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里逃生 1

1

巴塞罗那,一九三九年

新囚犯都是深夜送进来的,或是搭乘汽车,或是由黑色货车运来,从拉耶塔纳大道的警察局出发,穿越一片死寂的市区,无人察觉他们的存在,或许,所有人都对他们不屑一顾。警方的车队行驶在通往蒙锥克山的旧公路上,海面上空匍匐游移的乌云,穿梭在山顶堡垒间,有些人说,瞥见蒙锥克堡的那一刻,心里多半已经有了底,这辈子恐怕无法活着离开那里了。

蒙锥克堡坐落于岩壁最高点,东边面向无垠汪洋,北边是密密麻麻的巴塞罗那城区,南临无边无际的亡灵之城:蒙锥克墓园,园里飘出的腐臭蔓延八方,穿透岩壁和石缝,也钻进了牢房的铁栏。以前,蒙锥克堡是炮轰城区的基地,不过,巴塞罗那一月成了战区,四月全城沦陷之后,不到几个月的时间,死亡悄然而至,无所不在,巴塞罗那人身陷史上最黑暗的艰难时期,他们已不愿抬头望天,更不愿见到山头那座监狱。

由警方押解入监的囚犯一进来就会编派一个识别数字,通常是坐监的牢房号码,而这间牢房,可能也是囚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对于狱卒口中的大多数“房客”而言,进了蒙锥克堡就是一条不归路。十三号房客抵达蒙锥克当天晚上,滂沱大雨下个不停。石墙上的缝隙渗着水,宛若细丝满布,空气中弥漫一股烂泥似的臭味。两名军官将他押送到一间大厅,偌大的空间只摆着一张铁桌和一把椅子。天花板吊着一盏小灯泡,每当电压不足,灯光总是一阵忽明忽灭。他站在那儿苦等了半个钟头,身上披着湿透的衣服,手持步枪的狱卒则在一旁严密监视。

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房门打开之后,走进来的是个大概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羊毛西装,身上飘散着古龙水香味。他没有职业军人惯有的威猛,也没有警官那种霸气。此人五官柔和,神情和蔼。囚犯暗想,这一派绅士作风和文雅气质,正好适合位居要职的杰出人士。他那张脸上,一双眼睛特别引人注意。深邃且锐利的蓝色眼眸,写满了贪婪和猜忌。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即使优雅的书卷气和温文有礼的举止将外表武装得再好,本性也会暴露无遗。

一对圆形镜片放大了他的双眼,一头往后梳的黑发整齐油亮,这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与他所在的肃杀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他径自在铁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翻开手上的活页夹。大致浏览过内容之后,只见他双手合掌,指腹托着下巴,盯着囚犯注视良久。

“抱歉,我插个嘴,可是,我认为各位真的是抓错人了……”

囚犯腹部挨了一记枪托重击,差点儿让他断了气,他当场倒地,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只有典狱长问你话的时候才能开口!”狱卒当场呵斥他。

“站起来!”典狱长先生下达命令,那颤抖的嗓音,仿佛至今仍不太习惯发号施令。

犯人费了一番工夫才站起来,面对着典狱长令人难堪的逼视。

“叫什么名字?”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犯人瞅着那双蓝色眼眸,他从眼神里读出了不屑与漠然。

“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名字?你当我是傻瓜啊?快说!本名是什么?”

瘦弱矮小的犯人递出他的身份证件给典狱长。狱卒从他手中一把抓走,然后把文件拿到桌边展示。典狱长先生只瞥了一眼,舌头弹了几声,脸上挂着微笑。

“又是阿尔雷迪搞出来的……”他嗫嚅着,将证件丢进垃圾桶,“这些证件不算数。你老实把本名告诉我,否则,我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十三号房客试图挤出只言片语,偏偏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简直连半个字都说不清楚。

“唉!你不要这么害怕,我们又不会吃人。你到底听说了什么?很多混账东西一天到晚就会造谣生事,但是,在我们这里,只要愿意配合,受到的待遇就跟所有西班牙同胞一样,好得很。好啦,把衣服脱掉。”

十三号房客踌躇了一会儿。典狱长先生目光往下一沉,仿佛毫无进展的审问使他怏怏不乐,唯有犯人的执拗能让他继续工作。狱卒拿着枪托朝犯人猛砸了两下,这次遭殃的是肾脏部位,过了半晌,犯人倒卧在地。

