪时,就要三思而行了。”

从扑翼飞机上下来的弗雷曼人来到他们跟前,一个人低声说道:“朋友,我们得躲起来。”

保罗从地上站起身,艾达荷则扶着杰西卡站起来。

“陛下,那爆炸会把敌人吸引过来。”艾达荷说。

陛下,保罗想。

这个词竟用来称呼他,听上去真是奇特,“陛下”过去一直是对他父亲的称呼。

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预知能力的冲击,看到自己受到疯狂的种族意识的感染,这种意识正使人类世界走向混沌的深渊。这景象使他浑身颤抖,于是由着艾达荷的带领,任自己沿着盆地边缘走到一块突岩上。弗雷曼人正在那里用压实工具打开一条通向沙面下的路。

“陛下,把背包给我吧?”艾达荷问。

“不重,邓肯。”保罗说。

“你没穿屏蔽场,”艾达荷说,“要不要穿我的?”他望了望远处的悬崖,“看起来他们不会再用激光枪了。”

“邓肯,屏蔽场你自己用吧。对我来说,你只用右臂就足以保护我。”

杰西卡看到儿子的这句赞美之词起了作用,看到艾达荷如何朝保罗走来。她想:我儿子还真老练,有这种拉拢手下的手段。

弗雷曼人拉出一个石栓,露出一条通道,通向本地人的地下沙漠建筑群。出口用一个伪装所遮蔽。

“这边。”其中一个弗雷曼人说,他领着他们走下黑暗中的石阶。

他们身后的遮蔽物掩住了月光。在他们前面,一丝微弱的绿光亮了起来,照亮石阶和岩壁,脚下的道路向左转去。现在,他们周围已经围满了穿长袍的弗雷曼人,推着他们往下走。他们转过那个弯,眼前出现了另一条往下的通道,通向一个粗糙的洞室。

凯恩斯正站在他们面前,兜帽脱在脑后,蒸馏服的衣领在绿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胡须乱糟糟的,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没有眼白的蓝眼显得幽深无比。

在相遇的那个刹那,凯恩斯心下突然思忖:我为什么要帮这些人?这是我干过的最危险的事,它可能让我和他们一起遭受厄运。

接着,他朝保罗正眼望去,发现这个男孩已经有了男人的气质,悲痛按捺于心,他压制着一切,仅显露出他那继承之位所应有的样子——公爵的样子。凯恩斯终于明白,公爵的领地之所以还在,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这件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杰西卡将这间洞室打量了一番,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记下它的情况——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民用地,满是复古的犄角旮旯。

“这是一座帝国植物试验站,我父亲曾想把它用作前沿基地。”保罗说。

他父亲曾想这样做!凯恩斯想。

凯恩斯再一次暗自思忖:帮助这些逃犯,我是不是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现在可以轻易抓住他们,用他们来换取哈克南人的信任。

保罗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屋子一边有一张工作台,墙壁都是平淡无奇的岩石。工作台上摆着各色工具——仪表盘闪着光,从里面露出一些磨砂玻璃的线栅盘。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氧的气味。

几个弗雷曼人绕过一个隐蔽的边角,在那里弄出一些新奇的声音——机器的咔咔声,皮带转动的嗡嗡声,多功能马达的呜呜声。

保罗望向屋子的另一头,看见墙壁旁堆着一堆笼子,里面装着许多小动物。

“没错,你认出了这个地方,”凯恩斯说,“那么,这样一个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保罗·厄崔迪?”

“用它使这个星球变得宜居。”保罗说。

也许那就是我帮他们的原因,凯恩斯想。

机器声突然停了下来。寂静中,从笼子那儿传来一声微弱的动物叫声,但这声音也戛然而止,像是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保罗重新审视起那些笼子来,终于发现那些动物其实是长着褐色翅膀的蝙蝠,一个自动饲料机从墙边伸进笼子。

这时,一个弗雷曼人从屋子的密室中走出,对凯恩斯说道:“列特,场能发生器坏了,现在没法躲避近距离探测器的追踪了。”

“你能修好它吗?”凯恩斯问。

“需要一些时间。还需要零件……”那人耸耸肩。

“嗯,”凯恩斯说,“那就不用机器,找个手泵,把空气抽到地面上去。”

“遵命。”那人匆匆离去。

凯恩斯重新转身面对保罗。“你回答得很好。”

杰西卡注意到这个男人浑厚嗓音中的悠闲之意。这是皇家的声音,习惯于发号施令。她甚至留意到“列特”这个称呼。“列特”是这个弗雷曼人的另一个自我,是温良的星球生态学家的另一张面孔。

“多谢你的帮助,凯恩斯博士。”她说。

“嗯,等着瞧吧。”凯恩斯说,他对一名手下点点头,“夏米尔,备好香料咖啡,到我房间里来!”

