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 十二

巴尼琢磨,加勒比海中的伊斯帕尼奥拉岛该是天底下最酷热的地方了。

1563年夏,他还在飞鹰号上当着炮手长。三年前,他在安特卫普上船时,只想坐到库姆港而已。他思念故土、惦记家人,可说来也怪,他虽然是给骗上船的,却并不怎么生气。海上危险重重,也常常残酷无情,可巴尼乐在其中。他享受早上醒来时不晓得这一天有什么际遇,也越发觉得,母亲生意倒闭固然不幸,却给了自己一条退路。

他唯一不满的就是周围都是爷们。他喜欢有女人做伴,女人也大都为他倾心。不少船员习惯在码头跟妓女鬼混,常常因此染上恶疾;巴尼和他们不同,他盼望和一个姑娘肩并肩地漫步街头,打情骂俏,找机会偷香。

飞鹰号从安特卫普驶抵塞维利亚,接着去了加那利群岛。之后是一连串的往返,把塞维利亚的刀具、瓷瓦、衣料运往群岛,再载回一桶桶加那利烈酒。货物贸易获利不菲,并且和和气气,不需要巴尼显露他的火炮本领,不过他还是不忘保养武器。最初的五十名船员如今剩下四十个,不过不是死于战乱,要么出了意外,要么染上恶疾。在海上讨生活,这也抱怨不得。

培根船长考虑决定,发大财要靠奴隶生意。他在特纳利夫岛雇了个葡萄牙舵手,名叫杜阿尔特,此人对非洲海岸和大西洋航线了如指掌。船员们知道此行可能凶多吉少,加上在海上漂泊了许久,各个躁动不安,培根船长为了安抚人心,宣布只此一次,拿了分成就打道回府。

西非的奴隶生意由来已久。从前,当地首领和酋长将同胞卖给阿拉伯商人,继而运到中东的奴隶市场。欧洲的奴隶贩子初来乍到,也来分甜头。

培根在塞拉利昂买下二百二十个奴隶,男女儿童都有。飞鹰号载着奴隶向西横穿大西洋,驶入新西班牙辖区,这里地域广阔,尚不见于海图。

船员很反感这宗奴隶生意。那些可怜家伙上了锁链,挤在脏兮兮的船舱,小孩子啼哭不止,女人抽抽搭搭,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奴隶有时候为了振作精神,还唱起悲哀的曲子,更叫大家忍无可忍。每隔几天就有奴隶死掉,尸体直接扔进海里,没有葬礼。有人不满,培根就说:“他们不过是牲口。”只是牲口不会哀歌。

欧洲人最初横渡大西洋,见到陆地时误以为到了印度,于是将这片岛屿群称作西印度。虽然后有麦哲伦和埃尔卡诺的环球航行,但西印度的名字已经深入人心。

岛屿众多,但有名字的并不多,其中最开化的要属伊斯帕尼奥拉岛。该地首府圣多明各是欧洲人在新西班牙建立的第一座城市,甚至修建了主教座堂,可惜巴尼无缘一见。杜阿尔特建议飞鹰号绕开圣多明各,毕竟他们做的是非法生意。伊斯帕尼奥拉岛属于西班牙国王的领地,禁止英国商人做生意。杜阿尔特建议培根船长驶向北海岸,离法律严明之地越远越好。

当地的甘蔗种植园主正苦于劳力不足。巴尼听说欧洲人移居西印度后,约莫半数活不过两年,死亡率堪比非洲奴隶。新西班牙传染病肆虐,但看来并不都会传染给非洲人。总之,种植园主并不介意什么英国非法商人,飞鹰号停靠在一座无名小岛,当天就卖掉八十个奴隶,培根船长换得了金子、珍珠和兽皮。

大副乔纳森·格陵兰在镇里买来供给,两个月来,船员们第一次吃到了新鲜食物。

第二天一早,巴尼站在船腰,也就是甲板中部较低的一段,跟乔纳森吐苦水。总算靠岸了;从两人站立的角度,几乎能窥到这座小镇的全貌。木头搭的突堤码头连接着一片小沙滩,过去是一处广场。镇里的房屋都是木头结构,只有一间例外:那是一间小巧的宅邸,用淡金色的珊瑚灰岩盖成。

巴尼低声说:“这宗非法买卖让我心里不踏实。咱们说不定要给关进西班牙大牢,谁知道得挨到猴年马月?”

