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 十七

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笃信名册,一如他笃信福音书。昨天见过什么人,还有明天要见什么人,他通通记成名册。此外,在巴黎现身的英格兰人中,凡是形迹可疑的,也让他和内德·威拉德爵士记录在案。

1572年,沃尔辛厄姆受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出任法国外交大使,内德随行。沃尔辛厄姆和威廉·塞西尔一样,令内德满心敬重,只是少了那份顶礼膜拜之意。替沃尔辛厄姆办事,内德虽然忠心不二,但并不将他敬若神明,虽则钦佩不已,但没有望尘莫及之感。这两位重臣为人处事颇有不同,这自然不消说,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给沃尔辛厄姆担任副手的内德,早已不是那个一心图报塞西尔知遇之恩的少年人了。

从为伊丽莎白效命伊始,内德负责的就是秘密任务;如今,情报处越发庞大,严防一切不利于伊丽莎白、不利于朝政的阴谋诡计。

伊丽莎白掌权十年来,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在英格兰的土地上各行其是,不料一纸教宗诏书,伊丽莎白的地位陡然岌岌可危。他们发现了一宗推翻伊丽莎白的重大阴谋。教宗派往英格兰的特使罗伯托·里多尔菲密谋刺杀伊丽莎白,拥戴玛丽·斯图亚特为王,并安排玛丽嫁给诺福克公爵。好在情报处及早察觉,几天前,公爵的脑袋搬了家。不过,谁都不敢掉以轻心,认为此事并不会就此了结。

内德等伊丽莎白手下的谋臣担心类似的阴谋层出不穷。十四年来,他兢兢业业,但辛苦却付诸东流。说不定一夜之间,信仰自由的美梦就变成搜捕和酷刑的噩梦,英格兰又将嗅到男男女女被活活烧死的恶臭。

富庶的天主教徒中,已有数十人逃离英格兰,其中大多来了法国。内德和沃尔辛厄姆认为,谋害伊丽莎白的下一个阴谋很可能就在巴黎酝酿。两人的任务是查明这些人的身份及意图,挫败他们的奸计。

英格兰使馆位于左岸,即塞纳河南岸的大学区,地方宽敞。沃尔辛厄姆手头并不阔绰,英格兰国库也并不充实,对法国贵族府邸林立的奢侈右岸,他们无能为力。

这天,内德和沃尔辛厄姆要去罗浮宫上朝。内德跃跃欲试。全法国最具权势的男女聚集在一起,最容易探听到消息。王公大臣交头接耳,总有人说走嘴。内德要和每个人都攀谈一番,打探风声。

内德微微捏了一把汗,但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这位主子。沃尔辛厄姆正值不惑之年,才华横溢自不必说,缺点是不懂得察言观色。譬如第一次面见夏尔九世国王,场面就不无尴尬。他是个自视清高的清教徒,和平常一样,穿了一身黑衣,在浮华奢侈的法国宫殿里,仿佛是新教徒的无声谴责。

那一次,内德一眼就认出了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十一年前,他去圣迪济耶行宫求见玛丽·斯图亚特时,曾见过奥芒德一面,至今印象深刻。此人相貌英俊、衣着讲究,但总叫人不寒而栗。

夏尔国王语气咄咄逼人,诘问沃尔辛厄姆,伊丽莎白是否果真有必要囚禁玛丽·斯图亚特、法国先王之后、遭废黜的苏格兰女王、他夏尔的长嫂。按说沃尔辛厄姆通晓《箴言》,该记得那句“回答柔和,使怒消退”,可他却得理不饶人——清教徒一概如此。结果夏尔国王对他们冷若冰霜。

那之后,内德格外小心,既然这位主子不懂屈伸,他就着意随和可亲。在穿着上,他效仿身份低微的外交使节,并不拘泥信仰。这天,他穿了件菘蓝色紧身外套,袖子开衩,露出浅黄褐色的里子。这种打扮在巴黎并不显眼,不过和坚持一身黑衣的沃尔辛厄姆相比则要得体得多,他希望能借此转移视线。

内德站在阁楼窗户前,目光掠过塞纳河,凝望巴黎圣母院塔楼。烟玻璃镜子旁,摆着玛格丽送他的一张小像。画中的玛格丽皮肤白皙、面颊桃红,不似真人,只有那一头浓密的鬈发和让他痴迷的狡黠笑容惟妙惟肖。

内德依然痴情于她。两年前,他明白玛格丽绝不会抛下丈夫,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没了盼望,热情之火渐渐烧尽,但不曾熄灭,或许会一直烧下去。

王桥一直没有消息。巴尼音信全无,应该还在海上。他和玛格丽约定互不通信,免得徒增苦恼。从英格兰启程之前,内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撤销斯蒂文·林肯的逮捕令,理由是不可听信丹·科布利一面之词。既然玛格丽要为天主教徒带去慰藉,将之视为神圣的使命,那内德就绝不会让丹·科布利坏事。

内德对着镜子正了正蕾丝领子,想起前一天晚上看的那出戏,忍俊不禁。那本喜剧叫作《情敌》,极富新意,剧中人物不过是些普通人,对白自然,不是韵文,主角是两个年轻男子,打算绑架同一个姑娘,结果出人意料,这女子是其中一人的胞妹。整个故事发生在短短的一段街面,只有这一个布景,时间上从头至尾不出一天。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巴黎,内德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精妙的戏目。

内德正要出门,这时下人进来了,用法语说:“有个妇人上门来,说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便宜的纸和墨了。这是她的原话。要不要让她进来?”