“赶快照着典狱长的吩咐去做,把衣服脱掉!我们可没这么多闲工夫跟你耗。”

十三号房客勉强转为跪地姿势,接着,他慢慢褪去一身沾满血迹的污秽衣物。然后,狱卒将来复枪枪杆插入他的胳肢窝,硬是强迫一丝不挂的他站起来。埋首书桌的典狱长先生视线扬起,面露嫌恶表情,瞅着犯人身上的烧烫伤疤痕,遍布上身、臀部以及两条腿大部分面积。

“看来,这位老兄是傅梅洛的老朋友。”狱卒在一旁说风凉话。

“安静!”典狱长随口一句不太威严的命令。

典狱长一脸不耐地看着犯人,随即发觉他已泪流满面。

“好啦,别哭了,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犯人再度低声回答了自己的姓名。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典狱长先生叹了口气,厌烦的情绪表露无遗。

“唉……我的耐心快磨光了。我很想帮你,再说,我不希望事情演变到我必须打电话给傅梅洛,跟他说你就在这里……”

犯人闻言之后,开始像只丧家之犬似的哀号,并且全身剧烈颤抖,这一幕显然让典狱长厌恶至极,使得他一心只想尽快结束所有程序,于是,他向狱卒使了个眼色,一语不发,径自写下了犯人回答的姓名,写完之后,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战争留下来的垃圾!”他自顾自地嘟哝着。此时,犯人正被押往地牢,赤裸的身躯在积水的隧道里被拖行着。

2

长方形格局的地牢阴暗潮湿,石壁上钻了个小孔,凛冽空气由此处硬闯进来。墙上遍布以前的房客们徒手刻下的各种凹槽和记号。有些人刻下自己的名字、日期,或是留下某种曾经存在过的印迹。有人在黑暗中刻画一大片十字架消磨时间,只是,天堂似乎未曾察觉他的虔诚。生了锈的铁条将地牢严密封闭,伸手一握,满手尽是铁锈味。

费尔明蜷缩在铁床上,试着以一块破布遮掩赤裸的身躯,他猜想,这块破布从前可能充当过毯子、床单和枕头。眼前一片古铜色的幽暗,宛若奄奄一息的残烛余光。片刻后,他双眼习惯了这种常态性的阴暗,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聆听着自己身体的轻微挪动,还有从未停歇的一连串滴水声,以及外头阵阵强风钻隙潜入后扬起的回声。

就这样待了半个钟头,费尔明才注意到牢房另一边的阴暗角落里,有一大包东西放在那儿。他起身缓缓走近,总算看清那是个肮脏的帆布袋。这时候,他开始感受到刺骨的湿冷,就算那个发出恶臭、沾染污渍的袋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费尔明仍不禁自忖,袋子里或许装着人家忘了给他的囚衣,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有毯子。他跪在布袋前,袋子两端束绑,他解开了其中一端的绳结。

他掀开帆布袋,走道上摇曳的蜡烛微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他手捧的是个人偶的脸,一个服装店橱窗里展示西服的假人模型。然而,一阵恶臭和恶心让他惊觉,那根本不是人偶。他随即掩住口鼻,丢下帆布袋,急急忙忙退回牢房另一边的墙角。

死者似乎是个年龄不详的成年人,介于四十到七十五岁之间,体重应该不到五十公斤。蓄留长发,花白胡须覆盖了大半张消瘦的脸庞。双手瘦骨嶙峋,指甲又长又弯,活脱就像鸟爪。一双眼睛是睁开的,眼角的皱纹仿佛过于成熟的果实。嘴巴微张,舌头肿胀且发黑,卡在牙齿间,已见腐烂生脓。

“在他被运走之前,快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吧!”走道对面的牢房传出人声,“否则,一直到下个月都不会有人替您张罗衣服的。”

费尔明在阴暗中张望,接着,他发现了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正从对面牢房的铁床上观望着他。

“不要怕,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无力伤害任何人了。”那人继续说道。

费尔明点了点头,并再度走近布袋旁,但心里纳闷得很,该如何完成任务才好。

“对不起。”他对死者喃喃低语,“愿您在上帝荣光遍照之下得以安息。”

