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五

西尔维一想到西班牙大军入侵,胸口就恶泛泛的。她怕这是另一场圣巴托罗缪纪念日惨案,眼前又浮现出巴黎街头堆积的赤裸尸体,暴露着骇人的伤口。她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不会发生第二次了吧?

伊丽莎白女王的劲敌改变了策略,不再暗中捣鬼,如今光明正大地宣战了。西班牙国王腓力公然召集无敌舰队;他早就蠢蠢欲动,而玛丽·斯图亚特被斩首之后,欧洲各国君主将这次入侵视为天经地义。教宗西斯笃惊闻玛丽被处决,一向一毛不拔的他竟许诺出资一百万达克特金币。

内德对无敌舰队早有耳闻,如今这可谓是欧洲人尽皆知的秘密了。西尔维在伦敦的胡格诺教堂也听见议论。百余艘舰船、千余名士兵赶到里斯本港内和外海,腓力国王无法掩藏。他手下的海军需要几百万吨补给:食物、火药、弹丸以及储存各种补给必不可少的木桶,为此,军需官不得不寻遍欧洲各地。西尔维知道西班牙人甚至还和英格兰人做生意,因为王桥商人以利亚·科德魏纳就因为里通外国被绞死了。

内德千方百计探听西班牙国王的作战计划;西尔维向巴黎的眼线求救,请他们留意一切蛛丝马迹。这期间,他们收到了巴尼的消息。爱丽丝号即将返抵库姆港,暂时在多佛港停锚,巴尼给弟弟写信,说自己几天后到王桥,有个特别原因,盼望和他一聚。

西尔维有个能干的伙计,放心把书店交给他打理;内德也告了几日假。夫妻俩离开伦敦,到王桥的时候,巴尼还没回来。因为说不好他哪天到,两人每天一早就赶到码头,等待库姆港驶来的早船。巴尼的儿子阿福如今二十三岁了,也天天跟来。他还带着瓦莱丽·福尔内龙。

阿福和瓦莱丽成了一对儿。瓦莱丽娇美动人,父亲是胡格诺教徒麻纱商纪尧姆·福尔内龙。阿福继承了巴尼的魅力,加上充满异域风情的俊朗外表,迷倒了王桥数不清的少女;瓦莱丽就是其中之一。西尔维暗暗好奇,不知道纪尧姆会不会放心把女儿嫁给这个模样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婿。不过看样子纪尧姆只关心一点:阿福是新教徒。倘若女儿迷上了天主教徒,家里肯定闹翻了。

阿福告诉西尔维,他和瓦莱丽偷偷立下了婚约。他紧张地问:“你说船长会不会不高兴?因为我没问他同不同意。”

西尔维沉思片刻,回答说:“先赔个不是,说没征得他同意,因为你们三年没见了;不过你知道他一定会满意。我看他不会不高兴的。”

巴尼第三天才到,还让大伙吃了一惊。他走下驳船,身边伴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只见她面色红润、卷发如云,笑容可掬。巴尼一脸得意:“这位是海尔格,我太太。”

海尔格立即对阿福示好。她握起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按在上面:“你父亲把你母亲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知道自己永远没办法取代她,不过我盼着能和你好好相处,我不会像故事里那些可恶的继母。”海尔格说英语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

西尔维暗想,这番话说得恰如其分。

他们从只言片语中了解了两人相识的经过。海尔格家住汉堡,死了丈夫,又没有子女,经营卖酒的生意,家境殷实。她卖的是德国当地的白葡萄酒,呈金黄色,英国人称之为莱茵酒。巴尼最初是个客人,接着变成追求者,最后成了未婚夫。海尔格卖掉了生意,随丈夫来王桥定居,还打算重操旧业,进莱茵酒来卖。

阿福给父亲介绍瓦莱丽,支吾半天,想说已经和她订婚,巴尼打断他说:“阿福,这位小姐是万里挑一,赶快娶回家!”

大伙都笑了,阿福答道:“船长,我正有此意。”

西尔维兴高采烈,看大家拥抱握手,互诉见闻,几张嘴同时说话,个个喜笑颜开。每逢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想起家人。她家里只有三口人,后来就剩母女俩相依为命。内德这一大家子人,最初让她无所适从,如今她乐在其中,遗憾自己家缺了点什么。

一行人终于寒暄完毕,沿着主路上坡,不一会儿就走到家了。巴尼望着对面的集市广场,吃惊地说:“咦!旧修院是怎么了?”

阿福说:“我带你去瞧瞧。”

他领着大家穿过修院西墙新修的入口,进到四方院子里。院子里铺了路,以免人来人往,踩得脏兮兮的。拱廊和穹顶重新刷过,回廊凹壁被改成一个个摊铺,到处挤满了客人。

巴尼诧异地说:“哎呀,母亲的愿望成了真!是谁做的?”

“是你啊,船长。”阿福答道。

内德解释说:“我用你的积蓄买下这块地,阿福按照母亲三十年前的计划,把这儿改成了室内集市。”

“了不起。”巴尼叹道。

阿福引以为傲:“并且替你赚了不少钱。”

西尔维最懂得客人所需,集市的事上她替阿福出了不少点子。阿福年少气盛,并不去提有人相帮,而西尔维作为热心的婶婶,也不想邀功。

不过说句公道话,阿福天生就有生意头脑。想必是母亲传给他的:听闻她酿的朗姆酒是新西班牙一绝。

巴尼感叹:“人可真多啊。”

阿福说:“我想把旧餐厅也买下来。”他急忙补充说:“前提是你同意,船长。”

“听着是个好主意,”巴尼答道,“过后咱们算一算,不急于一时。”

一家人穿过广场,这才迈进家门,围坐在餐桌旁用午饭,不可避免地谈起了西班牙入侵一事。

“我们辛辛苦苦,”内德语气沉郁,西尔维不由得难过起来,“我们只不过希望国土上的每个人可以自由信仰上帝,而不是鹦鹉学舌一样念祷词。他们偏偏不放过。”

阿福问巴尼:“船长,西班牙有奴隶吗?”

西尔维奇怪他有此一问。她随即想起阿福第一次明白奴隶的意思,那时他十三四岁。他曾听母亲说过,外祖母是个奴隶,大多奴隶都是黑皮肤,和他一样。大人告诉他,英格兰法律不准豢养奴隶,他这才安了心,从那以后,就没有再提起过。此刻西尔维才知道,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头。在他看来,英格兰等于自由,而眼下西班牙入侵在即,让他再次忧心忡忡。

“有,西班牙有。我原先在塞维利亚住过,有钱人家里都有奴隶。”

“那奴隶都是黑皮肤吗?”