内德负责替沃尔辛厄姆起草给女王和塞西尔的密函,并译成密文,平时要耗用大量的纸和墨,这两样花销都不小,而女王对手下人从来吝啬,探子也不例外,内德也习惯了货比三家。他问道:“弗朗西斯爵士在做什么?”

“习读《圣经》。”

“那来得及。让她上来吧。”

等了一分钟,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进来了。内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她称不上娇美,但自有一股动人处;衣着朴素;表情坚毅,但一对蓝眸子透出几分温柔。她自称泰蕾兹·圣康坦,接着从皮口袋里拿出纸和墨,请内德先试过。

内德在写字桌前坐下;纸和墨都是上乘货。他问:“这些货是哪里来的?”

“纸是巴黎近郊圣马塞尔区造的。另外也有意大利法布里亚诺造的意大利纸,十分美观,写情书再合适不过。”

这话听起来像打情骂俏,但她模样并不轻佻,内德猜想这是惯用的叫卖说辞。“那墨呢?”

“自家做的,所以便宜——不过质量不差。”

他在心里算了一算,和平常的价格相比,她开的价钱的确便宜,于是订了货。

女子说:“今天就给您送来。”她突然压低声音,“您有没有法语的圣经?”

内德吃了一惊。这个样貌端庄的年轻女子竟然出售禁书?

“那可是违法的!”

她平静地答道:“自从颁发《圣日耳曼赦令》,触犯法律者不再被判处死刑。”

这份合约正是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前往圣日耳曼参加的会议达成的,因此内德对其中条款了如指掌。胡格诺派获得一定的礼拜自由。在内德看来,天主教国家宽容新教徒,和新教国家宽容天主教徒,两者同样可喜,允许自由最为重要。然而,这种自由并不稳固。法国不是没有颁布过赦令,但没多久就遭到撤销。巴黎传教士言辞激烈,远近闻名,每次双方意图讲和,就要大声疾呼一番。至于这一份赦令,将由一场联姻来加以巩固:国王那位风流成性的妹妹玛戈公主同性格随和的纳瓦尔新教徒国王亨利·波旁订婚。然而,一年半过去了,婚礼却毫无动静。内德说:“赦令或者会撤销,说不定哪天出其不意,就要镇压你们这些人。”

“也算不得‘出其不意’吧。”内德正要问个究竟,但她不等内德开口就说:“我觉得您是信得过的。您既然是伊丽莎白的特使,那一定是新教徒。”

内德谨慎地问:“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意?”

“要是您需要法语《圣经》,我有办法。”

内德暗暗赞叹她这份胆量。他的确想要一本法语《圣经》。他法语流利,充当本地人也不成问题,不过和新教徒聊天时,听他们引用经文和典故,他总有些吃力,为此常常琢磨着读一读有名的篇章,好熟悉一下。他身为外国使臣,家里有法语《圣经》也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就算发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于是问:“价钱如何?”

“有两种,都是日内瓦刻印的。普通一点的,两个里弗赫,物美价廉。此外还有一种,装订精美,两种颜色的文字,配有插画,七里弗赫。我可以一并带来,请您过目。”

“也好。”

“我瞧您是要出门去——穿着这么华美的外衣,是要去罗浮宫吧。”

“不错。”

“晚饭时间会回来吧?”

“大概吧。”内德心里一片茫然。她倒成了对话的主角,说什么自己答应什么。她有些强人所难,但言语坦白、态度亲切,倒叫他生不起气来。

“那么我晚饭时候把文具送过来,再带上两本《圣经》,您选中意的一本。”

内德暗想,自己并没有答应买上一本,但没有说出口。“我拭目以待。”

“那么下午再见。”

如此沉着,内德由衷钦佩。他说:“你真是勇敢。”

“主给予我力量。”

内德暗想,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她本身也有过人之勇。“我有个问题,”总算由他先发话了,“你怎么会卖禁书的?”

“家父本是印书商。1559年,他被判为异教徒,火刑处死,家产也被抄了,母亲和我无依无靠,全部家当就是父亲印的几本《圣经》。”

“这么说,你已经做了十三年了?”

“差不多吧。”

这份勇气叫内德诧异。“这期间,你随时可能被处决,像令尊。”

“不错。”

“不过你自然也可以靠卖纸墨,过清清白白的日子。”

“可以是可以,但我们深信,每个人都有权利阅读上帝之言,自行定夺什么是真福音。”

内德深以为然。“为了这个理想,你愿意奋不顾身。”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一旦被发现,她死前定要遭受严刑拷打。

“不错。”

内德为之着迷,定睛望着她。她毫不羞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那么下午见。”

“再会。”

她出了门,内德走到窗前,眺望莫贝尔广场。果蔬市场上人来人往。她不惧怕王室镇压新教徒。她说那也算不得“出其不意”。他好奇起来:她怎么知道天主教徒有什么打算呢。

片刻之后,内德瞧见她出了大门,脚步轻快踏实,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她和内德一样,坚信宽容的理想,为此她不惜一死。他暗暗叹道,真是个奇女子。女中豪杰。内德目送她渐渐走远。

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精心修剪金色的胡须,准备前往罗浮宫。他总是修出两撇尖尖的胡子,这是仿照少主人兼远亲,二十一岁的吉斯公爵亨利。

他打量镜中的面孔。近来他得了一种皮肤干痒的病症,眼角、嘴角和头顶的皮肤又红又干,时有脱落,膝盖窝和肘窝也有,痒得要命。吉斯家的大夫说他“气血过旺”,开了些药膏给他涂,倒弄得更严重了。

这时十二岁的拖油瓶阿兰跑了进来。这小子个头矮小,性格怯懦,像个小姑娘,很不招人喜欢。他刚才替皮埃尔去街角的乳品铺子买牛奶和芝士,此刻手里端着奶壶和杯子。皮埃尔问他:“芝士呢?”