“遵命,列特。”那人说。

凯恩斯点点一面墙上的一个拱门:“这边请!”

杰西卡如君王般点了点头,接受了邀请。她看见保罗给艾达荷打了个手势,令他在门口安置卫兵。

他们在通道内走了两步,经过一扇厚重的门,来到一间正方形的办公室中,里面点着金色的球形灯。杰西卡进门时摸了下门,惊讶地发现那是塑钢材质的。

保罗连迈三步,走进房间,把背包丢到地上。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约八米见方,墙壁是天然的岩石,呈咖喱色,右边立着一排金属文件柜。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矮脚桌,乳白玻璃桌面上放满了黄色的玻璃瓶,桌旁环绕着四把浮空椅。

凯恩斯从保罗身旁绕过,为杰西卡拉来一把椅子。杰西卡坐了下来,她注意到儿子正在审视这个房间。

保罗在原地站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流动有一丝异常,让他明白右侧的那些文件柜后藏着一个秘门。

“保罗·厄崔迪,可否赏光一坐?”凯恩斯问。

他没有提及我的爵位,真是小心,保罗想。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凯恩斯坐下时,他没多说一句话。

“你认为厄拉科斯会成为天堂,”凯恩斯说,“但是,如你所见,帝国派到这里来的只有受过训练的刀斧手,还有寻觅香料的人!”

保罗竖起拇指,上面戴着公爵印章戒指。“看见这个指环了吗?”

“是的。”

“你知道它的意义吗?”

杰西卡猛地扭头看向儿子。

“令尊已经死在了厄拉奇恩的废墟里,”凯恩斯说,“严格说来,你已经是公爵了。”

“我是一名帝国士兵,”保罗说,“严格说来,我是一名刀斧手。”

凯恩斯的脸沉了下来。“即便皇帝的萨多卡正脚踏令尊的尸体?”

“萨多卡是一码事,授予我权力的人是另一码事。”保罗说。

“厄拉科斯有自己的方式决定谁该操持权柄。”凯恩斯说。

杰西卡扭头看着他,心想: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没人能让他生气……正是我们需要的。保罗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保罗说:“出现在厄拉科斯上的萨多卡,说明了我们敬爱的皇帝是多么害怕家父。而现在,我要让帕迪沙皇帝看看他还害怕……”

“小子,”凯恩斯说,“有些事你不……”

“你应该称呼我殿下,或者大人。”保罗说。

温柔一点,杰西卡想。

凯恩斯盯着保罗,杰西卡注意到,这位星球生态学家脸上露出了赞赏的色彩,带有一丝忍俊不禁的意味。

“殿下。”凯恩斯说。

“对皇帝来说,我是一个麻烦,”保罗说,“对那些想要瓜分厄拉科斯的人来说,我是一个麻烦。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是个麻烦,仿佛我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会活生生噎死他们!”

“谣言。”凯恩斯说。

保罗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里有个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说,一个天外之音,一个将带领弗雷曼人进入天堂的人。你的那些人……”

“迷信!”凯恩斯说。

“也许是,”保罗没有反对,“也许不是。有时候,迷信有着奇怪的根源,还有更为奇怪的分支。”

“你心里有了个计划,”凯恩斯说,“我看得很清楚……殿下。”

“你的弗雷曼人能向我提供有力证据,证明这里的萨多卡穿着哈克南人的军服吗?”

“绝对可以。”

“皇帝将重新派一个哈克南人回这里掌权,”保罗说,“甚至可能是野兽拉班。随便他!一旦他卷入这场风波,终将难辞其咎,将有一份明细单摆在兰兹拉德委员会面前,让皇帝来回答……”

“保罗!”杰西卡说。

“假使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接下你的案子,”凯恩斯说,“那将只有一个结果:帝国和大家族之间将卷入纷争。”

“乱局。”杰西卡说。

“但我会亲自向皇帝呈上此事,”保罗说,“并给他一个不会通向乱局的选择。”

杰西卡用一种干巴巴的声调说道:“敲诈?”