“还一无所获。”贸易利润船员一分也拿不到,只有俘虏船只才有捕获赏金可分,这次出海一路太平,故此乔纳森大感扫兴。

正说着,就见府宅的正门里走出一个神父打扮的年轻男子,看样子是有身份的。他穿过广场,走过沙滩,又踏上突堤码头。他走到梯板前,犹豫片刻,接着迈开步子,登上甲板。

他说的是西班牙语:“我有话要跟你们老大说。”

巴尼用西班牙答道:“培根船长在舱里,阁下是?”

对方听到盘问一脸不悦。“伊格纳西奥神父。我来替阿方索先生传个口信。”

巴尼琢磨阿方索该是当地管事的,伊格纳西奥是他的秘书。“告诉我好了,我一定转告船长。”

“阿方索先生叫你们船长即刻去见他。”

巴尼不想惹当地官员,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轻慢,只和颜悦色地回答:“相信我们船长一定不会推辞。请稍等片刻,我去通知。”

巴尼进到船长舱中,看见培根已经换好衣服,正就着煎大蕉吃新鲜面包。听巴尼说完,他开口说:“你跟我过去,你的西班牙语比我强。”

几分钟后,他们下了船,踏上码头。旭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巴尼寻思今天又是大热天。两人跟着伊格纳西奥走上沙滩,几个早起的镇民投来好奇的目光,看样子这里陌生面孔很稀罕,所以他们才瞧得这么入迷。

他们穿过尘土飞扬的广场,这时巴尼瞧见一个黄裙女子。这是个金色皮肤的非洲人,但衣着讲究,不是奴隶。她站在门口,正在推一只小木桶,旁边停了一辆马车。她听见有人走来,抬起头,和巴尼四目相对,显得英气十足。巴尼看见她生着一对蓝色眸子,不禁吃了一惊。

巴尼强迫自己别开目光,望着眼前的府宅。门口站着两个配了武器的守卫,都被日头晃得眯起眼睛,他们一语不发,注视巴尼跟着伊格纳西奥进了大门。巴尼感觉自己是个犯人——这倒不假;进去容易,不知道出来会如何。

室内棚顶高悬,地面铺着石头,十分凉爽,墙上贴着亮蓝和金黄两色的壁砖,巴尼认出是塞维利亚产的陶器。伊格纳西奥引两人登上宽阔的楼梯,叫他们坐在木头长凳上等着。巴尼看出这是下马威。当地市长可不是每天一早都宾客盈门,他叫两人候着,是叫他们明白自己有这个权力。巴尼寻思这是个好兆头。要是打算把一个人关进监狱,那也犯不着怠慢他。

等了一刻钟,伊格纳西奥回来说:“阿方索先生可以见你们了。”他带两人进了一间屋子,里面十分宽敞,墙上开着高窗,这会儿都关着。

阿方索生得肥头大耳,约莫五十岁,一头银发,衬着一对蓝眼睛,屁股下那把椅子看来是请人专门做的,不然普通椅子可盛不下他。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副粗壮的拐杖,看来是腿脚不便。

他们进门的时候,阿方索正埋头一叠文件,巴尼觉得也是做样子。伊格纳西奥、培根和自己站在阿方索面前候着,等他先开口。巴尼察觉培根忍着怒气,显然是受不了这份轻辱。巴尼暗暗希望他沉住气。

阿方索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你们被捕了。你们从事的是违法交易。”

巴尼的担心成了真。

他替培根转述一遍,培根说:“让他逮捕我试试,飞鹰号非把他的镇子夷为平地。”

这是夸大其词了。飞鹰号上装配的是小火炮,对付不了坚固的石头建筑,其实就连击沉船只也难,除非是撞大运。四磅炮弹顶多能摧毁敌舰的桅杆帆索,杀掉几个船员,或者挫挫对方的士气,好让船长方寸大乱。话虽如此,把区区一个小广场炸得乱七八糟,倒也不成问题。

巴尼绞尽脑汁,想把话说得委婉一点。他思索片刻,用西班牙语对阿方索说:“培根船长请阁下派人给船员送信,说船长本人被依法拘押,命令他们不得朝阁下的镇子开炮,不管他们如何不满。”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看来阿方索略通英语。

“但意思没错。”

培根不耐烦:“叫他开个价吧。”

巴尼转述得还是很圆滑。“培根船长想问,在这里办交易许可要交多少费用。”

阿方索没答话。他会不会发起火来,一口拒绝,以非法交易和行贿的罪名把他们关起来?