巴尼叹了口气。“是啊。一小部分是俘虏,通常要在船上划桨,非洲人和土耳其人占大半。”

“要是西班牙侵占了咱们,会不会改变律法?”

“一定会。他们会逼着咱们都改信天主教,这正是该担忧的。”

“也会允许养奴隶?”

“可能。”

阿福严肃地点点头;西尔维琢磨他也许会终生担心自己沦为奴隶。她开口问:“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入侵?”

“有,”巴尼答道,“咱们不该束手待毙,先下手为强。”

内德说:“我们已经向女王谏言——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趁他们还没出手,就把他们一举消灭。”

内德要谨慎一些。“趁他们起航前发起突袭,给他们造成损失,至少足以让腓力国王三思。”

巴尼急切地问:“伊丽莎白女王准了没有?”

“女王决定派出六艘船,四艘战舰和两艘轻快帆船。”轻快船船身小巧、船速快,常用作侦察和传信,不适合作战。

“四艘战舰——对付当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巴尼气哄哄地说,“那可不够!”

“毕竟不能出动全部海军!不然英格兰毫无防守之力。不过眼下正号召武装商船加入舰队,倘若大败敌军,有战利品可分。”

“我加入。”巴尼当机立断。

“呀!”海尔格一直没怎么开口,她一脸失望,“这么快?”

西尔维心有戚戚。可她嫁给了水手,而水手的日子注定朝不保夕。

“两条船都带上。”巴尼接着说,他如今有两条船,爱丽丝号和贝拉号,“统帅是谁?”

内德答道:“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阿福热切地说:“再合适不过!”德雷克是英国青年人眼中的英雄人物:他曾环游地球,有史以来,只有两位船长做到过,他就是第二个。西尔维暗想,在年少气盛之时,最向往的就是这种不畏艰险的壮举。阿福说:“你跟着德雷克,就可以放心了。”

西尔维说:“有道理,不过我也会祈祷上帝保佑你一帆风顺。”

“阿门。”海尔格接口。

按说谁也不该爱上大海,但巴尼却身不由己。乘风破浪、风满帆张、浮光跃金,这些总让他兴奋不已。

能这么想,必定有点疯劲儿。海上危机四伏。英国舰队尚未遇见敌人,已经折损了一条船——比斯开湾的一场暴风骤雨夺走了马伦戈号。即便天公作美,也要时刻提防敌国船只攻击,甚至有海盗假装是友非敌,最后一刻才露出真面目。做水手的很少长命。

巴尼的儿子阿福也想跟来。他一心要保家卫国,因为他热爱英格兰,尤其眷恋王桥。巴尼坚决不许。阿福爱好经商,这一点父子俩不一样,巴尼最烦账目。还有一点:巴尼自己不怕死,但宝贝儿子绝不能有事。

舰队即将驶入温暖的地中海,此刻变幻莫测的大西洋风平浪静。舰队靠近西班牙西南犄角直布罗陀,巴尼估算离加的斯港约莫还有十英里。这时信号枪响起,旗舰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升起信号三角旗,海军中将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召唤各船船长集合,参与作战会议。

1587年4月29日,周三,下午四点,天气晴好,西南风推着二十六艘船,以五节航速轻快地驶向目的地。巴尼不情愿地收起爱丽丝号上的风帆,船速渐渐减缓,最后随着海浪颠簸起伏;有些新水手最受不了这种摇晃。

船队中,只有六艘是女王麾下的战舰,其余的二十艘,包括巴尼的两艘在内都是武装商船。腓力国王无疑要指责他们比海盗好不了多少,对此巴尼也不否认。伊丽莎白自然不比腓力,她没有新西班牙取之不竭的银矿资助海军开销,要组成作战舰队,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巴尼命令船员放下小船,朝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划去。他放眼一望,其余各船船长也是一样做法。划了几分钟,小船撞在旗舰船身,巴尼顺着绳梯爬到甲板。

这艘大船长一百英尺,配备了重型火力:四十七门火炮,其中包括两尊足尺寸加农炮,用的是六十磅弹。船上哪间卧舱也容不下这么多船长,大家只有站在甲板上。众人中间摆着一把雕椅,谁也没胆量坐上去。

有几艘船掉了队,至少隔了一英里。焦躁的德雷克现身时,还有几位船长没赶到。

德雷克四十开外,身材魁伟,一头卷曲的红发配一双绿眼睛,皮肤白里透粉,就是一些人口中的“好气色”。和壮硕的身子一比,脑袋似乎嫌小。

巴尼脱帽致敬,其余船长也纷纷摘下帽子。德雷克是出了名地傲慢,这种性格或许是身世所致:他生在德文郡贫苦的农户家,后来扬名立业。一众船长也是由衷地敬佩他。德雷克用三年环游世界的历险,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德雷克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不到日落就能抵达加的斯。”

西班牙舰队在里斯本集结,但德雷克的目标却是加的斯。他从不放过任何消息,这一点和巴尼的母亲一样。他向两位从里斯本来的荷兰商船船长打听过,得知入侵舰队的补给船停在加的斯装货,于是计上心来。补给船更容易战胜,而且货物更值钱;德雷克一向贪婪,也许他看中的是后一点。

德雷克的副将威廉·伯勒是有名的航海家,曾以罗盘为题著书立说。他说道:“可咱们数目不齐,有几艘船还在数英里外。”

巴尼不由得想,德雷克和伯勒这两个人可谓是天差地别。伯勒学识渊博、谨小慎微,擅长记录、文书、图表;德雷克则爱意气用事,看不惯谁畏首畏尾,是个实干家。只听德雷克答道:“现在风向和天气有力,机会不容错过。”

“加的斯湾虽大,但入口极险。”伯勒据理力争,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地图,但德雷克看都懒得看。伯勒并不气馁:“只有一条深水航道,靠近半岛犄角——而且有要塞火炮把守。”

“驶进时不升旗,等他们发现是敌船,为时已晚。”

“港口里泊的究竟是什么船,咱们根本一无所知。”伯勒针锋相对。

“那两个荷兰船长说了,都是商船。”

“说不定也有战舰。”

“战舰都在里斯本——所以咱们才取道加的斯。”

伯勒见德雷克满不在乎,气冲冲地问:“那作战计划呢?”

“作战计划?”德雷克不屑一顾,“跟我来!”

