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17

下午三点钟,台北市热得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大癞毛狗,舌头吊得老长,在呵呵地拼命喘息。阳光劈射下来,炙得人的头皮直发痛。我到圆环江山楼去找老鼠。他在盛公的“派对”上跟我约好一同到新南阳去看《吊人树》。老鼠要请我的客,因为前几天他做了一票,颇为得意。老鼠住在他哥哥乌鸦那里,就在晚香玉后面一栋阁楼上,是晚香玉老鸨陈朱妹的房子。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觉,一间间幽暗的黑洞,有些连帘幔也没有放下,隐隐约约看得到里面床上,躺着一堆堆黄黄白白的肉。天气热,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下,只穿着奶罩及三角裤,透出来一阵阵浓浊的脂粉香及人肉味。我穿过走廊走进后院,在阁楼下吹了几下口哨,两短一长—— 是我跟老鼠、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之间的暗号。阁楼上一扇窗户倏地张开,探出一颗小头来。老鼠笑得眯起了眼,龇牙咧嘴。他鬼鬼祟祟回头探望了一下,向我打了一个手势,要我上去。我爬上一条极长极窄又暗又陡的石级,上面阁楼的门,却是紧闭着的。呀的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顿时有人厉声喝道:

“什么人?”那是乌鸦的声音。

“莫要紧,是阿青。”老鼠应道,向我咂了一下舌头。他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条黄白粗布的内裤,裤带奇长,打了一个蝴蝶结,还有一头吊到膝盖上,甩来甩去。

原来里面在赌牌九,密密地围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有八九个。门窗都关得严严的,下了竹帘,开了灯,两把高脚电扇对面呼呼地来回吹着。赌钱的人都在抽烟,一屋子的乌烟瘴气。陈朱妹正在推庄,哗啦啦奋力地洗着一副骨牌。她是一个胖大的龟婆,身上只套着一件麻背心,一双肥大的奶子,甩浪浪地便吊到了桌面上,两筒膀子粗黑,肉肉节节,像一对蹄膀一般,头上乌油油地梳了一只麻花髻,上面扣着一副黄澄澄厚厚重重的金发押,左边鬓上却插着一串玉兰花,花色都泛黄了。乌鸦坐在天门上,一只腿蜷了起来,踏在长凳上,上身赤精大条,露出一叠叠虬盘起伏的肌肉块子来,赤黑的背胛上,汗珠子颗颗黄豆一般大。乌鸦赌得一脸飞红,额上的青筋都叠暴了起来,一双火眼,凶光外露。他一只手伸下去,不停地在抠着脚丫子。乌鸦是个六呎 开外的猛汉,身量骠悍魁梧,是晚香玉的保镖头目。老鼠说,他哥哥乌鸦从前在三重镇打铁出身的,他喝醉了酒,钳起一块红红的铁,擂到老鼠脸上便要烙他的嘴。牌桌上,男男女女,都赌得冒火了似的。男人全脱了上衣,女人扎的扎头发,翻的翻领子,桌面上花花绿绿堆满了钞票。挨在乌鸦身边,穿着一件粉红底滚豆绿边连衣裙的是乌鸦的姘妇桃花。桃花头上扎了一条洒花手帕,扎得脑后一撮发尾子高高翘起,像鸭屁股一般。陈朱妹洗好牌,大家纷纷下注。乌鸦押天门,厚厚的两沓钞票便摔了下去。陈朱妹板起一张扁平脸,一双关刀眉,高高扬起,乌黑的厚嘴唇憋成了一把弯弓,一脸杀气腾腾。她掷了骰子,把各家的牌推了出去,等到大家一翻开,她才倏地大嘴一张,一口金牙闪闪发光,手上两张骨牌叭的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

“至尊宝,三丁配老猴,通吃!”

几乎异口同声,桌上的男男女女都骂了一声干!正当大家恨的恨,悔的悔,摔牌的摔牌,吐口水的吐口水,陈朱妹却咕咕咕笑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扑到桌上,展开两筒蹄子般的粗黑手臂,把桌面的钞票两扫便扫到她面前去了。乌鸦回过头,跟桃花两人狠狠地互相埋怨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老鼠忙跟我挤了一下眼睛,把我带到后面厨房里去。他告诉我,乌鸦他们赌得很凶,有时一晚输赢几万。聚赌的人,各家妓女户的老鸨、保镖都有,还有一些熟嫖客。有时候赌红了眼,便动起武来。有一次,一个流氓嫖客在骨牌上掐记号,给乌鸦当场抓住,一顿毒打,把那个流氓打得下巴都脱了节。

“等我服侍他们喝完了绿豆汤,我们再溜出去。”老鼠对我说道。厨房案上,搁着一大锅绿豆汤,锅里浮着一块冰砖。老鼠伸出一只手指到那锅绿豆汤里搅了两下,笑道:

“够凉了,我们先来喝他两碗,受用受用!”

