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

我每天都去医院报到,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呼吸着。原本待在重症监护病房的母亲,没过多久便转到了六人房。我每天都坐在母亲旁边陪她晒太阳。

医生冷漠地说母亲不可能醒来,往后除了维持生命,也没什么意义了。护士面无表情地帮母亲清理大小便,我们两人合力定时帮母亲翻身,以避免身上出现褥疮,就像处理偌大的行李箱一般。医生要我做好决定后告诉他,我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是在问我,要继续支付住院费这样维持生命,还是要转移到比较低廉的郊外疗养院去。

外婆的死亡保险金供我短时间内吃住不成问题。那时我才知道,母亲担心留下我一个人,已经把这些都准备好了。

我去民政事务所申请外婆的死亡证明,那里的职员默默地转过头叹了口气。不久后民政事务所派来的社工找上门,看了家里的状况后,说因为还是青少年,所以有可能被送到机构,问我觉得如何,像少年之家或安置机构之类的地方。我请他们给我时间思考,其实要他们给我时间思考,并不是真的要在那段时间里思考,只是想争取些时间。

20

家里一片寂静,一整天都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虽然两人留下的文字都还贴在墙上,但失去教我的人,那些东西不过就是无意义的装饰品。我其实很清楚如果去机构的话,生活会变成怎样。虽然对我没差别,但想象不出母亲会变得如何。

我试着想象母亲会给我什么建议,但母亲无法回答。我反复回想母亲说过的话,试着从中找到提示。突然她最常说的话浮现出来:要活得“正常点”。

我漫无目的地翻找手机应用程序,其中有个“与手机聊天”的应用程序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打开就跳出一个小小的聊天窗口,并出现一个迷你表情符号。

“你好。”

一送出信息马上跳出:“你好。”

“过得好吗?”

下一句接着出现。

“嗯。你呢?”

“我也是。”

“Good。”

“怎样叫正常?”

“跟别人一样。”

沉默一会儿后,这次我写得比较多。

“跟别人一样是指什么?”

“每个人都不一样,要以谁为基准?”

“如果是母亲,她会对我说什么呢?”

“饭煮好了,出来吃吧。”

都不记得手有没有按到发送,答案便跳了出来。虽然试着继续聊下去,但都只是无意义的回复。不该找它问提示的,我没说再见就把应用程序关掉了。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我得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十五天后书店重新开张,一走近书柜灰尘便四处飞扬。偶尔会有客人经过,也有从网上买书的客人。我用不错的价钱买下事件发生前母亲想买的全套二手童话书,并把它们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一整天不用说几句话反而更自在。不用思考,也不用为了应付不同情况编对话而绞尽脑汁,只要对客人说“是的”“不是的”“请稍等”,这样就够了。除此之外就是刷卡、找钱,还有像机器般地说“欢迎光临”“谢谢光临”,就是这些了。

某天,一个在附近开托儿所的阿姨顺道经过,是以前偶尔会来找外婆聊天的阿姨。

“放寒假在打工啊。你外婆呢?”

“死了。”

阿姨张大嘴巴,眉头皱成一团。

“我知道你这年纪是有可能开这种玩笑的,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这样说话啊!你这样外婆会怎么想!”

“是真的。”

阿姨双手抱胸提高嗓门说:“那你说说看,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过世的?”

“被刀砍死的,在平安夜。”

“天哪……”她用双手捂住嘴巴。

“是电视上报的那个吗?老天爷也太无情了……”

阿姨迅速跑掉,好像怕被我传染什么,所以要赶紧躲开。我叫住了她。

“请等一下,您还没付钱呢。”

阿姨的脸突然涨红。

她走了以后,我想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会希望我说什么。从阿姨的反应来看,我应该是做错了什么,但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如果要挽回错误的话又该修正哪个部分,我完全没有概念。早知道就说出国旅游了,不对,如果那样说,爱管闲事的阿姨一定会继续追问。还是不应该收她钱?可是这样也不合理。沉默是金,这句俗谚还是参考一下。普通的问题都不该回答,但“普通”的定义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

突然想起一本书。所谓文字,对外婆而言就像是路过的建筑物招牌,但竟有一本她在无意间看到且觉得有趣的书。我好不容易将在一九八六年卖两千五百韩元的手掌般大小的袖珍书找了出来。《玄镇健短篇选》 [1] 里的《B舍监和情书》。

B舍监会在半夜偷看学生的情书并轮流用男女声唱独角戏,而偷偷看着这场景的三个女学生反应则各异。一个觉得B舍监很可笑,在背后嘲笑她;一个则觉得B舍监很可怕,整个人瑟瑟发抖;最后一个则觉得B舍监很可怜,流下了眼泪。

虽然与母亲总是只给我一个答案的教育有些相违背,但我并不觉得这样的结局有什么不好。这就好像在告诉我们世上没有固定的答案,所以说当别人做出什么行为或说出什么话时,没有必要做出固定的回应。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像我这样“脱离正常的反应”,说不定对某些人来说也算是正确答案。

我这么跟母亲说时,她愣住了。苦思许久后,母亲想出了答案。因为故事是以哭泣的女学生结尾,所以对于B舍监的适当反应,应该是第三个学生的“哭泣”才对。

“但不是有个叫破题式的东西吗?所以第一个学生的反应也有可能是对的吧?”

母亲挠挠头。我不服输地继续问:“那妈妈,如果你看到B舍监的独角戏也会哭吗?”

一旁的外婆加入对话:“你妈只要睡着,就算被人背走也没感觉,三更半夜是不会醒过来的,她一定是在房间睡觉的其他女学生之一啊。”

外婆哈哈大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荡着。

突然书被一层阴影覆盖,一名中年男子站在我面前,但一瞬间又消失了。柜台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要我去二楼。

21

书店位于低矮的两层建筑物的一楼,二楼是面包店。面包店坐落在二楼并不是常见的事,而且老旧的招牌上也没有一个好名字,只写着“面包”。外婆第一次看到招牌时说这一看就不好吃,虽然我无法想象如何光看招牌就能猜测好不好吃。

总之在那里能买到的面包就是菠萝面包、牛奶面包、奶油面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一到下午四点就立刻关店。尽管如此,店里生意仍然非常好,我也见过好几次人潮排到一楼的光景。也因为这样,有时排在最后面的客人还会顺便来逛一下我们的书店。

母亲偶尔也会买面包回来。面包外包装上印着“沈才英”,沈才英是面包店老板的名字,母亲叫他沈医生。外婆尝过味道后再也没说过面包很难吃。对我来说,嗯,就是那样,跟其他食物差不多。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到店里。

沈医生给了我一个奶油面包,咬下去,就有小鸡颜色的绵密奶油溢出来。沈医生虽然才五十岁出头,但因为发色斑白,所以看起来有六十几岁。

“好吃吗?”

“吃起来有点味道。”

“太好了,至少不是没味道。”沈医生轻轻地笑了。

“您自己一个人顾店吗?”我环顾周遭后这么问。店里没什么有设计感的地方,空荡荡的店里只有陈列区、结账区和一个餐桌。放在中间的烤盘架,好像是在后面揉好面团后拿来烘烤的地方。

“嗯,我是这里的老板,也是唯一的员工。这样比较自在,也有这么做的价值。”

不必要的冗长回答。“但您为什么要找我?”

医生倒了牛奶给我。“对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感到很遗憾。我烦恼了很久,想说看能不能帮上点忙,所以找你来这儿。”

“怎么帮?”

“怎么说呢……虽然初次见面可能不太好开口,但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或是要拜托的事情吗?”

从刚刚开始沈医生便一直用手指嗒嗒地敲着桌子,好像是习惯动作,但一直听着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希望您不要再发出那个声音了。”

医生透过眼镜看着我笑了笑。

“你听过第欧根尼吗?你让我想起了那故事。亚历山大三世跟他说不管什么请求都能答应时,他居然回说,大王的影子挡住了太阳,请大王靠边站。”

“但我看着您并没有想起亚历山大三世。”

这次医生放声大笑。“你母亲常说你的事,说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特别。我大概能猜到母亲是怎么解释那个词的意思。医生双手交握。

“用手敲桌子的动作虽然现在能暂停,但这是习惯,所以不好改,而且我想提供的是更具持续性的帮助。”

“更具持续性的?”

“一个人生活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在经济上帮助你。”

“我还有保险,暂时没问题。”

“你母亲常跟我说万一你遇到什么事,要我好好照顾你。我们其实感情很好的,你母亲曾是个会让人心情变好的人。”

我注意到他用了过去式。“您去见过她了吗?去医院。”

沈医生点点头,嘴角微微下垂。如果对母亲的事感到伤心,说不定母亲会有点开心,因为那是母亲教我的秘诀。别人跟我一起感到难过的话,就是值得开心的事。她说那是负负得正的原理。

“但为什么要叫您医生呢?”

“因为我以前是医生,虽然现在不是了。”

“真是有趣的转行啊。”

医生又哈哈大笑。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说出的话不是故意想耍幽默,医生还是很容易被逗笑。

“你喜欢书吗?”

“嗯,之前也在店里帮妈妈。”

“那这样吧,你继续开店。这栋建筑物是我的,算是给我打工,我会付你薪水。死亡保险金就留到你上大学或有其他重要的大事时再用,生活费先用打工的钱顶吧。只要你同意,其他复杂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我说要想一下,就像我对找来家里的社工说的一样。只要有人提出不常见的建议就要先拖时间,我是这么学的。

“只要有困难随时都能跟我说。跟你聊天比想象中有趣,让我有点讶异。事已至此,就尽量多卖点书吧。”

离开前我问他:“您跟我母亲交往过吗?”