他随即大声号令。巴尼等船长匆忙跳上各自的小船,被德雷克的胆色逗得哈哈大笑,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巴尼内心深处有个不安的声音提醒他说,伯勒的谨慎无可厚非,但德雷克这股闯劲儿感染了每个人。

巴尼一返回爱丽丝号,立刻命令船员升帆。船上共有六面帆,每根桅杆挂两面,都是方形帆。几个水手爬上桅杆,矫健得像猴子,不到一分钟,风鼓起了风帆,船首破浪而行,巴尼身心畅快。

他眺望前方,只见海平线上露出一个黑点,驶近了看,原来是一座要塞。

巴尼熟悉加的斯。它靠近瓜达基维尔河河口,逆流而上八十英里就到了塞维利亚,他和卡洛斯还有埃布里马住过的地方——一晃快三十年了。陆上几英里外是赫雷斯,那里盛产一种烈性白葡萄酒,英国人称之为雪莉萨克。加的斯市及其要塞守在长长的半岛尖端,围起一处广阔的天然港。两条河流汇入广袤的海湾,两侧遍布着村落人家。

各艘船只敏捷地列成纵队,跟上了德雷克的旗舰;战舰打头,商船尾随。他们无须命令,自动排成“纵阵”,也就是纵列成一线,这样正前方的敌军开火只能击中一个目标——此时西班牙人的位置就在他们前方。同时,一旦德雷克找到正确的航线渡过浅滩,后面各船也就畅通无阻了。

巴尼提心吊胆,但说来奇怪,这种不安反倒叫他血脉贲张,比喝雪梨酒还痛快。越是命悬一线的时候,他越觉得活力十足。他不是犯傻,他尝过受伤时痛不欲生的滋味,也亲眼见过沉船时落水之人的拼死挣扎。尽管如此,他一想到两军对战,奋勇杀敌、慷慨就义,依然激动不已。

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驶入加的斯港,巴尼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日落。

他审视眼前的要塞。火炮周围没有动静:没人将弹丸填进炮口,没人匆匆提来火药桶、清水桶,也没人拿着螺杆准备清理炮管。他瞧见几个士兵倚着城垛,略带好奇地注视不明舰队驶进。显然没人起疑心。

爱丽丝号驶进港口,巴尼扭头观察镇子。眼前是一处四方广场,挤满了人。镇子里没有配备火炮,原因一目了然:水边密密地泊着船只,开火的话必然会被击中。

巴尼发现有几艘船没挂风帆,桅杆光溜溜地立着,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把帆卸掉了?风帆有时候的确要修补,但不会几张帆全坏了吧。他随即想起内德说过,腓力国王强征了几十艘外国舰船编入无敌战队,船主叫苦不迭。据此推测,也许卸下风帆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偷逃跑。眼下这些船寸步难移,躲不开英国的炮弹,可谓是雪上加霜了。

暮色中,巴尼瞧出广场上的人大多背对水面。这些人聚成两拨,等舰队驶近,巴尼才瞧出一拨人似乎围在戏台前看戏,另一群人在看杂耍。从巴尼出生以来,加的斯就没打过仗,据他所知,之前几十年也是歌舞升平,难怪当地人会掉以轻心。船只入港不足为奇,他们也懒得扭头张望。

再过几分钟,他们要大吃一惊了。

巴尼放眼海湾,估计共有六十艘船,一半是大型货船,剩下的是各式小船,有的泊在码头周围,有的在近海处下锚。船员应该大多在岸上,在酒馆里享用新鲜饭菜,和女伴把盏言欢,估计不少混在广场上看戏。英国船宛如狐狸溜进鸡舍,准备一跃而起。巴尼精神为之一振:要是舰队把这些船一举消灭,那对腓力国王的入侵计划该是致命的一击!

他把四周几乎打量个遍,这时往北面一看,只见排桨战舰朝他们驶来。

总共有两艘,刚驶出瓜达莱特河口处的圣玛利亚港。排桨船十分容易辨认:船身狭长,两侧各挂着一排桨,齐刷刷地在水面一起一落。这种船容易倾覆,不适合风暴肆虐的大西洋,但地中海通常风平浪静,因此使用频繁。划桨的都是奴隶,船速极快,容易操控,又不需要借助风力,比帆船有利得多。

巴尼注视着两条船快速驶过港湾。火炮装在船首,只能瞄准正前方的目标。船首通常还装有铁制或铜制撞角,直接撞击敌船,之后由长矛手和火枪手登上受损的敌船,将船员尽数制伏。巴尼暗想,对付二十六艘船总不会只派两艘排桨船,估计是来查看究竟的,他们要盘问舰队的首领。

他们没机会开口了。

德雷克命令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掉转方向,利落地对准了两艘排桨船。倘若港湾里一丝风也没有,或者只刮着微风,他怕就要有麻烦了。风平浪静时,帆船寸步难移,而排桨船无须借助风力。这次是德雷克得了天时。

几艘战舰纷纷掉头,分毫不差。

商船鱼贯通过深水航道,在海港里呈扇形排列。

巴尼注视着排桨船。看来每条船约有二十四只桨,五个奴隶操纵一只桨。划桨的奴隶不会长命:他们身上锁着铁链,忍着太阳炙烤,身上又脏又臭,还常常染上各种恶疾。身子弱的只能活几周,就算身强力壮的也顶多熬一两年。奴隶死了,尸体随随便便往海里一扔了事。

排桨船离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越来越近,巴尼等着德雷克开火。他刚担心中将拖得太久了,就见旗舰上腾起一股青烟,片刻后,就听见海湾上轰然一声炮响。第一颗弹丸落进海里,目标毫无损伤,这是炮手在估算射程。巴尼当过炮手,深知炮术远非精准学问。第二第三枚接连射偏,巴尼不由得怀疑德雷克这个下属本领不到家。

排桨船没有回击;他们装的火炮较小,目标在射程之外。

德雷克的炮手并非本领不到家。第四颗弹丸击在一只排桨船当腰,第五颗正中船首。

这两炮重火力弹丸都打在致命部位,排桨船即刻沉了下去。巴尼听见一阵呼喊:受伤的水手哀号阵阵,那些侥幸躲过弹丸的则连连惊呼。士兵纷纷丢下武器,跳下船,朝另一艘排桨船游去;那些游不动的攀着浮木。划桨的奴隶哀声乞怜,求士兵替他们解开锁链,但此时人人忙着逃命,哪顾得上这些奴隶?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奴隶同船缓缓沉到海中。