老鼠舀了两碗满满的绿豆汤,递了一碗给我。

“快喝,快喝,烂桃子看见,又要鬼叫了!”

老鼠把桃花叫烂桃子。他说桃花洗澡他去偷看,活像一只烂桃子。我们咕嘟咕嘟一口气把绿豆汤喝光,老鼠嘴巴上黏了一圈绿茸茸的汤汁,他伸出舌头,上下一转,竟舔得干干净净。他向我扮了一个鬼脸,吱吱地笑了起来,我踢了他一脚屁股,喝问他道:

“你这个小贼,昨晚在盛公‘派对’里你办了多少货,快从实招来!”

“嘘!”老鼠嘘了我一下,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笑道,“你莫闹,我带你去看,昨晚可捞到不少宝货!”

老鼠把我带到他房间里,那是厨房边一间只有四个榻榻米大的行李房,里面堆满了破旧的箱子笼子,中间挤着一铺小竹床,房中没有窗户,热得像烤箱,闷着一股霉臭。老鼠进去,捻亮了床头一盏四十烛光的小电灯。他钻进床底,拖出一只生了黑锈的洋铁箱来,箱上锁着一把大铜锁,老鼠双手把那只洋铁箱捧起,紧紧搂在胸前,对我笑道:

“这是我的百宝箱。”

他从枕头套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箱子,里面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全是老鼠偷来的宝贝。他一样样全翻了出来,散得一床,好像小孩子摆家家酒一般:两副太阳眼镜,一副金边的只剩下一面镜片子。五管自来水笔,派克五十一一支,派克二十一三支,犀飞利一支。手表两只,一只铁达时,一只宝露华。打火机七枚,各种牌子都有。六把大大小小的指甲剪,袖扣四副,领带夹两根,钥匙链两条,一金一银,全生了锈。还有缺了齿的梳子数把,还有牛角靴拔,还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烟缸烟碟,不知名目的破铜烂铁一大堆。老鼠盘坐在床上,四周围着他的赃物,他眉飞色舞地一件一件指着告诉我他的宝物的来历,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人时地一点也不差。那一对玻璃镂花的心形烟碟原来是摆在天使饭店的会客室里的。那支银套犀飞利原是衡阳街成源文具公司柜台上的样品。两条钥匙链,一条是在日新大戏院里摸到的,一条却是一个童军老师身上的,本来上面还挂了一枚口哨,老鼠趁他熟睡的当儿便牵走了。至于那几个牛角靴拔,全是生生皮鞋公司的赠送品。

“这管钢笔拿去当掉算了,”我捡起那管金套子宝蓝笔杆的派克五十一说道,“当出几个钱,咱们去吃吴抄手。”

“去你的!”老鼠猛一把劈手将那支派克笔夺过去,死命握在手里,“我才舍不得呢!这支笔,是我最心爱的宝贝儿!”

老鼠将那管派克笔的金套在内裤上狠命地磨了几下,将汗污拭去。

“阿青,你吃过广东点心么?”老鼠擎着那管金套派克一面观赏着问我道。

“怎么没吃过?马来亚、枫林小馆都去过。”

“从前我还不知道杀骑马是什么东西呢。”老鼠突然感慨起来。

“那因为你是个土包子。”

“我怎么能跟你们比?”老鼠斜着眼睛瞅着我,自怨自艾起来,“你和小玉、小吴你们都是大牌,有那些大爷们请你们上馆子。我是除了卢胖子卢爷的聚宝盆,什么大饭馆也没有去过—— 就是上个月去过红宝石,吃广东点心。是黄先生带我去的,黄先生那个人够意思得很!他点了一桌子的虾饺、烧卖、叉烧包,吃完又买了一盒杀骑马给我带回来当早饭。他在高雄一家观光饭店当经理,还叫我到高雄去玩呢。这支派克五十一就是他的。”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我笑骂道,“人家对你好,你还要偷人家的东西。”

“你莫要瞎说!”老鼠拼命摇手抗议道,“我哪里是忘恩负义?我实在是心里喜欢他这管笔,拿来玩玩,做纪念。反正他们有钱人,哪里在乎呢?”

“好吧,那你昨晚捞到多少宝贝,快点抖出来,大家分赃分赃。”

“好哥哥,昨晚可中了头彩!”老鼠拾起那只宝露华咧着嘴笑道,“这只表不知是哪位大爷留在洗手间的,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瞧瞧,全自动,还有日历哪!”

老鼠摇了一摇那只宝露华,凑到我耳边。

“还有香烟呢?”

“什么香烟?”老鼠眨了一眨他那双小眼睛。

“你娘的,还装蒜!”我推了他一把,“昨晚我明明看见你一包一包的长寿往屁股后头塞。还不快点拿出来招待哥哥,难道还要等我来搜贼赃不成?”