大腹便便的阿方索开口了。“每个奴隶五埃斯库多,付给我。”

巴尼暗暗谢天谢地。

数目虽高,但不算漫天要价。西班牙埃斯库多金币值八分之一盎司黄金。

培根答道:“顶多一个埃斯库多。”

“三个。”

“成交。”

“还有一件事。”

“该死,”培根嘟囔,“答应得太快了,这下子还要交额外费用。”

巴尼用西班牙语说:“培根船长不会多付一个子儿。”

阿方索说:“你们得威胁将本镇夷为平地。”

这下出乎意料。巴尼不解:“什么?”

“到时候圣多明各当局指控我纵容非法贸易,我的理由是为了保护本镇免受野蛮的英兰格海盗侵略,不得不出此下策。”

巴尼转述一番,培根答道:“合情合理。”

“要立字为据。”

培根点头答应。

巴尼却皱起眉头。白纸黑字的供状,就算所言非虚,总叫他不踏实。可他想不到别的法子。

这时门开了,那个黄裙女子走了进来。伊格纳西奥神色毫无异样,阿方索则露出慈爱的笑容。女子走到他身前,举止自然,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她俯身吻了吻阿方索的前额。

阿方索介绍说:“我侄女贝拉。”

巴尼琢磨“侄女”的意思就是“私生女”了。看来阿方索跟一个样貌动人的女奴育有一女。巴尼猛地想起埃布里马说过,奴隶都要侍候主人睡觉的。

贝拉把手里的瓶子立在放拐杖的那张桌子上。“我猜您或者想来点朗姆酒。”她说的是西班牙语,措辞显出教养良好,但略有一点口音,巴尼听不出是哪儿的。贝拉直视巴尼,他这才看出她和阿方索一样,生着湛蓝色的眼珠。她说道:“祝身体健康。”说完就出去了。

“她母亲生前是个烈性子,愿她安息。”阿方索语气惆怅。他追忆往事,沉默半晌,然后开口说:“你们该买点贝拉酿的朗姆酒。天下第一。咱们品品吧。”

巴尼总算松了口气。现在气氛彻底变了,双方不再是对头,而成了伙伴。

秘书从橱柜里拿了三只杯子,拔下瓶塞,给三人各斟了大半杯。的确是好酒,辣而不涩,余味十足。

培根说:“阿方索先生,和您做生意真是三生有幸。”

阿方索微微一笑:“听说您已经卖了八十个奴隶。”

巴尼连忙解释:“这个嘛,不知者不怪——”

阿方索打断他说:“也就是说,您已经欠下二百四十埃斯库多。不妨在这儿当面结清。”

培根皱着眉头说:“这有点困难——”

巴尼还来不及转述,阿方索就说:“您卖奴隶可赚了四千埃斯库多。”

巴尼吃了一惊,他并不晓得培根赚了这么多。船长从来闭口不提进账。

阿方索又说:“现在交二百四十,您还拿得出。”

他说中了。只见培根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费力地点好数目。大多是较大的达布隆金币,一枚含四分之一盎司黄金,等于两个埃斯库多。培根面孔扭曲,大不自在,好像肚子疼似的。给这么一大笔贿赂,他着实心疼。

伊格纳西奥核点过,冲阿方索一点头。

培根站起身,准备走了。

阿方索却说:“您继续卖奴隶前,请先把恐吓信写好。”

培根一耸肩。

巴尼皱起眉头。西班牙是礼仪之邦,不喜欢举止粗野之人。巴尼生怕培根拂了阿方索的情面,让谈判功亏一篑。毕竟,他们身在西班牙辖区。他于是客气地说:“多谢您盛情款待,阁下好意,令我们荣幸之至。”

阿方索大手一挥,表示送客,伊格纳西奥引他们出去了。

巴尼自在了一些,但拿不准是不是能高枕无忧了。可另一方面,他又对贝拉念念不忘。不知道她嫁人没有,有没有相好。他估计贝拉约莫二十岁,也许小一点,不过黑皮肤的人容易显年轻。他心急火燎地想打听她的事。

两人走到广场,巴尼对培根说:“船上得买点朗姆酒——快喝完了。不如就去那个姑娘——他侄女——贝拉家买吧?”

