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 九

六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礼拜五,西尔维·帕洛和皮埃尔·奥芒德漫步在城岛南面,一边是巍峨耸立的圣母院,一边是波光粼粼的河面。西尔维问:“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西尔维满意地瞧见皮埃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可不寻常。他很少失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快到西尔维怀疑自己眼花了。“我当然想娶你啦,宝贝儿,”他一脸委屈,“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西尔维马上后悔了。她对皮埃尔死心塌地,不忍看到任何事惹得他不悦。而此刻他的样子是那么醉人,一头浓密的金发在河面吹来的微风中轻轻飘动。可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追问:“订婚一年多了,也太久了。”

西尔维的生活中样样如意。父亲的书店生意兴隆,还打算在河对岸的大学区再开一间铺子。贩售法语《圣经》等违禁书籍的秘密生意也越来越好,西尔维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城墙街的秘密仓库取一两本书,卖给新教徒家庭。新教区会在巴黎等地不断滋长,像春天的蓝铃花。帕洛一家不仅播散了真福音,而且获利颇丰。

只有皮埃尔的犹豫叫她困惑、叫她不安。

只听他答道:“我得先完成学业,穆瓦诺神父说我要是成了家,就不能再留在大学。我跟你解释过的,你也答应等我。”

“说好了就一年。再过几天入夏,你的课业就结束了。成亲的事我家里都同意了,经济也不愁,成亲后可以先住在书店楼上,等有了孩子再计较。可你一直提也不提。”

“我给母亲写信了。”

“你没跟我说啊。”

“我还在等她回信。”

“问的是什么事?”

“她身体如何,能不能来巴黎参加婚礼。”

“要是不能呢?”

“先不要担心吧,到时候再说。”

西尔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决定不再追问。她换了一个话题:“在哪儿办好呢?”皮埃尔抬眼望着圣母院的塔楼,西尔维笑着说:“那儿可不行,贵族才能去的。”

“就在堂区教堂吧。”

“之后在咱们的教堂办真正的婚礼。”她指的是林子里那座废弃的狩猎小屋。法国一些城镇里新教徒已经可以公开礼拜,但巴黎还不行。

“估计还得请侯爵夫人。”皮埃尔一脸厌恶。

“因为地方是侯爵的……”很不幸,皮埃尔一开始就开罪了侯爵夫人路易丝,之后一直没能同她修好。他越是献殷勤,她反倒越冷淡。西尔维本以为皮埃尔会一笑置之,但他好似一直耿耿于怀。他为此怀恨在心,西尔维发觉,虽然未婚夫表面沉着自信,内心却对轻辱至为敏感。

看出他这个弱点,西尔维更加怜惜他,可不知为什么,也隐隐感到不安。

“看来是没办法喽。”皮埃尔语气淡然,表情却十分阴郁。

“你要不要裁一件新衣裳?”西尔维知道他最看中衣着打扮。

他微微一笑:“我应该像个新教徒,穿肃穆的灰色,是不是?”

“是啊。”皮埃尔诚心诚意,每周礼拜都不错过。他很快认识了每一个教友,对巴黎其他地方的信徒也十分热情,甚至曾去其他区会礼拜。五月巴黎召开全国宗教会议,这是法国新教徒第一次鼓起勇气组织开会——他迫切地想参加,然而会议极为秘密,只有德高望重的教友才在受邀之列。他没能实现心愿,不过已为教会所接纳,这叫西尔维由衷地喜悦。

“八成有个裁缝专门替新教徒置办深色衣服吧。”

“是啊,圣马丁街的迪伯夫。父亲就在他家做衣服,不过都是母亲逼着他去的。他其实每年都做得起新衣裳,但他说这些东西‘华而不实’,不愿意破费。我看他这次得出钱替我置办礼服,要不高兴了。”

“他要是不肯,交给我好了。”

西尔维挽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停下脚步,吻了吻他。“你真好。”

“你会是全巴黎最美的姑娘。全法国。”

她咯咯笑了。这不是实话,不过白领子的黑裙的确配她:她一头乌发,皮肤白皙,穿新教徒认可的颜色恰到好处。

这时她又想起一开始的话题,脸色一沉。“等你接到母亲的回信……”

“怎么?”

“咱们得把日子定下来。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想再拖了。”

“那好。”

他答应了:西尔维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该不该欢欣雀跃。“你是认真的?”

“当然了,咱们把日子定下来,我发誓!”

西尔维幸福地笑了。“我爱你。”她又停下来吻他。

真不知道还能拖延多久。皮埃尔烦躁不安。他把西尔维送到书店门口,穿过圣母桥往北,向右岸走去。过了河就没有风了,他很快出了一身汗。

拖了这么久,的确说不过去。西尔维的父亲异常暴躁,她母亲虽然一向青睐皮尔埃,对他也爱搭不理的。至于西尔维,对他是死心塌地,但也不甚满意。夫妻俩怀疑皮埃尔对女儿是虚情假意——诚然,他们猜对了。

另一方面,拜西尔维所赐,他硕果累累,那本黑皮簿子里记下了数百个巴黎新教徒的姓名,还有他们举行异教礼拜的地点。

就连今天,她还给了他一份惊喜:新教徒裁缝!他当时只是试探着开玩笑,结果傻乎乎的西尔维证明他猜得不错。这很可能是无价之宝。

夏尔枢机的本子越摞越高,但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新教徒也没逮捕。皮埃尔打算过一阵子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收网。

他一会儿就要去见夏尔枢机,不过时候还早。

他拐上圣马丁街,找到了勒内·迪伯夫的铺子。表面看来,这儿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巴黎房舍,不过窗户开得更大,门上还挂着招牌。他迈进门。

屋子里井然有序、一尘不染。虽然塞得满满当当,却摆得整整齐齐。只见架子上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卷卷丝料和毛料,纽扣按颜色分别盛在一只只碗里,每只抽屉上都用小小的标签列着里面存放的东西。

一个秃顶男人弯腰立在桌子前,正用一把硕大的纱剪小心地裁剪布料,剪刀看上去十分锋利。靠里的地方有个模样标致的女子坐在枝形铁吊灯下,借着十二支蜡烛的光亮飞针走线。皮埃尔思忖,不知她身上是不是贴着“妻子”的标签。

区区一对新教徒夫妇充不得数,皮埃尔打算守株待兔,看有什么人进来。

那男人放下剪刀,过来招呼皮埃尔。他自称迪伯夫。他审视皮埃尔开衩的紧身上衣,看样子是在掂量同行的手艺。皮埃尔担心自己的装扮太招摇,不像个新教徒。

皮埃尔报上姓名,然后说:“我想做一件新外衣,不要太俗丽,也许要深灰色的。”

“好的,先生,”裁缝语气里有一丝提防,“请问是有人介绍您来的?”

“印书商吉勒·帕洛。”

迪伯夫放下戒心。“我和他相熟。”

“他是我未来的岳父。”

“恭喜。”

皮埃尔蒙混过关。这是第一步。

别看迪伯夫身材矮小,但轻轻松松地就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卷沉甸甸的布料,显然是熟能生巧。皮埃尔挑中了一块深灰色料子,灰得发黑。

叫他失望的是,其间一直没有顾客上门。他琢磨这个新教徒裁缝能派上什么用场。显然没办法整天守在店里。倒可以派人盯着这里,譬如叫吉斯家的护卫队队长加斯东·勒潘派个小心谨慎的属下。可那又没法知道出入的顾客姓名,也就等于白费工夫。皮埃尔绞尽脑汁:肯定能派上用场啊。

裁缝拿起一条上好的长皮尺,替皮埃尔量尺寸,不住地用彩针扎在皮尺上,记下他的肩宽、臂长、胸围、腰围。他称赞说:“奥芒德先生,您身材真标准,穿上这件衣服一定风度翩翩。”皮埃尔没理会店家的奉承,一心琢磨怎么能把迪伯夫的顾客姓名弄到手。

量好之后,迪伯夫从抽屉里拿住一本簿子说:“奥芒德先生,请您留个地址吧?”

