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里逃生 4

16

典狱长一声令下,派了个狱卒驻守在马丁的牢房前,随时监控萨纳哈耶医生的治疗情况。这名狱卒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轮班驻守的新面孔。原本值夜班的应该是贝伯,但不知何故,莫名其妙就来了这个新到的小毛头,似乎连哪一串钥匙都搞不清楚,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囚犯更容易紧张。晚上九点左右,一脸疲惫的萨纳哈耶医生走近铁栏边,开口对狱卒说道:

“我需要更多纱布和双氧水。”

“我不能离开驻守岗位。”

“我也不能离开我的病人。拜托,纱布和双氧水!”

狱卒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

“典狱长先生最讨厌人家不遵守他的规定。”

“他更讨厌的是,因为您不接受我的要求而让马丁送命。”

年轻狱卒暗自斟酌事态轻重。

“长官,我们没那个能耐穿越墙壁,或是吞下铁栏……”萨纳哈耶医生说道。

狱卒脱口咒骂了一声,随即快步离开。狱卒忙着去拿急救箱时,萨纳哈耶医生就守在铁栏边等着。萨尔加多已经熟睡了两个钟头,偶有呼吸困难的状况。费尔明悄悄溜到走道旁,与医生四目相视。接着,萨纳哈耶朝他丢出了一小包东西,顶多一副纸牌的大小,以破布条包裹着,并用细绳捆绑。费尔明一把接住了那包东西,随即迅速退回牢房角落的阴暗处。当狱卒拿着医生要求的物品回来时,他在铁栏外探头察看了萨尔加多的侧影。

“他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费尔明在一旁说道,“我看他八成活不过今天晚上。”

“你最好让他至少活到早上六点。我他妈的不想跟死人有瓜葛,他最好在别人当班的时候死掉。”

“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费尔明没好气地应了这么一句。

17

当天晚上,费尔明在牢房里拆开了萨纳哈耶医生隔着走道丢给他的小包裹,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斯图贝克正搭载着典狱长先生,从蒙锥克山上的公路往下驶向港口边的阴暗街道。司机海蒙开得格外小心,特意回避路上的洼坑,避免任何失误,以防造成典狱长的不适,或是因此打乱了他的思绪。这位新任典狱长完全不像前任长官。前任典狱长上了车之后,通常会和他闲话家常,有时候甚至刻意坐在前座,就在他身边。除了下指令之外,巴利斯典狱长对他向来漠然无语,两人的视线也鲜有交集,除非是他犯了错误,或是车子碾过石头,或是转弯速度过快。这时候,典狱长的双眼会在后视镜里燃起怒火,愠色全写在脸上。巴利斯典狱长不准他开收音机,他说收听那些节目简直是侮辱了他的智慧。典狱长也不准他把妻女的照片放在仪表板上,前任典狱长在职期间,这些照片摆几个月都没问题。

幸运的是,到了晚上这个时段,街上车子已经不多,一路上也没碰到任何颠簸。不过几分钟,车子已经驶过船坞,接着行经哥伦布雕像,驶进了兰布拉大道。两三分钟后,车子抵达歌剧院咖啡馆前,熄了火。对街是黎塞欧歌剧院,观众们已经入场等着欣赏晚场演出,兰布拉大道上几乎不见人迹。司机先下了车,确定四下无人,他才动手帮毛里西奥·巴利斯打开车门。典狱长下了车,一脸漠然凝视着眼前的大道。他调整领带,伸手拍了拍西装的肩线部位。

“在这里等着。”他对司机说道。

典狱长进门时,咖啡馆内几乎空荡无人。吧台后方悬挂的时钟上指着还差十分钟就是晚上十点了。典狱长点头回应服务生的问候,随即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手套,然后掏出了银制烟盒,那是他岳父送的纸婚贺礼。他点燃香烟,并仔细打量着这家老牌咖啡馆。服务生捧着托盘走过来,拿着有浓浓清洁剂味道的湿毛巾把桌子擦了一遍。典狱长对他抛出嫌恶的眼神,但对方视若无睹。

“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

“两杯洋甘菊茶。”

“泡成一大壶吗?”

“不是,分别泡成两杯。”

“先生在等人吗?”

“没错。”

“好的。您还需要什么吗?”