船长可没那么好骗。“去吧,你个风流鬼。”

培根先行返回飞鹰号,巴尼则去了先前见到贝拉现身的门廊。除了材料是木头,这房子和卡洛斯·克鲁兹在塞维利亚的家风格相同,都是中央拱券通到院子,典型的工匠之家。

巴尼嗅到一股土腥味儿,知道是糖浆。这是甘蔗二次煮沸产生的黑色糖液,有苦味儿,是朗姆酒的主要原料。院子一侧排了一只只大木桶,估计气味就是那儿飘出来的,院子另一侧摆着一些小木桶和空瓶子,想来是装朗姆酒的。院子尽头长着一片小小的莱姆果园。

院子中央摆着两只大槽,其中一个是齐腰高的方形木槽,木板间的缝隙填实了,槽里盛满了黏稠的液体,一个非洲人正用大木桨翻搅。液体散发出做面包那种酵母味儿,巴尼猜想这是发酵用的。木槽旁边支着一口铁锅,下面生火,烧锅上的锥形盖子伸出长长的壶嘴,黑色液体顺着壶嘴滴到桶里。看样子发酵液在锅上蒸烧,就酿出了朗姆酒。

贝拉正站在酒桶旁,弯腰嗅气味。巴尼定睛望着她,钦佩她这份专心致志。她苗条而结实,四肢有力,显然是经常搬运木桶。巴尼看她前额凸出,不知怎的想起埃布里马,心血来潮,用曼丁语问:“I be nyaadi?”意思是你好吗。

贝拉吓了一跳,转过身。见到是巴尼,她平静下来,说了一连串曼丁语。

巴尼用西班牙语说:“抱歉,我其实不会说,只是在塞维利亚的时候跟一个朋友学了几个词。”

“母亲说的是曼丁语,”贝拉也用西班牙语说,“她已经不在了,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对不住。”

她打量巴尼,若有所思。“大多欧洲人连几个非洲语词都懒得学。”

“父亲从前教导我多学说别的语言。他常说这比往钱庄里存钱还有用。”

“你是西班牙人?看你那把红胡子倒不像呢。”

“英格兰人。”

“英格兰人我倒是第一次遇到。”她提起脚边的木桶,又嗅了嗅,接着把里面的酒都泼在地上。

巴尼奇道:“这酒有什么不对劲?”

“最先蒸出来的必须倒掉,是有毒的。其实也可以收起来留着擦靴子,不过总有个笨蛋要偷喝,结果送了命。所以我干脆都扔掉。”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壶嘴儿上抹了一抹,凑在鼻子底下闻。“好了,”她推过来一只空桶,兜在壶嘴底下,这才面对巴尼,“你是想买酒?”

“是,有劳了。”

“跟我来吧。我来告诉你最妙的喝法。”

贝拉领着巴尼走到院子尽头,伸手采摘淡绿色的莱姆果子,让巴尼接着。巴尼像着了魔,目光离不开她:她举手投足都是那么自然优雅。贝拉见他捧了十一二只果子,这才不摘了,说道:“你生了一双大手。”她又仔细瞧了瞧。“不过有伤疤。怎么回事?”

“烧伤,”巴尼答道,“我原来在西班牙军队里当炮手。这活儿就像当厨子,轻微烧烫是家常便饭。”

“可惜了,弄得手怪难看。”

巴尼笑了。贝拉说话毫不客气,但他喜欢这份爽快。

他跟着贝拉进了屋子。客厅地面是压实的泥土,看得出家具也是自家做的,不过屋里插着九重葛,摆着色彩鲜艳的靠垫,一派明亮温馨。看来没有男主人:角落里没有靴子,钩子上没有挂剑,也没有插翎毛的礼帽。贝拉指了指简陋的木头椅子,巴尼坐下了。