“他是个无神论者。”对面牢房又出声了。

费尔明点头回应,就此省略了对死者的客套话。冷冰冰的地牢已到了湿寒彻骨的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各种礼貌客套都是多余。于是,他屏息开始脱衣任务。死者的衣服闻起来和他一样臭,尸僵现象已逐渐扩展全身,因此,脱衣过程比他预想的更加棘手。剥除死者身上的衣物之后,费尔明把帆布袋重新装好,束绑完毕,还打了个连伟大魔术师胡迪尼也解不开的平结。最后,费尔明穿上一身破烂恶臭的衣服,回到铁床上蜷缩着,同时忍不住暗自忖度,这一套囚衣,不知有多少人穿过。

“谢谢您。”他出声向对方道谢。

“没什么。”走道对面牢房传出回应。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在下戴维·马丁。”

费尔明蹙着眉头。他觉得这名字颇耳熟。他在混乱的记忆库里搜寻了近五分钟,突然灵光乍现,他想起了在卡门图书馆消磨的午后时光,当时,他大量阅读了一系列小说,封面和书名都很吸引人。

“马丁?作家马丁?《诅咒之城》的作者?”

黑暗中传来幽幽一叹。

“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人尊重笔名了。”

“请原谅我的冒昧。是这样的,我非常崇拜您的作品,就像做学问那样认真拜读。我知道您一向以笔名伊格纳迪斯·B.萨森发表作品……”

“请多指教。”

“我说,马丁先生,真的很高兴能够认识您,即使是在这么不愉快的情况之下。因为我一直都是您的忠实书迷,而且……”

“闭嘴……聒噪鬼!这儿还有人想好好睡觉。”呵斥的声音似乎来自隔壁牢房。

“好戏上场啦!”另一个声音介入谈话,听起来在比较远的走道另一头。“别理他,马丁,咱们这儿,人一旦睡着了,臭虫就会把他活活吃掉,最先遭殃的就是那话儿。好啦,马丁,给我们说说故事吧?干脆就来一段珂洛伊的故事怎么样……”

“听了这个,你会像个大色狼一样脑门充血的。”又是那个严厉的声音出言责备。

“费尔明老兄……”马丁从自己的牢房对他说道,“我很荣幸能够向您介绍,这位是十二号,在他眼里,无论是什么事物,一切都不对劲;另一位是十五号,天天失眠,温文有礼,我们这里公认的思想家。其他的人都不太出声,尤其是十四号。”

“我是该讲的时候才开口。”有个嗓音低沉冷漠的声音突然加入谈话,费尔明猜想,那应该就是十四号。“如果这里大家都能少说点话,每天夜里就安静多了。”

费尔明暗想,多么特别的一群人啊!

“各位晚安,我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很高兴认识大家。”

“您留着自个儿高兴就好。”十二号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欢迎加入,希望您留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太长。”十四号说道。

费尔明瞥了眼装着尸体的帆布袋,用力咽下口水。

“那是卢西奥,以前的十三号。”马丁说道,“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因为这可怜的家伙是个哑巴。当年在埃布罗河上,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喉咙。”

“可惜他是唯一的哑巴。”十九号接腔。

“他是怎么死的?”费尔明问道。

“人待在这里就会死。”十二号回应他,“不需要其他理由。”

3

日复一日的规律作息有助于适应狱中生活。每天一次,每次固定一个小时,前两排牢房的囚犯被带往壕沟中庭,或晒晒太阳,或淋点雨水,就看当时天气状况而定。每日伙食就是一个大杯子里装的半满的冷泥糊,油腻的浅灰色物质,看不出究竟是何种食物,一股发酸的霉味扑鼻而来,大概已经放了好几天,但因为胃部饿得痉挛,这样的伙食还是下了肚。狱方每天下午分发伙食,每到这个时段,囚犯们总会引颈企盼食物到手的那一刻。

囚犯的衣物每月换洗一次,领到的所谓干净衣服,照理说是在大锅炉里滚煮过一分钟的,但是臭虫似乎对那样的高温已经免疫。狱方每周日举行弥撒,虽说是建议参加,但没有人敢错过,因为神父每次点名,若有人缺席了,他一定在名单上做记号。缺席两次的下场,就是禁食一整个礼拜。缺席三次者,那就等着在塔里的隔离牢房“度假”一个月。