第二艘排桨船放慢速度,救起海里的士兵。德雷克不再开火,也许是对水里无助的敌人动了恻隐之心,不过更可能是为了节省弹药。

片刻之后,圣玛利亚港又驶来几艘排桨船,只见船桨整齐地起落,宛如赛马四蹄翻飞的从容。巴尼看出共有六艘船疾速划过平静的港湾。他暗暗佩服这位敌方将领:以六敌二十六,必定胆色过人。

六艘船并驾齐驱,这是他们常用的战术,排桨船没有侧舷火力,可以借此相互守卫。

战船再次掉头,一等排桨船进入射程,四艘船同时开火。

双方展开交战,这时巴尼发现港湾里有几艘船正起锚升帆。看来这几只船上的水手还没来得及下船,船长反应机敏,发觉加的斯遇袭,打算趁乱逃跑。除此以外,大多数船都动弹不得:船员还在花天酒地,一时人手不齐;船上没有船员,想跑也跑不了。

镇子广场上的百姓乱作一团,有些朝家里跑,更多人跑到要塞避难。

巴尼对港湾里没能起锚的船动起了心思。船上顶多有一两个看守。他挨个打量,最后盯上了一艘小巧的三桅圆船,看样子不是战船,而是条货船。甲板上看不见动静。

他吩咐水手收帆,爱丽丝号速度减缓,朝货船驶去。巴尼看见两个身影弃船而逃:他们顺着绳索跳到一只小船上,解开绳子,奋力朝岸边划去。看来他预料得不错,这会儿船上空无一人。

他眺望战舰,只见六艘排桨船不敌火力,开始撤退。

几分钟后,爱丽丝号快要接近货船,于是降下风帆,几乎静止在海面上。水手用钩头篙和绳索将两条船连接固定,跳上货船。船上果然没人。

大副乔纳森·格陵兰下到底舱,查看货物。

他愁眉苦脸地走回甲板,一只手臂下夹着一堆木条,一只手里拎着几条金属箍。只听他厌恶地说:“木桶板,还有铁环。”

巴尼一样扫兴。这些战利品值不了多少钱。不过,毁了这条船就削减了无敌舰队的木桶,也等于断了入侵大军的补给。他命令:“放火烧船。”

水手从爱丽丝号上提来松节油,泼在货船甲板和船底,在各处点了火,匆匆跳上爱丽丝号。

天黑了,烧着的货船照亮了近旁的船只,巴尼又看中一个目标。爱丽丝号朝货船驶近,守夜的同样弃船逃跑。爱丽丝号的水手顺利登船,这次乔纳森·格陵兰从底舱上来时喜滋滋的。“酒,赫雷斯产的。汪洋大海般的雪莉酒。”

英国水手只能喝啤酒,但好命的西班牙佬却有葡萄酒喝,这次入侵舰队得需要成千上万加仑的补给。无敌舰队收不到这批船货了。巴尼吩咐:“通通搬走。”

船员点了火把,把一桶桶酒从底舱搬上爱丽丝号。这活儿可不轻松,但人人兴高采烈。这可是值钱货,卖了钱每个人都有分成。

这艘敌船看来整装待发,腌肉、芝士、饼干也尽数运回爱丽丝号。这也是条武装商船,巴尼缴了火药。巴尼看弹丸大小不对,直接扔进水里,省得用来瞄准英国水手。

底舱清空了,他再次放火烧船。

他环顾海港,看见五六条船都点着了。岸上水边点起了火把,巴尼看见马匹从要塞拖来了火炮。码头和英国掠夺船隔得太远,也许只是为了警告袭击者不要上岸。广场上好像在列队,应该是镇民警觉,猜出船只遇袭是大军入侵的先兆,立即召集了民兵队。他们哪里知道,德雷克的命令是损毁西班牙船队,并不是占领城镇。

这一次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巴尼看见一艘巨型战舰朝几艘英国船只开火,但这只是例外,开火的船只再就寥寥无几。大部分掠夺船抢了船货后纵火烧船,如入无人之境。

巴尼四下环顾,寻找下一个目标。

德雷克奇袭加的斯的消息传来,英格兰举国欢庆,玛格丽的丈夫巴特伯爵却闷闷不乐。

各路消息略有不同,不过一致说约二十四艘主力船被毁,几千吨补给或被缴获,或沉入海底。西班牙无敌舰队尚未出征就遭到重挫;至于英格兰一方,除了一只排桨船不幸伤了一名水手,再无一人伤亡。伊丽莎白女王此次出师获利颇丰。

巴特在新堡家中用饭时怒不可遏。“真是厚颜无耻。不提醒,也不宣战,根本是一群海盗烧杀抢掠。”

玛格丽暗暗难过:五十岁的巴特越发像强暴她的公公,而他面色发红、大腹便便,比起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玛格丽不客气地回敬:“那些船要是来了,咱们通通得死,包括我这两个儿子。沉了我倒高兴。”

巴特利特替父亲说话,一贯如此。大儿子二十三岁了,长得像外公,身材修长、满脸雀斑,可惜脾气和巴特一模一样。玛格丽自然疼爱儿子,可他的确不讨人喜欢,这叫玛格丽心中有愧。只听巴特利特说:“腓力国王的目的是让英格兰回归天主教,这正是大多人的心愿。”

玛格丽反驳:“不错,可代价绝不是受外国奴役。”

斯蒂文·林肯大吃一惊。“夫人何出此言?西班牙国王可是得了教宗授意的。”

斯蒂文为人可鄙,但玛格丽还是对他心有戚戚。斯蒂文当了三十年秘密司铎,在天黑后偷偷摸摸地主持仪式,把圣物藏在隐秘角落,好像东西见不得人似的。他一心为主奉献,但却像个罪人一般,日子久了,他一张脸显得苍老瘦削,满心恨意。玛格丽知道,他这次想错了,教宗也错了。她干脆地回答:“我看这只会适得其反。入侵只会让百姓背弃天主教,因为他们痛恨受外国奴役。”

“你怎么知道?”斯蒂文的意思是你一个女流之辈,只是他不敢直说。

玛格丽答道:“我知道,因为尼德兰就是一个例子。当地的仁人志士为新教而战,但他们在乎的不是教义,只是不想再受西班牙欺压。”

罗杰开口了。玛格丽遗憾地想,他小时候可爱极了,如今都十七岁了,蓄起了卷曲的黑胡子。母亲的俏皮在他身上变成一种咄咄逼人的自信,让人忍俊不禁。罗杰生了一对金棕色的眼珠,随了生父内德。幸好巴特这种人从来不注意谁的眼珠长什么颜色,至于旁人,就算怀疑罗杰不是他所生,因为怕他动怒拔剑,也从不敢提起。只听罗杰说:“那依母亲看,如何才能让本国回归天主教?”