那小子愣了片刻,答道:“今天卖完了。”

皮埃尔盯着他说:“说谎,是你忘了。”

阿兰吓坏了。“没有,我没有,真的!”说着就号啕起来。

这时骨瘦如柴的女佣纳塔走了进来,见状问道:“阿兰,怎么哭了?”

皮埃尔答道:“他对我扯谎,害怕挨板子。你有什么事?”

“有位司铎来见老爷——叫让·英吉利。”

这个化名是皮埃尔取的。此人真名叫作罗洛·菲茨杰拉德,来英格兰学院避难的学生中,属他有天资。皮埃尔说:“让他上来。把这个哭哭唧唧的小子带出去,再去买点芝士,我要用早饭。”

皮埃尔后来见过罗洛两次,每次都印象深刻。此人智谋过人,同时心念坚定,眼光灼灼,那是神圣使命之火。他对新教徒恨之入骨,其中有私人恩怨:他来自王桥,当地的清教徒害得他倾家荡产。皮埃尔对罗洛寄予厚望。

片刻之后,罗洛上楼来了。他穿着及地长的法衣,胸前挂着木十字架。

两人握手寒暄,皮埃尔随即关上门。罗洛问:“刚才那位小姐是尊夫人吧?”

“怎么可能。奥芒德·德吉斯夫人是韦罗妮克·德吉斯的侍女。”这话并不属实,奥黛特不过是个使唤丫头而已,但皮埃尔不愿外人知道。“她出去了。”去了鱼市。“刚才那个应门的是家里的下人。”

罗洛十分尴尬:“多多见谅。”

“客气。寒舍浅陋,我大多时候待在圣殿旧街的吉斯府,不过要是在那儿见面,怕有二十个人瞧见。至于这儿,则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因为毫不起眼,谁都懒得瞧上一瞧。”其实皮埃尔巴不得搬出这个狗窝,只是公爵尚不肯答应在府宅给他腾一间屋子。他如今已然是吉斯家的谋士之首,不过说起论功行赏,吉斯一家总是拖了再拖。“杜埃近况如何?”

“好极了。自从教宗将伊丽莎白开除教籍,又有十五个忠诚的年轻教徒从英格兰赶来。这次来找您,正是为威廉·艾伦传个口信:我们不久就可以送一批学生返回英格兰了。”

“具体如何计划?”

“艾伦神父委托我来安排。”

皮埃尔暗暗赞同。以罗洛的才华,只做一个秘密司铎的确是屈才了。“你有什么计划?”

“我们会安排他们黄昏时分在偏僻的沙滩上岸,连夜赶到舍妹家——她是夏陵郡伯爵夫人,数年来一直秘密安排天主教仪式,和各地的秘密司铎均有联络。到了那儿之后,他们再分别前往英格兰各地。”

“不知令妹信不信得过?”

“绝对信得过,只要不流血——她坚守这条底线,说来遗憾。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了完成教会的使命,暴力有时候必不可少。”

“女人嘛。”罗洛显然“明白”必要时得采取暴力手段,皮埃尔很满意。

只听罗洛问:“巴黎又如何?我们在杜埃听到消息,都忧心忡忡。”

“圣日耳曼赦令是对我们的重大打击,这无可否认。教宗庇护五世的宗旨十分清楚,对新教徒决不容情,可惜夏尔九世国王不加理会,偏要讲和。”

罗洛点头说:“不过国王的军队节节败退,多多少少也是迫不得已。”

“不错。想不到加斯帕尔·德科利尼竟有将帅之才,率领胡格诺派士兵大败我方。再就是皇太后卡泰丽娜,纵容罪大恶极的异端邪说。”有时候,皮埃尔不禁感叹自己孤军奋战。“不过话说回来,之前也颁发过赦令,还不是都撤销了。”他心情明朗起来。

“玛戈公主真要嫁给亨利·波旁?”

罗洛的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亨利是已故的安托万·波旁之子,继承了纳瓦尔王位;力主宽容的波旁与蒙莫朗西联盟中,属亨利地位最为尊贵。要是他和瓦卢瓦王室联姻,说不定就要延续日耳曼赦令。到时候波旁、蒙莫朗西和瓦卢瓦三大家族联手,吉斯怕再无出头之日。皮埃尔说:“为了拖延婚礼,我们想尽了办法,只是有科利尼在,始终是个心头大患。”

“可惜了,怎么没人在他胸口捅上一刀。”

“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相信我。”他皮埃尔就是其中之一,“不过科利尼可不傻,不给人下手的机会。他极少在巴黎现身。”耳边传来圣埃蒂安教堂的钟声,十点了。“我得上朝去了。你在哪里借宿?”