医生眼睛一下子瞪大又眯起。“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们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

22

我同意了沈医生的建议,从各方面来看对我好像都没什么坏处,之后也没再发生什么窘迫的状况,日子顺利地过着。我为了遵守试着提高营业收入的承诺,每天都在搜寻热卖的书籍或公务员考试用书并确保库存有余,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很冷时,也会遇到完全没客人、连一句话都说不上的情况。偶尔觉得口渴喝水时,还会有股甜味冲上鼻子。

桌边小相框里的我们,一点也没变,开心地笑着的母女俩还有面无表情的我。有时我常会幻想外婆跟母亲也许只是去旅行,当然我也清楚那是一场永无尽头的旅行。她们曾是我世界的全部,但在她们离开后我发现,原来还会有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出现在我生命里。第一个人就是沈医生。医生路过书店偶尔会给我面包,或是握住我的肩膀叫我加油,明明我也没怎么“漏油”。

太阳下山后就去找母亲。母亲像森林里沉睡的公主,只是躺在那里。如果母亲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的话,会希望我做什么呢?希望我整天都守在病床边,每隔几小时就帮她翻身?应该不是。她会希望我去上学,因为那是符合我年纪的“正常”生活。所以我决定要继续上课。

凛冽的寒风渐渐失去元气,雪融了,接着情人节也过了,大家的外套渐渐变薄,初中生也都毕业了。电视和电台连续数日都在聊着不知道这个一月、二月是怎么过的。

就这样进入三月。幼儿园小朋友变成了小学生,小学生升上初中。我也前往新的学校准备当个高中生,又要每天见到老师跟同学了。

于是,事情慢慢地出现了变化。

23

新转入的高中是创立二十年左右的男女合校,虽然没有很高的名牌大学录取率,但也没有什么很强势的学生或不好的传闻。

沈医生说要陪我一起参加开学典礼,但被我拒绝了。我独自站在远处看着再常见不过的开学典礼。大楼是红色的,因为最近重新装修,整栋建筑物都充斥着油漆味和建材味。校服穿起来还很硬挺,不太合身。

学期正式开始的隔天,我被班主任叫去。是个刚工作两年左右的女老师,看起来大约比我大十岁,教化学。班主任像被人丢出去似的,重重地坐在咨询室里一张老旧的紫沙发上,扬起很多灰尘。老师掰着手指发出咔咔声,接着干咳一声。虽然在这儿她是老师,但说不定在家是备受疼爱的老幺。在持续的干咳声渐渐令人感到不悦时,老师开口了。“很累吧?我能帮你什么?”

班主任大略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好像是因为心理咨询师以及看护人员联络了学校。班主任一说完我便接着说:“没关系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班主任撇了撇嘴,眉头也微微皱起。

隔天班会时间便出了事。班主任这段时间好像为了记大家的名字很痛苦,但也没人为此感动,因为她辛苦记下的名字只会用在那个谁谁谁安静点、那个谁谁谁你可以坐下吗这类事情上而已。可以确定的是,她是个天生无法吸引学生注意力的人。不知道每三秒干咳一次是不是她的习惯动作,说话时不断发出咳嗽声。

“对了,还有,”班主任突然提高声调,“我们班有同学经历了非常令人痛心的事,是在圣诞节失去家人的孩子。大家给他一些鼓励的掌声,鲜允载,站起来。”

我照着班主任的要求站了起来。

“允载啊,加油。”班主任先带头高举双手拍了拍,就像综艺节目里看到的,在录制现场指挥观众拍手的现场导演。

孩子们的反应很冷清,可以看到他们要拍不拍的,只是做做样子,其中有几个比较用心,还能听见些许掌声。掌声很快就结束了,接踵而至的只有在逼近高峰的寂静中盯着我看的数十双瞳孔。

昨天班主任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时,我回答说没关系,看来是说错了。“不要多管闲事就是帮我了。”应该这样回答的。

24

关于我的谣言很快就传开了。在搜索栏打上“平安夜”,就会跳出“平安夜杀人”“平安夜事件”等关键字,也能发现许多有关失去母亲与外婆的十六岁鲜姓少年的新闻。在葬礼上被拍下的照片虽然经过马赛克处理,但技术粗劣,所以只要是认识我的人就能一眼看出。

同学们的反应很多样,有的远远地在走廊那端对我指指点点,等我经过时更是公然窃窃私语;也有人在午餐时间故意坐到我旁边或跟我搭讪。上课时我只要转头就一定会碰到什么人在看着我。

有一天一个少年说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事。那是在吃完午饭准备回教室的路上,走廊窗外摇曳着小小的影子,树枝似碰非碰地在窗外来回摆动着,树枝尾端长出小小的牡丹花,我打开门让树枝转向另一边,想让花照到阳光。就在那时,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喂,你妈死在你面前时,你什么感觉啊?”

我朝着声音来源转过身去,是个瘦小的少年。是上课时爱顶老师嘴,期望自己的行为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影响的那种人,处处可见的那种类型。

“我妈没死,死的是我外婆。”

我回答完,他便从嘴里“哦”的一声发出感叹,扫视一下周围,跟几个视线交错的人一起咯咯地笑起来。

“是这样啊,抱歉,那我重问。你外婆死在你面前时,你是什么感觉?”他又重问了一遍。旁边几个女孩子揶揄地发出“哎哟”“干吗这样”的声音。

“干吗,你们不是也想知道吗?”他双手一摊,耸耸肩说。

“想知道?”

没人回答,大家只是静静地站着。

“没什么感觉。”

我把窗户关上回到教室。虽然周遭很快又吵嚷起来,但已回不到一分钟之前了。

25

那天以后,我变得稍有名气,当然以一般标准来看的话,并不是什么好的名气。经过走廊时,同学们就像海被切开一样往两旁回避,到处都能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就是他,那个人啊,长得还蛮普通的嘛”之类的话。为了看我而跑到高一走廊的不光有高二的学生,还有高三的学生。他们说我目睹杀人过程,就算亲眼看着家人血流不止,眼里也没有一丝害怕。

很快谣言的雪球越滚越大,还有人声称自己小学、初中跟我同班,目睹过我的行为。所有谣言都极为夸张,比如,我的智商200,靠近我的话可能会被砍,甚至还有人说外婆跟母亲是我杀的。

母亲常说集体生活总要有替罪羊,她以前对我的那些教育,也是因为我当替罪羊的概率很高。在母亲与外婆离开后的今日,她的预言成真了。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有反应,于是就毫无顾忌地开始冲我问各种问题或开各种烦人的玩笑。他们对付我的手段越来越多样,而我已经没有帮我编对话的母亲,所以束手无策。

教师会议中也议论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高调的事,好像是因为我的存在让教室的气氛变得乱糟糟的,所以家长打电话来抗议。老师们不太能理解我的状态,不久后沈医生来学校跟班主任聊了很长时间,那天晚上我们在中国料理店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一碗炸酱面。等到炸酱面快吃完时,沈医生开始进入正题。虽然拐弯抹角地绕了一大圈,但简单来讲,就是学校这个地方不太适合我。

“是叫我不要再去上学的意思吗?”

沈医生摇摇头说:“没有任何人能叫你这么做。我的意思是,在你成为大人前还能不能继续承受现在这种遭遇?”

“我没什么。您也知道我是什么情况,不是吗?既然我妈妈跟您说过。”

“你母亲一定也不希望你这样过日子。”

“我妈妈希望我过得正常点,虽然有时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不就是希望你过得平凡点吗?”

“平凡……”

我喃喃自语着,说不定就是这样的。跟别人一样的、没有曲折而常见的。平凡地上学,然后平凡地毕了业,运气好的话还能上大学,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还能跟心仪的女孩子结婚组成一个家庭,再生个孩子,诸如此类。这跟不要高调是一脉相通的。

“父母对孩子都有很多期望,但如果达不到就会希望孩子平凡点,因为他们觉得那是最基本的。但老实说,平凡才是最难实现的价值。”

仔细想想,说不定外婆对母亲的期许也是平凡,因为母亲也没做到。照医生的话看,“平凡”是个很刁钻的词。大家都以为“平凡”没什么,总是轻易挂在嘴边,但又有几个人能拥有其中蕴含的平顺呢?对我而言更是困难,因为我的出生就不平凡,也不是不平凡,就是个在灰色地带的奇怪小孩而已。所以我决定挑战一下,让自己变得平凡。

“我要继续上学。”

这是那天谈话的结论。沈医生点点头。

“问题是该怎么做。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这个,头脑这种东西是越用越灵活的。往坏处发展,邪恶的头脑就会更发达;往好处发展,善良的头脑就会更健全。我听说你大脑的某部分比别人脆弱,但只要练习就一定会有所变化。”

“我已经在充分地练习了,比如说像这样。”

嘴角迅速往两侧上扬。虽然我也知道我的微笑跟别人不太一样。

“跟你妈说说话吧。”

“说什么?”

“说你已经上高中,在好好上学。你妈一定会很开心的。”

“没有必要,因为她什么都听不到。”

沈医生不再说话,因为他也无法反驳我所说的。

26

窗外,雨不停地落下,是春雨。母亲喜欢雨,她说雨的味道很香,但现在他既听不到雨的声音,也闻不到雨的味道了。所谓雨的味道,其实就是干燥的柏油路上散发出来的泥土味。我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握着她的手,母亲的皮肤逐渐变得粗糙,我帮她在脸颊和手背上涂抹玫瑰香味的乳液。离开病房搭上电梯前往餐厅,电梯门打开那一瞬间,视线与一名男子交接。他是带我认识怪物的人,也是把那少年带入我生命中的男人。

是有着一头银发的中年男子。虽然穿着干净利落,但肩膀下垂,双眼混浊充满水汽。表情开朗一点的话,算得上很帅的脸庞,但他面容凹瘦又阴暗。

看到我,男人的眼睛便剧烈地左右晃动。有一种早晚会再相遇的预感。我也知道“预感”这个词不适合我,确切来说,我是“感受”不到预感的。

但严格说起来,所谓预感也不是“突然感受到”的事情。我们在生活中的体验会在不知不觉间区分成条件和结果,它们会累积起来。在我们遇到类似情况时,就会下意识地根据条件预测结果。所以说所谓预感,其实是非常因果论的。就像知道把水果放到果汁机里搅拌会变成果汁一样,男人看我的眼神也给了我那种“预感”。

之后每次去医院都会遇到那人,不管是在餐厅还是在走廊,只要意识到背后有视线盯着,转过头时总会看到他一直望着我。好像有话要说,又像是在观察我。所以当他直接到书店找我时,我也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欢迎光临。”

男人微微点头后便开始悠闲地在书架间逛起来。每一步都很沉重,他经过哲学类,在文化类停留一阵子后,抽了本书拿到柜台。

虽然脸上充满笑容,但不知为何男人好像没办法正视我的双眼。母亲说过,那是代表“觉得不安”。他拿出书问了问价钱。

“一百万 [2] 。”

“比想象中还要贵呢。”男人把书前后翻了翻。

“这本书有那样的价值吗?又不是初版,不过反正都是翻译书,就算说是初版看来也没什么意义。”

书名是《德米安》 [3] 。

“总之价格就是一百万。”

那是母亲的书,初中时就摆在母亲书柜里的书,让母亲怀抱写作渴望的书,是非卖品。居然挑中这本,只能说实在很了不起。男人倒抽一口气,胡子好像刚刮没几天,还有些许胡楂。

“看来我得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允权浩,在大学教管理学。上网查也能查到,我不是在炫耀,只是想说我的身份是可信的。”

“我知道你,在医院不是见过几次面吗?”