“这是治国术的一项工具,正如你本人说过的那样。”保罗说,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愤恨。“皇帝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你想篡夺王位?”杰西卡问。

“皇帝不会让帝国被战争搞得四分五裂,”保罗说,“各个星球分崩离析,处处动乱——他不会冒这个险。”

“你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凯恩斯说。

“兰兹拉德的大家族最害怕的是什么?”保罗问,“他们最怕的,是现在在厄拉科斯发生的事——萨多卡正把他们一个个地铲除。这是兰兹拉德委员会存在的原因。这是大联合协定的黏合剂,只有联合起来,他们才能和皇帝的军队相抗衡。”

“可他们……”

“这就是他们害怕的,”保罗说,“厄拉科斯会成为一个战斗口号。他们每个人都会从我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赶离族群,赶尽杀绝。”

凯恩斯对杰西卡说:“他的计划可行吗?”

“我不是门泰特。”杰西卡说。

“但你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

她用探究的眼光盯了他一眼,说道:“他的计划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正如这一阶段的任何计划一样。一个计划的成功,不仅取决于它的构思,还取决于它如何执行。”

“‘法律是终极的科学’,”保罗引述道,“这是皇家的金科玉律。我要给皇帝看看法律是怎么写的。”

“我不能把信任托付给构思这样一个计划的人,”凯恩斯说,“厄拉科斯有它自己的计划,我们……”

“有了王位,”保罗说,“我一挥手就可以将厄拉科斯变成一个天堂。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便给你这一赏赐。”

凯恩斯僵住了。“陛下,我的忠心不会随便买卖。”

保罗从书桌那面望着他,直视着那双全蓝眼睛中的冰冷目光,审视着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威严的仪态。保罗咧咧嘴,露出一丝笑容,他说道:“说得好,我向你致歉。”

凯恩斯同样直视着保罗,说道:“哈克南人从来不会承认错误。厄崔迪,看来你和他们真不一样。”

“这说明他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保罗说,“你说你的忠心不会随意买卖,但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赏赐。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也将向你奉上我的忠诚……全心全意。”

我的儿子拥有厄崔迪家族的真挚情怀,杰西卡想,他有那种极为了不起、几乎天真的荣耀感——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啊。

她看到保罗的话打动了凯恩斯。

“简直胡闹,”凯恩斯说,“你只是一个孩子……”

“我是公爵,”保罗说,“我是一个厄崔迪人。厄崔迪人从不违背这样的契约。”

凯恩斯咽了口口水。

“我刚才说全心全意,”保罗说,“我的意思是说毫无保留,我会为你献出生命。”

“陛下!”这个词从凯恩斯口中脱口而出。但杰西卡从那语气中听出,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而是一名成年男子,一位上级。凯恩斯说那个词的口气是发自肺腑的。

此时此刻,他会为保罗献出生命,她想。厄崔迪人到底用的是什么办法,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完成这种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凯恩斯说,“但哈克南人……”

保罗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他转过身,看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暴烈场面——通道里传来叫喊声,铁器的撞击,蜡像般的面孔显出扭曲的怪相。

保罗在母亲的掩护下,向门口一跃。只见艾达荷正堵住通道,透过屏蔽场,隐约可以看见他那杀红了的双眼。他身前是无数利爪,弧形钢刀徒劳地砍在屏蔽场上。一杆击昏器喷射出橙色的火焰,被屏蔽场挡开。艾达荷挥着一柄刀,刺破那片火焰,轻轻舞动,殷红的鲜血从上面滴落。

凯恩斯马上跑到保罗身旁,两人狠命朝门压去。保罗朝艾达荷看了最后一眼,他正面对一大群身着哈克南军服的人——身子摇晃抽搐,那山羊毛般的黑色头发像是一朵殷红的死亡之花。接着门被关上了,“咔嗒”一声,凯恩斯闩上了门闩。

“我已作出决定。”凯恩斯说。

“你关掉机器前,已经有人发现了它。”保罗说。他把母亲从门边拉开,看到她眼中露出绝望的表情。

“咖啡没送来,我早该想到会出事。”凯恩斯说。

“这里有个螺栓孔,”保罗说,“要用吗?”

凯恩斯深深吸了口气,说:“这扇门至少可以抵挡二十分钟,除非使用激光枪。”

“他们不会用激光枪,因为害怕我们这边装有屏蔽场。”保罗说。

“这些人穿着哈克南军服,但其实是萨多卡。”杰西卡小声说。

现在,他们已经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门的声音。

凯恩斯指了指靠在右墙上的橱柜:“走这边。”他走到第一个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拧了拧里面的一个把手,整个橱柜自动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口。“这门也是塑钢制成的。”凯恩斯说。

“你们准备得很周全。”杰西卡说。

“我们在哈克南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八十年。”凯恩斯说。他领着他们走进黑暗,关上了大门。