皮埃尔瞪着簿子。不错,迪伯夫得知道客人住在哪儿,免得有人定做衣服后反悔了,不来取走。他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得住每个客人、每份生意,要是没有白纸黑字的记录,少不得因为账目起争执。不错,这个整洁成癖的迪伯夫自然会有这么个簿子。

得想办法看一看。里面的姓名和地址该属于他自己那个本子,那个黑皮封面的本子,列着他打探出的所有新教徒。

迪伯夫追问:“先生,您的地址?”

“圣灵学院。”

迪伯夫瞧见墨水瓶空了,讪笑着说:“失陪一下,我再去拿一瓶墨水。”说完就穿过门道进了里屋。

皮埃尔瞧见机会来了。最好先把那个妻子支开。他走到女子面前。只见她约莫十八岁年纪,而裁缝在三十开外。“有劳——能否讨一小杯酒喝?天气干得很。”

“当然,先生。”她放下针线,出了屋子。

皮埃尔打开簿子。果然如他所料,里面记着客人的姓名地址,另外还有衣服式样、布料、费用和已付数目。有些名字是他已经知道的。他心里一阵狂喜。估计这里面涵盖了巴黎半数的异教徒,对夏尔枢机可谓无价之宝。他简直想把簿子塞进口袋。他知道不该轻举妄动,于是迅速地默记起来。

他正全神贯注,冷不防听见背后传来迪伯夫的声音:“你做什么?”

只见他面色苍白,一脸惊恐。也怪不得他怕:把簿子留在桌子上是个致命的错误。皮埃尔合上簿子,笑着说:“闲来无事,一时好奇,请见谅。”

迪伯夫严肃地说:“这簿子是私人东西!”看得出,他吓得不轻。

皮埃尔打趣说:“你这些客人我认得不少呢。看到我这些朋友按时付账,我倒高兴!”迪伯夫没有笑,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静默片刻,迪伯夫开了新墨水,用笔蘸了蘸,记下皮埃尔的姓名地址。

这时那女子端着酒杯回来了。她对皮埃尔说:“先生,您的酒。”

迪伯夫说:“有劳你,弗朗索瓦丝。”

皮埃尔瞧出她身段窈窕。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比她年长不少的迪伯夫。也许是为了找一个经济宽裕的丈夫,吃穿不愁。也许是两情相悦。

迪伯夫说:“劳烦您一周后再跑一趟,来试一试新衣服。价钱是二十五里弗赫。”

“好极了。”皮埃尔看今天再打探不出什么,喝完酒就走了。

他还是口渴,于是就近去了酒馆,要了一杯啤酒,还买了一张纸,又借了笔墨。他一边喝酒,一边工整地记录:“勒内·迪伯夫,裁缝,圣马丁街。弗朗索瓦丝·迪伯夫,其妻。”接着他又把还记得的所有姓名地址默写下来。等墨干了,他把纸塞在内侧口袋。稍后再誊到黑皮本子里。

他啜着啤酒想心事。不知道夏尔枢机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信息用上。他不耐烦起来。眼下枢机似乎满足于收集姓名地址,不过总有一天要把那些人一网打尽。那一天一定是腥风血雨。夏尔大获全胜,也有皮埃尔的功劳。想到数百个男男女女遭到逮捕、拷打甚至被活活烧死,他有些坐不住了。许多新教徒都是自以为是的伪君子,他很乐意看到他们遭殃——特别是路易丝侯爵夫人。可也有一些对他关怀备至,在那间狩猎小屋教堂热情欢迎他,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面对他别有用心的提问,胸无城府地坦白以对。想到自己欺骗了他们,他不禁羞愧难安。从前,他最恶劣的行径也不过是靠一个风流寡妇吃软饭,那不过是一年半之前,可他觉得过了很久似的。

他喝完啤酒,出了酒馆。这里离圣安托万街不远,今天有场马上比武。巴黎又在狂欢。法国和西班牙签了协议,亨利二世以和平为由大肆庆祝,假装没有输掉这场仗。

圣安托万街是巴黎最宽阔的一条路,所以才用作比武场。街道一侧矗立着宏伟却破败的图尔内勒宫,只见窗前挤满了观战的王公贵胄,华冠丽服仿佛一卷鲜亮的图画。街道另一侧,平头百姓争抢好位子,他们各个衣着粗陋,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棕色,仿佛冬日里的庄稼地。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带了凳子,还有的危险地扒着窗台、立在屋顶。比武是件盛事,加上比试的勇士非富即贵,可能受伤甚至战死,更叫人拭目以待。

皮埃尔进了宫,奥黛特托着一盘点心过来侍奉。这个丫头二十岁上下,身材丰满圆润,可惜相貌平平。她冲皮埃尔媚笑,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齿。这丫头是出了名的水性,可惜皮埃尔对女仆不感兴趣,不然托南克·莱·茹安维尔也多的是。皮埃尔倒是乐意见到她,因为这意味着能见到可爱的韦罗妮克。他于是问:“你家小姐呢?”

奥黛特一噘嘴:“小姐在楼上。”

大多数大臣都挤在楼上,因为窗户正对着比武场。只见韦罗妮克和一群贵族小姐围坐在桌子旁,喝着水果甜酒。她是吉斯兄弟的远亲,是最没地位的亲戚,但到底是贵族。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裙子,像是丝绸和亚麻混纺的料子,质地轻柔,裹着她完美无瑕的身段,好像在飘荡。皮埃尔幻想这般贵族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怀中,不由得头晕目眩。

这才是他的意中人,才不是什么新教徒印书商的闺女。

起初,韦罗妮克有点瞧不起他,但渐渐就热络起来。人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乡下神父的儿子,但也清楚他是重臣夏尔枢机的心腹,所以都对他另眼相看。

皮埃尔对她鞠躬行礼,问她喜不喜欢看比武。

她答道:“不大喜欢。”

他露出最迷人的微笑。“小姐不爱看男子骑着快马,把对方从马上摔下去?咄咄怪事。”

她咯咯笑了。“我更爱跳舞。”

“彼此彼此。好在今天晚上有一场舞会。”

“我等不及了。”

“那么到时候见。我有事情得去找小姐的夏尔叔叔。失陪。”

交谈虽然短暂,他却十分满足。他博得美人一笑,而且从她的言行举止看,几乎愿意和自己平起平坐。

夏尔坐在一间偏厅,屋里还有一个金发小男孩,是他侄子亨利,今年八岁,是疤面的长子。皮埃尔清楚这孩子很可能是未来的吉斯公爵,于是对他鞠了一躬,问他玩得开不开心。亨利答道:“他们不让我马上比枪,可我明明能行。我可会骑马了。”

夏尔说:“好了,亨利,你去吧——马上又有一轮比试,别错过了。”

亨利跑开了,夏尔示意皮埃尔坐下。

皮埃尔替夏尔做探子有一年半了,这期间两人的关系已不同往日。皮埃尔探查姓名地址有功,深得夏尔赏识,自从有了他,枢机掌握的巴黎秘密新教徒比之前丰富了许多。不过,夏尔仍免不了态度轻蔑、倨傲不逊,不过这并非针对皮埃尔一人。此外,他似乎较为看重皮埃尔的意见,有时候两人泛泛谈论政治,皮埃尔的话,他也听得进去。

“我有个发现,”皮埃尔开门见山,“不少新教徒在圣马丁街的一个裁缝那儿做衣服,裁缝有个小簿子,记着所有人的姓名地址。”

“一座金矿!主啊,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

“我直想拿起来就跑。”

“我还不想让你暴露身份。”

“是。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拿到那个簿子,”皮埃尔掏出衣服里的纸条,“不过我尽量记下不少姓名地址。”他把名单交给夏尔。

夏尔扫了一遍。“有用得很。”

“我不得不让裁缝做一件衣裳。”皮埃尔谎报价钱,“四十五里弗赫。”

夏尔从钱袋子里摸出一把金币,数给皮埃尔二十枚金埃居,一枚值两个半里弗赫。“该是件上好衣裳。”

皮埃尔问:“什么时候把那些邪教徒一网打尽?咱们已经掌握了巴黎几百个新教徒的姓名。”

“少安毋躁。”

“但少一个异教徒就少一个敌人。何不尽早铲除?”

