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25

我把孩子带回锦州街,丽月还没下班。我悄悄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偷了一瓶小强尼喝的全味鲜奶,跟一个又黄又大的芒果—— 这是丽月的禁果,因为价钱贵,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许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见那个孩子竟爬上了我的床,盘坐在那里,一双光脚板,全是污泥。他那颗剃得青亮的头颅,在灯下反着光。他一瞥见我手上那瓶鲜奶便雀跃起来,伸手就要抓。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那瓶鲜奶举得高高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东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总有个名字吧?”

孩子怔怔地望着我,嘴巴张成一个O型。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 弟—— ”半晌,孩子又喃喃地重复道,“他们都叫我小—— 弟—— ”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么?阿—— 青—— ”

“阿—— 青—— ”他拖长声音学我道。

我把那瓶鲜奶的盖子打开,递给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获甘露一般,一口气喝掉了半瓶。奶汁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他那白粗布汗衫上。他一连几口把鲜奶喝光了,才咂咂嘴,惬意地吁了一口气,双手却一直紧紧握住空奶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个芒果剥开一半,咬了两口,芒果肉厚多汁,又甜,还有苹果香,正吃得起劲,抬头却发觉小弟坐在床上,一直觑着我,嘴巴半张,眼睛跟着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动。

“好吃鬼!”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刚喝完牛奶,怎么还是这副馋相!”

小弟咽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两眨。

“你想吃,就下来,芒果汁滴到床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踌躇了片刻,终于把空瓶子丢下,一骨碌爬了起来,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边。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里?”我一面替他剥开剩下的半个芒果,问他道。

“万—— 华—— ”小弟想了一下,应道。

“什么街,几号,知道么?”

“万—— 华—— ”

“万华什么街,小弟?”

“嗐 —— ”他竟有点不耐烦似的摇了摇头。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怔怔地瞅着我,不出声了。

“你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办?”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愣脑呆个半晌,看着好像不碍事了,突又继续咯咯地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你还笑!”我轻斥他道,“这下你惨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却漫不经意地叹了一声道:

“嗳—— ”

我把剥掉皮的半个芒果递到他手里,他捧着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黄的芒果汁。他把一个芒果啃得很干净,果核的须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开我的手,颇为不悦哼道:

“嗐 —— ”

我发觉他的颈背上薄薄地敷着一层泥灰,他坐在我身边,我闻得到他身上发出来触鼻的汗酸,大概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

“邋遢鬼,我带你去冲凉。”我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起来,执着他一只手,带他到洗澡房去。我用铅桶接了一桶冷水,并帮着他把衣服脱掉。我递了一只葫芦水瓢给他,说道:

“你自己冲吧,我去拿毛巾来给你。”

他拿着那只葫芦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露体地站在那里。

“这样冲,傻子!”

我夺过他手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水,从他头顶上便浇了下去。他赶忙护住头缩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地乱躲。我把他捉住,又一连往他身上冲了好几瓢水,才把我洗澡用的那块玛丽药皂拿来,替他擦背。

“小弟,你家里有什么人?”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

“阿爸。”

“你阿爸做什么的?”我问他。

“杨桃—— 芭乐—— 红柿—— ”

他一样样唱数着。

“什么杨桃、芭乐,我问你阿爸是做什么事的?”我不禁好笑。

“还有龙眼!”他突然记了起来,很得意地补充道,然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说,“阿爸卖果果。”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小弟?”

“阿婆—— 凤姨—— ”

“你阿母呢?”

小弟怔了半晌,回头望着我,眼睛睁得老大。

“阿母上山去了—— 凤姨说,阿母上山去了—— ”

他说着又咕噜咕噜地笑了起来,笑得头一点一点,瘦棱棱的肩胛抽搐着。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这样乱跑出来,你家里人找不到你怎么得了?”

“嗡—— 嗡—— 嗡—— ”他咿呀道。

“什么鸡?”

“红—— 公—— 鸡—— ”他又唱了一遍,“凤姨教我的:红—— 公—— 鸡—— 尾—— 巴—— 长—— ”

我忍不住哈哈大笔起来,舀了一大瓢水,哗啦啦便从他头顶上浇了下去。我替小弟冲完凉后,从架上拿下一块毛巾递给他,要他揩干身子。我正弯下身去收拾铅桶水瓢,小弟却将毛巾撂下,赤着身子便往外跑去,我赶快抢上前抓住他,捡起毛巾,把他的下体围了起来,才让他走出澡房。我自己也打了一桶水,冲了一个冷水浴。然后把小弟换下来的脏衣裤,跟我自己的一块儿泡在一只洗衣木盆里,并且洒上了肥皂粉。阿巴桑对我还不错,有时我换下来的衣服她也就一并洗了,不过一定要头一夜泡过,刚换下的脏衣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却看见小弟光着身子,毛巾掉到地上,蜷卧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半开着,嘴角在流着唾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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