罗洛环顾四周。看得出,他本打算在皮埃尔家里借宿,来了才知道他家地方狭窄。“还没着落。”

“博利厄伯爵向来乐意接待英格兰来的天主教徒。住在那儿,或许能遇到一些人是用得上的。不过你也得留心那些英格兰新教徒。”

“在巴黎的多吗?”

“有几个,主要是那些使臣。外交大使叫作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此人性格乖戾,但精明得很。”

“还是个亵渎神的清教徒。”

“我早派人盯着他了。不过说到不好对付,倒是他那个副官,这个人除了智计过人,为人处世也讨人喜欢。此人叫作内德·威拉德爵士。”

罗洛吃了一惊。“当真?内德·威拉德是外交副使?”

“看来你认得他。”

“他也是王桥出身,想不到他如此举足轻重了。”

“嗯,可不是。”皮埃尔回想起威拉德当年假充苏格兰新教徒,去圣迪济耶行宫求见玛丽·斯图亚特。后来他收到艾莉森·麦凯的密函,得知去卡莱尔堡宣布软禁玛丽的,也是这个威拉德。眼下,此人又出现在巴黎。“内德·威拉德不容小觑。”

“念书那会儿,他常常挨我的鞭子。”

“当真?”

“当时就该把他打死。”

皮埃尔站起身。“博利厄伯爵家在圣丹尼街。我告诉你怎么过去。”他领着罗洛下到一楼,来到街面上。“你离开之前,记得再来见我。我或许有信给威廉·艾伦。”他替罗洛指了路,两个人握手告别。

皮埃尔目送罗洛走远,瞥见一个女人也朝同一个方向走去。他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但不及细看,那女人就转过街角,看不见了。从穿着看来,并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因此不会是什么要紧人物。皮埃尔迈进家门,不去费心思。

他进了厨房,阿兰也在。他的语气比平常和气:“阿兰,我有个坏消息。出了件祸事,你妈妈给马踢了,她死了。”

阿兰瞪圆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面孔皱成一团,号啕大哭。“妈妈!”他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叫也没用,”他又恢复了平常那副不耐烦的口气,“她听不见,她死了。她走了,咱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阿兰哭得撕心裂肺。这番谎话如此奏效,皮埃尔简直要后悔了。

闹了一分钟,就见到奥黛特提着鱼篓跑进来,大喊:“怎么了,怎么了,阿兰?”

小孩子睁开眼,看到妈妈,一把抱住,哭喊道:“他说你死了!”

奥黛特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下流胚。你干吗要骗他?”

“给他个教训而已,”皮埃尔得意扬扬,“他跟我说谎,所以我也跟他说谎。这下他就不敢轻易骗人了。”

罗浮宫始建于中世纪,是座四方形堡垒,圆锥顶的圆形角楼矗立在四角,护城河上悬着吊桥。沃尔辛厄姆和内德穿过吊桥,进到院子。内德既紧张又兴奋。这里是法国的权力中心,有的是号令千军的戎首,有的提携亲友享受功名利禄、令仇敌身败名裂,还有的手握着生杀大权。内德一会儿就要同这些人同朝议事。

已故国王亨利二世当年下令拆毁西墙,盖起一座时兴宫殿,凹槽壁柱、长长的高窗、叫人目不暇接的雕塑,尽显意大利风尚。内德心想,伦敦可没有类似的建筑。不久前,亨利的儿子夏尔九世又下令扩建,如今整栋建筑呈L形状。

宫中各厅室相互连通,象征着各级身份。马夫、女仆和护卫只能在院子里守着,不论刮风下雨。内德和沃尔辛厄姆穿过正门,进到宴会厅。西翼的底层只有这一间屋子,侍从女官等高一级的侍从出入自如。两人穿过大厅,正要上楼,内德突然发觉一个绝色女子怔怔地瞧着自己,神色古怪,夹杂着震惊、希望和疑惑。

他定睛望去,这名女子和自己年龄相仿,是那种公认的地中海美人,乌发如云,蛾眉浓重,双唇饱满娇艳。她身着黑红两色的裙子,和周围的众位贵妇小姐相比,虽然算不上华贵,但无疑最为醒目。内德瞧着她,觉得她不像普通侍女。

只听她说:“不对,你不是巴尼。”她说话有些口音,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英国人。

这话乍一听叫人莫名其妙,不过内德立刻懂了。“家兄名叫巴尼,不过他个子比我高,也比我英俊。”

“那你一定是内德了!”

是西班牙口音。“正是,Se orita [11] 。”他鞠了一躬。

“巴尼总提起你,他可疼爱这个弟弟了。”

沃尔辛厄姆不耐烦了:“我先上去了,你别耽搁太久。”

女子对内德说:“我是耶柔玛·鲁伊斯。”

内德心里一动。“你是在塞维利亚认识巴尼的吧?”