男人的表情变得柔和。“谢谢你记得我。我见过你的监护人沈医生了,也听说了发生在你身上的憾事,还有你是个特别的孩子的事。沈医生让我直接来找你谈谈,所以我就来了,我其实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不是说有事要拜托我吗?那就说要拜托我什么就可以了。”

“你还真像沈医生说的头脑清晰啊。”男人笑了下,“你母亲身体不好吧?我妻子现在也躺在病床上。我妻子就要走了,也许这几天就……”

男人的背如虾子般慢慢蜷曲起来,调整下呼吸后又重新开口说道:“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一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见我妻子;二是……”男人再度深吸一口气,“你可以在我妻子面前假扮我儿子吗?不会太难的,只要照我的意思说几句话就行。”

不是很常见的请求,不常听到也很奇怪的请求,于是我问了原因。男人站起来绕了书店一圈,好像是个说什么话之前都需要时间思考的人。

“我们在十三年前失去了儿子。”男人开了口,“为了找到孩子,我们尽了一切努力,但都没有用。我们家境不错,我留学回来后很早就当上了教授,妻子在职场上也很杰出。我们都认为这就是成功的人生,但失去孩子后一切都变了。我们的关系日渐疏远,妻子也生了病,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难熬的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要跟你说这些……”

“所以呢?”我问道,并且希望男人的话不要拖太长。

“但不久前我接到一通电话,说有可能是我儿子。所以我就去见他……”男人打住了话,好长一段时间紧闭双唇不语,“我希望我妻子离世前可以再见到儿子,见到她想象中的儿子。”男人在“想象中”上加重了语气。

“难道找到的儿子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吗?”

“不好说,不,是很难说明。”他低下了头。

“那为什么是我?”

“你看这照片。”他拿出一张纸,是寻找失踪儿童的传单。在一张看起来三四岁小孩的照片旁,有张大概是近照。嗯,要说跟我像的话,好像真的有点像,但不是五官,而是整体气质。

“找到的儿子不长这样吗?”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又问了一次。

“不是,长得跟这张照片上的差不多。可以说跟你长得有点像,但那孩子现在不是能见自己母亲的状态。真的拜托了,只要帮我这次……我会帮你妈转到更好的病房,也会帮你们请看护。除此之外,如果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你。”

男人的双眼噙着泪水。我则一如往常地回答说,我会考虑一下。

他并没有说谎,在网络上很容易就能查到他的职业、家庭关系,以及儿子走失的事。“如果没什么危害就帮个忙。”我突然想起外婆的建议,于是隔天,他再次前来时,我点了点头。

但如果我先认识坤,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了。因为决定了那么做,我好像把什么东西从坤身边永远地抢走了,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

27

各式各样的花装饰着病房,四处点亮的灯泡温暖地发着光。跟母亲住的六人房完全不同等级,不像是病房,倒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饭店房间。阿姨好像是爱花之人,但我却因为花香感到头痛,就连壁纸都是花纹,看得眼花缭乱的。我听说医院是禁止插花的,但看来也有通融的情况。

叔叔牵着我的手缓缓走向病床。被花包围的阿姨就像躺在棺材里的人,仔细看阿姨的脸,跟电影里病危患者的脸差不多。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也无法将印在脸上的灰影擦去。她朝我伸出树枝般干瘦的手,手碰到我的脸颊,是只感觉不到生命气息的手。

“原来是你,是你啊,以修。我的儿子,我可爱的儿子。怎么现在才来……”阿姨哭个不停。我有点惊讶那样的身体居然还有哭的力气。她每次颤抖着肩膀时,我都有种她是不是会化作尘埃消失的感觉。

“对不起。我,妈妈我啊,真的还有很多事想跟你一起做,真的。想跟你一起吃饭、一起旅行,还想跟你一起度过你成长的每一刻……但生活总不如我们想象的顺遂,还好你健康地长大了,谢谢你。”

阿姨不断重复说着“谢谢”和“对不起”十几次后又哭了起来,接着努力地挤出笑容。在那里的半小时,阿姨一直握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好像想把所剩不多的生命气息都倾注到我身上。

我没有说太多话。在阿姨说话的空当,叔叔使了个眼色,那时我就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出来。“我在不错的家庭没什么烦恼地长大,以后会跟着爸爸用功读书,所以不用担心我。”接着再装出淡淡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力气用尽,阿姨的眼睛渐渐闭上。

“我可以抱抱你吗?”

那是阿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用那枯枝般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背,我就像掉入坚固的陷阱里脱不了身。她的心跳声传达到我身上,非常炽热。很快阿姨的手便无力地松开了。她睡着了,旁边的护士这么说。

28

据说阿姨曾是很有名的记者,才华横溢而且勇于提出别人不敢提的问题,让对方乱了阵脚。她是个既精明又充满活力的人,但因为工作繁忙,不得不请别人帮忙照顾孩子,这件事让她一直很放心不下。

那天,阿姨好不容易休假,跟孩子一起去了游乐园。抱着孩子坐上一直转圈圈的旋转木马,那是个阳光明媚、令人愉快的出游日。这时阿姨的电话响起,她一手牵着说要再坐一次的孩子下了马,一手接起电话。通话时间很短,但挂断电话后就没看见孩子,就连是什么时候放开他的手的记忆都没有。

那是个还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安装了监控器的年代,再加上有不少死角,找了很久仍没有孩子的行踪。夫妻俩为了找到孩子付出了一切努力,但希望越来越渺茫,只能祈祷他还活着。事已至此,只希望他到了一个好家庭,但他们日日夜夜都被可怕的想象纠缠着。阿姨不断地责怪自己,终于领悟到自己所追求的成功,只不过是外表华丽的海市蜃楼罢了。

不断的自责让她病倒了。叔叔虽然认为孩子走丢,妻子要负很大的责任,但因为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并不想连妻子也失去,只是也已经很久不曾对生病的妻子说“总有一天儿子会回来的”这样的话。

在见到我以前,叔叔,也就是允教授,接到某个安置机构的电话。在得知有个孩子可能是自己儿子的消息后,他去了机构,重新见到了整整十三年没见面的亲生儿子。但儿子当下的情况并不适合与母亲相认,因为那孩子,正是坤。

29

是把仅存的力气全都用在我身上了吗?那天在我看完阿姨之后,她便陷入昏迷状态,没过几天就过世了。告知我阿姨死讯的允教授,他的声音既低沉又安静。能够如此转达亲近家人死亡消息的人并不多,只有像我这种哪里坏掉的人,或是在那人死之前就已经把她从心里送走的人,才可能做得到。而叔叔正属于后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去了葬礼,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做,但还是去了,可能是因为阿姨把我抱得太紧。

阿姨的葬礼跟外婆的葬礼景象非常不同,外婆的葬礼是合办的,所以很混乱,而且当时站在外婆遗照前的只有我一人。但阿姨的葬礼让我联想到很久不见的朋友聚在一起的同学会,每个人都打扮得很干净且穿着正装,好像都拥有与“教养”一词相符的职业和口吻。从他们叫彼此的称呼中,时常能听到教授、医生、理事、代表这类职称。

遗照里的阿姨与病床上的她判若两人。嘴唇红润、发量茂盛、两颊圆滚滚的,眼神就像点了蜡烛一样明亮,但照片上阿姨的脸太年轻了。拿三十岁出头的照片当作遗照的理由是什么?叔叔好像察觉到我的疑惑,回答说:“那是小孩走丢前的照片。在那之后,找不到任何一张有那样表情的照片了。我的妻子也希望放那张照片。”

我上完香行了礼,完成了阿姨死前一直盼望着的、再见到自己的儿子的心愿。至少她是那样想着才离开的,如果知道事实的话,她会变得更不幸吗?

就这样,我认为自己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正要转身时,空气突然变得冷清,那样的氛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扩散开来,好像被带有强大力量的沉默袭击一般,人们一致闭上嘴,或者半张着的嘴停住了。他们的视线就像约好了一样,朝那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孩。

30

有个精瘦矮小的男孩双手握拳站在那里;相较其体形,他的手脚看起来特别长。体格很结实,酷似漫画《小拳王》中的矢吹丈 [4] ,但不是那种勤奋运动练出来的身材,而是像纪录片里每天翻找着垃圾堆或跟着游客乞讨美元的可怜孩子一样,为了生存而四处奔跑的体格。他黝黑的皮肤上没有一点光泽,眉毛如影子般浓厚,再往下是如围棋棋子般黑得透亮的瞳孔,正怒视着世界。那是会让人开不了口的眼神,仿佛在没有敌意的人面前,先露出利牙,要把猎物杀掉的猛兽一样。

那孩子对着地上“呸”的一声吐了口口水,吐口水好像是他的打招呼方式。前不久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他也做了一样的动作。确切来说,在葬礼上是第二次见面。

前几天班上来了个转学生。教室门打开后,在班主任后跟着一名体格瘦小的孩子,那人就是坤。双手抱胸、脚站三七步,代表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也毫不畏惧的姿态。班主任结结巴巴地说他是转学过来的,说到一半要坤自我介绍,结果坤默默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说:“老师介绍就好了。”

说完全班便哄堂大笑,欢呼声中还夹杂着掌声。

班主任脸红地挥了挥手说:“他叫允以修。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听到那句话后,坤回说:“嗯,好吧……”接着扭动脖子,用舌头在脸颊两侧绕一圈,跟着嗤笑一声,撇过头去“呸”地吐了口口水,“这样可以了吧?”