“等动手的时候,要让人人都知道出自吉斯之手。”

皮埃尔一点就通。“这样一来就能把忠坚的天主教徒招致麾下。”

“而主张宽容的那些人——两面派、中庸分子,一律算作新教徒。”

皮埃尔寻思其中之妙。吉斯家的劲敌就是那些主张宽容之徒,这些人甚至危及家族根基。一定得逼这些人站一个立场。夏尔精明的政治头脑常常叫他叹服。“可是铲除异端的事,会不会由咱们牵头?”

“小弗朗索瓦迟早要继承王位。最好迟一点——我们需要他先摆脱卡泰丽娜王后的控制,对王妃,也就是我们的外甥女玛丽·斯图尔特言听计从。届时……”夏尔挥一挥皮埃尔那张纸,“就轮到这个上场了。”

皮埃尔大失所望。“我没有想到大人计划得如此长远。这下我可为难了。”

“怎么?”

“我和西尔维·帕洛订婚一年多了,能用的借口都用完了。”

“那就娶了那贱人。”

皮埃尔大惊失色。“我不想让一个新教徒太太拴住。”

夏尔一耸肩。“有什么不好?”

“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哦?是谁?”

机会来了,他要向夏尔开口索要报酬。“韦罗妮克·德吉斯。”

夏尔放声大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想娶我家亲戚?魔鬼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别做梦了。”

皮埃尔觉得额头到喉咙都涨红了。他看错了时机,结果自取其辱。他不服气:“我并不以为这是痴心妄想。她不过是远房亲戚。”

“她是玛丽·斯图亚特的表姐,玛丽可是日后的法兰西王后!你以为你是谁?”夏尔手一挥,“行了,滚吧。”

皮埃尔退下了。

艾莉森·麦凯如鱼得水。自从玛丽·斯图亚特做了弗朗索瓦的妻子,而不再是未过门的妻子,她的身份愈发显赫,艾莉森也跟着沾光。下人多了,衣柜满了,手头也更宽裕;对玛丽的鞠躬礼和屈膝礼行得更深更久。现如今,她是毋庸置疑的法国王室一员。玛丽乐在其中,艾莉森也一样。未来也将如此,因为玛丽是下一任法国王后。

这一天,两人坐在图尔内勒宫最奢华的大殿,对着最宽敞的那扇窗户,陪玛丽的婆婆卡泰丽娜王后观赏比武。卡泰丽娜穿了件金银相间的裙子,正是时兴的宽袍大袖,可以想见所费不赀。此时已近黄昏,但天气燠热,所以开了窗子,吹吹微风。

国王来了;他一身有着浓浓的热汗味儿。人人起身恭迎,只有王后安坐不动。亨利一脸春风得意。他与王后同龄,正值不惑之年,可谓年盛力强、风度翩翩。亨利嗜好马上比枪,这天连连得胜,连大将军吉斯公爵疤面都成了手下败将。“最后一场。”他对卡泰丽娜说。

“天快黑了,”王后一直改不掉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陛下也累了,不如就歇了吧?”

“我可是为王后而战!”

这句讨好用错了地方。卡泰丽娜别开目光,玛丽皱起眉头。亨利的长枪上系着黑白相间的丝带,那是迪安娜·德普瓦捷的绶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亨利大婚不满一年,就被那女人迷了心窍,过去这二十五年来,卡泰丽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迪安娜要比国王年长,再过几周就是花甲之年;亨利虽然还有别的情妇,但视她为一生挚爱。卡泰丽娜虽然习以为常,但亨利不经意间还是会触动她的心头刺。

亨利出去穿戴盔甲,房间里的小姐命妇一阵窃窃私语。卡泰丽娜示意艾莉森趋前。王后对她一向青眼有加,因为她一直悉心照顾病弱的弗朗索瓦。此刻卡泰丽娜微微探过身子,背对着其余的朝臣,示意讨论的是私事。她压低声音说:“已经十四个月了。”

艾莉森明白王后所指:这是弗朗索瓦和玛丽成婚的时间。艾莉森接口说:“而她不曾怀孕。”

“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该知道的。”

“她说没有。”

“可你半信半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我婚后也迟迟不见喜讯。”

“真的?”艾莉森吃了一惊。卡泰丽娜可给亨利生了十个子女。

王后点头说:“我心急如焚——陛下被夫人勾引了之后就更加如此。”大家都把迪安娜称作“夫人”。“我对他一片痴心,至今依旧。可她抢走了他的心。我以为有了孩子,就能让他回心转意。他终于回来陪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意思。”艾莉森不禁皱眉:真叫人心酸。“可我就是怀不上。”

“陛下想了什么办法?”

“我不过十五岁,家人又远在数百英里之外,我满心绝望无助,”她压低声音,“我决定偷看他们。”

听到王后向自己吐露这么难以启齿的秘密,艾莉森吃了一惊,也有些难堪。卡泰丽娜却不以为意。亨利那句没心没肺的“我可是为王后而战”,叫她心里不是滋味。

“我怀疑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就想瞧瞧夫人是不是有别的法子。他们常常午后欢爱。我叫女仆找到一个方便偷看的地方。”

艾莉森脑海里浮现出奇异的一幕:王后透过什么小孔,偷窥夫君同情妇缠绵。

“我目不忍视,因为陛下对她百般宠爱。此外我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两个人先是玩了一阵游戏,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最后陛下肏了她,和肏我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陛下乐在其中。”

卡泰丽娜语气干巴巴的,满是怨愤。虽然她情绪没有异样,但艾莉森听得只想落泪。她暗想,卡泰丽娜定然伤透了心。她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但怕破坏了王后追忆往事的心情。

“什么方子都叫我试遍了,有的叫你直想吐——粪便做的膏药涂在私处之类的。可惜一概不管用。幸而后来瞧了费尔内尔大夫 [1] ,才知道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艾莉森听入了迷。“为什么?”

“陛下的命根子又短又粗,虽则好看,只是不长。他进入不深,所以我一直是处女之身,精子进不去。大夫用一种特别的工具替我刺破,一个月后,我就怀上了弗朗索瓦。立竿见影。”

这时窗外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他们也听到了故事,正为这美满的结局喝彩。艾莉森猜测是国王绰枪上马了。卡泰丽娜一只手按在艾莉森膝头,好像叫她少安毋躁。“费尔内尔大夫不在人世了,不过他儿子同样医术高明。叫玛丽去瞧瞧。”

艾莉森心下奇怪:王后何不亲口告诉玛丽呢?