儿子能问出这种严肃问题,足见心思沉稳,玛格丽不禁引以为傲。罗杰天资聪颖,打算去牛津王桥学院念书;他笃信天主教,一直热心地帮助母亲接应司铎。尽管如此,罗杰很有主见,这一点也随了内德,虽然有斯蒂文谆谆教导,也没能压抑住这种天性。

玛格丽答道:“只要没人干涉,英国百姓就会在潜移默化间逐渐回归从前的信仰。”

可惜英国百姓注定了要受干涉。

1587年再没见到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影子,但到了夏末秋初,玛格丽等人终于明白,她们高兴得太早了。本以为德雷克击退了西班牙大军,哪里想到加的斯奇袭只是拖延了入侵计划而已。腓力国王财大气粗,一声令下,就开始建造新船、充足补给。英国上下一片惊慌失措。

伊丽莎白女王和朝臣预备和敌军决一死战。

这年冬天,英格兰沿岸各地紧张地筹备防事。城堡纷纷修补加固,几百年没经历过战事的镇子垒起了土城垛。王桥重新修葺围墙——旧围墙年久失修,不知不觉都建起了房舍。库姆港锈迹斑斑的旧炮清洁一新,点火试射。沿海到伦敦间的山头盖起了一串灯塔,准备传达盖伦船在望的可怕消息。

玛格丽骇然心惊。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要拼个你死我活,可耶稣基督的追随者不应诉诸长剑火炮、砍砍杀杀。福音里写得清清楚楚,嗜血成性的只有主基督的敌人。

玛格丽不由得想起内德,他们两个人都坚信基督徒不应因为教义而互相残杀。内德说伊丽莎白女王对此也深信不疑,不过他也承认,女王并没有说到做到。

1588年初的几个月,新组建的无敌舰队的消息陆续传来,规模之大、武力之壮,令玛格丽心急如焚。听闻这次有一百余艘舰船,这个数目令英人心惊胆战,要知道,英国海军总共也只有三十八条战舰。

朝廷为以防万一,开始拘捕顽固的天主教徒。玛格丽宁愿一家人被关进大牢,至少不必送死。可惜巴特不是朝廷眼中的危险分子。他从来没卷入什么密谋;至于玛格丽,她才是新堡的密探,但她一向谨慎,没人怀疑到她头上。

哪想到堡里竟运来了武器。

这天两架干草车隆隆驶进城堡,拨开草料一看,底下藏着六柄战斧、约莫四十把长剑、十杆火枪、一袋弹丸和一小桶火药。下人把军火抬进房子里,藏进废弃的面包烤炉。玛格丽望着他们来来去去,问巴特说:“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确不明白。丈夫是要保护女王、保卫国家,还是要为天主教会而战?

巴特毫不掩饰:“我要召集忠诚的天主教贵族和乡民组成军队,兵分两路,一支由我带领,前往库姆港迎接西班牙自由之军;一支由巴特利特率领,一举攻下王桥镇,然后在座堂里庆祝弥撒——拉丁弥撒。”

玛格丽大惊失色,就要反对,又急忙掩饰。要是让巴特知道她的心思,就不会再对她透露计划了。

巴特以为玛格丽只不过厌恶流血,并不晓得她另有打算。她决不能袖手旁观,得想个办法阻止这个计划。

她于是试探地说:“你一个人哪里应付得来。”

“不止我一个,还有各地的天主教贵族。”

“你怎么知道?”

“他们都听你哥哥号令。”

“罗洛?”玛格丽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他人在法国啊。”

“回来了。他正召集天主教贵族。”

“可他怎么知道召集哪些人?”话一出口,她就猜出了答案,又是一惊。

巴特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想。“凡是冒死庇护秘密司铎的贵族,都愿意为推翻伊丽莎白·都铎而战。”

玛格丽觉得胸口像挨了一拳,喘不过气来。她勉强掩饰,不想让巴特看穿,好在巴特并非观察入微之人。“这么说……”她咽一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这么说,罗洛利用我派往各地的秘密司铎,正筹划武装叛乱,要推翻伊丽莎白女王。”

“不错。我们都觉着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玛格丽恨恨地想,那还用说。

巴特又说:“女人不爱听打仗流血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最懂女人心思似的,“不过你迟早要知道的。”

玛格丽心里又气又恨,但不想在巴特面前流露。她问了个平常问题:“你要把武器藏在哪儿?”

“废弃的烤炉。”

“这些给一支军队可不够。”

“剩下的还没运到。烤炉后面的地方足够用。”巴特转身吩咐下人,玛格丽借机走了。

是不是她太傻了?她清楚得很,有事故意瞒着她,罗洛不会犹豫,巴特也一样。她以为罗洛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帮潜心向主的教徒领圣餐。是不是早该猜出他另有所图?

要是能和他说上话,或许就能看穿他的心思了。多年来,她只有在罗洛护送英格兰学院司铎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站在沙滩上远远冲他挥手。因为断了往来,罗洛骗她更是易如反掌。

她想通一件事:以后再不会帮罗洛接应秘密司铎。她之前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些司铎的另一重使命,如今既然知道了,就要和他们撇清关系,她也不会再替哥哥做任何事。一有机会,她就要给罗洛送一封密信,表明心意。罗洛自然要大发雷霆,玛格丽也就聊以自慰了。

当天夜里,她辗转反侧,之后接连几天都夜不能寐。她打定主意,这么自责下去无济于事,得想个对策。她不必替罗洛和巴特保守秘密。有什么办法能制止这场杀戮,保住两个儿子?