“认识?我打算嫁给他呢。可惜缘分不到。”

“现在你住在巴黎。”

“我是罗梅罗枢机的外甥女儿,他是西班牙国王腓力派来的外交使节。”

倘若是公务,内德自然会听说;这显然是为了什么私事。他想探探口风,于是说:“想必腓力国王不希望玛戈公主嫁给胡格诺教徒吧。”各国关系如同下棋,西班牙国王支持法国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则保护新教徒。

“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对这些事兴致索然。”

内德微微一笑:“一听就知道外交经验老到。”

她并不松口。“我呢,只是替舅舅布菜。枢机没有妻室,不消说。”她别有深意地瞟了内德一眼,“这可不同于贵国牧师,百无禁忌。”

内德察觉她魅力非凡。“你当初怎么没嫁给我哥哥?”

她脸色一变。“父亲给宗教裁判庭带去‘问话’,就此故去,家也被抄了。罗梅罗——他那会儿还是总执事,见我可怜,请我去他家里。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断了嫁人的念头。”

内德听出弦外之音。她哪里是什么外甥女,分明是罗梅罗的情妇。这位神父见她家中遭逢巨变,于是乘人之危。内德看见她眸子里满是凄苦。“你被恶人利用。”

“是我自己的主意。”

内德思忖,她会不会因为这番遭遇而痛恨天主教会?倘若如此,她又会不会转而帮助新教徒,借此报仇雪恨?他不敢贸然发问,于是说:“但愿还有机会长谈。”

内德见她瞥了自己一眼,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不由心里一慌。只听她说:“那好。”

内德鞠躬告辞。他经过由四根女像柱支撑的乐师席,迈上楼梯。他心中暗想,果然风姿不凡,难怪巴尼中意。那我自己呢?中意什么样的女子?——玛格丽,还用说。

他进到护卫室,负责保护国王的是瑞士佣兵。过去就是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叫作衣帽室,要面见国王的,不管是小贵族还是告御状的,一律在这儿候着,至于国王是否传见,那倒说不准。

沃尔辛厄姆没好气:“你真不慌不忙,跟那个西班牙婊子说个没完。”

“好在有收获。”

“当真?”沃尔辛厄姆半信半疑。

“她是罗梅罗枢机的情妇,或许能把她收为己用,替咱们通风报信。”

沃尔辛厄姆口气一变:“妙!我正想知道那个道貌岸然的西班牙司铎打什么鬼主意。”他说着瞧见了拉尼侯爵,此人大腹便便,性格和善,头发掉光了,戴了顶镶金戴玉的帽子。拉尼也是新教徒,并且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走得很近。只要胡格诺派贵族没有公然反对国王,宫里就不得不迁就他们。沃尔辛厄姆对内德说:“跟我来。”两人走到房间对面。

沃尔辛厄姆同侯爵寒暄,他一口法语流利准确:伊丽莎白那个信奉天主教的姐姐玛丽·都铎“血腥玛丽”执政期间,他大半时间流亡国外,通晓好几种语言。

他向拉尼打听西班牙属尼德兰的情况,这是人人心头惦记的话题。腓力国王派出阿尔瓦公爵出任总督,此人冷酷无情,作风强硬,对当地的新教反抗军进行残酷镇压。法国任命让利领主让·昂日为主帅,率领新教徒军队前往支援。

拉尼说:“科利尼已经吩咐昂日同奥兰治亲王威廉的人马会合。”这位奥兰治亲王是荷兰首领。“奥兰治请伊丽莎白女王借款三万镑。弗朗西斯爵士,不知女王陛下可会答允?”

沃尔辛厄姆答道:“说不准。”内德以为不大可能。伊丽莎白未必拿得出三万镑,就算有,也有更好的用处。

这时有人用英语跟他寒暄,内德再无心听两人谈话。说话的是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内德爵士!这件外套真讲究。”

这个妇人名叫玛丽安,是英格兰天主教徒,丈夫是法国贵族博利厄伯爵。伯爵夫人带了女儿同来,这位小姐年方十八,体态丰盈,活泼可爱,叫作阿弗罗迪特:伯爵酷爱钻研希腊文明。伯爵夫人把内德当成女婿人选,总找机会让他和女儿说话。她绝不会把女儿嫁给新教徒,但有把握内德会改宗。内德对阿弗罗迪特很有好感,但不至于生出情愫,她天真烂漫,思想轻浮,叫内德很快就觉得乏味。虽然如此,内德还是打起精神向母女俩献殷勤,目的是得到圣丹尼街博利厄伯爵府的请帖;府上收留了不少外逃的英国天主教徒,说不定就有人在那儿酝酿杀害伊丽莎白女王的阴谋。伯爵府还尚未请他去做客。

内德提起巴黎人尽皆知的秘密:玛戈公主同吉斯公爵亨利之间的私情。

伯爵夫人沉着脸说:“向公主‘献殷勤’的男子,亨利公爵也不是头一个了。”

阿弗罗迪特涉世不深,听到母亲暗指公主荒淫,震惊中夹杂了兴奋,她嚷道:“母亲!这种谣言可传不得。玛戈可是要嫁给波旁家的亨利!”

内德喃喃地说:“兴许她是把这两个亨利给弄混了。”

伯爵夫人给逗得咯咯笑。“这个国家叫亨利的也太多了。”

更加耸人听闻的传闻还有,内德没来得及说:据传玛戈和她十七岁的弟弟埃居尔·弗朗索瓦不伦。

这时伯纳德·乌斯走了过来,打断了谈话。乌斯年少有为,懂得为国王分忧。阿弗罗迪特和他寒暄,笑容娇美,内德暗想,这两个人才般配。

内德转身要走,正好迎上尼姆侯爵夫人的目光。路易丝是贵族新教徒,和内德年纪相仿,风姿绰约,是老侯爵的续弦夫人。她出生在富庶的商贾之家,和内德一样。她一张口就是最近的闲话:“玛戈和亨利·德吉斯给国王捉个正着!”