贝拉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高脚玻璃杯,巴尼心下诧异:玻璃可是稀罕东西,接着转念一想,她做的是朗姆酒生意,用玻璃器皿盛酒口感最佳。

她从巴尼手里拿起莱姆,用刀切成两半,把果汁挤在一只陶罐里。她知道巴尼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但不以为意。

她往两只酒杯里各倒了一英寸深的酒,加了一勺糖,搅拌均匀,最后兑上莱姆汁。

巴尼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如此美酒。“啊,老天,”他叹道,“果然是最妙的法子。”

“那今天下午我就派人把酒送到飞鹰号?最上乘的呢,一桶一个埃斯库多,三十四加仑。”

巴尼暗想,价格倒便宜,和王桥的啤酒价格差不多。大概岛上盛产甘蔗,糖浆成本低廉。“来两桶好了。”

“成交。”

他又啜了一口滋味丰富的朗姆酒。“你怎么会做起这个生意?”

“母亲临死前,阿方索先生许诺说什么要求都答应。母亲就请他给我自由,让我学个本事,自力更生。”

“他就想到让你做这一行。”

贝拉大张着嘴,哈哈大笑。“才不,他让我学女红。酿酒是我自己的主意。那你呢?怎么会到伊斯帕尼奥拉岛来?”

“是个意外。”

“真的假的?”

“嗯,是一连串的意外。”

“说来听听?”

巴尼回想前后经过:塞维利亚的桑乔、何塞与玛利亚号、误杀铁手戈麦斯、莱厄河上的木筏、安特卫普的沃尔曼一家、培根船长的诱骗。“说来话长啦。”

“我想听。”

“我也很想讲给你听,不过这会儿得回船上去了。”

“船长都不让你休息吗?”

“一般晚上休息。”

“要是我请你吃晚饭,你愿不愿意讲给我听?”

巴尼心跳加快。“那好。”

“今天晚上?”

“好。”他站起身。

贝拉在他嘴唇上印下轻柔的一吻,叫他吃了一惊。“日落时分过来吧。”

巴尼问贝拉:“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这是三周之后了。

“说不好,我不知道。”

两个人依偎在贝拉的床上。窗外旭日初升,早晨已经很暖和,两个人掀开被子。他们裸身入睡,这里不需要穿睡衣。

巴尼凝视着贝拉金棕色的胴体慵懒地躺在亚麻床单上,沐浴在晨光之下。他从没见过这般美好。他总是看不够她,而贝拉从来也不介意。

他说:“那天我去见阿方索先生,一抬眼就看见广场对面,你推着酒桶从这屋子出来,你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虽然对你一无所知。”

“我说不定是个巫婆呢。”

“你呢,你瞧见我,心里又想些什么?”

“嗯,哎呀,我不好说太多,不然你要得意了。”

“说来听听。”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怦怦直跳,好像不会喘气了。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白人男子,只是头发颜色奇怪、戴了一只耳坠而已,没什么好激动的。然后我见到你别开目光,好像压根就没看见我,于是我想,的确没什么好激动的。”

巴尼和贝拉深深相爱,两人都清楚这份感情,但对于未来如何,巴尼一点主意也没有。

船上的奴隶差不多都卖掉了,剩下的都是些病人、孕妇、思念父母而日渐消瘦的小孩。飞鹰号的船舱里堆满了黄金、白糖和兽皮,不久就要起航返回欧洲。培根说回库姆港,这一次看来没有撒谎。

贝拉会跟他回家吗?那她就得抛下一切,包括这份好生意。他不敢开口问她。另外,培根会不会让一个女子上船,也是未知之数。

另一个选择,就是巴尼和从前的生活一刀两断,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安家立业。可他能做什么?和贝拉一起经营朗姆酒生意。要么去打理甘蔗种植园,可他没本钱。到这里还不满一个月,说安家也为时尚早。可他盼望和贝拉共度余生。

以后的打算,不能不敞开来说。这个问题总在他脑子里盘旋,说不定贝拉也一样。他们必须迈出这一步。

他刚要开口,这时乔纳森·格陵兰走了进来,嚷嚷着:“巴尼!赶快跟我回去!”他猛地瞧见贝拉,脱口而出:“啊,老天爷,真是个尤物。”

怪不得乔纳森张口结舌,就算平常,贝拉的倩影也足以叫一个心智正常的男子心猿意马。巴尼忍住笑,喝道:“滚出去!这是人家小姐闺房!”