卡泰丽娜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说道:“玛丽心高气傲。要是她会错了意,以为我当她生不出,也许会怨我。这种事婆婆不好说,还是朋友说恰当。”

“我懂了。”

“就当是替我做个人情。”

王后本可以命令,却说成请求,可见为人谦恭。艾莉森满口答应。“自然。”

卡泰丽娜这才起身。她走到窗边,众人纷纷围拢过去,艾莉森也凑了过去。大家一齐向外张望。

道路中央用两排篱笆围起了一段长而窄的小径,一头立着御马“不幸”,另一头则是蒙哥马利伯爵加布里埃尔的坐骑。小径中央横着一道栅栏,免得两匹马相撞。

比武场中央,国王正和蒙哥马利交谈,窗前听不清内容,但看样子是起了争执。比试将近尾声,有一些观众正待退场;依艾莉森猜测,好武的国王还想再战一回合。

这时就听国王朗声说:“这是命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蒙哥马利鞠躬表示从命,接着戴上头盔。国王也套上头盔,两个人各自驱马回到小径两头。亨利放下面甲;艾莉森听见卡泰丽娜喃喃地说:“扣紧了,我爱。”只见国王扣下插销,以免面甲掀起来。

亨利急不可待,不等吹号,就脚跟一夹,催马冲了过去。蒙哥马利也迎了上去。

这两匹坐骑都是战马,久经沙场,高大强壮;马蹄铿锵,仿佛巨人提坦用巨大的鼓槌敲击地面。

艾莉森兴奋中夹着恐惧,感到一颗心怦怦直跳。两名骑士加快速度,战马朝彼此奔腾而去,丝带迎风飞舞,观众热烈叫好。两个勇士提着木枪,刺穿了中央的屏障。枪头都磨平了:比武只是点到为止,把对方掀下马就赢了。尽管如此,艾莉森还是暗自庆幸,这个比赛只限男子参加。要是换作自己,准保要吓破了胆。

紧要关头,两个人各自双腿一紧,夹住坐骑,身子前倾,迎面相撞,只听砰的一声,蒙哥马利的长枪击中国王的脑袋,刺穿了头盔。国王的面甲飞了上去,艾莉森立刻明白,搭扣在撞击中碎了。木枪折成两截。

马跑得太快,一时勒不住,驮着鞍上的骑士依旧向前冲。电光火石之间,蒙哥马利手里那半截长枪又一次刺中了国王的面颊。国王向后仰倒,好像昏过去了。卡泰丽娜失声尖叫。

艾莉森瞧见疤面公爵一跃翻过围栏,朝国王奔去;几个贵族也跟着跑过去。几个人稳住马,把国王从马鞍上抬了起来,因为盔甲太重,费了不少力气。国王躺在地上。

夏尔枢机跟在哥哥疤面之后,皮埃尔紧紧跟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替国王卸下头盔,立刻看到他伤势严重。只见他满脸血污,一根又长又细的木刺扎进了眼睛,头脸部也扎了不少木刺。国王一动不动,看样子没有痛觉,像昏死过去了。医生一直在旁候命,就是怕出意外,只见他跪在国王身边查看伤情。

夏尔对着国王端详许久,退到后面,对皮埃尔耳语:“他快不行了。”

这叫皮埃尔猝不及防。这对吉斯家族意味着什么?吉斯家的前途和他皮埃尔休戚与共。夏尔刚刚对他勾画的长远计划现在泡了汤。皮埃尔满心焦急,竟有一丝恐慌。“太早了!”他发觉声音异样地尖细。他勉强镇定,又说:“弗朗索瓦还不能上朝理政。”

夏尔又往外退,免得谈话被人偷听。这其实是过虑,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在关注躺在地上的国王。“按照律法,十四岁就可以理政,而弗朗索瓦十五岁了。”

“的确。”皮埃尔转动脑筋。恐慌退去,他冷静下来。“不过弗朗索瓦需要有人辅佐,谁能成为他最倚重的谋臣,谁就等于是名副其实的法国国王。”他豁出去了,凑近夏尔,压低声音,语气迫切:“枢机,这个人一定得是您。”

夏尔扫了他一眼,目光凌厉。皮埃尔熟悉这种眼神:他想在了夏尔前头。夏尔缓缓地说:“你说得不错。只是波旁家族的安托万才是自然而然的人选,他毕竟是第一宗室亲王。”宗室亲王指的是法王的嫡系子孙,除了王族,就属他们的身份最为尊贵,论资格也排在其他贵族之前。安托万是家族之首。

“主保佑,”皮埃尔说,“要是安托万成了弗朗索瓦二世国王的左膀右臂,那吉斯家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在心里加了一句:我的前途也如此。

安托万是纳瓦尔国王,这是夹在法兰西和西班牙之间的小国。更重要的是,他是波旁家族之首,并且同蒙莫朗西氏族结盟,是吉斯家的劲敌。虽然他们的宗教政策一变再变,但总体而言,波旁与蒙莫朗西两家对异教的态度不像吉斯家那么强硬,因此深受新教徒爱戴,而这种支持力量未必是好事。要是这位少年君主为安托万所左右,那吉斯家只怕有失势之险。皮埃尔不敢往下想。

夏尔说:“安托万是个蠢货,况且有信奉新教的嫌疑。”

“最要紧的是,他人在外地。”

“是。他在波城。”纳瓦尔王宫位于比利牛斯山脚,和巴黎相距五百英里。

“不过天黑之前,就会有信使赶去送信,”皮埃尔语气迫切,“您可以先发制人,但一定要快。”

“我得去见我那个外甥女玛丽·斯图亚特。她很快就是法国王后了。一定要让她劝服新君,不得器重安托万。”

皮埃尔摇摇头。夏尔也转起了脑子,但慢自己一步。

“玛丽只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如此要紧之事,她靠不住。”

“那么就是卡泰丽娜。”

“她纵容新教徒,未必会反对安托万。我有个更妙的主意。”

“说吧。”

夏尔全神贯注,像把皮埃尔视为同等。皮埃尔心头一喜。他靠着精明的政治头脑,赢得了法兰西第一大重臣的尊重。“跟卡泰丽娜说,倘若她答应由您和令兄做法王的辅佐大臣,您就将迪安娜·德普瓦捷逐出王宫,一辈子不得露面。”

夏尔沉思良久,然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亨利国王受伤,这叫艾莉森·麦凯心中窃喜。她换上朴素的白色丧服,甚至时不时地挤出几行泪,不过这些都是做样子罢了。她暗地里欢欣雀跃。玛丽·斯图亚特即将成为法国王后,而艾莉森可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国王被抬回图尔内勒宫,群臣在他卧病的寝宫外候着。国王尚有余息,不过只怕是在劫难逃。会诊的大夫中包括安布鲁瓦兹·帕雷,当年就是他替弗朗索瓦·吉斯公爵拔出脸颊的箭头,使公爵得了“疤面”的绰号。帕雷说,倘若木片只伤到眼睛,只要伤口不感染,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可惜木片刺得太深,伤及大脑。帕雷找了四个死囚做实验,仿照伤口把木片刺到他们的眼睛里,结果一个人也没能幸存。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玛丽·斯图亚特十五岁的夫君、未来的弗朗索瓦二世国王耍起脾气,躺在床上不知哼哼些什么,发疯似的左摇右晃,还用脑袋撞墙,大家没法,只好把他绑起来。玛丽和艾莉森跟他打小就是朋友,此刻也嫌他无能。

卡泰丽娜王后从不曾得宠,但看国王即将撒手人寰,也不禁悲从中来。不过,她还是硬着心肠,不准情敌迪安娜·德普瓦捷见国王。艾莉森两次瞧见王后同夏尔枢机长谈,夏尔也许是在安慰她节哀,更有可能是帮她策划继承一事。这两次她都见到皮埃尔·奥芒德陪在左右,他是一个英俊而神秘的年轻人,约莫一年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并且越发频繁地伴在夏尔身边。

七月九日上午,亨利国王受临终傅油礼 [2] 。

一点刚过,玛丽和艾莉森正在城堡的房间里用午饭,这时皮埃尔·奥芒德进来了。他深鞠一躬,对玛丽说:“国王快不行了。咱们得马上准备。”

她们一直等待的时刻来了。

玛丽没有佯装悲痛,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咽下口中的饭菜,放下餐刀和勺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问道:“我该怎么做?”看到主子如此镇定,艾莉森为之骄傲。

皮埃尔说:“殿下须得安抚太子。吉斯公爵正陪着他。我们要立刻同卡泰丽娜王后动身前往罗浮宫。”

艾莉森说:“你们要挟持新君。”