老鼠笑嘻嘻从草席下面摸出了一包压得扁扁的长寿来,我赶快一把抢走。他又伸手到席子下面摸索了半天,掣出两包印了英文的锡纸包来。

“这两包不晓得是什么货色,是我昨晚从一个家伙后裤袋里摸出来的。大概是咖啡精,我们去冲来喝。”

老鼠撕开一角,里面却战弹弹地跌出一只东西来,是一只米黄色的胶套子,像只婴儿吮奶的胶奶头。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下,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我一拳揍到老鼠头上,笑得弯下腰去,骂道:

“你这个下流贼,这种东西也去偷,不怕晦气!”

老鼠把另一包也拆了,一只大拇指上套上一只,对着摇来摇去,好像在玩布袋戏一般。

“你莫笑,”老鼠说道,“这个东西,也值几个钱。回头我去卖给楼下那些嫖客。对他们说:‘美国货,一定保险!’”

“老鼠!”外面桃花尖厉的声音叫了起来,“把绿豆汤端出来。”

老鼠赶忙跳下床,七手八脚把床上的赃物急急放回他的百宝箱内,将箱子锁上,藏回床底,才匆匆走出去。他用一只茶盘,托了六碗盛得满满的绿豆汤,兢兢业业地端到牌桌那边。赌客们刚推完一庄,在检讨得失。老鸨陈朱妹眉开眼笑在舔着大拇指数钞票,她面前的票子已经高高堆到她下巴上去了。一个手上戴了四枚金戒指,一副纽花赤金镯头的中年胖大妇人,双手铿铿锵锵拍了几个大巴掌,嚷道:

“阿巴桑今天走的什么运?连吃三庄,吃得老娘屄 干毛尽!”

陈朱妹也不搭腔,径自憋着乌厚的嘴唇,一五一十地在数钞票。另外一个男人一脸紫胀,气急败坏地抓起那一对骰子,搓了又搓,捏了又捏,又猛吐口水啐道:

“干!干你娘!干你老祖公!”

桃花倚在乌鸦身后,嘟嘟嚷嚷,满口怨言:

“叫你莫押天门,你偏不听!连副天九都给吃掉了,还能押?你这不是‘耗子舔猫鼻—— 找死’?”

乌鸦闷声不吭,佝起背,一只手猛抠脚,一只手却拈起一块骨牌叭叭叭,在桌上拍得震响。老鼠踅过去,把绿豆汤一碗碗递给客人,走到乌鸦跟前,他涎着脸,吞吞吐吐地说道:

“阿哥,我跟阿青看电影去了。”

乌鸦猛回头,手一扬,鼓起一双火眼喝道:

“去看电影么?我要你去见阎王哩!”

老鼠不提防,脚下一个踉跄,手里那碗绿豆汤淋淋沥沥泼得乌鸦一背,桃花的裙子上也溅满了。乌鸦跳起身来反手一巴掌揿到老鼠脸上,老鼠头一翻,便仰跌到地上去。乌鸦赶上去又狠狠地踹了几脚,踹得老鼠吱吱惨叫,捧着肚子在地上滚成了一团。乌鸦还要举脚蹬,桃花赶上去死命拉住,喊着:

“打死他啦!你打死他啦!”

其余的赌客也拥上来拉劝了一阵,乌鸦才悻悻然,嘴里咒骂着,一背撒满了汤汁,跑了进去。桃花把老鼠从地上拉了起来,老鼠弯着腰,歪着头,瞅着桃花,他嘴巴两边流着两道鲜血,好像添了两撇红胡子一般。他那张瘦黄的脸,扭曲成一团,又像哭,又像笑。桃花拎起老鼠的耳朵,也在他额上敲了一下栗子,骂道:

“死郎,没长眼睛么!”

“免啦!”陈朱妹走过来,摸了一摸老鼠的头,塞了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给他,笑道,“阿婆请你吃红!”

老鼠佝起身子,手里捏住那两张钞票,趔趔趄趄,裤带一甩一甩,蹭到厨房里去。他打开水龙头,满头满脸先冲洗了一阵,叭叭几下,朝水槽里吐了好几泡带血的口水。他抬起头来,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脸上血水斑斑,活像歌仔戏里,一脸涂满了胭脂的小丑。他那洗衣板似的肋骨上,有两三块茶杯口大的淤青。

“伊娘咧!”隔了半晌,老鼠又啐了一泡带血的口水。他抬起他那根细瘦的左膀子,低着头,瞅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发脓了。”

他膀子上那几个乌黑紫胀的燎泡,有两个特别大的,已经冒出白白的脓头来。

“你自己去看戏吧,”老鼠把搁在案上,刚才陈朱妹给他的那两张十元钞票拾起来,递给我,“我不去了。”

“我也不去了,”我说,“我去找小玉去。”

楼下晚香玉那些妓女已经睡醒,一个个搽脂抹粉地妆扮起来,准备上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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