乔纳森转过身,但没出去。“小姐,恕我多有冒犯,情况紧急。”

“没有关系,”贝拉扯过被单,“出了什么事?”

“一艘盖伦船驶近,船速很快。”

巴尼一跃跳下床,套上短裤,一边蹬靴子一边对贝拉说:“我去去就来。”

贝拉叮嘱:“要小心!”

巴尼和乔纳森一路跑出屋子,穿过广场。飞鹰号已经起了锚,船员大多在甲板上忙碌,拉索升帆。原本系在码头上的缆绳已经解开,两个人来迟一步,隔着一码的距离,跳上甲板。

安全上了船后,巴尼眺望水面。只见东面一英里外,一艘西班牙盖伦船借着顺风急速而来,船身四周炮眼森森。这三周一来,巴尼等一众船员已经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眼下,执法军队这就找来了。

船员用长篙将飞鹰号撑离码头,进入深水。培根船长向西掉转船头,借助风力鼓起风帆。

驶来的帆船吃水很浅,看出舱里货物不多,或是空着。这是一艘四桅大船,张了数面帆,速度很快;巴尼一眼数不出有几面帆。船幅宽阔,艉楼高耸,因此不容易掉转方向,不过要是比速度,飞鹰号绝不是对手。

隐隐一声轰响,巴尼一听就知道是火炮。近处随即嘭的一声,木头喀嚓折断,船员纷纷惊呼。巴尼眼见着一枚巨大的弹丸从面前飞过,只隔了一码远,砸中艏楼的木板,消失不见了。

飞鹰号上用的是四磅弹,这枚要大得多,据此推断,西班牙帆船上的火炮要沉得多。即便如此,能击中一英里外的目标,该是炮手运气好。

片刻之后,飞鹰号一个急转弯,巴尼险些摔倒。他惧意陡生:船严重受损,无法操控,大概要沉了。想到要惨死海上,他吓得魂飞魄散——还好只是片刻的念头。他看见是培根船长在打舵,将船头掉转向北,舷侧顶风。他忘了恐惧,大惑不解。显然培根也知道比速度不是西班牙帆船的对手——他有什么对策?

“别杵在那儿了,你个白痴,”乔纳森咆哮,“快下炮甲板,你该待的地方!”

巴尼知道,生平第一场海战要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场。他真希望死前还能再见一次故乡王桥。

巴尼经历过战火,虽然心中害怕,但晓得不为恐惧支配,尽好本分。

他先冲进艏楼里的厨房,只见厨子被木屑所伤,流血不止,幸好厨房没砸烂,巴尼借着灶火点了细蜡烛。这时耳边又传来一声轰响,他心里一紧,再一次吓得魂飞魄散,等着撞击声。不过这一次炮弹打偏了。

船舱里剩下的那几个奴隶也猜出究竟,一片哭号,怕自己锁在船上一起沉了。

紧接着是第三声炮响,还是没打中,巴尼于是知道自己料想得不错,第一击全靠运气好。想必对方炮手也心知肚明,决定节省弹药,等待时机,是以迟迟听不到第四声开炮。

巴尼护着烛火奔回船腰。培根船长高喊口令,大部分船员都聚在甲板,有的忙着调整帆索。巴尼一溜烟跑到舱梯前;这是一段有檐的舱口,通往下层甲板。他举着蜡烛,匆匆爬下梯子。

炮手已经打开炮窗,解开平时用来固定火炮的绳索;开炮后,在后坐力之下,轮子会带着沉重的炮架向后移动。解开绳子之后,凡是有心的船员,走过炮甲板时都格外小心:要是开火时站在炮管后,很可能受伤致残,甚至毙命。

每尊炮旁边都摆着一只箱子,备着开炮所需材料:装火药的有盖皮桶;一堆填絮;三股棉绳编成的火绳,浸过硝石和碱液;用来推炮进膛和清理炮膛的工具;再就是一桶清水。装弹丸的大箱子和火药桶则放在甲板中央。