教室里传来不满的抱怨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脏话,这跟刚刚有点不同。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来说班主任应该给点警告或是叫他跟着去教务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班主任默默地把头转开,硬吞下去的话好像满溢到了脸上,让脸看起来更红了。坤自我介绍完一小时后就早退了。

很快大家展开人肉搜索,不到半小时,坤之前在哪里做过什么,几乎都被了解了。有个人还把从亲戚那儿得来的几个情报也泄露了出去。

那人的亲戚现在念的学校,就是坤从少年管教所出来后、到这里来之前上的那所学校。那名学生给亲戚打了电话,在其他人的要求下,电话以免提的方式直播。大家久违地团结起来围坐成一圈,还有人为了听得更清楚坐到了桌子上。虽然我离得很远,但有句话我听得很清楚:“那家伙完全是个流氓啊,我看除了杀人外,什么都做过吧。”

有人开玩笑地对我说:“喂,怪物,这下怎么办?你的时代要结束了啊。”

隔天坤推开教室门进来时,大家一齐安静下来。坤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向自己的位子,每个人不是回避视线,就是假装把头埋到书里。本来以为会就这样坐下的坤,突然把书包一丢后说:“是谁?”好像是察觉到昨天的骚动了。“把我身家都抖出来的是哪个臭小子?最好自己站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这时最开始的情报提供人边发抖边站了起来。“不……不是啦……是我亲戚说知道你……”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坤又用舌头绕了脸颊两侧几圈后说:“谢啦,托你的福,我也不用再介绍自己了,我就是那种人。”

坤咚地坐了下来。

阿姨被宣告不治的那天,坤并没有来学校,说是家人死了。我完全没想到坤就是她儿子。那个阿姨直到离世前都以为我是她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

31

坤穿过人潮,在自己母亲遗照前鞠了躬。没发生什么事。在允教授的引导下,从上香、敬酒到鞠躬,一下子就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都太快,礼也只行一次就马上站起来敷衍地点了个头。允教授推了推坤的背要他再行一次礼,但他用身体推开那只手走向别处。

允教授劝我吃完再走,于是我坐到了桌前。跟过节时母亲做的料理种类差不多,有热汤、煎饼、裹着蜂蜜的年糕和水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人总是忘记自己说别人闲话时声音有多大,即使说话的人很小声,那些话大部分还是会一字不漏地进入别人的耳朵里。吃饭时,关于坤的话题不断地散落在空气里,像他丧礼第二天才出现是因为他不想去,一出管教所就闯了祸,为了帮他转学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扮演儿子角色的其实另有其人等话语闹哄哄地在空气中回荡。我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默默地坚守自己的位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该这么做。

到了晚上,等到来吊丧的宾客渐渐离去后,坤又出现了。眼睛好像认定谁似的紧盯着我,坐到了我面前。他一句话也不说,咕噜噜地吃光两碗辣牛肉汤,最后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是你吗?帮我扮演儿子角色的家伙。”

不需要回答,因为下一句也被坤抢走了。“以后的日子有你受的,嗯,也说不定会很有趣。”

坤冷笑一声站了起来。隔天,真正的以后,就这样开始了。

32

坤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瘦巴巴的,负责把坤的话传达给其他人;另一个体格比较健硕的,一看就知道是负责炫耀力气的。三人看起来不是很要好,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更像是因为某种契约或目的才走在一起。

总之,坤好像是把折磨我当成新的乐趣了。他就像打开箱子会突然跳出来的玩偶一样,时不时出现在我面前。偶尔会埋伏在福利院揍我一拳,有时又站在走廊尽头用脚绊倒我。每当这些芝麻绿豆般的计划成功时,坤就像收到大礼物一样笑得很灿烂,而站在一旁的两人,也边看坤的脸色边迎合地跟着大笑。

我则一如既往地不回应。渐渐地,害怕坤并觉得我可怜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人向老师报告。一方面是他们评估后发现后果难以承担的想法起到了一定作用,另一方面从我的反应看来,也不像需要帮忙的样子。最后舆论倾向于“两个人都很奇怪,还是看热闹吧”。

坤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反应其实显而易见。小学、初中时都有这种人,想看被欺负的人脸肿成一团,期望看到对方哭着说拜托住手,而那些人大部分都靠力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我知道,如果坤想要的是在我的脸上看到一丝表情的变化,那他永远赢不了我。我也知道,越是这样,他反而越疲惫。

没多久,坤好像发现我是个非比寻常的对象,虽然他持续对我动手动脚,但已经不再是之前那副威风凛凛的表情了。“是不是怕了啊?看起来好焦躁。”孩子们偷偷在坤背后议论纷纷。我毫无反应、没有找人帮忙,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教室里的气氛也跟着沸腾起来。

不久后,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坤不再绊倒我,也不再从后面偷打我,而是正式“下战帖”。班主任交代完事情一离开,瘦子马上跑到黑板前开始写东西,黑板上以歪斜的字体写着:明天午餐后,焚火炉前。

教室里响起坤得意扬扬的声音。

“我话都挑明了啊,所以你自己选吧。不想挨打的话就躲起来,如果你没出现,我就当作你吓跑了,以后也不会再烦你。但如果你来了,就准备受死吧。”

我没回话,背起书包站了起来。坤把书砸到我背上。

“听懂没有啊?你这神经病,不想挨打就给我躲起来。”坤气喘吁吁,愤怒到脸红脖子粗。

我默默地问道:“我为什么要躲你?我会照着之前的路走,如果你不在那里,那就没事;如果在,那我们就会遇到。”

不顾背后那些谩骂,我走出教室,但满脑子想的都是,坤一直在用这些烦人的手段折磨着自己。

33

全校学生都知道我与坤的决斗。一大早整个校园里闹哄哄的,偶尔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都在暗示着,午休时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人嚷着说:“啊,时间过得真慢!”也有人说:“鲜允载怎么可能会去?”还有人打赌谁会赢。我毫不在乎地开始上课,在我看来,时间既没变快,也没变慢,就像平常一样流逝。接着第四堂课结束,午休时间的铃声响起。

在学生餐厅里,没有人坐我旁边。到这里都跟平常一样。吃完饭一站起来,远远就看到几个人跟着我站起来。我一走,跟在我后面的人群也渐渐变多。离开餐厅要回教室的话,走焚化炉那条是捷径,我慢慢朝那边走去。坤就站在那里,没有那些小跟班,就他自己一个人。他原本在用脚乱踢着树枝,一看到我就停下来。尽管距离很远,仍可见到他双手握拳的样子。随着我与坤的距离逐渐缩小,本来跟在我身后的那些人,就像无意义的灰尘般三三两两地散开来。

坤的表情有点复杂,看似生气但嘴巴闭得过紧;说是难过眼尾又太上扬,这种表情该如何解读?

“怕了怕了,看来是吓到了,允以修那小子。”有人大叫着。

现在坤和我之间的距离只差几步了,我保持既有速度继续前进。每次吃完饭都很想睡,一心只想赶快回去教室趴着午睡。不经意间坤也像那些无意义的风景一样从我身旁飘过。“哦!”突然听见一些学生的叫喊声,接着后脑勺传来一阵声响。好像是手不小心挥到,所以并不觉得痛,但还没转过头去,我就被踹了一脚,身体向前打了个趔趄。

“我明明,叫你躲开了,不是吗?妈的!这是,你,自,找,的。”

他每说一句就踢一下,我身体被他踢得嗡嗡作响,随着次数变多,强度也渐渐变强。没多久我便倒在地上发出呻吟声,口腔里积满了血。但我最终没能露出他想要的表情。

“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这疯子!神经病!”坤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大吼着,本来在一旁看热闹的学生也开始吵闹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啊,喂,谁去找一下班主任啊!”吵闹中有几个声音听得较清楚,听到那些声音坤便转向他们。

“谁?不要在背后叽叽喳喳,给我站出来,你们这些狗崽子,啊?”

坤把视线所及散落一地的物品捡起来朝其他人乱丢过去,空罐、木片,还有玻璃瓶等都被丢到空中又掉到地上。他们吓得大叫着跑掉。这景象好眼熟,外婆、母亲,还有路人在那件事情发生时的反应都跟现在很像。我得阻止,嘴里满是鲜血,于是我集中吐了一口口水后说:“住手。你想要的我做不到。”

“你说什么?”坤气喘吁吁地问。

“如果要做到你想要的,我必须靠表演,但那对我来说太难了,是不可能的。所以说住手吧,虽然大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在怕你,但其实心里都在嘲笑你。”

坤转头环顾四周,霎时时间就像静止了,一片寂静。坤的背好像满怀恨意的小猫一样弓起。“妈的,你们都去死!”

跟着坤便开始破口大骂,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一如既往都是脏话。诅咒、脏话,光用这些已无法表现他的疯狂。

34

坤的本名是以修,那是他妈妈帮他取的名字。但坤说印象中没有人叫过自己以修,而且以修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脆弱,所以他也不喜欢。他说自己的几个绰号中,最喜欢的就是坤这个名字。

坤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许多人用各种语言说话的地方,年幼的坤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只觉得很吵闹。他跟一对中国老夫妇一起住在大林洞 [5] 的贫民窟,他们叫他哲阳。有好几年坤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前几年都找不到坤的下落。

老夫妇在出入境管理局做完审查后便销声匿迹,坤则被辗转送到各处,最后去了儿童之家。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是那老夫妇的亲孙子,加上也没有官方记录说他们已经回中国,所以也没有人去调查或是找他的亲生父母。

在儿童之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坤被一个没有小孩的家庭领养,在那里坤被取名为东久。家境不算好,而且他们在自己的小孩出生两年后,便跟坤断绝了关系。后来坤又回到儿童之家,其间闯了大大小小的祸,进出过好几次管教所。坤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在一个叫“希望院”的地方取的。

“有什么含义吗?”

“没,我不懂那些复杂的东西,只是突然想到这名字。”

说完便笑了一下,坤就是这样的孩子。我也觉得“坤”这个名字,比起哲阳、东久还有以修这些名字,更有“坤”的味道。

因为焚化炉事件,坤受到处分停学一周。那天如果真的没有人去跟老师报告的话,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允教授被叫来学校,也因此跟我名义上的监护人沈医生见了面。沈医生以低沉的嗓音大发雷霆,并且说非常后悔当初建议允教授来找我。学校警告如果复学后,坤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的话,就只能让他转学了,听完后允教授低垂着头。

几天后,坤和我面对面坐在比萨店里。他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愤怒,也许是因为允教授坐在旁边。后来我才知道,在听说坤惹出的是非后,允教授第一次拿鞭子打了坤。允教授是个绅士,所以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把握在手里的杯子扔向墙壁,再拿鞭子抽打几下坤的小腿。但那已经在他平常维持的“知识人”形象上留下了污点,也使得本来就很尴尬的父子关系更加疏远。

被过了十几年才见到面的亲生父亲拿鞭子打的心情会是如何呢?更何况是在对彼此还没更了解和更亲近之前。

照沈医生的说法,允教授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坚守着不能给别人造成麻烦的信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血亲彻底地违背了他的信仰,让他完全无法接受。比起对坤的失望,如此殷切期盼的儿子居然以这副模样出现,这让他更加愤怒。因此允教授选择打坤,并不断地对别人道歉、道歉再道歉。对老师们道歉、对学生们道歉,还有对我道歉。

让我跟坤两个人对坐在比萨店里还点了最贵的餐点,这都是他的道歉方式。允教授将双手摆在膝盖上,一样的话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像是要讲给坤听一样,声音颤抖着,无法正眼瞧我:“真的很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全都是我的错……”

我用吸管慢慢把可乐吸上来。他的话好像没有尽头,越说下去坤的脸色越显凝重。肚子咕噜噜地叫,眼前的比萨渐渐变硬。

“其实可以不用再说了。我不是想听叔叔道歉才来的,要道歉的话,也应该由他来道歉,如果是那样,可能让我们两个人自己待一会儿比较好。”

允教授有点吃惊,瞳孔也稍微变大,坤也跟着挑挑眉。

“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如果有事我会跟您联络。”

坤轻蔑地哼了一声。允教授干咳几声后慢慢起身道:“允载啊,以修一定也很过意不去的。”

“他有嘴巴的,叔叔。”

“嗯,快吃吧,有事再联系我。”

“好。”

离开前他用力拍了坤的肩膀,虽然坤没有反抗,但等允教授一离开,他便用手拨了拨肩膀。

35

可乐咕噜咕噜地起着泡泡。坤不断用吸管对着可乐吐气,视线则朝向窗外。窗外除了三三两两经过的车子外,也没有其他可以称为风景的景色了。窗框正前方就放着一瓶闪着银光的不锈钢胡椒罐,具有微缓的曲线的胡椒罐就像广角镜头一样照亮四周。在那中间我看见了我的脸,处处结满血痂,瘀青处就像输掉比赛的拳击手一样。坤正看着胡椒罐上反射出来的我,我们的目光在胡椒罐上交会。

“样子真不错啊。”

“托你的福。”

“你以为我会跟你道歉吗?”