“果真?然后呢?”

“国王把妹妹拖下床,抽了一顿鞭子。”

“老天。她十八岁了吧?这么大还抽鞭子。”

“国王嘛,还不是为所欲为。”路易丝不知看见什么,脸色一变,笑容一扫而空,好像看见了死老鼠。

这变化如此之大,内德不由回头要看个究竟,结果看见了皮埃尔·奥芒德。“看来夫人不喜欢奥芒德·德吉斯先生喽。”

“他是毒蛇一条。而且他哪是什么吉斯人。我跟他算是同乡,知道他的底细。”

“哦?说来听听。”

“他父亲是某位吉斯公子的私生子,吉斯家送那个野种念了书,还安排他在托南克·莱·茹安维尔做堂区司铎。”

“既然是司铎,怎么会生了皮埃尔?”

“皮埃尔的母亲是司铎的‘管家妇’。”

“这么说,皮埃尔是吉斯家私生子的私生子。”

“还不止,皮埃尔娶了吉斯家的女仆,那女人怀了家里一个风流公子的骨肉。”

“有趣至极。”内德又扭过头,打量皮埃尔。他穿了件淡紫色紧身上衣,上面开了饰孔,露出紫色的里子,尽显奢华。“看样子并没有妨碍他步步高升。”

“此人可怕至极。他曾经对我无礼,让我教训了一句,从此对我怀恨在心。”

皮埃尔正和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交谈,对方衣着算不得华丽,显得格格不入。内德说:“我一直觉得皮埃尔这人透着几分阴险。”

“才几分?”

这时沃尔辛厄姆示意他过去,内德和他一同朝门口走去。过去就是最紧里、也是最要紧的地方:国王的私人房间。

皮埃尔注视着沃尔辛厄姆和跟班内德·威拉德走进国王的私室。他一阵反胃:吉斯家族的荣华富贵,正是叫他们这种人横加阻挠。他们来自穷乡僻壤,出身并不高贵,还是异教徒——尽管如此,皮埃尔却对他们又恨又怕。

他身边的人是探子头目乔治·比龙。此人出生在普瓦捷市蒙塔尼小村,是当地领主,虽然是贵族出身,但地位微不足道,几乎没有俸禄可言,唯一的好处是在贵族圈子里来去自如。经过皮埃尔精心调教,比龙变得心思狡诈,不择手段。

比龙说道:“我派人盯着沃尔辛厄姆有一个月了,但没抓到什么小辫子。他不近女色,也不好男色,不好赌贪杯,也没有打算收买什么人,不管是国王的下人还是任何人。此人要么清白正派,要么极为小心。”

“我看是小心。”

比龙一耸肩。

皮埃尔有种直觉,这两个英格兰来的新教徒绝对有所图谋。他当机立断:“改盯那个副手。”

“威拉德。”这个姓氏用法语不好念。

“老办法,不分昼夜,找出他的软肋。”

“遵命,大人。”

皮埃尔一个人进了召见室。能享受这一殊荣,他引以为傲,可一想起从前曾跟着吉斯兄弟和王族一起住在宫里,心中一阵惆怅。

他暗暗发誓,我们会东山再起的。

皮埃尔走到吉斯公爵亨利身边,鞠躬行礼。皮埃尔初次见到他时,他不过十二岁,当时皮埃尔赶去报信,说他父亲遇刺,幕后指使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皮埃尔言之凿凿。如今亨利二十一岁了,至今念念不忘要为父报仇——这也是皮埃尔的功劳。

亨利公爵和父亲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大英俊、凶强好斗。十五岁那年,他就奔赴匈牙利讨伐土耳其蛮子。要是脸上再添一道疤,就和父亲“疤面”公爵弗朗索瓦毫无差别了。从小他就受到家人谆谆教导:他毕生之命就是捍卫天主教会、守卫吉斯家族,他坚信不疑。

宫里一个口齿伶俐的家伙打趣说,亨利和玛戈公主的风流韵事,无疑表明他胆色过人,因为玛戈可不是好啃的骨头。皮埃尔暗想,这一对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大门打开,只听喇叭声一响,夏尔国王驾到。

夏尔继位时年仅十岁,此后政务全由他人代为决断,导致卡泰丽娜皇太后大权独断。如今国王二十一岁了,本可以亲自理政,但因为体弱多病——听说是脾虚肺弱——仍然为旁人所左右,这里面既有卡泰丽娜也有其他朝臣,只可惜吉斯人不在此列。

国王坐在雕花漆椅上,满朝文武都立在殿上。他一一询问众臣,处理例行事务,期间不时咳嗽几声,听声音仿佛病入膏肓。皮埃尔预感国王有事要宣布,果不其然。只听夏尔说:“王妹玛戈与纳瓦尔国王亨利·波旁于去年八月订婚。”

皮埃尔感觉到身边的亨利·德吉斯身子一僵。论及原因,不仅因为亨利是玛戈的情人,更因为波旁和吉斯两家世代为敌。这两个亨利还没出生的时候,两个家族就在朝廷上明争暗夺。

夏尔国王接着说:“这次联姻将进一步巩固宗教和解。”