黑暗突然袭来。杰西卡看见面前的地面上有一个发光的箭头。

凯恩斯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我们将在这里分手。这堵墙很结实,它至少可以抵挡一小时。看见地上的箭头了吗?跟着它往前走,你们走过之后,它会自动熄灭。这些箭头会领你们通过这个迷宫,来到另一个出口,我在那里给你们藏了一架扑翼飞机。今晚沙漠中有一场风暴,你们唯一的希望是冲进风暴,飞到风暴顶部,顺着它往前飞。我们的人就是这样偷走扑翼飞机的。如果你们待在风暴中,你们就能活下去。”

“你怎么办?”保罗问。

“我会另想办法逃走,如果被抓住……啊,我还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我可以跟他们说,我被你们俘虏了。”

像胆小鬼一样逃之夭夭,保罗想,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活下去,为父亲报仇?他转身对着大门。

杰西卡听见了他的响动。“邓肯死了,保罗。你看见了他受的伤。你无能为力。”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保罗说。

“那你现在必须赶紧离开。”凯恩斯说。

凯恩斯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们在哪里重新会面,凯恩斯?”保罗问。

“我会派弗雷曼人去找你们,我们对风暴的路线了如指掌。快走,愿圣母赐予你们好运。”

黑暗中,他们听到疾走的声音,凯恩斯离开了。

杰西卡摸到保罗的手,轻轻拉着他。“我们绝对不能分开。”她说。

“是的。”

他跟着她走过第一个箭头,接触它之后,它慢慢变暗,前方的另一个箭头亮起,召唤着他们。

他们穿过箭头,看着它消失,前方又有一个箭头亮起。

他们跑了起来。

了无止境的计中计,杰西卡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某人计划的一部分?

箭头引领他们转过一个个弯,行经一个个朦胧可见的洞口。有一阵子,道路一直往下倾斜,后来又慢慢向上,一直向上。最后他们通过一段台级,转过一个弯,突然停在了一面发光的墙壁前,墙中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把手。

保罗按了按把手。

墙在他们面前旋转而开。耀眼的光线照亮一个岩洞,一架扑翼飞机停在洞中央。飞行器对面是一堵灰墙,上面有一个门的印子。

“凯恩斯到哪里去了?”杰西卡问。

“他做了一名优秀的游击队领导人该做的事,”保罗说,“他把我们分作两组,并作好了安排,如果他被俘,他也没办法说出我们在哪里。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保罗拉着她走进岩洞,注意到脚下扬起的灰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他说。

“凯恩斯似乎很有把握,觉得弗雷曼人会找到我们。”她说。

“我和他看法一致。”

保罗放开她的手,走到扑翼飞机的左门前,拉开门,把背包放在后座上。“飞行器的位置肯定作了伪装,”他说,“控制面板上有遥控开门装置和光线控制器。被哈克南人统治了八十年,他们学会了严谨的作风。”

杰西卡靠在飞机的另一侧,大口喘着气。“哈克南人会在这一带上空布置掩护部队,”她说,“他们并不蠢。”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右边,“我们看见的风暴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保罗点点头。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想动的感觉,只得竭力克制。他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在今晚,他曾把内心的决策纽带探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之地。他知道他所处的时间和地域,然而此地和现在对他来说也显得非常神秘。就好似他看着远处的自己消失进一个山谷,在山谷对面有无数向上的道路,其中一些可能会重新把这个保罗·厄崔迪带进你的视野,而其他许多并不能。

“快点,我们磨蹭得越久,他们准备得越充分。”杰西卡说。

“进去,系好安全带。”他和她一起爬进飞机,脑中还在做着思想斗争:这是块盲地,我的预见之梦中并没有看到它的存在。他突然感到极度震惊,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依赖那段预见之梦,这让他在处理眼前的特殊紧急事件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如果你只依靠眼睛,就会弱化其他感官。”这是一句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现在他把它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并发誓再也不堕入这个陷阱……如果他能活过这次考验。

保罗系上安全带,确认母亲系好之后,检查了一下飞行器。飞机的机翼完全张开着,纤细的金属交叉叶片伸开。按照哥尼·哈莱克教过他的方法,他拉了下收缩杆,收起机翼,准备进行喷气起飞。启动开关一按就开了,控制面板上的仪表盘都动了起来,喷气舵开始运行,涡轮机发出低沉的咝咝声。

“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摸向控制光线的遥控开关。

黑暗将他们笼罩。

仪表盘微微发光,他的手呈现出一片阴影,他轻轻按下控制门的遥控开关。前方发出一阵嘎嘎的响声,一片沙子泻下,直至寂静无声。一阵满是尘土的微风拂过保罗的脸颊。他关上舱门,感受着突如其来的压力。