“你道不道歉对我没区别。”

“那为什么说要两个人独处?”

“因为你爸话太多了,我想静一静。”

听到我这么说,坤轻咳一声,好像是要用咳嗽掩盖流露出来的笑声一样。

“听说你被你爸打了?”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合适,坤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谁说的?”

“你爸亲口跟我说的。”

“闭嘴。臭小子,我没有什么叫爸爸的东西。”

“你这样说,爸爸也不会不是爸爸了。”

“想死吗?我叫你闭嘴,混账!”

坤一把拿起胡椒罐,手指非常用力,整个指甲都变白了。

“怎么?难道你也想在这儿大闹一场?”

“有什么不行的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问问,先知道的话我也好准备一下。”

坤好像要放弃的样子,把放在我面前的可乐拿了过去,可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起了泡泡,我也学坤对着可乐吹气。坤每咬一块比萨都会咀嚼四次才吞下去,所以会发出咔咔的声音。我也学他这么吃,咀嚼四次后吞下去,咔咔。

坤怒视我,终于发现我在学他。

“疯子。”坤咕哝道,“疯子。”

我也跟着讲。接着他往左又往右撇撇嘴,也看见我跟着他做出撇撇嘴的动作。他一下子摆出奇怪的表情,一下子咕哝起“比萨”“大便”“马桶”“拜托去死吧”之类的话。每当那时候,我就会像鹦鹉或小丑一样学他说话,就连他吸气和吐气的次数也都照着做。

微妙的镜子游戏持续一段时间后,坤好像渐渐累了。他不再笑,仿佛在思考更困难的表情或动作,所以花了点时间。管他要做什么,我连他从嘴里发出小小的扑哧声,还有眉头微皱的动作都一起学。我坚持不懈的动作好像妨碍了坤的创意性思考。

“不要学了。”

但我还是继续学。

“不要学了。”

我学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我叫你不要学了,臭小子。”

“我叫你不要学了,臭小子。”

“很好玩吗?神经病!”

“很好玩吗?神经病!”

坤不再说话而是开始用手指敲桌子,看到我也跟着学便马上停下来。沉默,无语地瞪着我,十秒,二十秒,一分钟左右,接着又调整了坐姿,我也跟着做。

“我这个人啊。”

“我这个人啊。”

“如果在这儿翻桌还把盘子都打破的话,你也会照做吗?”

“如果在这儿翻桌还把盘子都打破的话,你也会照做吗?”

“我问你如果我用那些碎盘子把这边的人都杀死,你还能照做吗?混账!”

“我问你如果我用那些碎盘子把这边的人都杀死,你还能照做吗?混账!”

“很好。”

“很好。”

“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是你先开始的。”

“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是你先开始的。”

“停下来的话,你连小鸟都不如,听懂没?”

“停下来的话,你连——”我话还没说完,坤就用手臂把桌上的食物都挥到地上,接着砰的一声翻了桌子,开始对着客人大骂。“看屁啊,神经病,好吃吗?我问你们好不好吃啊!一群白痴,吃死你们吧!”

坤开始乱丢眼前的比萨还有酱料瓶,比萨掉在坐在对面的女孩脚下,洒开的酱料喷到了小孩头上。

“你怎么不学了,神经病,怎么不继续学啊?”坤边喘着气边看着我,“不是你先开始的吗?怎么不跟着做啊?”

服务生冲过来对着坤说“客人,您不能这样啊”之类的话,但仍无法阻止坤。坤举起手,一副马上就要打服务生的样子。有几个客人拿起手机拍照,其他几名服务生打电话给某个地方。

“我叫你跟着做啊,臭小子!”

虽然坤一直叫嚣,但我已经走出店门。我按照约定打了电话给允教授,还没听到电话声响允教授就出现了。看来是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一直徘徊在附近的巷子里。他推开比萨店的门走进去,我则透过窗户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店里。我看到允教授的背影在发抖,看到他那偌大的手掌在坤的脸上一遍遍地留下印子,接着又看到他用两手抓住坤的头前后晃动。看到这里我就离开了,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场景。

我几乎没吃到比萨,所以觉得还有点饿,就到地铁站附近的面馆买了碗乌冬面,吃完后就去探望母亲。母亲总是那样安静地沉睡着。尿管从桶里掉出,在床底下晃来晃去,黄色的尿滴滴答答地落下。我找了护士来帮忙处理。母亲的脸上有皱纹,如果她照镜子一定会吓到。我把化妆水倒在化妆棉上,用化妆棉擦擦她的脸,再把乳液轻抹在她脸上。

离开医院走回家,是个很寂静的夜晚。我拿了一本书出来,里面讲述了一名少年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生的平凡故事。那少年说他想成为在麦田里守护孩子们的稻草人。故事结局是那少年穿着蓝色外套,看着妹妹菲比坐在旋转木马上。 [6] 这没头没脑的结论不知道为什么深得我心,是本我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的书。

睡下之前接到了允教授的电话。他一直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沉默和不断的叹气。允教授要说的是,他会支付所有的医疗费,还有不会再让坤接近我。

36

“没有不能被救赎的人类,只有放弃拯救的人类。”这是原为死囚的美国作家P.J.罗兰 [7] 说的。P.J.罗兰因为涉嫌杀害自己的继女而被宣判死刑。他声称自己是清白的,因而在服刑期间写下了自传性的小说。后来书虽然成为畅销作品,但P.J.罗兰本人永远也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死刑仍如期举行。

他死后十七年,随着真凶自首,P.J.罗兰的清白也被证实了。对他女儿下毒手的人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P.J.罗兰之死在各方面都引起了争论。虽然女儿的事他是清白的,但他已经有实施暴力、偷盗、杀人未遂等前科。很多人说他是颗定时炸弹,也就是说即便宣告无罪,总有一天还是会犯下可怕罪行。总之在世人任意对这位已死去的男人进行审判之时,P.J.罗兰的书依旧继续大卖。

书的大部分内容赤裸裸地描写了他不幸的童年,还有充满愤怒的少年时期。由于把刀插入人体内、强奸他人时是什么感觉,用的什么方法等内容都写得非常详细,因此在部分州区被列为禁书。他就像是在说明如何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或是怎样把文件放进信封才不会让它们散落各处一样,清楚地描写着那些内容。“没有不能被救赎的人类,只有放弃救赎的人类”……他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下这句话的呢?是渴望被救赎,还是带着很深的怨恨呢?

对母亲和外婆挥刀的男人、坤和P.J.罗兰是同一类型的人吗?跟P.J.罗兰相似反而更好吗?

我想要更了解这个世界,在这层意义上,坤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37

沈医生是那种别人都在狂奔时仍会保持镇定的人。我跟他说我跟坤之间发生的事时,他就是那样,我第一次跟他说了很久关于自己事情的那一天也是。在听完我天生杏仁体较小、大脑皮质觉醒水准较低,还有母亲教育我的方法后,沈医生也只会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坤打你时原来你不会怕啊,但你也知道那不是代表勇敢,对吧?我也讲过了,再发生那种事的话,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因为那也是我的责任。但无论怎样,你必须先学会避开危险。”

我同意,因为母亲也一直教我那样做。但没有教练在,选手就会松懈。我脑子受惊吓程度也就只会跟杏仁体的大小一样。

“对人感到好奇当然是很好的事,但我个人对于你好奇的对象是那个孩子这点并不是很开心。”

“一般情况下,应该会叫我不要跟坤在一起玩,对吧?”

“也许。如果是你妈的话也会这么做,一定会。”

“我总是有想更了解他的想法,那是不好的吗?”

“你是说想跟那孩子更亲近点吗?”

“所谓更亲近点,具体来说是什么?”

“比方说,像你跟我这样坐在一起聊天、一起吃点什么,或分享些什么想法。就算没有什么金钱往来,也会愿意为了对方花时间。这些就叫作亲近。”

“我不知道,我跟叔叔算是亲近的。”

“哈哈哈,不要说不是。总之虽然是有点老派的说法,但会遇到的人总是会遇到的。时间会告诉我们,那孩子能不能跟你成为那种关系。”

“我能问叔叔你为什么不拦我吗?”