这正是吉斯家的心头刺。皮埃尔猜想,这番金口玉言背后,是皇太后一心求和。

“因此我决定,两人于八月十八完婚。”

群臣一阵交头接耳。这可是大事。不少人暗暗希望婚事不了了之,也有不少人担心如此。现在日子定了,波旁家如愿以偿,吉斯家遭遇重挫。

亨利怒不可遏。他嫌恶地骂道:“亵渎神的波旁,和法兰西王族结了亲。”

皮埃尔心灰意冷。对吉斯家不利,就是对他自己不利;眼前的一切得来不易,怕要一笔勾销了。他阴郁地答道:“爵爷的苏格兰表姐玛丽·斯图亚特当年嫁给弗朗索瓦,咱们可是皇亲国戚。”

“这下波旁家成了皇亲国戚。”

亨利说得不错,而他之所以勃然大怒,自然也是因为妒火中烧。玛戈想必叫人欲罢不能:她神态中透着不羁。现如今亨利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被人抢走,嫁给姓波旁的。

皮埃尔要冷静一些。他沉吟半晌,想到亨利忽略了一点,于是说:“这门亲事未必能成。”

亨利和父亲一样直爽,厌恶别人故弄玄虚。“你卖什么关子?”

“这场婚礼会是法国新教兴起以来第一大盛事,胡格诺派自然欢欣鼓舞。”

“这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届时他们从全国各地赶到巴黎,除了应邀而来的客人,还会有成千上万教徒来观礼。”

“惨不忍睹。我都能想到,他们在街上大摇大摆,炫耀那一身黑衣。”

皮埃尔压低声音说:“如此一来,怕要招惹麻烦。”

亨利恍然大悟。“依你看,得意扬扬的外省新教徒和心怀不满的巴黎天主教徒,或者要大打出手?”

“不错,届时就是咱们的机会。”

西尔维要赶去仓库,途中在圣埃蒂安酒馆用午饭,点了一盘熏鳝。她另外买了一杯淡啤酒,打赏了跑堂的,叫他送到街角皮埃尔·奥芒德家,从后门进去。这是她和皮埃尔家的女仆纳塔商定的暗号,她有空的话会赶过来。西尔维只等了几分钟,纳塔就来了。

纳塔二十四五岁了,还是那般骨瘦如柴,只是少了从前那种怯生生的神色。马棚阁楼的会众中,她是忠实的一员,因为不再孤苦无依,她人也添了几分自信。自然,有西尔维这个朋友,也让她开朗不少。

西尔维开门见山。“今天早上,我瞧见皮埃尔和一个陌生司铎在一起。我从门口经过,他们刚巧出门来。”那个男子让人过目难忘,倒不是因为样貌:他头发乌黑,已经谢顶,蓄着棕红色的胡子,并无显眼之处,只是神色坚毅;西尔维猜他是个狂热的信徒,怕对她们不利。

“对,我正要告诉你呢。他是个英格兰人。”

“啊!有点名堂。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让·英吉利。”

“不像是真名。”

“他之前并没有到家里来过,但皮埃尔好像认得他,看样子在别的地方见过。”

“他们说些什么,你听到没有?”

纳塔摇头说:“皮埃尔把门给关上了。”

“可惜。”

纳塔紧张地问:“你经过的时候,皮埃尔瞧见没有?”

西尔维知道,也不怪她担心。她们怕皮埃尔起疑心,发觉身边有新教徒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应该没有。我没和他打照面,他从背影大概认不出我吧。”

“他怎么可能把你忘了呢。”

“的确。毕竟他娶过我。”想到这段不堪的往事,西尔维一脸嫌恶。

“不过他倒从来也没提过你。”

“在他看来,我已经无足轻重了。这样更好。”

西尔维吃过饭,和纳塔一前一后出了酒馆。她要去城墙街,因此向北走去。她暗想,这个英格兰司铎的事,内德·威拉德会乐意听一听。

她对内德心生好感。不少男人把卖货的女人当成调笑对象,更有甚者,以为她为了卖一瓶墨水,甘愿替他们吹箫。内德却不同,他的态度透着好奇和尊重。他身居要职,但并不目中无人,相反,他待人谦和,惹人好感。不过他也绝非胆小如鼠之辈:她瞧见他衣服旁边还挂着长剑和西班牙长匕首,可不像是为了好看。

城墙街四下无人,西尔维从砖头后摸出钥匙,进了仓库。这是间破旧的马厩,墙上没开窗户,这些年来,禁书一直藏在这儿。

书不多了。她不得不再次联系日内瓦的纪尧姆。

替她送信的,是鲁昂一个开钱庄的新教徒,此人有个亲戚住在日内瓦。西尔维把钱交给这位钱庄老板,对方再叫亲戚付钱给纪尧姆。为了拿到书,西尔维还是得搭船,沿着塞纳尔北上去到鲁昂,不过总比去日内瓦轻松多了。她亲自收了货后,再坐船返回上游的巴黎。有当船货经纪的吕克·莫里亚克替她打点,海关不会打开她的“文具”箱子查验。风险自然是有的,毕竟这是违法之举,不过她一直平安无事。

她拣了两本《圣经》,包好了放在挎包里,返回大学区的窄巷子塞尔庞特街,回到店里。她从后门进屋,和母亲打招呼:“我回来了。”