原先灰墙上的那个门印,现在成了一块棱角分明的黑方块,里面镶嵌着大片被灰尘遮蔽的星辰。星光勾勒出对面的山岩,以及一层沙帘。

保罗按下控制盘上发亮的行动顺序开关。机翼迅速向后下方折起,将扑翼飞机送出了老巢。当机翼锁定在爬升姿态时,喷气舱开始喷射源源动力。

杰西卡的手轻轻放在双人控制器上,感受着儿子操控动作中满怀的信心。她很害怕,然而又有点兴奋。现在,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保罗所受的训练上了,她想,他的年轻,他的敏捷。

保罗给喷气引擎输入更多的动力。飞机倾斜起来,将他们狠狠按入座椅中,前方的一堵黑色山墙也似乎正在星空下慢慢升起。他操控飞机稍稍展开机翼,又输入更多动力。机翼一个扑棱,他们便飞上了山崖,来到了星光下银霜般的岩石上空。被红尘遮蔽的第二颗月亮正挂在他们左手边的地平线上,显示出风暴的带状的踪迹。

保罗的手在控制盘上舞动,机翼重新收缩,飞机猛地倾斜,转过一个弯,极高的重力撕扯着他们的肌肉。

“后面!有喷气火焰!”杰西卡说。

“我看见了。”

他将动力杆使劲往前一推。

扑翼飞机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动物,猛地一跃,朝西南方疾飞而去,冲向那里的风暴和弧形的沙漠。保罗看见不远处有一些散落的影子,正是山岩的尽头所在,还有沉在沙丘下的地下建筑群。月亮下一片片散落的阴影对面——是延绵不绝的沙丘。

地平线上,一股巨大的风暴正在爬升,就像星野下的一堵巨墙。

什么东西让飞机猛地震动起来。

“船体破裂!”杰西卡气喘吁吁道,“他们用的是射弹武器。”

她看到保罗脸上露出野兽般的微笑。“他们似乎在避免用激光枪。”他说。

“但我们没有屏蔽场!”

“他们知道吗?”

扑翼飞机又震动起来。

保罗扭头看了一眼。“似乎只有一架跟了上来。”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航线上,眼前的风暴墙变得越来越高。它耸立在那儿,像是一块可以触摸到的实物。

“射弹武器,火箭,所有的老式武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给弗雷曼人。”保罗小声道。

“注意风暴,”杰西卡说,“难道不是该掉头吗?”

“后面的飞机怎么样了?”

“它在减速。”

“好了!”

保罗将机翼全部缩回,飞机猛然向右倾斜,飞进了那看着就像是在沸腾的风暴墙。他感到脸颊正受着巨大引力的撕扯。

他们像是潜进了一团缓慢移动的灰尘云中。它变得越来越浓,最后沙漠和月亮都被完全遮蔽。飞机隐没在黑暗中,发着一声声悠长的沉吟,仅有仪表面板发出一丝绿色的光芒。

杰西卡脑中闪过关于这种风暴的警告——它们能像切割奶油一般把金属切开,把肉从骨头上腐蚀,最后把骨头都吃得一干二净。她能感觉到漫天飞扬的风沙的击打,它让他们手忙脚乱,而保罗还在竭力控制操纵杆。只见他狠狠按着动力钮,飞机腾空跳起,周围的金属发出“咝咝”的声音,不住抖动。

“沙子!”杰西卡大叫道。

借着控制面板发出的光线,她看到他摇了摇头。“这么高的地方,沙不多。”

但她能感觉到他们正愈发往大旋涡中沉去。

保罗操纵飞机完全展开机翼,只听见它们因张力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仪表,仅凭直觉往前滑行,极尽所能往上爬升。

飞机的响声消失了。

扑翼飞机向左转去,保罗盯着发亮的姿态曲线,努力使飞机恢复水平飞行。

杰西卡突然有了一种怪诞的感觉:他们已经静止了,所有的运动都只是外面的东西在动。这时,机窗上流下一条黑乎乎的水,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这才使她想起了现实。

风速约为每小时七八百公里,她想。肾上腺素的躁动折磨着她。我绝不能恐惧,她心内自语,念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祷文:恐惧是思维杀手。

慢慢地,她长年的训练占起了上风。

她恢复了平静。

“后面的老虎还跟着我们,”保罗低声道,“我们不能下降,不能着陆……也没法从这里面飞出去。我们只得顺着风往前飞了。”

平静渐渐丧失,杰西卡感到她的牙齿在打战,只得紧咬牙关。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保罗的声音,缓慢,克制,他正在背诵祷文:

“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引向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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