“蜂蜜。”

“好的,先生。”

服务生悠悠哉哉地走开了,这时候,典狱长咕哝了几句轻蔑言词。吧台上摆着一部收音机,正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两性关系咨询节目,中间穿插着“美丽奥萝兰”的化妆保养品广告,只要天天使用,保证青春永驻,美颜不变,并且活力充沛。相隔四张桌子外,有位老先生手上拿着报纸,似乎看报看得睡着了。其他桌子都空着。五分钟之后,两杯热茶送上来了。服务生把热茶放在偌大的长桌上,再摆上一罐蜂蜜。

“先生,餐点都齐了。”

巴利斯点头回应。他静候服务生回到吧台,这才掏出口袋里的小瓶子。他打开瓶盖,并看了另一桌的老人一眼,这位老先生依旧一头埋在报纸里。服务生在吧台正忙着擦干玻璃杯。

巴利斯将瓶子内的液体倒入桌子另一侧的热茶里。接着,他加入一大匙蜂蜜,并拿着小汤匙搅拌这杯洋甘菊茶,直到蜂蜜完全溶化为止。广播节目里正朗读着一封焦虑的听众来信,是一位住在贝坦索斯的太太,她的丈夫似乎因为她把所有圣徒彩画放火烧掉而恼羞成怒,从此和朋友们流连酒吧收听足球赛广播,再也不进家门一步,也不上教堂望弥撒了。主持人建议的方法是祷告、保持坚强,并善用女人特有的武器,但是绝对不能逾越严格的基督教义。巴利斯又看了看时钟,已经十点一刻了。

18

十点二十分,伊莎贝拉·森贝雷踏进了咖啡馆大门。她穿着简单的大衣,头发挽成了髻,素净的脸上脂粉未施。巴利斯一见到她,立刻举手招呼。伊莎贝拉定定望着他半晌,接着,她缓缓踱到桌边。巴利斯随即起身,主动伸出了手,并且笑脸迎接。伊莎贝拉对那只伸长的手视而不见,径自坐了下来。

“我自作主张先点了两杯洋甘菊茶,像这种天候不佳的夜晚,喝点热茶会感觉舒服一些。”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刻意回避巴利斯的目光。典狱长先生倒是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这位森贝雷太太,一如往常,每次来见他的时候,总是故意不修边幅,试图掩饰其出众的美貌。巴利斯打量着她的双唇,她的颈部脉动,以及裹在大衣里的胸部曲线。

“您有事就说吧!”伊莎贝拉说道。

“首先,我要特别向您致谢,在时间这么有限的情况下,还能拨冗赴约。今天下午,我收到您的来信,关于我们要谈论的话题,我想,还是别在监狱里的办公室谈比较好。”

伊莎贝拉没吭声,只是点头响应。巴利斯啜了一口洋甘菊茶,并舔了舔双唇。

“真好喝啊,这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茶了。您快尝尝。”

伊莎贝拉完全不为所动。

“我想您应该可以理解,谨慎行事绝对没错。能不能请问,您跟别人提过今天晚上要到这里来吗?”

伊莎贝拉摇头否认。

“您的丈夫大概知道吧?”

“我丈夫正忙着在书店盘点存货,半夜以后才会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要不要我帮您另外点些什么?看来,您好像不太喜欢洋甘菊茶……”

伊莎贝拉摇摇头,随即伸出双手捧起了茶杯。

“这样就好。”

巴利斯面带笑容,一派闲适。

“正如刚才所说,我已经收到您的信了。我了解您的愤怒,也希望能够亲自向您解释,这一切其实都是误会。”

“您威胁了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可怜囚犯,为了自己的名利,居然强迫他替您捉刀写小说。关于这件事,我想我应该没有误会您吧。”

巴利斯举起手,伸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请不要碰我。”

巴利斯立刻缩了手,刻意挤出一副讨饶的表情。

“没事,没事,有话好好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您如果不放过马丁,我就把您这件事以及您找人代写的作弊行为全部抖出来,我会让马德里或其他相关高层都知道的。大家都会认清您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文笔!到时候,谁都挡不住我!”