所有走道、中庭和囚犯可能出现的地方,全都受到严密监控。有一群荷枪实弹的狱卒在狱中巡逻,囚犯离开牢房之后,视线所及,除了狱卒紧迫盯人的目光以及瞄准的枪口,根本不可能往外看。负责同一区的还有其他几个比较不具威胁性的狱卒,看起来都不像军人出身,在囚犯眼中,他们是一群不幸的倒霉鬼,在那贫困的年代,除了看管牢狱,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差事了。

每一排牢房派有一名狱卒驻守,身上总是挂着一大串钥匙,十二个钟头轮班一次,上班时就坐在走道尽头的椅子上。多数狱卒会刻意避免和囚犯建立交情,甚至不与他们交谈,除非必要,否则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唯一的例外是个可怜的恶魔,大伙儿给他取了个绰号“贝伯”,他在一场空袭中被炸掉一只眼睛,当时,他在塞柯镇一间工厂担任夜间警卫。

据说,贝伯有个双胞胎弟弟关在瓦伦西亚的一所监狱里,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囚犯总是态度亲切,私底下,趁着四下无人时,他会给犯人提供饮用水、干面包,或是从囚犯家属寄来却遭狱卒没收的包裹堆里偷偷拿些东西来。贝伯喜欢把椅子拉到戴维·马丁牢房边,然后坐在那儿聆听他为其他牢友叙述的故事。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地狱里,贝伯是最像天使的一个人。

通常,周日的弥撒结束之后,典狱长先生会对囚犯们来一段训话。大家只知道他名叫毛里西奥·巴利斯,内战前是个努力闯荡文坛的新秀作家,当时担任本地一位知名作家的秘书兼公关,而这位名作家的死对头则是英年早逝的贝德罗·维达尔先生。工作之余,巴利斯以生硬文笔翻译希腊文与拉丁文经典作品,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编辑了一本曲高和寡的小书,还规划了几场文化沙龙,邀集一群卓越之士在此高谈阔论,他们相信,有朝一日,当他们挺身而出时,终将引领世界走向美好。

看来,一向残酷无情的上帝,先是让人痴心妄想,接着又信手丢给他一个灰暗、艰涩的平庸人生。然而,战争改写了他的命运,就和许多人一样,他的运气在偶然间因为一场政治婚姻而有了重大转折,一向自恃才气过人、涵养丰富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颇具影响力的财阀之女,其权势范围扩及佛朗哥将军与军方人士。

新娘比毛里西奥年长八岁,从十三岁起就以轮椅代步,多年来饱受先天性疾病摧残,病魔日复一日吞噬着她的肌肉与生命。过去未曾有任何男人注视过她,也不曾有人执起她的玉手赞美她美丽的容貌,或只是询问她的芳名。毛里西奥一如所有江郎才尽的文人,骨子底就跟爱慕虚荣的俗人一样现实,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对她表示好感的人,一年之后,这对情侣在塞维利亚结为连理,婚礼上政商名流云集,军方高层与全国政坛的名人显要都到齐了。

“您将来会出人头地的,巴利斯。”这是政坛大佬苏聂在马德里一场私人聚会中对他所做的预测。巴利斯参加那场聚会,是为了在国家图书馆谋个一官半职。

“西班牙现在时局很差,只要是有作为的西班牙人,就该一肩扛起责任,好好教化那些一心想破坏我国文化传统的暴民。”身为国家元首妻舅的苏聂如是说道,身上那套耀眼的海军上将制服,活脱像要登上轻歌剧舞台的戏服。

“说的极是,晚辈佩服之至。”巴利斯赶紧巴结他,“任何职位都值得我贡献心力。”

奉承的结果换来的是个官位,可惜不是他系念已久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这个肥缺,而是位于巴塞罗那近郊山丘崖岩上一所恶名昭彰的监狱典狱长。等着占据热门肥缺的亲友和宠信名单一长串,巴利斯就算再怎么积极谋取,终究还是距离权力核心太遥远。

“要有耐心,巴利斯。您的努力一定会获得回报。”

就这样,毛里西奥·巴利斯上了他此生第一堂政治实操课,也见识了如何借由权力转移而步步高升。数以千计的忠实信徒对此坚信不疑,他们全力投入,为了飞黄腾达而不择手段,升官之路满是险恶,竞争激烈得很。