“我在招呼客人。”

西尔维查点好内德要的纸和墨,分别包好,装在手推小车上。她想跟母亲说一说,一个讨人喜欢的英国人买了一大批货,却犹豫了。她骂自己犯傻,和他只见过一面,竟然动了心。母亲性格坚毅,很有主见,无论什么事,和她意见相同也就罢了,要是不同意,总得说出道理来。

母女俩有事从不瞒着彼此。每天晚上,她们各自讲起一天的经历。到了晚上,西尔维已经见过内德第二次了,说不定这一次就没了好感。她喊道:“我去送货了。”接着出了店门。

她推着小车,从塞尔庞特街经过宏伟的圣塞弗兰教堂,穿过宽阔的圣雅克街,绕过不起眼的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再经由人头攒动的莫贝尔广场和绞架,来到英格兰使馆前。街面是鹅卵石铺就,并不好走,好在她习惯了。

从店铺到这儿不过几分钟;内德去了罗浮宫,还没回来。她先把东西搬下车,一个下人帮她一起抬到楼上。

她在大厅里等内德。她坐在长凳上,挎包放在脚边。包上有条布带子,她有时候系在手腕上,免得被人偷走:书籍是贵重品,巴黎小偷横行。不过在这里她很安心。

坐了几分钟,就见沃尔辛厄姆进门来了。西尔维看他棱角分明,眼角眉梢都透着精明,就知道此人不容小觑。他一身黑衣,领口不是蕾丝,只是朴素的白亚麻布,帽子也是简单式样,没插翎毛之类的饰物。这副打扮让人一目了然:他是一位清教徒。

内德跟着也进门来了;他穿着那件蓝色紧身上衣。见到西尔维,他笑脸相迎,接着对沃尔辛厄姆说:“这就是我提过的那位女子。”他说的是法语,为的是让西尔维明白,“泰蕾兹·圣康坦姑娘。”

沃尔辛厄姆伸手和她相握。“姑娘勇气可嘉,请再接再厉。”

沃尔辛厄姆随即进了隔壁房间,内德引西尔维来到楼上,看样子这里既是更衣室,也兼作书房,文具都摆在书桌上。内德说:“国王宣布了大婚日期。”

至于是哪一场大婚,西尔维不问也知道。“天大的喜讯!看样子这份赦令不会白费了!”

内德手一扬,警告说:“毕竟还没到呢。日子定在八月十八。”

“真想马上告诉母亲。”

“请坐吧。”

西尔维坐下了:“我也有个消息,您或者有兴趣听一听。您可听过一个人,叫作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的?”

“当然知道。为什么问起此人?”

“今天早上,有个叫作让·英吉利的英格兰天主教司铎去见过他。”

“你有心了。我的确有兴趣。”

“我从他门前经过,正巧那个司铎出门来,让我瞧见了。”

“样貌打扮如何?”

“他穿着法衣,挂着木十字架。个子比常人高一些,除此以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也只是瞥了一眼。”

“要是下次见到,还认得出来吗?”

“应该认得。”

“谢谢你告诉我。你果然消息灵通。你又怎么会认得皮埃尔·奥芒德?”

这就要说起痛苦的往事。西尔维对内德了解尚浅,只一句带过:“说来话长。”接着岔开话题问,“尊夫人也在巴黎吗?”

“我尚未娶亲。”

西尔维露出诧异之色。

“我原本有一个心上人,在我的故乡王桥。”

“莫不是小像上那一位?”

内德显然吃了一惊,好像料想不到西尔维能看见镜子旁的画像,猜中他的心思。“不错,不过她已经嫁人了。”

“真可惜。”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多久?”

“十四年。”

西尔维想问“可您还留着她的小像?”她忍着没说,伸手打开挎包,拿出两本书,说道:“普通印本物有所值,译文流畅,字迹清晰,要是家里出不起高价,再划算不过。”她接着打开印制精美的那一本,这才是她想让内德买下的。“这一本则叫人爱不释手,可谓表里如一,不愧是承载上帝圣言之书。”内德叫她很有好感,但这笔钱还是得赚;她经验老到,明白要说动买主,就要让他相信这本昂贵的书能彰显身份,让他人另眼相看。

内德为人谦和,但也被她说动,买下了这本价格不菲的《圣经》。

她算好价钱,内德付了账,送她走到大门口,问道:“贵店开在哪里?也许哪天我会去拜会。”

“塞尔庞特街。我们母女俩不胜欣喜,”这是真心话,“再会。”

她推着空车回家,轻松又快活。信奉天主教的公主就要在巴黎和新教徒国王举行大婚!提心吊胆的日子也许真的要结束了。

除此之外,她又多了一个买家,做了一笔好买卖。内德的里弗赫金币在她的口袋里叮当作响。

他真和气。他真的会到店里来吗?他对画像里的那个姑娘可还念念不忘?毕竟他把小像珍藏了这么些年。

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母亲公主大婚的消息。至于内德,她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母女俩这些年来患难与共,因此无话不谈,西尔维很少有什么事想瞒着母亲。可这一次,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

她回到家,把推车收在后院棚子里,接着迈进门,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接着走进店里。母亲刚送走一个客人,回头瞧着她,说道:“老天,瞧你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莫不是遇见了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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