“我一直很忌讳轻易判断一个人,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更是如此。”

沈医生本来是大学医院的心脏外科医生,不仅执刀多年,对患者的术后护理也很周到。但在他没日没夜地忙着医治别人的心脏时,他妻子的心脏也出现了缺口。妻子的话越来越少,而他仍然忙到没时间照顾她。某天他们终于去补上了延宕许久的旅行,是可以看到蓝绿色大海的岛屿度假胜地。医生边喝着透明的葡萄酒边望着夕阳,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去后要做的事。夕阳沉入大海以前,医生睡着了,不久后他被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吵醒,他的妻子正瞪大双眼紧抓着胸膛。她心脏内的电流信号出现错误,毫无预警地,脉搏飙升到每分钟五百下。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医生能做的只是边哭边抓住妻子的手一直说:“会没事的,再忍一下就好。”

原本疯狂跳着的心突然停止跳动了。既没有心脏起搏器发出的急救信号,也迟迟没人过来。他就像个业余医生一样,对着已无可能性的心脏疯狂地按压。过了一个多小时救护车到达现场,但妻子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就这样,他的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这件事后医生也放下了手术刀。

他们没有孩子,所以他是一个人。每次想到妻子时,脑海中就会浮现香喷喷的面包。他的妻子总是亲自为他烤面包,那个味道让他回想起一些旧事,比如已经遗忘的童年记忆,或是一些渺小记忆里的某个难以言说的场景。即使是繁忙的早晨,餐桌上也永远会放着香喷喷又热腾腾的面包。于是医生开始学做面包,因为这是他觉得他能为妻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从常理上讲,令人无法理解,毕竟妻子已经离开了,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我不知道,但医生跟母亲聊了很多。从新入住者变成常客的母亲,跟医生聊了各种话题。母亲跟谁都不曾提过我的事情,但最常跟医生说的就是,要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拜托医生要多多帮忙直到我长大成人。母亲总是用尽一切心力不让外界知道我的状态。会将我还有她的人生告诉某人的母亲,是我不熟悉的。我很庆幸对母亲来说,还有那样特别的人存在。

38

按照外婆的说法,书店是个成千上万名作家笔下无数活着的或死去的人物高密度聚集的地区,但书却很安静,还没打开前非常宁静,打开的瞬间就有各种故事纷至沓来。隐隐约约,我感觉这刚好就是我想要的。

我突然感觉有人,转头便看到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忸怩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就消失在书柜后。我匆匆一瞥,后脑勺上一处星星模样的秃头部位吸引了我的目光。接着,柜台上便出现一本成人杂志。上面有个骑在摩托车上的金发女郎,鬈发如狮子鬃毛一样,穿着皮外套勉强盖住快要露出来的胸部。嘴巴微张,背则完全向后倚靠。

“还真无聊啊。就当作收集古董帮你买一本,多少钱?”

是坤。

“两万块。就像你说的是古董,所以不便宜。”坤边嘟囔着边翻找口袋,接着把钞票和零钱丢了出来。

“你,”说完就把手肘放在柜台,撑住下巴直盯着我,“听说你是机器人?什么都感觉不到啊?”

“不完全是那样。”

坤吸吸鼻子说:“我可是调查了一下你,确切来说,是调查了你那颗该死的脑袋。”坤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出像是敲打熟西瓜时的声音,“难怪,难怪啊,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我呀,什么都没有,就最爱用力气。”

“你爸说如果你来找我,我就要打给他。”

“不需要这么做。”坤的眼睛里瞬间冒出火花。

“看来得打一下了,既然都约好了。”虽然拿起了电话,但电话还没放到耳边就被丢到地上。

“你没听到吗?臭小子,我叫你不要打,我不会动你的。”坤绕了书店一圈,无所谓地翻找起了书,接着站在远处大叫道,“被打的时候痛吗?”

“痛啊。”

“听说你是机器人,看来不完全是个空壳啊。”

“嗯……”我欲言又止。我的情况总是很难说明,尤其是在会帮我补充说明的母亲离开后更是严重。

“比方说,冷、热、肚子饿,还有痛,这些我也能感觉到,如果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这就是全部?”

“也能感觉到痒。”

“如果搔你痒,你也会笑?”

“应该会吧。我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开玩笑,所以不太确定。”

听我这么一说,坤发出了泄气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到柜台前。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耸耸肩,坤把眼睛转向别处。

“听说你外婆死了,是真的吗?”

“嗯。”

“母亲现在是植物人?”

“非要这么说的话,也没有错。”

“听说是在你眼前变成那样的?被某个疯子砍成那样。”

“没错。”

“但听说你只是默默看着。”

“就结论来看,算是这样。”

坤一下子转过头来。“真是个神经病啊!你外婆跟妈妈在你面前死去,你就只是看着?那种人就该当场把他揍死。”

“没那个时间,那个人也当场死亡了。”

“这我知道。但就算那个人活着,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你什么都阻止不了,胆小鬼。”

“也许是那样。”

我的回答让坤摇了摇头。

“我说这些,你心情也不会不好吗?居然会面无表情?你不会想念吗?你不想念你外婆和母亲吗?”

“我很想念,非常,非常地想念。”

“那你还睡得着?怎么还能继续去上学?你家人就在你眼前流着血死去了啊。”

“就这样活下来了。虽然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比我花更长的时间去适应,但应该都是过一段时间就会继续吃饭和睡觉的。因为人类就是会活下去的存在。”

“还真会假装懂很多呢。如果是我,一定每天都很生气,委屈得睡不着觉。其实我听到这件事后,已经连续好几天都睡不着。如果是我,那家伙早就死在我手里了。”

“抱歉,我害你睡不着觉。”

“抱歉?听说你外婆死时,你一滴眼泪都没掉啊,居然还知道跟我说抱歉?真是无情的家伙啊。”

“这样听下来你的确有可能那样想。至于抱歉这句话,是我学来的,所以知道怎么恰当使用。”

坤吐吐舌。“你这个家伙,完全无法理解。”

“大家虽然没说,但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母亲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疯子……”说到这儿坤嘴巴就闭上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我又回想了一次坤和我之间的对话。这次轮到我开口。

“但你……会用的词汇还真的不多啊。”

“什么?”

“虽然大部分是脏话,但讲出来的脏话也就那几句,词汇量好像很有限,多念点书的话应该会有帮助,这样也能跟别人聊多一点。”

“你这机器人还好意思给别人建议啊。”

哈,坤干笑了一声。

“我会认真看的,好看的话我再来。”他晃晃自己选的书走出店门,那阵风在骑摩托车女郎的胸部上引起一阵涟漪,门关上之前,坤转身过来,“啊,对了,不用打电话给那个我叫爸爸的人,因为我要回去了。”

“好,希望你没有骗人,毕竟如果你说谎,我也察觉不到。”

“还真像个老师啊。我都这么说了,你就那样相信吧。”

门啪的一声关了起来。一阵风被吹进店里,带有微微夏日的香气。

39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允教授给了店主适当的赔偿,在比萨店发生的事好像没有被通报到学校。那件事只在学生间传来传去,一股好像什么大事要发生的冷冽气氛弥漫其中,但没过几天大家就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坤低着头不跟任何人对视,原本跟着坤的两个人也混到其他团体,不再围在坤的身边打转。坤有自知之明地在偏僻处独自吃着饭,不再瞪着别人而是趴着睡觉。从被视为问题学生到变成只是个普通孩子并没有经过太久,随着坤脱离话题中心,关注我的人也逐渐变少。学生们的注意力总是放在更奇怪或更有趣的事情上,自从有个学生进入无线台选秀节目的决赛后,其他人连日就在讨论他。

一般而言,在高中生的认知中,我和坤算是“敌人”。光是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的确该如此。所以虽然没有人先开口说要这么做,但我跟坤在学校都假装不认识,互不交谈,也不看彼此。我们就像黑板擦跟黑板一样,只是构成学校的存在而已。在那里谁也不是真的。

40

“该死,还真艺术啊,都遮起来了有什么好看的?”坤把之前买走的杂志啪的一声丢到柜台上咕哝道。虽然言行举止跟之前差不多,但语气和动作温柔了些,没有把书丢到地上,而是放到柜台,说话的分贝数也低了不少,肩膀倒是比之前更挺拨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之之后坤便常突然到访,非我所愿。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路过店里,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可预测。有时说完几句没意义的话后就嗖的一下跑掉,有时也会静静地看书或是啜饮着罐装饮料。可能是因为我什么也没问,所以他更常来。

“真遗憾你不喜欢这本书,但按规定不能退货,如果是有瑕疵的书就另当别论,但既然已经买走这么久了,实在是无法退了。”

坤大声地哼了一声。

“谁说要退货了?只是觉得放在家里不知道要干吗,所以才拿来的,就当是付你借书的钱。”

“这本很经典,可能还有粉丝哦。”

“原来我读了经典啊?看来要放进书单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话很好笑,坤扑哧笑了出来。但他看到我没跟着笑,便马上正色收起笑脸。回应那句话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事,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嘴角微微上扬而已。勉强微笑实在太明显,反而有可能会让对方误会是在嘲笑他。

从小学开始就被看作冷漠又乏味的小孩也是因为我的笑容。虽然母亲常和我强调,根据情况自然微笑是社会生活很重要的一环,但每次看到我做又都会要我放弃。后来母亲想了别的方法,要我试着假装在做别的事或是没听到别人的问话。但大部分都时机不对,常常要等一阵沉默后才能艰难地找到要说的话。现在在坤面前好像不需要这么做,因为我们还在聊经典的话题。

“一九九五年出版的话,算是杂志界的老爷爷了,这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也许别人不知道,但这真的是经典。”

“那你给我推荐其他的书看吧,经典的。”

“你说的是‘那种’经典吗?”

“没错,就是你所谓的‘真正’的经典。”

经典总是放在隐秘之处。我带坤走到角落的书架区,从最里头堆满灰尘的角落拿出一本书。是在旧韩末时期 [8] 拍的粗野照片,可以看到士大夫和妓女相拥的各种体位,因为很大胆,所以照片十分露骨,偶尔还有一些性器官露出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人物,穿着韩服,这与现代是不同的。

坤盘腿坐在角落接过书,翻页时他的嘴巴张得极大。

“哇,我们的祖先居然有这么了不起的一面吗?”

“‘了不起’这个词是比你年纪小的人用的,看来你得多认点字了。”

“胡说。”坤边回答边继续翻页。他留心看着每一页并且规律地吞咽口水,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很痒,坤耸耸肩又抖了抖盘着的双腿。

“多少钱啊?”

“很贵,非常贵,这可是特别版,就算是复印本也有收藏价值。”

“还有人来找这个吗?”

“真正懂得经典的人就会来找啊。因为数量不多,所以如果不是真正的收藏家我是不卖的,所以你也小心点。”

坤一下子盖起书,开始翻找附近的书籍。《阁楼》《好色客》《花花公子》《首尔星期天》 [9] ,都是既珍贵又昂贵的书。

“这些都是谁找到的啊?”