一门炮配有两个炮手,一个负责用长柄勺舀火药;火药须得和弹丸重量一致,不过有经验的炮手懂得随时调整。另一个负责装弹丸,并塞入填絮充填。

不出几分钟,右舷大炮全部准备就绪,巴尼举着蜡烛,依次点燃火绳。大多炮手都把火绳缠在所谓的火绳杆上,就是一根一头分叉的棍子,拿着它对准火门,身子离得远远的。

巴尼从炮窗向外张望。飞鹰号侧面迎着猎猎东风,船速八九节,而西班牙帆船在半英里外紧追不舍,逼近右舷。

巴尼耐心等待。以现在的距离,可能击中盖伦船,造成轻微损伤,总之不能物尽其用。

敌船船头正对飞鹰号,威猛的舷侧火炮利用不上。接连两声炮响,威力不比之前,想必点的是前甲板的火炮,不过两枚弹丸都没击中,先后掉进海中。

但他们速度快,眼看着就要逼近飞鹰号,然后掉转九十度,发射舷炮,那样一来,飞鹰号只怕凶多吉少。培根船长究竟有什么打算?八成那个老糊涂根本没个主意。巴尼极力压抑心中的恐惧。

一个叫塞拉斯的船员沉不住气了:“老大,要不要开火?”

巴尼强自镇定。“再等等,”他装出胜券在握的口气,“离得还太远。”

甲板上传来培根的呼喊:“先别开火,炮手们!”他不可能听见塞拉斯问话,只是凭直觉知道炮甲板上情绪焦躁。

盖伦船驶近,击中的胜算大了。还有六百码的距离,对方开火了。

一声巨响后,腾起一缕黑烟。弹丸速度不快,巴尼看见它高高划出一道弧线,忍不住想弯腰闪避。他远远地就看出,这下要击中了。

对方炮手瞄得过高,弹丸击穿了帆索。巴尼听见船帆和缆索断裂的声音,不过看样子船体并未受损。

巴尼正想回击,这时听见培根一迭声地喊口令。飞鹰号又是一阵摇晃,朝背风向掉头。片刻之间,船体完全背风,但培根还在打舵,最终船掉转了一百八十度,船头冲南,船尾直指小岛。

炮手们不待指示,立刻冲到左舷,装好六门火炮。

培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巴尼向外张望,看见西班牙盖伦船也改变了航向,正慢慢掉头,想挡住飞鹰号的去路。他恍然大悟,明白了培根的计划。

他给巴尼提供了绝佳目标。

不出一两分钟,飞鹰号左舷正对敌舰船首,相隔仅三百码。现在连续开火,瞄准对方脆弱的船首,使弹丸贯穿甲板,直至船尾,给帆索和船员造成至大的破坏。倘若他拿捏得当。

这个距离不需要用楔子调整炮筒角度,水平开炮再好不过。难处是目标窄小。

塞拉斯问:“开火吗,老大?”

“不,时刻准备,少安毋躁。”

巴尼蹲在主炮旁,向外观察帆船角度。他一颗心要悬在嗓子眼儿。陆地上可简单多了,不管是大炮还是靶子都不会上下颠簸。

敌船好像减速了。巴尼稳住心神,怕下手早了。他定睛望着四根桅杆,告诉自己等到四根桅形成直线、后面三根桅被一桅挡住时再开火。或者等到四根桅杆即将形成直线,毕竟弹丸飞过去还得一会儿。

塞拉斯说:“一切就绪,只等老大下令!”

“就位!”桅杆眼看要排成一条直线了。“一炮开火!”他一点塞拉斯的肩膀。

塞拉斯把点燃的火绳凑到炮筒火门。

炮甲板地方狭窄,响声震耳欲聋。火炮在后坐力之下向后滚动。

巴尼向外张望,看见弹丸击中了对方艏楼。头上传来船员的欢呼。

巴尼凑到第二口炮旁,一点炮手的肩膀。“开火!”

这枚弹丸飞得更高,砸中了桅杆。

甲板上欢声震天。巴尼顺着船尾方向,命令几门炮依次开火,他算准了时间,开火隔仅一秒。

巴尼折回一炮前。他以为塞拉斯正忙着重装炮弹,结果发现他正跟搭档握手庆祝,不禁大吃一惊。

“装填!”巴尼怒吼,“那群猪猡还没断气!”