4

至少,传言是那样说的。这些经过好几手传播的猜疑、推测,以及流言蜚语,当初会传到狱中犯人耳里,都是奸巧诡诈的前任典狱长使出的杀手锏,毕竟,他才上任不到两个礼拜就被撤换,拼搏了大半辈子才爬上的官位就这样硬生生被抢走,他怎能不恨得牙痒痒?这位出局的前典狱长不但没有家族背景,更糟糕的是,他曾经被撞见喝得烂醉,并且肆无忌惮地嘲讽全国最高统帅,还戏称其长相有如《木偶奇遇记》里的小蟋蟀吉明尼。在被贬到南方偏远的休达监狱担任副典狱长之前,他只要逮住机会,必定毫不客气地将毛里西奥·巴利斯大加挞伐一番。

有一点倒是无庸置疑,那就是所有人都必须尊称巴利斯为“典狱长先生”,他本人公布的官方说法是,因为自己是享有盛名的作家,涵养丰富,学识渊博,曾负笈巴黎深造,后来曾有一段时间任职于劳教所,他自认身负重任和使命,必须教化饱受战火蹂躏的西班牙百姓,并借由精致文化的环境教导他们如何思考。

他的例行演说经常大量引用自己写过的文章、诗篇,或是他长期在全国性报章发表过的有关文学、哲学与西方思潮复兴的论述。每当犯人热烈鼓掌叫好,典狱长先生就端出愉悦慈祥的面容,接着,狱卒会发放香烟、蜡烛或其他奢侈品,例如犯人家属送来的捐赠物资和包裹。这些都是囚犯们渴望已久的好东西,先前全遭狱卒没收,有些被私吞带回家去,或者在狱中进行兜售,不过,半毛钱也收不到就是了。

每周会有五至十位囚犯自然死亡或不明原因地过世。狱方会半夜收尸,但周末或假日除外,这时候,尸体就在牢房里留置到周一或隔天的工作日,通常伴随尸体的都是新进囚犯。每当囚犯通报有伙伴魂归西天时,其中一位狱卒会过来确认死者的脉搏和呼吸,然后将尸体装进处理死尸专用的帆布袋。布袋束绑妥当之后,尸袋就放在牢房,等着隔壁的蒙锥克墓园派人来收尸。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如何处理尸体,有人问过贝伯,只见他一脸怅然,却拒绝回答。

紧急军事法庭每隔十五天举行一次,判处死刑的囚犯,翌日凌晨即遭枪决。枪口经常无法击中死囚的致命器官,或因枪支老旧,或因弹药过期,总之,中枪倒地却未断气的死囚们,从壕沟里传出的哀号往往长达数小时。偶尔会传来一声爆炸巨响,此时,所有惨叫、呐喊戛然而止。囚犯之间流传的说法是,有个狱方高层朝着壕沟丢掷了手榴弹,但没有人确定事实真相为何。

另一个常让囚犯们议论纷纷的谣传,则是典狱长先生周五早上经常在办公室接待囚犯们的妻子、女儿、女友,甚至姨妈和祖母。他脱下婚戒,把戒指放进办公桌的第一层抽屉,聆听着囚犯女眷们的申诉,斟酌她们的恳求,偶尔为哭哭啼啼的女眷递上手帕,并欣然接受她们奉上的礼物或其他形式的馈赠,他则对她们承诺囚犯会获得较好的伙食和待遇,或是重新检视判决结果,但囚犯的状况却始终未获任何改善。

有时候,巴利斯会热心提供女眷们一些小点心,加上一杯甜葡萄酒,在那个物资匮乏、营养不足的年代,这些东西看起来越加美味可口,也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他为这些女眷朗读自己的作品,并向她们坦言自己与病人的婚姻是何等痛苦,他也不讳言自己是多么厌憎监狱典狱长这个职务,他认为,像他这样一个具有高度文化涵养且学识丰富的风雅文人,担任这么一个唬人的职务简直就是侮辱,以他的水平,照理说应该是政府高层精英的一分子。