思来想去,她决定去找内德·威拉德。

再过几天就是复活节,按照惯例,玛格丽一家要回王桥赶复活节市集,也会阖家前往主教座堂参加庆祝仪式。巴特如今不敢不去新教礼拜,一怕惹人怀疑,二是承担不起——现在不去教堂的罚款涨到二十镑了。

快到王桥了,树梢之上现出主教座堂的高塔。玛格丽心里一阵愧疚。西班牙入侵,和天主教徒里应外合,难道不该拥护?毕竟英格兰有望回归天主教,这必然是上主的旨意。

自改奉新教之后,复活节变得索然无味。王桥再见不到身着彩衣的仪仗队捧着圣阿道福斯的骸骨走遍大街小巷,教堂里也不再上演圣史剧。如今贝尔客栈的院子里每天下午都有一班演员演出,剧目叫作《世人》 [4] 。新教徒压根不明白,百姓渴望在教堂里看到灿烂夺目的色彩和扣人心弦的传奇。

玛格丽活到四十五岁,不再认为新教等于异端邪说,天主教毫无瑕疵。在她心里,是非善恶的区别在于是暴政还是宽容,是将想法强加于人,还是尊重持不同信仰之人。罗洛和巴特都是独断专行之人,是她所厌弃的。内德则奉行信仰自由,这种人世所罕见。玛格丽信得过他。

第一天她没见到内德,第二天也没有。可能今年复活节他没回来。她遇见了内德的侄子阿福,风光地娶了瓦莱丽·福尔内龙。她还看见内德的德国嫂嫂海尔格,但没见到巴尼;巴尼从加的斯回来,掠来的财物又让他发了一笔财,但他在家里待了没几天,又出海去了。玛格丽不想跟他们打听内德的消息,担心他们以为自己有急事找他。她的确心急如焚。

圣周六这天,玛格丽到旧修院逛集市。如今回廊修了屋顶。她挑中了一匹深酒红色的布料,想自己已经不是少女,也许穿得这个颜色。她朝四方院子一瞥,看到了一个娇小而挺拔的身影,是内德的太太西尔维。

西尔维和玛格丽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俩都清楚。玛格丽不必自谦,她明白自己和西尔维都天资聪慧、性格坚毅又讨人喜欢,说起来,颇像内德那位叫人敬畏的母亲。不错,西尔维信仰新教,还是个勇士,不过这一点也和玛格丽相似:两个人为信仰都不惜铤而走险。

玛格丽想见的不是西尔维,而是内德,但西尔维瞧见她了。只见西尔维面露微笑,朝她走来。

玛格丽灵机一动,不如叫西尔维传口信给内德。她一琢磨,这个法子更好,免得有人跟巴特打小报告,说看见她和内德窃窃私语。

“帽子真漂亮。”西尔维说话带着柔柔的法国口音。

“多谢称赞。”玛格丽戴了顶天蓝色的丝绒帽,她扯过布料问,“你看这颜色怎么样?”

“你还年轻呐,怎么好穿暗红色。”西尔维笑着说。

“真会说话。”

“我看见两位公子了。罗杰都有胡子了!”

“一晃就长大了。”

“真羡慕你。我一直怀不上。我知道内德心里失望,虽然他嘴上不说。”

西尔维无意中透露出和内德心心相印,玛格丽不由得妒火攻心。她心里说,你没有孩子,可你得到了他。她开口说:“这两个孩子可叫我担心。要是西班牙人打来,他们俩都得上战场。”

“内德说女王会派舰队抵御,严防西班牙士兵登陆。”

“咱们的舰船怕不够。”

“也许上帝会庇佑我们这边。”

“我如今不像从前笃定,说不准主会庇佑哪一边。”

西尔维黯然一笑。“我也是。”

玛格丽用余光看见巴特走进集市来了。她必须当机立断。“能不能替我传个口信给内德?”

“当然了。不过他也来了——”

“抱歉,来不及了。告诉他搜查新堡,逮捕巴特、巴特利特和罗杰。废弃烤炉里藏着武器——他们打算和入侵大军里应外合。”她明白这个主意欠考虑,不过她信任内德。

“我会转达,”西尔维瞪圆了眼睛,“可你怎么想让人逮捕两个儿子?”

“这么一来他们就不用上战场了。关在大牢里总好过躺在墓地里。”

西尔维好像吃了一惊。也许她没想过,孩子除了为父母带来喜悦,也会带来痛苦。

玛格丽瞥了一眼巴特;他没瞧见自己。现在和西尔维分开的话,巴特不会知道她们说过话。玛格丽道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翌日,她在教堂参加复活节仪式,这次见到了内德。这么多年了,再看到那熟悉的修长身影,玛格丽依然心动。她觉得心跳得很慢,眷恋中夹杂着悔恨,一阵悲喜交加。她庆幸早上穿了新做的蓝外衣。她没有过去和他说话,虽然她很想凝视他的双眼,听他说句揶揄的话,看他眼角卷起皱纹。诱惑强烈,但她抵住了。

复活节后的周二,玛格丽一家离开王桥,返回新堡。周三这天,内德·威拉德上门了。

玛格丽正在院子里,听见城垛上的看守大喊:“王桥方向出现骑兵!十二……十五……约二十人!”

她匆匆进屋,看见巴特跟两个儿子巴特利特和罗杰都在大厅里,纷纷佩剑。巴特说:“应该是王桥郡长。”

斯蒂文·林肯奔出来,惊恐地问:“秘密地点堆满了武器!我可怎么办啊?”

玛格丽早有准备。“带上圣物箱,从后门走。暂时留在村酒馆,等安全了我们会送消息过去。”村民都是天主教徒,不会出卖他。

斯蒂文连忙走了。

玛格丽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俩不许说话,不许轻举妄动,听到没有?让父亲和他们交涉,你们就好好坐着。”

巴特接口:“除非我另有吩咐。”

玛格丽跟着重复:“除非父亲另有吩咐。”

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巴特亲生,玛格丽一直守着秘密。

她不由得想起内德从加来回到故乡之后,他们就是在这间大厅里重逢,一晃都三十年了。那天那出戏叫什么来着?《玛利亚·玛达肋纳》。和内德亲吻之后,她满心兴奋,戏里演了什么,她根本心不在焉。那时她一心憧憬着和内德白头偕老。她黯然想,要是当时就知道日后的命运,说不定就从城垛上跳下去了。

她听见马队奔进院子,片刻之后,就见到郡长走进大厅。老郡长马修森已经过世,由儿子罗布·马修森接任;他和父亲一般高大,也一般固执,除了女王,谁都休想对他呼来喝去。

马修森身后跟着一群护卫,内德·威拉德也在其中。凑近了看,玛格丽看出他鼻端嘴角添了皱纹,黑发也染了一丝灰白。

内德不言不语,交由郡长领头。马修森说:“巴特伯爵,我要搜查这屋子。”

巴特答道:“你他妈的想搜什么,你这不通礼数的走狗?”