塞拉斯匆匆拿起螺杆。这是一种长柄工具,一头安着螺旋状的尖刃,用来掏出炮筒里剩余的填絮。掏出来的火药还烧着,不时喷出火星。塞拉斯光脚踩灭,他脚上全是老茧,看样子并不觉得疼。他的搭档拿起卷着厚布条的长棍,在水桶里沾湿了,捅进炮管,弄熄残余的火星和燃烧的药粉,免得重装时提前引燃火药。清理完毕,他抽出棍子,炮筒余热未散,水汽很快蒸发殆尽。炮筒清理完毕,两个炮手动手装填弹药。

巴尼向外望去,只见盖伦船的船首被打出两个大窟窿,主桅歪向一侧。这会儿只隔了两百码,巴尼听得真切:甲板上,受伤的哀哀呼痛,幸存的惊叫连连。但帆船尚未被摧毁,船长也没有惊慌失措。

盖伦船速度不减。

炮手重装弹药耗了不少时候,巴尼心急如焚。他上过战场,明白一轮炮火不足以制胜,敌人依然可能反击。须得连续开火,乱其战术,损其兵将,挫其士气,令士兵丢盔弃甲,或者缴械投降。关键是一鼓作气。然而,飞鹰号上都是些普通水手,并非炮兵,没人教过他们,克敌制胜的要诀是装弹时训练有素。

盖伦船直奔飞鹰号而来,不再发射舷炮。巴尼明白其中缘故:西班牙佬的目的不是把飞鹰号击沉,而是要俘虏他们,没收船上的赃物。对手用的是船首小炮,有几丸击中了帆索,好在飞鹰号船形狭长,对方要么瞄得太近,要么射得太远。巴尼瞧出敌方的打算:拦腰撞击飞鹰号,登船硬战。

火炮装填就绪,此时离盖伦船不足一百码。敌船比飞鹰号高大,巴尼的目标不是船体,而是甲板,得将炮管微微垫高。他拿楔子一一调整角度。

时间似乎放缓了。盖伦船速度极快,估计有九十节,船首冲开滚滚白沫,感觉上却仿佛寸步难移。甲板上人头涌动,那些水手士兵显然迫不及待要跳上飞鹰号,把他们杀个精光。

塞拉斯等众炮手一会儿张望盖伦船,一会儿望向巴尼,只想快快点火,急得抓耳挠腮。巴尼大喊:“听我口令!”万一开火早了片刻,就是给敌人可乘之机,令对方趁我方重装的时间逼近。

只隔一百码了。巴尼命令开火。

这一次,培根船长又给他找好了最佳角度。敌船直奔飞鹰号火炮而来,距离如此之近,巴尼十拿九稳。他命令六门火炮接连开火,随后大喊:“装弹!装弹!”

他向外查看,看出比料想的还好。看样子主桅被击中了,巴尼眼见着桅杆顺着风势缓缓向前倒下,几面风帆扯落,船速慢了。受损的一桅被主桅砸中帆索,也摇摇欲坠。此时此刻,盖伦船离飞鹰号仅隔了五十码,但船员无力抢上来。巴尼瞧出情况不妙:虽然盖伦船受损严重,但以这个速度,转眼间就要撞上飞鹰号,登船在所难免。

幸好培根指挥若定。他将飞鹰号掉转到顺风向,东风鼓起船帆,船开始加速。转瞬间,飞鹰号朝西疾驰而去。

盖伦船受损严重,是追不上了。

仗就这样打完了?

巴尼爬上甲板,船员们齐声欢呼。他们打了胜仗,又快又大的西班牙盖伦船成了手下败将。巴尼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不过只有他明白,这次得胜,全靠培根老到娴熟,还有飞鹰号迅捷灵活。

巴尼向后望去。只见盖伦船正歪歪斜斜地驶回港口。

伊斯帕尼奥拉岛渐渐远了。

贝拉也是。

巴尼来到舵前问培根:“船长,咱们要去哪儿?”

“回家,”培根答道,“目标库姆港。”见巴尼不言语,他接着问:“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回去吗?”

巴尼眺望伊斯帕尼奥拉。太阳冉冉升起,小岛隐匿在加勒比海上的蒙蒙雾气之中。“是啊,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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