狱中老资格的囚犯们总会告诫,闲聊时千万别提及典狱长先生,可以的话,最好也别去想他这个人。大多数囚犯宁可聊聊监狱外的家人、妻子以及回想过去的日子。有些人珍藏着女友或妻子的照片,倘若有人想掠夺,他们会以生命全力捍卫。不止一位囚犯曾告诉过费尔明,前三个月的苦日子最难熬。接下来,人一旦彻底绝望了,岁月就会开始往前飞奔,空虚的日子也会逐渐麻痹灵魂。

5

每逢周日,弥撒与典狱长训话结束之后,有些囚犯会聚集在日照充足的中庭角落,共享吞云吐雾之乐,或者当戴维·马丁精神状况不错,大伙儿就聚在一起听他说故事。费尔明对所有内容几乎都耳熟能详,因为他读过《诅咒之城》全套系列作品,但他仍加入大伙儿行列,任由想象力天马行空。不过,马丁经常状况不佳,有时连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分不清,这时候,其他囚犯也不惊扰他,索性就让他独自在角落自言自语。费尔明始终紧盯着他,偶尔跟随在侧,因为他总觉得,那个可怜的脑袋里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费尔明使出各种手段追根究底,甚至弄来马丁喜欢的香烟和方糖讨他欢心。

“费尔明,您是个好人。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马丁随身携带一张老照片,不时捧在手里凝视良久。照片中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牵着一名年约十岁的小女孩。两人站在一方小小的木板码头边,凝望着前方的夕照,码头漂浮在海岸上,俨然是澄澈水面上延伸而出的一座展台。费尔明问起那张照片时,马丁沉默以对,径自微笑地看着照片,然后把它收进口袋。

“马丁先生,照片里的小女孩是谁?”

“我也不清楚,费尔明。我的记性常常会出问题。您会不会这样?”

“当然会,大家都有同样的困扰。”

据说,马丁偶尔会陷入神志不清,但费尔明和他接触后没多久就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比其他囚犯推测的状况更严重。有时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开朗清明,有时又看似不知身处何地,嘴里喃喃吐出的地名和人名,显然一直盘桓在他的想象和回忆里。

费尔明经常大半夜醒来,这时候,他总会听见马丁在牢里与人低声对话。当他悄然走近铁栏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隐约可闻马丁与人争执,对象是个他称之为科莱利先生的人,从两人的谈话内容听来,这位科莱利先生似乎是个相当凶狠的角色。

又是这样一个夜里,费尔明点了手边最后一支蜡烛,朝对面牢房的方向高举着,想弄明白马丁是否单独在牢房,还有,对话中的两个声音,一个是马丁自己,另一个是科莱利,是否出自同一张嘴巴。马丁在牢房里绕着圈子不停踱步,他与费尔明四目相接时,显然无视于牢友的存在,行为举止依旧故我,仿佛监狱高墙不曾存在,而他与那位诡异人物的对话则是远在他方。

“别理他,”十五号在阴暗中嗫嚅着,“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疯疯癫癫,真讨厌。”

隔天早上,费尔明问起那位科莱利以及大半夜里那些对话,马丁却莫名其妙看着他,脸上挂着困惑不解的微笑。那天深夜,费尔明冻得睡不着觉,干脆走到铁栏边,聆听马丁和他那位隐形朋友的交谈。这一次,费尔明大胆介入谈话。

“马丁?我是费尔明,您对面的牢友。您还好吧?”

马丁走近铁栏边,这时候,费尔明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马丁先生?伊莎贝拉是谁?您刚刚一直在聊她……”

马丁凝望着他好一会儿。

“伊莎贝拉是这个肮脏世界里唯一的好人。”他以罕见的强硬语气答道,“如果没有她,这个狗屁倒灶的世界放一把火烧掉就算了,最好烧到连灰烬都不剩。”

“抱歉。马丁,我就不打扰您了。”

马丁往后退到阴暗处。隔天,他被发现瘫在血泊中颤抖着。原来前晚贝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马丁便趁机以指甲用力刮墙,直到皮开肉绽。他被抬上铁床时,脸色已至惨白的程度,费尔明一度深信,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费尔明,您不需要替这位朋友操心,”十五号说道,“换了别人,早就直接装进帆布袋里了。但是,典狱长先生偏偏就不让马丁死掉,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

