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平乱南蜉北冥兴·南蜉之乱

不知不觉,又是几个月过去。

北冥城外围初见规模,以龙隐泽为中心,开沟渠引水环外城。城内以九宫八卦之形规划,设八门,各自筑瓮城屯兵。处理军政要务之所设于龙隐泽之畔,名为龙隐阁,偌大一片行宫府衙用地已然以石灰粉勾勒出立基之位,正在紧锣密鼓地建造中。周边设八坊,除有道路相通之外,还有水道相连,四通八达。

最初寐庄赐予魇暝的三万户子民已然移入城中,多是些商户、手艺匠人,分散安置于八坊之中,以北冥城的规模,也不过占四分之一的所在。尽管居屋建造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城中看来仍然空空荡荡,尚待填补。

沅萝的浮土法也有小成。魇暝命人自赤邺以牛车拉回数十车红土,秘密送往北冥城与惊涛城。依沅萝之法,就在牛车的箱体之中,以赤邺的土壤分别栽培五谷,经过这一季的尝试,稻、黍、稷、麦、菽之中黍、稷收成虽不足三成,但稻、麦、菽的收成却能达八成,其中又以稻最为长势喜人,颗粒繁多,这比之在惊涛城附近的耕地来,算是收获颇丰。经此尝试,也印证了魇璃设想的可行性,只要有足够的人力,将贫瘠的荒原转化为桑田并非不可能。

于是在完成北冥城外城的基本建造之后,魇暝调集了此地北冥大营一半的人手,在城外的荒漠之中继续开渠引水造田,百余辆牛车不间断地往返赤邺与北冥城之间,运送赤邺之土,自北冥城开始建造以来,北冥以东已有十里浮土,一眼望去极目之处皆是暗红的土地,第一批播下的稻种正在沃土之中发芽,星星点点的绿色生机盎然。

魇璃的璃台已经完工,豢豹堂也初见规模。最初收留的孤儿有数百之多,在经过层层筛选之后,最终留下的仅仅五十人。这些孩子在豢豹堂与数十头金鬃豹幼崽为伍,接受训练,其余的数百人则分流至琉璃城的百行诸业,因材施教,各自为生。

豢豹堂纪律严明,远胜军中。这留下的五十人除了每日学习育豹驯化之术外,还有专人教书习文,习武操练。其中以赤邺子弟数量最多,有二十人之数;梦川与沙幕子弟其次,各有十余人;便是藤州子弟也有五六人。他们虽来自不同的部族,但这些时日同吃同住,一起接受训练教化,彼此默契信赖,远胜其他。

魇璃对这样的成绩很满意,这一日得空回城,未归璃台,就前往豢豹堂巡视。眼见这些孩子在演武场上练习剑术,一个个英气勃勃,心中自然欢喜,好像看到种子发芽,长成小树,进而一天天愈发挺拔一样。

随侍的琉璃城长史夜亭山在魇璃被困风郡的七百年间曾多次出使风郡,又曾是魇暝的亲随,原本就与魇璃渊源非浅,而今将这偌大的琉璃城由他打理,自然是尽心尽力。待到魇璃向他垂询豢豹堂情形的时候,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半年来这五十个孩子的进展都挺不错,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当属最早入豢豹堂的烈琴。”

魇璃闻言心中更是欣慰:“我记得她,每次回来,还未到琉璃城,就在船上远远地看到她在演武场上练剑,一招一式皆有法度,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夜亭山微微颔首:“在这五十个孩子里面,烈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待人彬彬有礼,颇得人心,却又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然而论起刻苦来,她又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努力。教席所安排的训练她总会额外加码,就好比现在正在修习的剑道训练,要求的是每日挥剑千次,唯独她是力图完成两千次,所以在所有受训的孩子里,她的剑是最快最稳的。”说着他笑了起来,“这孩子有一点痴处,自打帝姬将她带回之后,也时常不在琉璃城,上次回来在演武场上传了她一招半式,她一得闲就在演武场上,朝着惊涛城的方向练剑,说这样帝姬可以看到。” 魇璃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笑的双眼落在演武场中正在练习挥剑的烈琴身上,只见那一头红发飞扬,光泽亮丽,比之当初在赋府之外的干枯蓬乱来,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气都强壮许多。

对着这个女孩,魇璃总是不由自主地多几分关心。她能理解烈琴的

心态,就好像看到阳光在地面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样。

烈琴的血统是造成她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根本原因,这一段心路历程,是魇璃自己一千年前曾经在澧都皇城的帝裔司中走过的艰辛。要克服这个,并非易事,当初如果没有大皇兄魇暝带她去北冥大营,可能到现在,她也会和而今的烈琴一样,谨小慎微中带着防备,仿佛不信真的会有人待她好一样。

然而也正是因为身世的相似,所以烈琴对于她的认同度和忠诚度必然远远超过旁人。若是得闲,她也想亲自多多点拨,只是兼顾琉璃城与惊涛城的事务,这时间上难免吃紧……

“他们的兵法策论如何?”魇璃开口问道。

夜亭山垂首道:“不瞒帝姬,策论有两名教席,都是饱读之士,时常开思辨之局,这群孩子一个个聪明伶俐,举一反三,倒是不差。至于兵法战阵之类的,目前倒是没有多少进展,这琉璃城中虽有不少北冥大营旧人,但一个个有要职在身,需要维系琉璃城的运转,委实无法抽身兼顾此事,故而也只能一月一次,由微臣主理,进展缓慢。”

魇璃点点头:“夜长史辛苦了,此事甚为重要,也确实难为。我所需要的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佼佼之才,而非只是精于武技的勇士,或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所以得劳夜长史暂时受累,我会尽快替豢豹堂物色一个教头,教授这些孩子真正的战阵攻防的统军之术。” 夜亭山点头称是:“帝姬可有人选?”