“我妈。”

“你妈真有眼光啊!”刚说完坤又补充道,“这是称赞,我是说你妈做生意的手腕很高明。”

41

那句话是错的。母亲跟所谓有做生意的手腕差得极远,只要跟我无关,母亲就会根据浪漫的想法和自己的心情来决定大部分事情,开书店这件事就是个证明。刚开书店时,母亲烦恼要用什么书来装饰书店,好像是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主题,只好先像其他旧书店一样,用各种技术、学术书籍、试题本、童书、文学书进行一定的装饰。之后等到有一些余钱时,母亲就说要在书店里放台咖啡机。书和咖啡香,绝配。这是母亲的想法。

“咖啡机会冻坏的。”对此嗤之以鼻的是外婆。外婆总是能用几句话就让母亲气得跳脚。母亲对于自己的高尚兴趣被嘲笑感到愤怒,外婆眼睛眨也不眨地又补充说:“还是放点色情书刊吧。”

母亲一张大嘴巴发出哼哼声,外婆就马上发挥她说服的功力。

“金弘道 [10] 的画中也是春画最精彩,时间一过都是经典,越是露骨就会成为越有价值的经典。就从那些书开始找起。”最后又补了一句首尾呼应,“咖啡机会冻坏的。”

母亲苦恼了几天后决定接受外婆的建议。

母亲用网络寻找那些想卖过季杂志的人,第一次跟个男子约在龙山站面交。因为量多所以我跟外婆也一起去了。那名四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好像被面前两个女人带一个小孩的组合吓到,从母亲那边拿到钱后立马就嗖的一下跑掉了。杂志用细绳绑着,所以封面都很容易看见,在回家的地铁上,我们三人和放在我们面前的杂志堆吸引了不少周围人的目光。

“也是啦,没穿衣服的女人被细绳捆绑着的确是很引人注目。”

外婆说完就听到母亲抱怨道:“是妈你叫我这么做的,不要假装不知道!”

后来又顺利完成几次面交,那些要给坤看的稀有资料也是那时候收集来的。几次奔走下来终于完成了外婆的“经典收藏”。

很不幸地,这次外婆看走了眼。虽然有时会看到一些叔叔到成人杂志区翻书,但这个时代并不像母亲二十几岁时那样,大家不需要鼓起勇气亲自购买爱情动作片。这些隐秘的事情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在家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因此在二十一世纪头十年后期的旧书店里,把色情杂志放在柜台,特别是放在女老板面前,并不是件寻常事。除了一家中古唱片行老板说要装潢店里买走几本外,那个时代的“经典”一本也没被卖掉,躺在角落。光明正大地单买一本的人,坤是第一个。

42

那天坤假借“经典”的名义买下了几本书,还问我能不能借,我跟他强调这里是卖书的地方不是租书店。

“我知道啦,呆头。反正我看完又会拿来还的,放在家里保管有点那个不是吗?”

虽然还是爱骂脏话,但语气比之前更温和了。过几天坤又拿着书回到店里,虽然我跟他说不用还,但他坚持说:“收下,臭小子。”

“因为是以前的书所以很保守啊,跟我喜欢的实在差太远了。”

我感觉再争下去也没什么用,就把书收下了,但发现有几页不见了,中间也有几页被剪掉。我突然瞥见还没来得及撕下来的标题,波姬·小丝 [11] ,坤一脸做贼心虚地盯着我。

“这书很难找,书架上可没几本有记载漂亮宝贝希尔兹内容的杂志。”

“还有那个女人的照片吗?”

“要给你看吗?”

我打开柜台电脑,打上“漂亮宝贝波姬·小丝”搜索图片,出现一大堆波姬·小丝,从小时候到年轻时到达美貌巅峰的各种照片。坤赞叹连连。

“人怎么可能长成这样?”原本张着嘴看着一张张照片的坤突然发出呕吐的声音,“这什么啊,这张照片?”

是张写着“波姬·小丝近照”的照片。超过五十岁的年纪,满是皱纹的脸塞满了整个屏幕。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仍葆有些许年轻时的美丽轮廓。但坤好像不这么想。

“你知道我现在真的大受打击了吗?幻想完全破灭了,早知道就不看了……”

“也不是她愿意改变的啊,不要这样。岁月是不会避开任何人的,活着活着都会遇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谁不知道啊?你怎么,每句话都这么像老人啊?”

“该说声对不起吧。”

“啊,真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干吗给我看啊,臭小子,都是因为你!”

那天坤轮番对着我和波姬·小丝出气,最后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两天后坤又出现了。

“我有点好奇。”

“什么?”

“我这几天一直在看波姬·小丝的照片,不是以前的,是最近的。”

“你是特地来说这个的?”

“你最近很欠揍。”

“我不是故意的,如果害你这样想我很遗憾。”

“总之看了波姬·小丝的照片后,我有了一些想法。”

“关于什么的?”

“命运和时间。”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新鲜啊。”

“你这小子,你知道自己总是能把一句很单纯的话讲得很糟吗?”

“不知道。”

“真棒啊。”

“谢谢哦。”

突然坤笑了,哈哈哈哈哈,一次呼吸里包含了五个哈。这句话里的笑点到底是什么?我转移话题问:“你知道黑猩猩跟金刚也会笑吗?”

“哦,那又怎样?”

“那它们的笑声跟人类的差别在哪里?”

“谁管那个啊,想要装有学问就直接说吧。”

“人类的每次呼吸里有好几个笑声,但猿人吐气时只能笑一次,就像腹式呼吸法一样,哈、哈、哈、哈、哈,这样。”

“那应该会练出腹肌吧。”讲完之后坤又自己笑了。这次是嘻嘻嘻地笑,接着为了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后,“呼”的一声地吐气。

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跟之前。

“但你刚刚说命运跟时间,那是什么意思?”我问。虽然这是第一次跟坤进行这种对话,感到有点陌生,但我不想停下来。

“很难说明……就是说,波姬·小丝年轻的时候会知道吗?知道自己会变老、知道自己会老成完全不同的面貌?所谓老去、所谓变化,就算知道也不太能想象吧。我突然有一种想法,也许现在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奇怪人士,比如地铁站里自言自语的中年露宿者,还有那些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没了双腿趴着乞讨的人,那些人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跟现在截然不同的面貌吧?”

“悉达多也跟你有一样的烦恼,所以离开了皇宫。”

“悉……他是谁?好像经常听到。”

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词穷了,好不容易想了个不会刺激到坤的回答:“有这么一个人,挺有名的。”

“不管啦。”

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总之他没什么反应。坤看向远处,声音变得低沉:“所以说你跟我也有可能成为我们完全想象不到的样子。”

“会吧。不管是哪个方向,那就是人生。”

“怎么聊得好好的又开始讲大道理了。就算这样,你跟我活的岁次可是一样的好吗?”

“是岁数,不是岁次。”

坤举起手又放下,嘴里说着:“真想一巴掌打下去——奇怪的是,我现在已经不想看以前那种杂志了,不好玩,那些美丽的事物都会变成枯萎的想象。虽然像你这种人永远都无法理解。”

“没想到你居然对波姬·小丝失去兴趣,我倒是能推荐其他对你有帮助的书。”

“拿来看看。”坤敷衍地回答。我推荐他一本外国作家写的《爱的艺术》。坤看到标题,脸上带着奇妙的微笑回去了。虽然没隔几天就又怒气冲冲地跑来说“把这些废话给我收回去”,但也不算是很没意义的推荐。

43

不知不觉来到五月初。五月有许多事持续在发生,对新学期的陌生感也消失了。虽然大家都说五月是“季节的女王”,但我的看法有点不同。从冬天转换到春天,整个大地解冻后长出新芽,原本死气沉沉的枯枝开满各色花朵,这几个月才是最困难的。夏天不过是接续春天的动力,让所有生命进一步生长罢了。

所以我觉得五月是一年中最懒惰的月份,它所获得的珍贵评价远高于它所付出的。五月也是我觉得自己跟世界最不一样的月份,世上万物都在活动和发光,只有我跟躺着的母亲就像永远的一月一样,是一成不变的灰色调。

因为只有放学后才会开店,生意当然没有什么起色。让我想到外婆曾说,如果没有必要的生意就要收起来。虽然每天都在清扫灰尘,但少了两个人的空间总让人觉得越来越老旧。还能独自一人在这空间撑多久呢?

走在书架间,我抱在手里的书突然哗啦啦地掉落一地,手被书割伤。在满是湿气的旧书店里,这种事情并不常发生。因为是用坚固又厚实的纸张做成的百科字典,所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地板就像被盖了章一样,红色的血滴滴滴答答地印在上面。

“在干吗啊?神经病,不是流血了吗?”是坤,都没发现他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不痛吗?”坤眼睛睁得圆圆的,赶紧抽出卫生纸包住我的手。

“这种程度还可以。”

“别瞎扯了。流血就会痛,你真的是白痴吗?”坤生气了。比想象中割得深,很快整张卫生纸都浸满血。坤又抽了新的卫生纸包住我的手,紧握着我的手指,脉搏剧烈地跳动着。握住一段时间后血渐渐止住了。

坤大声地说:“你都不知道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吗?”

“虽然有点痛但还能忍。”

“血一直在流还说能忍?你真的是机器人吗?我是这么想的。你总是这么敷衍,所以当你妈和外婆在你眼前发生那种事时,你只会傻傻地站着。连她们一定很痛、要阻止的想法都没有,也不会生气,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嗯,医生们是这么说的,天生的。”

精神病患,是小学开始每当小孩捉弄我时最常用的说法,虽然母亲和外婆对此暴跳如雷,但其实我有些同意那个说法。说不定我真的是那种人,因为就算伤到人或是杀了人也感觉不到自责或是不安。我天生就是这样。

“天生的?这句话是世界上最没意义的话。”坤说。

44

不久后,坤拿来一个塑料瓶。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里面有只蝴蝶。想要展翅飞翔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瓶子太小了,所以一直听到蝴蝶到处飞到处碰撞的声音。

“这是什么?”

“同理心教育。”

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是在开玩笑。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瓶里抓起蝴蝶。蝴蝶像花瓣般薄弱的翅膀被抓住,无力地挣扎着。

“你觉得蝴蝶在想什么?”坤问。

“应该是想挣脱。”

把蝴蝶抓出来的坤,两手各捏着蝴蝶一边翅膀慢慢向旁边拉开。蝴蝶的触角到处弯来弯去,身体剧烈地挣扎着。

“如果你是因为想让我感觉到什么才做这种事的话,住手吧。”

“为什么?”

“因为蝴蝶也会痛。”

“又不是我在痛,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手臂被抓的话会痛,这是经验。”

但坤没有停手,蝴蝶的挣扎也到达顶峰。坤虽然抓着翅膀但视线却转向别处。

“你觉得会痛吗?如果这是全部的话,那可不够。”

“不然呢?”