皮埃尔警觉地看着她。艾莉森发觉,皮埃尔眼里只看得到重要人物,其余的都仿佛不存在。他是在掂量自己。

“一点不错,”他答道,“皇太后和你家主子的两位舅舅弗朗索瓦和夏尔意见相同。此事关乎社稷,弗朗索瓦只能依靠太子妃玛丽女王——不可依赖旁人。”

艾莉森知道这是一派胡言。弗朗索瓦和夏尔需要新君依赖弗朗索瓦和夏尔,他们不过把玛丽当障眼法。国王驾崩之后,一时群龙无首,而掌握实权的并非新君,而是把新君攥在手里的人。艾莉森说“挟持”,正是这个意思——这让皮埃尔明白,她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艾莉森猜想玛丽未必晓得,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皮埃尔的计策对玛丽有利。一方面,和两位舅舅结为同盟,玛丽更加大权在握。另一方面,倘若控制弗朗索瓦的是安托万·波旁,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排挤玛丽。权衡之后,艾莉森看见玛丽向自己投来探寻的眼光,于是微微一点头。

玛丽说:“那好。”接着站起身。

艾莉森打量皮埃尔,看出刚才那番无言的交流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艾莉森随玛丽来到弗朗索瓦的房间,皮埃尔跟在后面。只见门外有士兵把守。艾莉森认出加斯东·勒潘,他是吉斯家那群无赖的首领。艾莉森判断,必要的话,他们准备强行挟持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一边啜泣,一边由下人服侍着更衣。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已经到了,两个人一脸不耐烦,但只能默默看着。片刻之后,卡泰丽娜王后也到了。艾莉森暗想,掌权的人齐了。弗朗索瓦的母后和玛丽的两位舅舅做了笔交易。

艾莉森思索会有哪些反对派。第一个就是法兰西王室统帅蒙莫朗西公爵。不过他的王室盟友安托万·波旁头脑一向不灵光,眼下尚未赶到巴黎。

艾莉森判断,吉斯家掌权已成定局,即便如此,立即行动仍不失为明智之举,免得夜长梦多。有机会却不抓住也是枉然。

皮埃尔对艾莉森说:“新君同王后即刻前往罗浮宫大殿。吉斯公爵住迪安娜·德普瓦捷的房间,夏尔枢机安顿在蒙莫朗西公爵的房间。”

艾莉森暗自叹服。“这样一来,吉斯家既守住国王,又占据了王宫。”

艾莉森见皮埃尔一脸得意,猜测这是他的主意。

她又说:“看来你们已经把敌对势力化于无形。”

皮埃尔答道:“没有什么敌对势力。”

“可不是,我真笨。”

皮埃尔瞧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敬意。她不禁涌起自得之感,随即察觉自己对这个精明自信的年轻人大有好感。她思忖,你和我可以结为盟友,或者更进一步。她大半辈子都耗在法国朝廷,和那些王公大臣一样,在她眼中,婚姻并非两情相悦,而是结盟策略。要是她和皮埃尔·奥芒德结为夫妇,将大有可为。此外,早上醒来看到身边躺着这般英俊的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行人迈下大楼梯,穿过大厅,站在门口台阶。

门外聚了一群巴黎市民,都在观望动静。看到弗朗索瓦,人群欢呼起来。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国君。

前院已备好马车,由吉斯家的喽啰看守。艾莉森瞧见马车位置刚好方便人群瞧见上车的人。

加斯东·勒潘拉开为首那辆马车的车门。吉斯公爵同弗朗索瓦缓步上前。百姓认得疤面,也都瞧得清清楚楚:国王由他辅佐。艾莉森醒悟,这一切都经过精心谋划。

弗朗索瓦朝马车走去,踏上唯一的一级台阶,进了车厢,没有出丑。艾莉森不由得松了口气。

卡泰丽娜和玛丽随后上车。玛丽踏上台阶,示意卡泰丽娜先进,卡泰丽娜却摇摇头,没有迈步。

玛丽昂首挺胸,迈进车厢。

皮埃尔问告解神父:“娶自己不爱的人为妻是罪吗?”

穆瓦诺神父五十开外,脸形方正、身材壮实,他在圣灵学院书房里的藏书多过西尔维父亲的书店。他是个谨小慎微的学究,但喜欢同年轻人做伴,也深受学生爱戴。皮埃尔替夏尔枢机办事,他是知情人。

“自然不是。”穆瓦诺答道。他嗓音深沉动听,不过因为嗜喝加那利烈酒 [3] ,变得有几分粗哑。“贵族王侯是义务使然。倘若国王娶心爱之人为妻,反倒可能是罪呢。”他浅笑几声。他酷爱悖论,这些讲师都是。

但皮埃尔心情沉重。“我会毁了西尔维的一生。”

穆瓦诺特别喜欢皮埃尔这个学生,显然愿意有肉体关系,不过他很快明白皮埃尔没有这种癖好,除了慈爱地拍拍他的后背,再没有狎昵之举。穆瓦诺受他的语气感染,也严肃起来。“我懂了。你想知道,这是否顺应主的意愿。”

“正是。”皮埃尔不常受良知拷问,不过他对任何人的伤害也不及对西尔维严重。

“听我说,四年前他们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签了一份合约,也就是所谓的《奥格斯堡议和书》,其中规定,德意志各邦领主有权自行决定奉行路德宗异端。从此新教在有些地方不再违法,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这对基督信仰无异于滔天大祸。”

皮埃尔用拉丁语念道:“Cuiusregio, eiusreligio。”这是奥格斯堡合约的主旨,意思是“教随国定”。

穆瓦诺接着说:“查理五世皇帝签署合约,是想结束宗教纷争。可结果呢?今年初,可憎的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勒令子民改信新教,害得这些可怜百姓被夺去圣事之慰藉。宽容大肆蔓延。这就是可怕的事实。”

“要力挽狂澜,我们只有不择手段。”

“你说得恰到好处:不择手段。眼下国王少不更事,由吉斯家左右。要打击异教,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良机。听着,我明白你的心情: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不愿看到有人被活活烧死。你跟我提过西尔维,听上去她再正常不过。或许有些轻佻吧。”他又浅笑几声,随即又严肃地说,“总体看来,可怜的西尔维不过是被心术不正的父母蛊惑,才误入异教。而这正是新教徒的可恶之处,他们要劝他人改变信仰,置他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您的意思是,我娶了西尔维再背叛她,并不算作恶。”

“恰恰相反。这是主的意愿,为此你在天国会得到嘉奖,相信我的话。”

皮埃尔心里踏实了。“谢谢您。”

穆瓦诺神父答道:“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日,西尔维嫁给了皮埃尔。

天主教婚礼是周六在堂区教堂举行的,不过在西尔维眼中并不作数:法律规定如此,不得不走个过场。周六晚上,两人各自回家。礼拜天,两人在新教徒的教堂林间狩猎小屋结为夫妇。

时值夏末秋初,天气宜人,虽然阴沉沉的,却并不潮热。西尔维穿着淡鸽子灰色的礼服,皮埃尔说这颜色衬得她容光焕发,双目熠熠生辉。皮埃尔则穿着迪伯夫裁制的新外套,英俊得不像话。婚礼由贝尔纳牧师主持,尼姆侯爵做证婚人。西尔维念誓词的时候心中一片澄澈,好像生命终于开始了。

礼成之后,新人请到场的所有宾客回书店庆祝,楼下的店面和楼上的寓所挤满了人。西尔维和母亲一整个礼拜都在准备招待客人的点心:番红花浓汤、姜丝猪肉馅饼、奶酪洋葱挞、奶油酥饼、炸苹果馅饼、温柏果冻。西尔维的父亲一反常态地和气,不断替客人往平底酒杯里斟酒,还端上一盘盘的点心。大家站着吃喜宴,坐下的除了一对新人就是侯爵夫妇,他们有落座的特权。