其实人选,魇璃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便是当初在怀古道中率领族人对抗风郡大军的沙幕遗民乌伮。只是乌伮对梦川皇室心存芥蒂,又是魇桀南川大营旗下的军户,碍于形势,一直未能如愿。而今听得夜亭山询问,也就转开了话题:“尚在物色之中,等为这豢豹堂找来这个人,他日北冥城初具规模,再把这些孩子带到北冥城的军营之中好好磨炼成材。对了,南蜉洲那边有什么消息?”

其实自打上次纳赋之季,她为魇桀克扣抚恤、变相驱逐沙幕遗属之事上奏寐庄大帝,却被魇桀推诿脱身之后,便一直在南蜉洲留有眼线,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了她的耳目。虽然上一次魇桀把事情压了下去,并未动摇他的根本,乌伮等人也从惊涛城的赋府换到了足够的存留令,暂时解除了沙幕遗民的危机。但对于早已垦为良田万千的南蜉洲而言,已经不再如千余年前一般依赖善于垦荒的沙幕遗民。南蜉洲能开垦耕种的土地,都已经垦为良田,产量恒定。而近七百年间藤州遗民陆陆续续来到南蜉洲,因为熟悉植物习性,所以比之沙幕遗民,更能产出粮食。

依梦川律法,田赋为产出的两成,产量高则田赋也高。田赋所得丰厚,则南川大营的军饷充裕,因此更能壮魇桀的军力。以藤州遗民替换沙幕遗民,这的确是目前提高产量最直接的办法。所以魇桀驱逐沙幕孤寡老幼的心不会死,只是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势必会另寻途径。而今见得又是纳赋之季,魇璃便寻思这些时日他必有异动。

夜亭山回道:“自从上次二殿下斩了三名赋府官吏,纳赋之季已过,也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不过在南蜉洲的沙幕、藤州遗民则时常为争夺田间水源而发生械斗,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起。而二殿下似乎并不怎么约束这两部流民,听之任之。”

魇璃笑了笑:“他当然听之任之,怀古道一战之后,南川大营也伤亡惨重,沙幕的流民营几乎被连根拔起,想必又会再行征兵扩充,这样留在南蜉洲耕作的沙幕遗民自然大减,剩下些老弱妇孺,也没办法和藤州遗民相争。最好是让藤州遗民自己一步一步将那些沙幕的老弱妇孺挤出南蜉洲去,又何必他再自己出面去做这个丑人?” 夜亭山微微颔首:“帝姬言之有理,只是这不像二殿下的作风。” 魇璃叹了口气:“的确,他上次差一点踢到铁板,自然有高人会教他学得乖一点。璐皇叔这支‘棉里针’会为他筹谋,保驾护航的。对了,夜长史,你是梦川老臣,听说是父皇登基之时起用的第一批臣子。有好些掌故旧事还得烦你提点。”

夜亭山笑道:“提点不敢,帝姬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微臣当时只是北冥大营的一名五品校尉,不过远在圣上成为当时的梦川储君之前,先父乃三品归德将军,颇受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重用。这北冥大营的构架军制,也是自圣上年轻时候传下,很早就交给了北冥王。”

魇璃笑道:“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南川大营,我听说更早以前,南川大营的主帅是璐皇叔。”

夜亭山点头道:“这个不假,那都是天道纪元之前好几百年的事了。当时的圣上与璐王,就好像今日的北冥王与二殿下一样,分别掌握北冥、南川两大营。”

魇璃点点头:“如此说来,当初璐皇叔也曾像今日的二皇兄一样,与父皇竞争过储君之位了?”

夜亭山笑而不语,半晌才道:“微臣不敢议上。不过圣上年少之时就雄才大略,北冥大营远比南川大营更为鼎盛。南川大营驻扎的南蜉洲,那时候的地域还不到现在的一半,也是大浪逐沙,岁岁年年沉积,历经两千多年才有今日之规模。所以那个时候,圣上接掌梦川国祚,并无悬念。”

魇璃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个夜亭山啊,说话就是不直截了当。不过我也听明白了,璐皇叔应该是想的,只是力量悬殊太大,争也无济于事。难怪,难怪,我说为什么璐皇叔老是护着二皇兄,跟大皇兄作对。原来是老树盘根,难离故地……倒不完全是因为二皇兄紫金帝嗣的出身嘛。” 夜亭山垂首笑道:“帝姬冰雪聪明。” 魇璃笑道:“行了,你也别老夸我了,我是上次过步淼庭之时,见得璐皇叔神情古怪,所以有所怀疑的,而今看来,那日故地重游,璐皇叔应该是心中唏嘘不已了。”

夜亭山微微颔首:“当日帝姬与北冥王过步淼庭的逸事,也早已传遍梦川。帝姬步步生莲,雅致尊贵;北冥王气定神闲,挥洒自如。两位心怀慈悲,便是水中小小鱼儿的性命也不舍得毁伤,所以梦川子民无不尊崇拜伏。”

魇璃起身踱到演武场看台的围栏边,双眼投向演武场外的那片蔚蓝大海,低笑一声:“暝哥哥一心为我梦川谋求福祉,受人尊崇是理所应当的。”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夜长史,下个月纳赋之季将至,我要去赤邺行猎,劳烦你安排一下,人不必太多,两百人即可,但我要能以一当百、视死如归的勇士!”

夜亭山闻言,心里明白了几分,垂首答道:“微臣会精心挑选,定不负帝姬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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