“我收到消息,这里住了一个天主教司铎,叫作斯蒂文·林肯。我要捉拿此人,你们一家留在这间屋子里,不得离开。”

“我才不离开,这是我家。”

郡长走出大厅,手下也跟着出去了。内德在门口停下脚步,说道:“玛格丽伯爵夫人,这件事我十分遗憾。”

玛格丽跟他一唱一和,装作愠怒的样子说:“少惺惺作态了。”

内德接着说:“如今西班牙国王派大军入侵,忠心与否,可不能想当然。”

巴特厌恶地哼了一声。内德没再说话,走出了大厅。

等了几分钟,就听见厅外传来一阵欢呼,想必是内德带马修森到了秘密地点。

玛格丽扭头望着巴特,看样子他也猜出来了。只见他一副又惊又怒的神色,玛格丽心知要有麻烦了。

郡长的手下把武器拖进大厅。马修森说:“长剑,有数十柄!火枪和弹药。战斧、弓箭。都藏在一间小密室。巴特伯爵,你被捕了。”

巴特眼见秘密败露,大发雷霆。他腾地站起身,大喊大叫:“你好大胆子!我可是夏陵伯爵。你是不想活了。”他面红耳赤,敞开喉咙:“守卫!进来!”说着拔出长剑。

巴特利特和罗杰也拔出剑来。

玛格丽惊叫:“不要!”她本是要保住两个儿子性命,想不到却将他们置于险境,“住手!”

郡长和手下也纷纷拔剑在手。

内德没有拔剑,他举起双手喝道:“各位少安毋躁!动手解决不了问题,而且谁敢伤郡长,都是死罪一条。”

两队人在大厅里僵持,巴特的护卫纷纷赶来,立在伯爵身后,郡长的手下也赶来支援。变故如此之快,玛格丽简直不敢相信。一旦出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巴特大喊一声:“一个不留!”

他倒下去了。

他宛如一棵树,先是缓缓倒下,最后轰然栽倒在石板地上。

玛格丽见惯了他醉倒,这一次不同,场面骇人。

众人吓得一动不动。

玛格丽跪在巴特身边,伸手按在他胸前,又依次在手腕和脖子上试探。毫无生机。

她凝视着丈夫。这个娇生惯养的男子,一生五十载,只图享乐,从不把别人放在心上。她说:“他死了。”

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皮埃尔来找路易丝·德尼姆,他这十四年来的情妇。他见到路易丝穿着华丽的裙子,头发盘成复杂式样,似乎要去宫里;自然,宫里绝不会允许她的。皮埃尔总命令她仔细穿着打扮,这样羞辱她就更痛快。教训下人的事谁都做得到,但路易丝可是侯爵夫人。

这个游戏他乐此不疲,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厌倦。他不太对她动手,免得手疼;他也不常逼她上床;要让她痛苦,还有更美妙的法子。他最爱看她尊严丧尽的样子。

她逃走过一次。他哈哈一笑,因为知道她的下场。她的亲人朋友只剩那么几个,都怕被冠上异端的罪名不敢收留她,她没人可以投奔。因为从小娇生惯养,她根本不懂谋生之道。和大多走投无路的女子一样,为了填饱肚子只好卖身。她在窑子里待了一晚,就求他把自己带回去。

皮埃尔装作不情愿的样子,看路易丝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只图个乐子。自然,他可舍不得她。

他赶到的时候,微微吃了一惊:养子阿兰坐在沙发上,和路易丝凑得很近,两人正窃窃私语。他喝道:“阿兰和路易丝!”

两个人急忙站起身。

他质问阿兰:“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阿兰一指椅子上搭的长裙:“是您叫我给她送来的。”

皮埃尔想起来了,自己的确吩咐过。“我可没叫你在这儿扯一下午闲话。快回府去。禀告亨利公爵,说我要去见他,我得到了西班牙国王入侵英格兰的作战计划。”

阿兰扬起眉毛。“您从谁那儿听说的?”

“你别管。在府里公爵屋外等着我。到时候你要记录。”

皮埃尔走到路易丝面前,漫不经心地揉捏她的胸脯。

阿兰走了。

阿兰和路易丝都怕他。他偶尔自省,明白这才是把两人留在身边的原因。他自然不是看中阿兰能替自己跑腿,也不是贪图路易丝的风姿;这都是次要的,他享受的是两人对他的畏惧。这种感觉让他飘飘然。

这两个人有私交,他在乎吗?他觉着无妨,甚至明白阿兰为何亲近路易丝。她是个中年妇人,让阿兰想起母亲。

他手上加了劲。“这一向是你最大的优点。”

路易丝露出厌恶的神色;表情一闪而过,她即刻掩饰过去,但还是叫皮埃尔捕捉到了。他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副表情给我收起来。”

路易丝低声下气:“是我不好。要不要替你吹箫?”

“我没那工夫。我是来告诉你,明天请了客人过来。这个人跟我说了西班牙的作战计划,得嘉奖一番。你伺候我们用饭。”

“是。”

“一丝不挂。”

路易丝瞪着他。“一丝不挂,当着一个陌生男子?”

“你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不过没穿衣服。我觉着会博他一笑。”

她噙着眼泪。“什么也不穿?”

“可以穿鞋子。”

她勉强憋住眼泪。“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就是伺候我们用饭。”

“是。”

瞧她煎熬的样子,皮埃尔不禁欲火焚身,很想多留一会儿,但他急着见亨利公爵,于是转身出了门。关门的时候,他听见路易丝轻轻抽泣。他一边下楼,一边满足地笑了。

内德欢欣振奋:他接到阿兰·德吉斯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详述了西班牙国王的作战计划。

西班牙无敌舰队将取道英吉利海峡,在敦刻尔克海域下锚停泊,并同从尼德兰赶来的西班牙陆军部队会师。领兵的是帕尔马公爵亚历桑德罗·法尔内塞,西班牙国王派往尼德兰的历任统帅中,数他功勋卓著。会师之后,无敌舰队将掉转方向,朝正西航行,径直驶入泰晤士河口。

内德还收到耶柔玛·鲁伊斯的来信,信中说西班牙无敌舰队共有一百二十九艘船。

耶柔玛身在里斯本,她在港口亲眼所见,亲自点数。她此次是陪同枢机前去;一众神父共同前往里斯本,为战舰赐福,并一一赦免两万六千水手和士兵即将在英格兰犯下的罪行。

伊丽莎白女王大惊失色。她麾下的海军总共只有三十八条船。如何打败入侵大军,她毫无头绪,内德也束手无策。伊丽莎白大势将去,腓力国王将统治英格兰,欧洲又是天主教徒的天下。