西尔维察觉皮埃尔微微有些紧张,这可不寻常。越是人多的重要场合,皮埃尔越如鱼得水,对男人的谈话洗耳恭听,对女人殷勤有加,见到小宝宝总夸漂亮,不论是否属实。可今天他仿佛坐立不安。他两次走到窗前查看;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竟一个惊跳。西尔维猜他忧心是因为新教徒聚在城中心,于是安慰说:“放心吧,这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喜宴。谁也不知道咱们是新教徒。”

“可不是。”他挤出一个笑。

西尔维想的却是洞房的事。她迫不及待,同时也有点紧张。母亲告诉她:“失去童贞倒不怎么疼,而且不过是眨眼的事儿。有的姑娘几乎没什么感觉。要是没有见红也不用担心,并不是人人都会的。”

西尔维担心的并不是这些。她满心期待和皮埃尔肌肤相亲,吻个够、抚摸个够,不必再矜持。她忐忑不安,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讨皮埃尔喜欢。她总觉得配不上他。雕像中的女子胸脯总是一般大小,可自己的却不是。还有,画中的裸身女子私处毫不显眼,有些只画着淡淡的绒毛,可自己阴户饱满,耻毛浓密。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一丝不挂,会有什么反应?这些心事,她羞于向母亲吐露。

西尔维突发奇想:倒可以去问路易丝侯爵夫人。她只比自己年长三岁,而且胸脯丰满。可又一想,路易丝总爱端架子——刚想到这儿,思绪就被打断了。她听见楼下书店里有人高声说话,接着什么人尖叫起来。皮埃尔又走到窗前,这倒奇怪,声音无疑是屋里传来的。她听见玻璃哗啦碎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动静像是打起来了。莫非是有人喝醉了?他们居然在自己的大好日子闹事?

侯爵夫妇一脸慌张,皮埃尔脸色煞白。他背对着窗户,透过敞开的门盯着缓台和楼梯。西尔维跑到楼梯前,隔着后窗一望,看见一些客人正往后院跑。她一低头,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上楼来了。只见他穿了件无袖的紧身皮衣,手里还提着棍子。她惊觉,这比客人喝醉打闹糟糕百倍,是突击搜查。她本来还满心气愤,此刻全化作恐惧。见到那恶棍上楼来,她慌了神,急忙跑回餐厅。

那男人也跟进来了。他个子不高,却孔武有力,一只耳朵残缺了大半,一脸凶神恶煞。五十五岁的贝尔纳牧师手无缚鸡之力,却勇敢地拦在他面前问:“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本人是加斯东·勒潘,吉斯家族护卫队队长,而你是个亵渎天主的异教分子。”他扬起棍子就打,贝尔纳一闪身,棍子落在肩膀上,他跌倒在地。

勒潘扫视一众宾客,他们都退到墙边,似乎想穿墙而逃。他问:“还有谁有问题要问?”没人应声。

两个打手跟了进来,立在勒潘身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勒潘面向皮埃尔问:“哪个是侯爵?”

西尔维大惑不解。怎么回事?

更莫名其妙的是,皮埃尔伸手一指尼姆侯爵。

勒潘说:“那想必这个大奶子贱人就是侯爵夫人喽?”

皮埃尔默默点头。

西尔维觉得天翻地覆。大喜的日子成了一场噩梦,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路易丝侯爵夫人站起身,对勒潘愤愤然:“你好大胆子!”

勒潘扬手狠狠就是一巴掌。路易丝惊叫一声,跌在地上。她脸颊立刻泛起红印子,大哭起来。

大腹便便的老侯爵也想站起来,但知道无济于事,又坐下了。

勒潘吩咐两个手下:“把那两个人带走,别让他们跑了。”

侯爵夫妇被押走了。

跌倒在地的贝尔纳牧师指着皮埃尔喊:“你这个魔鬼,竟然是奸细!”

西尔维恍然大悟。她惊觉,突袭就是皮埃尔安排的。他混进会众,目的是要出卖他们。他假装爱上自己,只为了骗取信任。怪不得他对婚事一拖再拖。

西尔维呆望着他,发觉自己深爱的男子竟是一头怪兽。她如同被砍断了一只手臂,眼中只见到血流不止的残肢,但比断手要痛苦。毁掉的不仅是婚礼,更是她的一生。她真恨不得死了。

她朝皮埃尔走去。“你怎么做得出?”她一边朝他逼近一边大喊。“加略人犹大,你竟然做得出!”她觉得后脑挨了一下,跟着眼前一黑。

“对加冕礼,我有一事不解。”皮埃尔对夏尔枢机说。

两人在圣殿旧街吉斯府奢华的小客厅密谈。当初皮埃尔初次见到夏尔和他脸上带疤的长兄弗朗索瓦,就是在这间小室。那之后,夏尔又买下不少画作,都取自圣经典故,但也充满肉欲:亚当与夏娃、苏撒纳及长老、普提法尔之妻等等。

有时候夏尔爱听皮埃尔献策,有时候也大不耐烦,细长优雅的手指打个响指,示意他闭嘴。这一天他有兴致听下去。“说吧。”

皮埃尔背诵道:“弗朗索瓦及玛丽,蒙天主恩典,统领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及爱尔兰各国。”

“一点不错。弗朗索瓦是法兰西国王,玛丽是苏格兰人的女王,此外,依照继承权和教宗授意,玛丽也是英格兰和爱尔兰女王。”

“这些字会刻在新家具、印在王后的新餐盘上,供众人瞻望——包括英国外交大使。”

“你的意思是?”

“让玛丽向世人宣告她才是英格兰女王,等于同伊丽莎白女王为敌。”

“那又如何?伊丽莎白又不足为惧。”

“可咱们有什么好处?倘若树敌,总该有利于自己,不然只怕要自食恶果。”

夏尔那张马脸上浮现出贪婪之色。“继查理曼大帝之后,我们将统治最伟大的欧洲帝国,甚至连西班牙的腓力也无法匹敌,他的属地太过分散,统治起来比登天还难,而法兰西新帝国的领土紧密相连,其财富与军力集中统一。陆地上,南起爱丁堡、北至马赛,都是我们的疆土;海洋上,上自北海、下至比斯开湾,也都受我们管辖。”

皮埃尔壮着胆子和夏尔争辩。“既然有此雄心,就应该韬光养晦,不该让英国人知道。现在他们已经有所防范。”

“那又能奈我何?伊丽莎白手下的国家一穷二白,还没有陆军。”

“但有一支海军。”

“不成气候。”

“但岛屿易守难攻……”

夏尔打了个响指,表示不想再听。“说眼前的事吧,”他递过一张厚纸,上面还盖了官印,“你要的东西。婚姻无效判决书。”

皮埃尔感恩戴德地接过了。事实明摆着:两人不曾同房;可即便如此,拿到无效判决也并非易事。他仿佛卸下包袱。“想不到这么快。”

“我这个枢机可不是白当的。你还真行了礼,倒是有胆色。”

“好在不是白费工夫。”夏尔和皮埃尔策划的这次全面突袭中,城中共有数百个新教徒被捕。“只是大多交了罚款了事。”

“他们放弃信仰,咱们就不能烧死他们,尤其是那些贵族,比如尼姆侯爵夫妇。贝尔纳牧师必死无疑,谁叫他严刑拷打也不肯改变信仰。还有,我们在印刷间搜出几页法语《圣经》,所以你这个前任岳父无论如何也不能靠改宗脱罪。吉勒·帕洛等着烧死吧。”

“凡此种种,吉斯家成了天主教英雄。”

“多亏了你呀。”

皮埃尔垂下头,表示感谢赏识,心中得意扬扬。这是发自肺腑的心满意足。这正是他想要的:成为本国最具权势之人的心腹。这一刻是他的凯旋。他极力掩饰心中狂喜。

只听夏尔说:“不过,我急着替你弄到文书,还有一个原因。”

皮埃尔眉头一皱。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在整个巴黎城,论诡计多端,能和他皮埃尔媲美的只有一个夏尔。

夏尔接着说:“我替你相中了一个人。”

“老天!”皮埃尔大吃一惊。这一下猝不及防。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韦罗妮克·德吉斯的名字。莫非夏尔改变了主意,同意皮埃尔同她结为连理?他心头一喜。莫非两个美梦都成了真?