戴维·马丁的牢房空了五个礼拜。贝伯搀着他回到牢房时,他身穿白色睡衣,仿佛是个小男孩,手臂上的纱布一直缠到手肘。他已经不记得任何人,回来后第一天晚上,整夜自言自语,偶尔径自发笑。贝伯把椅子搬到马丁的牢房铁栏边,整个晚上战战兢兢的,还不时递上他从监狱官员房里偷来藏在口袋里的方糖。

“马丁先生,拜托别再说那些傻话了,上帝会惩罚您的。”口里含着方糖的贝伯低声对他说道。

真实世界里,十二号是罗曼·萨纳哈耶医生,曾任教学医院内科主任,为人正直,身处意识形态恶斗的残酷乱世,仍能保有良知,因为拒绝告发同事而被送进蒙锥克监狱。照理说,在这高墙围起的世界里,任何一个囚犯的职业或善行皆如粪土。除非他的职业能替典狱长带来一些利益。以萨纳哈耶医生来说,他的用处很快就确定了。

“可惜我在这里无法提供您所需的医疗资源……”典狱长对他说明,“事实上,监狱有其他要务必须优先处理,若是有哪个囚犯生了坏疽而烂死在牢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经过多次努力争取,上头总算寄来一个配备很差的药箱,加上一个就算兽医诊所也不会录用的江湖医生。总之,现有的就是这些。我知道,您因为拒绝告发同事而被关进牢里之前,曾经是个颇具声望的医生。由于某些不便告知的因素,我个人希望囚犯戴维·马丁在时候未到之前不能断气。您如果愿意合作,帮助他维持一定程度的健康,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向您保证,您在这里的日子会轻松许多,而且,我会私下要求重审您的案子并缩短刑期。”

萨纳哈耶医生点头应允。

“我听过一些囚犯提起,马丁现在疯疯癫癫,就像你们加泰罗尼亚人说的,长了一双翅膀,天马行空胡乱飞,是不是这样?”典狱长提出质问。

“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不过,以我个人浅见而言,马丁已经有精神失常的迹象了。”

典狱长先生细细斟酌着这番话。

“那么,根据您的专业看法,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他问,“我的意思是……他能够活多久?”

“我不知道。监狱里的各项条件对健康不利,而且……”

典狱长端出厌烦的表情打断了他的谈话,同时频频点头。

“神志方面呢?您认为马丁的心智能力还能维持多久?”

“我想,应该撑不了太久了。”

“嗯……这样啊。”

典狱长先生递上一根烟,但医生婉拒了。

“您很欣赏他,对吧?”

“我和他一点都不熟。”医生马上辩驳,“不过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典狱长咧嘴一笑。

“而且是个差劲的作家。这个国家文笔最差的就是他。”

“典狱长先生是国际公认的文学专家。我对这一方面倒是毫无研究。”

典狱长冷眼睨视他。

“有些人只是因为犯了点小过错,就被我发配到隔离牢房去了。很少有人活着出来,就算小命还在,情况也比您的朋友马丁还要糟。请别以为具备医生身份就有特权。您的个人档案写着,监狱外面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等着您。您和家人的命运如何,就看您对我有多少利用价值了,我这样说得够清楚了吧?”

萨纳哈耶医生咽了一下口水。

“知道了,典狱长先生。”

“谢谢您了,医生。”

典狱长要求萨纳哈耶定期去看看马丁的情况,有些言语刻薄的人早已议论纷纷,说是监狱里原来的常驻医生根本不值得信任,那是个骗人的江湖医生,只会开具死亡证明,却忘了如何医治活人,所以到职不久后就被开除了。

“病人状况怎么样了,医生?”

“很虚弱。”

“这样啊。他脑袋里那群魔鬼呢?他还是一样自言自语、天马行空吗?”

“还是一样。”

“我在《ABC日报》读到好友塞巴斯蒂安·胡利德写的一篇文章,谈论的是精神分裂症,诗人常有的毛病。”

“我个人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判断。”

“但您可以让他继续活着,对吧?”

“我会尽力的。”

“您最好是全力以赴。想想家里的女儿,还这么年轻,却是无依无靠,这世界多险恶啊!还有许多心狠手辣的坏人躲在角落。”

数月之后,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建立起深厚的情谊,那天,他和费尔明共享仅有的一根烟屁股,随口聊起了马丁的故事,那个在狱中精神恍惚、言语疯癫,因而被其他狱友戏称为“天堂囚徒”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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