内德心中惶然,只怕一切是因自己而起,后悔不该怂恿女王处死玛丽·斯图亚特。

耶柔玛的消息得到证实,其他探子纷纷回报,只是具体数目不尽相同。

伊丽莎白吩咐查明帕尔马公爵在尼德兰的兵力以及帅军渡过海峡的打算。内德接到几份情报,但各有各的说法,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他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一旦被逮捕,暴露了英国探子的身份,绞死都算是幸运的结局。但这场祸事多少因他而起,竭尽所能扭转局面是责任所在,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搭船来到安特卫普。这个城市生气勃勃,来者不拒,想必只要按时还债,人人都可以有立足之地。卡洛斯·克鲁兹说:“也不信取利是罪那通鬼话。”

内德对卡洛斯十分好奇。他听说了卡洛斯的不少轶事,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远房亲戚。卡洛斯五十一岁,身材魁梧,蓄着乱蓬蓬的灰白胡子。内德觉得他颇像荷兰画里尽情欢乐的快活乡民,很难相信他和巴尼当年因为赌牌而失手杀了一位军官。

卡洛斯住在码头附近,地方宽敞,后院的炼铁作坊规模惊人。女主人伊玛可端庄秀美,笑容可掬地招待他。除了夫妻俩,家里还住着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男子衣着朴素,女子却穿鲜艳的颜色,像亮蓝、鲜红、浅粉、淡紫。屋子里摆满了昂贵的装饰品:装裱的油画、乐器、镜子、摆设用的壶碗和玻璃器皿、皮革装订的书籍、地毯、窗帘。尼德兰人似乎颇重视居舍,喜好在家中各处彰显富贵,内德引以为奇,他在别处从没见过。

这次一行,内德需要卡洛斯帮忙,至于对方会不会答应,内德没有把握。卡洛斯生在西班牙,又信仰天主教,同时他也受到教会欺压,去国离家。他会不会帮忙对付无敌战舰?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内德到来当晚,卡洛斯多年的搭档埃布里马·达博和太太艾微也来用晚饭。埃布里马七十岁了,一头花白的卷发。艾微戴了一条金项链,挂着钻石吊坠。内德想起巴尼说过,埃布里马做奴隶的时候,曾和贝琪奶奶有一段情。他的经历真是精彩:本是西非的农人,被抓了壮丁,成了战俘,被运到塞维利亚当奴隶,在尼德兰再次当兵,最后成了安特卫普富甲一方的铁匠。

卡洛斯慷慨地给众人倒酒,自己也开怀畅饮。大家边吃边聊,卡洛斯和埃布里马提起西班牙无敌舰队,内德听出两人也不无担忧。

“西班牙没能平复尼德兰之乱,部分也归咎于伊丽莎白女王,”卡洛斯说的是法语,大家都能听懂,“西班牙国王一旦攻克英格兰,就不用担心女王插手这儿的事了。”

埃布里马说:“司铎当权,生意就要遭殃。”

卡洛斯跟着说:“要是独立军被击溃,宗教裁判庭就肆无忌惮了。”

内德心中暗喜。他们的担心对他有利。他觉得时机成熟,决定就此说明来意。

他反复筹划过。安全起见,最好和卡洛斯同去,因为对方通荷兰语,熟悉路线,并且人脉广泛。问题是卡洛斯也有性命之忧。

内德深吸一口气,说道:“要是你们想助英格兰一臂之力,倒是有一个法子。”

“说来听听。”卡洛斯说。

“我这次来,是为了探查西班牙派往英格兰的兵力。”

“啊,”埃布里马似乎恍然大悟,“我正奇怪。”

卡洛斯说:“西班牙军队主要驻扎在敦刻尔克和尼乌波特两地。”

“我在想,你们可愿意卖一批炮弹给西班牙人。出兵在即,他们一定需要几千颗。要是我和你们带着几车弹药过去,不但不会引人怀疑,还会畅通无阻。”

埃布里马说:“别指望我了。我祝你顺利,只是我一把年纪,不想冒险了。”

内德心里一沉,这可不是好兆头。说不定卡洛斯也会推辞。

只见卡洛斯咧嘴一笑。“那就跟从前一样。”

内德放下一颗心,多喝了几杯。

翌日,卡洛斯把所有的炮弹都装上马车,又在安特卫普四处联系,最后总共装了八车。两辆车挂在一起,由两头牛拉着。第三天,两个人出发了。

去往尼乌波特的路沿着海边,内德此次为侦察敌情而来,很快就见识到了。岸边到处泊着崭新的平底船;每间船坞都忙着赶造新船。这些船工艺粗糙、船身笨重,只可能有一个用处:搭载大批人员。有几百艘船,每艘能装载五十到一百个士兵。帕尔马公爵手下有几千人马?内德知道,国家的命运就系在这个答案上。

很快,他们遇见了士兵。他们在岸上扎营,围坐在篝火堆旁,掷骰子、玩纸牌,百无聊赖,和一般士兵无异。一群士兵和他们打个照面,瞧见车里的东西,冲他们叫好。打着运送炮弹的幌子果然畅通无阻,内德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暗暗查点人数,但营帐总望不到头。八头牛拉着沉沉的大车,在土路上缓缓而行,接连几英里都是部队。

他们绕过尼乌波特,赶往敦刻尔克,一路上还是同一番景象。

到了敦刻尔克要塞,两人毫无阻碍地进了城,朝码头边的集市走去。卡洛斯和一个队长讨价还价,内德趁机来到海滩,对着海水沉思。

看来当地的士兵人数和里斯本的兵力应该相差无几。此次入侵英格兰的士兵,加起来有五万余人。这支军队声势浩大,欧洲几十年都没见过如此阵仗。内德知道最大规模的一次出兵是马耳他之围,当时土耳其派了三四万人马。想到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一心要吞并故土,内德心下张皇。

不过敌军还没打到英格兰。

这些平底船能否载着士兵漂洋过海,抵达英格兰?这要看运气——一旦遇到风浪,平底船必定倾覆。更可能是将士兵送到海岸附近下锚停泊的大船,而盖伦船要一一平安入港,得耗上几个礼拜。

内德眺望海港,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士兵坐船驶向近海停泊的盖伦船,蓦地悟到,这是西班牙国王作战计划中的疏漏。一旦大军登陆,必定势不可当。

这个结论让人沮丧。要是入侵大军战胜,又将有人活活烧死。菲尔伯特·科布利在王桥教堂前葬身火海时凄厉的叫喊,内德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不至于在英格兰重演吧?

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海峡击退无敌舰队,阻止大军登陆。伊丽莎白的海军以寡敌众,机会渺茫。但他们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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