夏尔又说:“我侄儿阿兰才满十四岁,跟一个女仆勾搭上了,还搞大人家了肚子。要他娶了她,那可不行。”

皮埃尔如遭雷击。“一个女仆?”

“阿兰呢,以后会给他安排政治联姻,吉斯家的男子一律如此,只有我等出任圣职的除外。不过我想好好照顾这个女仆。我相信你会明白,毕竟你们身世相同。”

皮埃尔想吐。他本以为和夏尔初战告捷,自己的身份会更像家族一员。此刻他终于醒悟,自己同他们根本是天差地别。“您想让我娶一个女仆?”

夏尔哈哈大笑。“听你这话说的,像死刑似的!”

“更像无期徒刑。”这可如何是好?夏尔讨厌被人顶撞。眼见着前途无量,要是一口回绝,说不定再无出头之日。

只听夏尔说:“会付给你供养费。每个月五十里弗赫。”

“我在乎的不是钱。”夏尔挑起眉毛,诧异皮埃尔胆敢抢白。“是吗?那你在乎什么?”

皮埃尔思忖,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弥补这份牺牲。“我想要的是一项权利,自称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娶了她,再商量。”

“不行。”皮埃尔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婚书上的名字必须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否则我不会签字。”这是他第一次在夏尔面前放肆。他屏住呼吸,等着夏尔的反应。也许是勃然大怒。

只听夏尔说:“你这个小杂种还真是铁了心,啊?”

“不然也不会成为您的得力助手。”

“这倒是。”夏尔一阵沉吟,然后开口说,“那好吧,我答应你。”

皮埃尔长舒一口气,几乎浑身瘫软。

夏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多谢大人。”

“那丫头就在隔壁,沿着走廊就是。去见见她,认识认识。”

皮埃尔朝门口走去。

“客客气气的,”夏尔叮嘱,“亲她一下。”

皮埃尔没接口,直接出了门。他在门口呆立片刻,觉得腿脚发软,一时难以消化。他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刚摆脱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却又逃不掉另一段。可他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吉斯人了!

他振作精神。还是该瞧瞧这个未来的妻子。显然身份低贱,不过说不定是个美人儿,毕竟她迷住了阿兰·德吉斯。可话说回来,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挑起他的兴致也不需要多少姿色:最要紧的就是肯投怀送抱。

他沿着走廊来到隔壁房间门口,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沙发上有个女子捂着脸啜泣。她一副下人打扮。皮埃尔看出她体态丰满,也许是怀了孕的缘故。他反手关上门,女子抬起头。

皮埃尔认得她。是那个相貌平平的奥黛特,韦罗妮克的侍女。一见到她,皮埃尔就想起自己求之不得的新娘,这根刺会梗着他一辈子。

奥黛特也认出是他,含着泪勉强微笑起来,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她开口问:“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皮埃尔答道:“主保佑我。”

父亲吉勒·帕洛被烧死之后,母亲终日郁郁。

对西尔维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打击,比皮埃尔的背叛还痛心,甚至比父亲的行刑更惨痛。她一直把母亲看作岿然不动的磐石,是她生命的基石。小时候磕了碰了,有母亲给她涂药;肚子饿了,母亲给她准备饭菜;父亲发脾气,也是母亲护着她。可如今伊莎贝拉意志消沉,整天呆坐在椅子上,西尔维生火,她怔怔望着;西尔维做好饭菜,她就呆呆地吃喝;要是西尔维不替她更衣,她一整天连衣服也不换。

书店里搜出了刚印好的几页法语《圣经》,摞成一摞,吉勒死罪难逃。那几页纸只等着裁好装订,随后转移到城墙街的秘密仓库。可惜迟了一步。吉勒罪恶昭彰:不仅信奉异教,还传播邪说。他罪无可恕。

在教会看来,所有禁书中,属《圣经》最是危险,尤其是译成法语、英语的,还用批注解释此段证明新教教义之恰当云云。神父说天主圣言岂是普通百姓理解得了的,他们需要指引。新教徒则认为《圣经》能让人豁然开朗,明白神父的舛误。总之,两派都认为,席卷欧洲的这场宗教冲突,追根究底就在读经。

吉勒店里的伙计都一口咬定对那些印刷纸一无所知。他们经手的只有拉丁圣经和允许刻印的书籍,一定是吉勒趁他们回家之后夜里偷偷印的。到底还是罚了钱,但他们保住了性命。

按照律法,倘若犯人因为异端罪处决,则财产一律没收;不过执行起来并不严格,也总有空子可钻。但吉勒倾家荡产,妻女二人落得身无分文,幸好两人揣着店里的现钱及时逃走,书店随即被同行的印书商占了去。

母女俩回店里求情,想把衣物拿上,却得知已经给卖掉了——旧衣服是抢手货。她们租了一个房间,挤在一起。

西尔维不善女红,从小家人只教她卖书,她没学过穿针引线。家境优渥的女子落魄了,走投无路时为了讨生计,常常替人缝衣服,可她根本不会。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教友当洗衣妇。突袭之后,大部分信徒依然坚持真信仰,交了罚款之后,很快重新召集会众,也找到了新的秘密礼拜地点。从前的熟人常常多付给她工钱,但仍然不够维持母女俩的温饱,从书店里带的钱也渐渐花光了。那是十二月,天冷得刺骨,寒风如一把利刃,刮过巴黎高而窄的大街小巷。

这天西尔维来到塞纳河边,浸着冰冷的河水替让娜·莫里亚克洗被单。双手冻僵了,她再也忍不住,哭个不停,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说五个苏给他吹箫。

西尔维不答话,只是摇头,继续洗她的被单,男人就走了。

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生了根。五个苏合六十便士、四分之一里弗赫,够买一担柴火、一条猪腿、一周的面包。只要把男人那话儿含在嘴里。总不至于比现在这份活计糟糕吧?当然,那是罪过,可双手冻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罪过。

她把洗好的床单抱回家,晾在屋子中央。柴火眼看要用完了,不够明天烘干衣服的。要是她拿着潮乎乎的被单上门,就算是新教徒也不会付钱。

当晚,她大半夜都睡不着。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迷人之处。皮埃尔只是逢场作戏。她从不自认容貌姣好,现如今更是又瘦又脏。但河边那个人却不嫌弃她,那么应该不止他一个吧。

早上出门,她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两枚鸡蛋,点了剩下的柴火煮熟,母女俩一人一个,就着上周剩下的干面包吃了。她们一无所有了,只能活活饿死。

新教徒总说上帝会供给我。可他没有。

西尔维梳好头发,洗干净脸。家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长袜脏了,她翻过来穿。她出了门。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沿着路边走,可没人搭讪。也是,谁会主动开口?该她去招揽。她对迎面走来的男人媚笑,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她对其中一个说:“五个苏,给你吹箫。”对方一脸难堪,匆匆走了。是不是该露出胸脯?可天这么冷。

她瞧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红色旧外套,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看她的姿势,仿佛怕他跑了。

女子瞪了西尔维一眼,当她是抢生意的。西尔维很想跟她搭话,但对方一心要把男子带去什么地方。西尔维听见她说:“拐个弯就是,宝贝儿。”西尔维这才想到,要是拉到主顾,还没有地方可去。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街,路对面就是帕洛家藏禁书的仓库。这条路车马不多,不过男人大概更愿意在背街小巷招妓。果不其然。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奶子不错。”

西尔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五个苏,给你吹箫。胃里翻江倒海。真要走这一步?可自己又冷又饿。

只听男人说:“睡一次多少?”