伊莎贝拉泪水盈眶,捧在手上的那杯洋甘菊茶也颤颤巍巍。

“拜托,伊莎贝拉,请喝点茶吧。喝了会让您舒服一点。”

伊莎贝拉心不在焉地啜了几口。

“加了一小匙蜂蜜的洋甘菊茶特别好喝,是吧。”巴利斯补上一句。伊莎贝拉又喝了两三口。

“我必须向您坦白,我真的很钦佩您。”巴利斯说道,“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具备像您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始终捍卫着马丁这个可怜的倒霉鬼……换了别人,早就撒手不管,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您除外。”

伊莎贝拉神色慌张地望着吧台上方的时钟。十点三十五分。她再喝了几口洋甘菊茶,接着索性一饮而尽。

“您一定非常欣赏他。”巴利斯大胆直言,“我常自问,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当您对我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说不定……我也能得到您的欣赏,就像您欣赏他一样。”

“您只会让我觉得恶心。巴利斯,所有像您这样的人渣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知道,伊莎贝拉。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渣,在这个国家通常都是位居要津,而像您这样的人呢,永远只能屈居在阴影下,无论到了哪里都一样。”

“这次可不一样。那些长官一定会知道您的所作所为。”

“您以为他们会在乎吗?说不定他们也做过同样的事,甚至做得比我更绝,或许我跟他们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呢?”

巴利斯嘴角上扬,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对折的文件。

“伊莎贝拉,我要让您知道,我并不是如您所想的那样。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带来一份戴维·马丁的无罪释放文件,就从明天开始生效。”

巴利斯向她展示文件。伊莎贝拉半信半疑地检视文件。接着,巴利斯掏出钢笔,二话不说就在文件上签了字。

“这样就成了。基本上,戴维·马丁已经自由了。都是因为您,伊莎贝拉,一切都是因为您。”

伊莎贝拉以呆滞的眼神看着他。巴利斯已经看出她的双眸正逐渐涣散,一层薄薄的冷汗在嘴唇上方不断冒出。

“还好吧?您的脸色好苍白……”

伊莎贝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紧紧抓住椅子。

“头晕吗?伊莎贝拉,要不要我陪您去哪儿休息一下?”

伊莎贝拉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身走向咖啡馆大门,途中还撞上了服务生。巴利斯端坐在桌边,继续品尝他的洋甘菊茶,直到时钟指向十点四十五分。这时候,他留了几个铜板在桌上,然后缓缓往门口走去。车子就在人行道上等着,司机正扶着敞开的车门。

“请问典狱长先生要回家还是回蒙锥克堡?”

“回家,不过,我们先去一趟新村,找一家名叫维拉德的旧工厂。”

前往接收巨款的路上,未来的西班牙文坛巨星毛里西奥·巴利斯,一路凝望着巴塞罗那杳无人迹的漆黑街道,他一直对这座被诅咒的城市厌恶至极,接着,思及伊莎贝拉以及她之后的下场,他不禁掉下几滴泪。

19

昏睡许久之后,萨尔加多醒了,两眼一睁,马上就发现床尾有人站在那儿观察他。他感受到逐渐加深的恐慌,并一度以为自己仍置身地下室那个大厅里。走道上频频颤动的油灯微光,映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费尔明?”他唤了一声。

阴暗中的人影点了头,接着,萨尔加多用力吸了一口气。

“我的嘴巴好干。还有水吗?”

费尔明慢慢走近。他手上拿着东西,那是一条毛巾,还有一个玻璃瓶。

萨尔加多看着费尔明把瓶中的液体倒在毛巾上。

“费尔明,那是什么?”

费尔明闷不吭声。他那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接着,他倾身逼视萨尔加多的双眼。

“费尔明,不要……”

在他还没能说出下个字之前,费尔明把毛巾盖住他的口鼻,并且使劲将他的头压倒在床上。萨尔加多使出仅剩的一点气力挣扎着。费尔明继续将毛巾覆盖在他的脸上。萨尔加多以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经过数秒钟之后,他失去了意识。费尔明并未马上掀开毛巾。他又多等了五秒,才把毛巾拿走。他坐在床上,背对着萨尔加多,就这样等了好几分钟。接着,他按照马丁的指示,起身走向牢房房门。

“长官!”他出声叫唤。

他听见那个新来的小毛头在走道上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马丁的计划一直预设这天晚上当班的是贝伯,没想到却是这个笨蛋。

“又怎么了?”狱卒质问。

“那个萨尔加多……已经去见上帝了。”

狱卒频频摇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他妈的真是见鬼了!那……现在要怎么办?”

“您要去拿个帆布袋来。”

狱卒又是一句咒骂脱口而出。

“长官,只要您一句话,我可以帮您装尸体。”费尔明主动提议。

狱卒随即点头回应,脸上隐约可见感激的神情。

“如果您现在就去把帆布袋拿来给我,我会马上动手处理,您就可以去通知他们午夜前过来收尸。”费尔明说道。

狱卒再度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去找帆布袋。费尔明仍旧站在牢房门边。走道的另一边,马丁和萨纳哈耶正默默观望着他。

十分钟之后,狱卒拎着一个帆布袋回来了,完全克制不住因浓烈腐臭引发的恶心不适。不等狱卒开口指示,费尔明自动退回牢房角落。狱卒打开牢房房门,将袋子往里面丢。

“您现在可以去通知他们了,长官,这么一来,我们在午夜十二点前就可以摆脱这具臭皮囊,否则就得等到明天晚上了。”

“确定可以单独把他装进去吗?”

“这个您不必担心,长官,这是有方法的。”

狱卒又点头,但将信将疑。

“就看我们运气好不好了,因为他那条断臂已经开始化脓,那味道啊……别提有多难闻了。”

“他妈的!”说完,狱卒立刻走开。

一听到狱卒抵达走道尽头的声响,费尔明随即动手脱光萨尔加多身上的衣物,接着脱掉自己的衣服。他把这个恶贼又臭又破的衣服穿上身,并将自己的衣物套在他身上。他将萨尔加多拖上床,面对墙壁侧躺着,用毯子盖住全身,甚至还遮住了大半张脸。接下来,他抓起帆布袋,把自己装了进去。当他正要束绑袋子时,顿时想起了一件事。

他快速挣脱掉帆布袋,走到墙边。他的指尖在石缝间用力抓扒,直到萨尔加多藏匿的钥匙露出了一丁点儿。他试图以手指抠出钥匙,可惜钥匙滑脱了,就这样卡在石缝间。

“快一点。”走道另一边传来马丁的声音。

费尔明以指尖紧紧掐住钥匙,用力往外拉。无名指指甲裂开了,汩汩流出的鲜血让他眩晕了好几秒钟。费尔明硬是吞下痛苦呐喊,将手指含在嘴里。满嘴尽是鲜血的咸味和金属味。他再睁开双眼时,就看见钥匙已有一厘米露出石缝外缘。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地把它抽了出来。

他再次把自己装进帆布袋,然后竭尽所能从袋内束绑布袋,留下了几乎巴掌大的开口。他忍住从喉咙涌上的恶心感觉,接着平躺在地上,从布袋里面将绳子绑好,最后留下的开口不到拳头大小。他用手指捏住鼻子。被腐臭熏死之前,他宁可吸入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告诉自己,现在就只能等待了。

20

新村的街道沉陷在潮湿的浓雾里,雾气从索摩洛斯特海岸的贫民窟匍匐游移至此。典狱长的斯图贝克轿车缓缓穿梭在雾幔之间,街道两旁的阴暗中隐匿着废弃工厂、仓库和飞机库的烟囱。车子前方是车灯形成的两条明亮隧道。不久,一片雾海中隐约可见老旧的维拉德纺织厂。一支支废弃多时的烟囱和鳞次栉比的厂房,就在街道尽头。入口大门装上了长矛状的铁栅栏,栅栏内清楚可见一排排迷宫般的灌木丛,已成废铁的老旧卡车和拖车散布其中。司机在旧工厂入口停车。

“车子不要熄火。”典狱长先生指示。

两盏车灯的光束穿透大门内的黑暗,映照出工厂的残破状态,这一片历经战火摧残的断垣残壁,一如整座城市的所有废墟。

厂区内侧伫立着好几间木板搭造的棚屋,还有几间看来已遭大火摧毁的车库。巴利斯暗自推测,位于车库对面的那栋房子,应该就是以前的警卫室了。紧闭的窗户边,依稀可见蜡烛或油灯的红光。典狱长坐在后座,不动声色地观察周遭环境。静候几分钟之后,他倾身对前座的司机开了口。

“海蒙,看见左边那栋房子了吗,就在车库对面?”