她压根没想过,一时答不出来。

男人见她犹豫,大不耐烦。“住在哪儿?近吗?”

不能带她去家里;母亲在。“我没住处。”

“傻娘们儿。”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西尔维忍不住想哭。她就是个傻娘们儿,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出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的仓库。

禁书应该都销毁了。新书商要么用仓库来放书,要么租了出去。

不过钥匙可能还藏在砖块后面。说不定这仓库就是她的“住处”。

她穿过马路,取下门柱旁那半块松砖头,伸手一摸。

钥匙还在。她掏出钥匙,堵上砖头。

她踢掉门前的垃圾,用钥匙开了门,迈进屋子,关上门,上了门闩,又点亮油灯。

里面还是老样子,木桶还是从地板摞到棚顶。木桶和墙壁之间的地方足够用。仓库里铺的是坚硬的石板地面。这里将是见证她无耻行径的地方。

桶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仓库没怎么用过。不知道那几只空桶动过没有。她试了试,轻轻松松就提了起来。

后面装书的箱子也还在。她心里冒出个怪念头。

她掀开一只盖子。满满一箱子法语《圣经》。

怎么回事?母女俩都以为新书商接管了一切,但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这间仓库。西尔维皱着眉思索。父亲一定要她们保守秘密,就连手下的印刷工人也不知情。父亲还告诫她,等成婚之后再跟皮埃尔透露。

除了西尔维和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仓库。

这么说,书也都没人动过——有好几百本呢。

这可值不少钱。但得找到买主才行。

西尔维捡了一本法语《圣经》。这可比卖身的五个苏值钱多了。

和从前一样,她用粗麻帕子把书包好,用细绳系上。她出了仓库,仔细锁好门,藏好钥匙。

她朝家走去,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母亲正呆望着壁炉的余烬。

书是贵重东西,得去哪儿找买主呢?自然只有新教徒。她的目光落在昨天洗好的被单上。这是让娜·莫里亚克家的,而让娜也是圣雅克郊外狩猎小屋的教友。让娜的丈夫是做船货经纪的——谁知道做些什么。她想起他家没买过圣经,不过肯定出得起钱。只是夏尔枢机的突袭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他又敢不敢买?

被单晾干了。她让母亲帮忙叠好,然后用被单裹住圣经,朝莫里亚克家走去。

她算好时间,赶在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来敲门。女仆瞧她一副穷酸打扮,叫她在厨房里等着;西尔维孤注一掷,怎么能坏在一个女仆手里?她一把推开对方,走近餐厅。炸猪排的香味钻进鼻孔,叫她胃里一阵抽搐。

吕克、让娜夫妇和儿子乔治正围着桌子吃饭。吕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总是乐呵呵的。让娜则一脸警惕。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和儿子专爱插科打诨,叫她苦不堪言。乔治曾追求过西尔维,如今几乎不忍正眼瞧她。西尔维从前是印书商的女儿,家境殷实、衣着体面,而今已经沦为脏兮兮的乞丐。

西尔维拿出被单里的书递给吕克,买主十有八九是他。她说:“我记得您还没有法语的《圣经》呢。请过目。”她很早就学到,客人要是亲手翻看过,就更愿意买下。

吕克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赞。他对太太说:“咱们该有一本法语《圣经》。”

西尔维对让娜露出笑脸。“上帝自然会欣许。”

让娜说:“这可是违法的。”

吕克答道:“信仰新教也违法。书可以藏起来。”他望着西尔维问:“多少钱?”

“父亲从前卖六里弗赫。”

让娜啧啧一声,好像嫌太贵。

西尔维又说:“不过因为现在的情况,五里弗赫就给您。”她屏住呼吸。

吕克有些犹疑。“要是四里弗赫嘛……”

“成交。书是您的了,愿上帝赐福于您。”

吕克摸出钱袋子,数了八枚泰斯通银币,一枚等于十个苏、半里弗赫。

“多谢,”西尔维说,“还有被单的十便士。”她现在不缺这几个铜板,但想起双手挨过的苦痛,又觉得是自己辛苦赚得的。

吕克笑了笑,又挑了一枚小“迪散” [4] 硬币,正好十便士。

吕克又翻开书。“等我那个合伙人拉迪盖看见,一定眼红。”

西尔维急忙说:“仅此一本。”物以稀为贵,所以新教书籍才卖得上价。父亲教她不可让人知道存货富裕。“要是我哪天找到,就带去给拉迪盖。”

“有劳了。”

“请别说我给了您便宜价!”

吕克心照不宣地一笑。“至少等他付了钱之后。”

西尔维谢过吕克就告辞了。

她有种解脱后的虚脱感,甚至没力气庆祝。她进了临近的酒馆,要了一大杯啤酒,大口大口地喝光了。肚子没那么饿了。走出酒馆的时候,她觉得轻飘飘的。

快到家了,她买了火腿、奶酪、黄油、面包还有苹果,又买了一小坛酒。之后又去买了一麻袋柴火,花十便士雇了个小厮,替她扛回家。

她进了家门,母亲诧异地望着她手里的东西。

“好呀,妈妈,”西尔维说,“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1559年圣诞节后第三天,郁闷至极的皮埃尔第二次娶了亲。

他本来打定主意,婚礼走个过场了事,他才懒得假装庆祝。他既没有邀请客人,也没安排早上的喜宴。他不想让人瞧不起,所以穿了那件新做的深灰色外套。颜色沉郁,恰好配他的心情。他踏进堂区教堂,刚好听见敲钟,时间一分不差。

他瞧见韦罗妮克·得吉斯,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坐在小教堂后排,周围还有六七个吉斯府上的女仆,想必是奥黛特的姐妹。

在皮埃尔看来,韦罗妮克目睹自己这一场奇耻大辱,是糟糕至极。韦罗妮克才是他的意中人。他同她攀谈、向她献殷勤,竭力表现出同她门当户对。可惜这都是他痴心妄想,夏尔枢机毫不留情地点醒了他。韦罗妮克亲眼见证皮埃尔同自己的女仆成亲,这简直比死还可怕。他想打退堂鼓。

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得到的报酬。熬过去之后,他就要在登记簿上签上新名字: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荣耀。他从此跻身大名鼎鼎的吉斯家族,成为光明正大的一员,谁也没法夺走。他虽然娶了一个丑八怪女仆,还要替别人养孩子,但他从此就是吉斯人了。

他一咬牙,发誓忍辱负重。

仪式匆匆结束,司铎收的是最低的费用。

其间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丫头不住地嘻嘻哈哈。皮埃尔搞不懂哪里好笑,忍不住觉得她们是在嘲笑自己。奥黛特老是扭头对她们傻笑,那一口坏牙仿佛破败墓地里的墓碑,紧紧排成一排,东倒西歪。

礼成之后,奥黛特挽着玉树临风、野心勃勃的新郎走出教堂,一脸自豪,似乎忘了这桩婚事并非他自愿。莫非她在自欺欺人,以为博得了他的爱慕?

白日做梦。

两个人一路走回家。房子是夏尔枢机替他们置办的,陈设简单,位于大堂区,临近圣埃蒂安酒馆。大堂区是巴黎人每天光顾的集市:肉、酒、有钱人穿旧不要的衣服。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侍女不请自来。一个丫头带了一瓶酒,她们硬是要进门,说要为新郎新娘举杯。

她们好不容易才走,不停打趣说新人等不及要入洞房了。

皮埃尔和奥黛特来到二楼。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这一刻之前,皮埃尔并没有想过是否会和妻子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奥黛特往床上一躺。“哎,好啦,现在咱们是夫妻啦,”她撩起礼服,赤身裸体,“来吧,别浪费嘛。”

皮埃尔恶心到不行。她的一言一行如此伧俗,叫他厌恶到了家。他打心底里憎恶。

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同她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今天还是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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