典狱长先生直呼他的名字,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但那种过于客套热络的语气让他很不自在,他宁可长官一如往常地冷漠疏远。

“您是说……那栋小房子吗?”

“没错。我要您到那里去,然后敲门。”

“您要我进去吗?进到工厂里面?”

典狱长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不必进去。仔细把话听清楚!看见那栋房子了吗?”

“看见了,先生。”

“很好。走到铁栅栏前,然后从栏杆间的空隙钻进去,继续走到小房子前面,接着敲门。到这里为止,都明白吗?”

司机无精打采地点了头。

“很好。敲了门之后,有人会来应门。到时候您就跟他说:‘杜鲁提再世’。”

“杜鲁提?”

“不要插嘴!把我刚刚说的那句重复一遍。对方会给您某样东西。可能是个手提箱,也可能是一个包裹。然后您把东西带回来。就这样,很简单吧?”

司机脸色苍白,不时瞅着后视镜,仿佛阴暗处随时会有异物蹿出来。

“放心!海蒙,不会有事的。这是我私下对您的请托。请问……您结婚了吗?”

“典狱长先生,我结婚快三年了。”

“哦……真好。有孩子吗?”

“典狱长先生,我有个两岁的女儿,太太目前怀了第二胎。”

“家庭比什么都重要。海蒙,您是个年轻有为的西班牙青年。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我打算送给您一百元作为答谢之礼,也借此表达我对您勤奋工作的感谢之意。如果可以帮我这个小忙,我还能推荐您升官。在市议会办公室上班怎么样?我有几个好朋友在那儿,他们要我帮忙找几个正直的好人,看看能不能解救这个已经被布尔什维克分子推向苦难深渊的国家。”

一听到金钱报酬和大好前途,司机嘴角扬起了一抹浅笑。

“会不会有危险或是……?”

“海蒙,我可是典狱长,我怎么可能让您去做危险或非法的事情?”

司机默默看着他。巴利斯对他咧嘴一笑。

“来,您把等会儿该做的事情复述给我听。”

“我走到那栋房子门口,然后敲门。等到有人来开了门,我就说‘杜鲁提万岁’。”

“‘杜鲁提再世’。”

“哦,对,‘杜鲁提再世’。他们会给我一个皮箱,然后我把皮箱拿回来。”

“接着我们就回家。就这么简单!”

司机点了点头,踌躇半晌之后,他下了车,走向铁栅栏。巴利斯看着司机的身影穿越车灯光束,然后抵达入口处。这时候,他转身望着汽车好一会儿。

“快呀!笨蛋,快进去。”巴利斯喃喃自语。

司机从栏杆空隙钻了进去,一路避开废弃物和灌木丛,缓步趋近小屋大门。典狱长从大衣内袋掏出左轮手枪,扣上扳机。司机到了门口,伫立门前。巴利斯看着他两度叩门,然后静候响应。过了将近一分钟,依旧无人应门。

“再敲一次。”巴利斯自顾自地咕哝着。

司机这会儿正朝着汽车的方向张望,仿佛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霎时,原本紧闭的大门出现了一缕泛黄微光。巴利斯看着司机说出了暗号。他再次回头朝汽车看了又看,脸上挂着笑容。出其不意的一声枪响,炸裂了太阳穴,子弹穿透头颅,一片薄雾般的鲜血从另一边喷出。而他的身体,这时候已成了尸体,在硝烟中凝立了半晌,接着,他扑倒在地,就像一具破损的玩偶。

巴利斯火速从后座下车,赶紧坐上斯图贝克汽车的驾驶座。他把左轮手枪架在仪表板上,靠着左手把枪口瞄准工厂入口。他开始倒车,并猛踩油门。汽车退至阴暗处,不时碾过街道上的坑坑洼洼。汽车倒退了一段距离后,他看到工厂门口发出零星枪火,但都未能击中车身。汽车退至距离工厂门口大约两百米时,他转了个弯,接着猛踩油门火速驶离,一路气急败坏地咬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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