“比方说,你也要有会痛的感觉。”

“我为什么会痛?我又不是蝴蝶。”

“很好,那就继续吧,继续到你感觉到什么为止。”

坤又继续拉开翅膀,视线依然投向别处。

“我明明叫你住手了。拿生命开玩笑是不好的。”

“不要像教科书一样喋喋不休的。我不是说了吗?等到你真的感觉到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放手。”

那瞬间蝴蝶的一边翅膀被撕碎了。坤的嘴里发出一声又急又短的叹息,失去一边翅膀的蝴蝶,剩下的一边也失去了意义,只能在原地转呀转。

“你不觉得很可怜吗?”坤气喘吁吁地问。

“看起来很不舒服。”

“不是看起来不舒服。我是问你,有没有很——可——怜。该死。”“住手吧。”

“不要。”坤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是针。他将针拿到在地上打转的蝴蝶面前。

“你在做什么?”

“看清楚了。”

“住手吧。”

“看清楚!不然我就把你这里掀了,听懂了没有?”

我并不希望书店变得一团糟,也很清楚坤是完全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坤好像在摆祭祀桌一样直盯着蝴蝶,下一瞬间蝴蝶的身体被针穿过,蝴蝶无语地挣扎着,尽最大努力拍着翅膀,拼命地拍着。

坤怒视着我,跟着一咬牙将蝴蝶的另一边翅膀也撕碎了。表情改变的人是他不是我。他的眉毛开始上下挑动,牙齿紧咬着上扬的嘴唇,好像在嘲笑一般。

“如何?现在你的心动摇了吗?这种程度你还只是觉得不舒服吗?这就是你感觉到的全部吗?”坤声音嘶哑了。

“我现在觉得蝴蝶很痛,非常痛,但你看起来更不舒服。”

“没错,我其实不喜欢这么做。我喜欢的是一次痛快地解决,而不是慢慢折磨和拷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反正我也无法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

“闭嘴,神经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坤的脸渐渐皱成一团,好像回到在焚化炉那天他踢我的场景。坤想要再对蝴蝶做什么也无法了,蝴蝶没了翅膀,身上还插着针在地上不停地打转,已经无法再让人联想到它是蝴蝶了。昆虫全身都在展现它的痛苦,悽惨地前后左右不停地打转。是想大叫住手吗,还是想活到最后才这么做的呢?应该只是本能,不是情绪,而是感觉带来的本能反应。

“妈的,没有能弄的地方了。”

砰、砰、砰,坤把蝴蝶再度丢到地上,用力踩了好几下。

45

原本蝴蝶所在的地方,留下了黑色痕迹。我祈祷蝴蝶能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也认为如果我能阻止蝴蝶的不舒服就好了。

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当作一场“对看”比赛,只是个游戏,谁先眨眼谁就输了。这种比赛我总是获胜的一方,因为其他人会为了不闭上双眼而用力,而我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眨眼。

坤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渐渐变长了。他对蝴蝶做出那种事后为什么会发火?是因为我没有反应,还是因为我没有阻止他,还是对事情只做一半的自己感到生气?能够分享这些疑问的人只有一个。

沈医生对于我抛出的问题,总是很努力帮忙解答。能够不带偏见地倾听我跟坤之间这种特别关系的人,也只有他了。

“我这辈子都会活得像现在这样吗?我是指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件事。”

我吞下乌冬面后这么问他。沈医生有时会请我吃饭,特别是吃面。他喜欢的东西好像除了面包就是面了。他把腌萝卜嚼了好几下吞下后擦了擦嘴。

“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啊。我想这么回答你,能从你嘴里说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是极大的改变,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你再努力一下。”

“要做什么努力?不是说是天生脑袋有问题吗?就算母亲每天叫我吃杏仁也没有用。”

“嗯,怎么说呢?说不定不需要吃杏仁,给点刺激会更有效果?大脑这家伙可是比想象中还要愚蠢呢。”

沈医生的意思是,虽然我天生杏仁体偏小,但只要一直努力营造出假情感,久而久之,说不定大脑就会以为那是真的情感。这么一来可能会对杏仁体的大小和活跃度产生影响,也说不定能更容易地解读出其他人的情绪。

“过去十六年都没改变过的大脑,现在还有可能产生变化吗?”

“举个例子来说吧,对滑冰完全没天分的人,就算经过百日练习也无法成为最厉害的滑冰选手;天生乐盲的人,也不可能把歌剧的抒情小调唱得扣人心弦,博得听众的喝彩。但练习这件事是这样,就算有点摇摇晃晃,至少也能慢慢在冰上前进;就算有点生疏,但也是有可能唱好一小节歌词。这就是练习所容许的奇迹,也是它的极限。”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虽然能够理解但还不足以说服我。这情况也适用于我吗?

“这些烦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久前。”

“有什么转折点或理由吗?”

“嗯……这就好像别人都看过的电影只有我没看过一样。虽然说没看过也能过日子,但是看了的话,跟其他人能聊的话题就会多一点了吧。”

“真是惊人的发展啊。刚刚你的话里包含了想跟别人对话的意念。”

“看来是青春期吧。”

沈医生笑了笑。

“既然这样,就练习吸收开心又美丽的事物吧。你现在跟张白纸没什么两样,所以避免那些坏的事物,尽量填些好的。”

“我会试试的。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去了解那些你不知道的情绪不一定全是好事。情绪是非常奇妙的,会跟你之前所认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就连那些围绕你的小事物,你都会感觉像尖锐的武器。原本觉得没什么的表情或言语,也会变得像荆棘一样刺伤你。你看路上的石头,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但也不会被伤害,因为它连自己被人踢都不知道。但如果‘知道’自己一天内被人又踢又踩,碎裂了数十次,那石头的‘心情’又会如何呢?说不定你连这个例子都还不能理解,所以说我的意思是……”

“我懂,因为妈妈常跟我说这类故事。虽然是为了安慰我说的,但妈妈真的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大部分的妈妈都很聪明。”沈医生微微笑着。

我停顿一下后开口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什么问题呢?”

“可以说是人际关系的问题吗?”

沈医生哈哈大笑一阵子后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并把双手放在桌上。我提起蝴蝶的事,故事越往后发展,沈医生两只手越紧紧握住,但等我都交代完后,医生的表情缓和下来并笑了笑。“所以说你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坤在你面前做那件事的原因,还是坤的情感?”

“怎么说呢?两个都跟我说说吧。”

医生点了点头。“坤看来是想跟你当朋友。”

“朋友。”我跟着重复,“想跟人当朋友的话,还会在你面前把蝴蝶碎尸万段吗?”

沈医生双手交握。

“那倒不是。总之在你面前弄死蝴蝶后,他的自尊心好像受伤很严重。”

“把蝴蝶弄死,为什么会伤到自尊心?”医生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接着补充说,“要让我理解不是很容易的。”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得更简洁一点。那,就说重点吧。那孩子很关心你。他想了解你,也想感受跟你一样的感受。但我听下来总觉得都是他在接近你,你要不要试着先接近他?”

“怎么做呢?”

“在这个世界上,同一个问题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答案,所以我也很难给你正确的答案,尤其是在你这年纪,这个世界更像个谜团,是该自己找答案的年纪了。但如果真想要我给你建议的话,那我问你个问题吧。他最近对你做的事是什么呢?”

“打我。”

沈医生耸耸肩。“我都忘了,那个跳过,其他的呢?”

“嗯……”我想了下,“他来找我。”

医生轻敲了下桌子点头说道:“你所能做的就是去找他。”

46

身材臃肿的阿姨带着微笑,嘴角周围和眉眼很柔和,不笑时看起来也像在微笑。她帮我削苹果,苹果皮没有被削断,像螺旋一样延续着。我坐在一个陌生家庭的桌前,望着眼前的苹果等待着。等到苹果已经黄到开始变成褐色时,坤终于出现了,看到我他吓了一跳,还好阿姨在帮忙缓和气氛。

“坤来啦,你朋友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小时,你爸说今天会晚点回来。吃了吗?”

“没关系的,谢谢您。”

我第一次在坤身上看到那样的神情,嗓音低沉且有礼貌。但等阿姨一走,坤就像回到自己世界的小孩一样,不耐烦地问:“有事吗?”

“来看看你而已。”

坤撇撇嘴。没多久阿姨就端着两碗热好的汤面出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了,坤一接过便开始咕噜咕噜地吃起来。

“一个礼拜虽然只来打扫两次,但我很喜欢这样,至少比跟那个叫爸爸的人待在一起要自在。”坤咕哝着。

看起来他仍跟父亲不亲近。坤和允教授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住在能眺望汉江、干净又华丽的公寓最高层,在那里,大部分象征首尔的景色都能一览无遗,但坤说感觉不到自己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父亲与儿子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话了。一开始用尽心力的允教授最后放弃了与儿子的关系,他常拿上课或学会有事情当借口不回家,两人之间的隔阂并没有消除。

“那个男人啊……”坤说,“从没问过我那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我在那个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是跟哪些人混在一起,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又因为什么事而感到绝望……你知道那个人见到我后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是‘我会送你去江南的学校’。可能以为我去那里就会好好用功考上好大学。但去了之后第一天,就发现那里绝对不适合我,每一个眼神都这么写着。我就大闹一场,那里真的很不留情面,没几天就被赶出来了。”坤喷了喷鼻息,“最后好不容易转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文科出身,总是要顾面子的,那个人把一堆水泥倒入我的人生,一心只想着要在那上面建出自己设计的新建筑物,我可不是那种孩子……”坤低头盯着地板,“我不是他儿子,只是他们找错的杂种而已,所以连那女的死前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母亲……”

“母亲”。不知怎么回事,这个词出现的瞬间,坤突然陷入沉默。只要从某个地方——不管是从书里、电影里、经过的路人嘴里——蹦出“母亲”这个词,坤就像被按了静音按钮一样,不再说话。

他对母亲的记忆只有一段,温暖又柔和的双手。就算描绘不出母亲的脸孔,也无法忘记因手心的汗变得湿润又温暖的双手。他说他还记得牵着那只手在太阳底下玩影子游戏。

每当生命对他开玩笑时,坤时常会这么想:所谓人生,就像牵着手的母亲突然消失一样,你拼命想抓住最后还是会被抛弃。

“你跟我,谁更不幸呢?是本来有妈妈后来没了,还是本来记忆中没有妈妈结果突然出现又死掉?”

我也不知道答案。坤沉默地低着头,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口说:“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找上你吗?”

“不知道。”

“有两个原因:一是你至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轻易评判我,托你那奇特脑袋的福。虽然因为你那奇特的脑袋,不管是蝴蝶还是什么的都是白费功夫……还有第二点,”坤笑了笑,“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该死,真难开口……”

我们之间变得沉默。秒针嘀嘀嗒嗒地走着,我等待坤的下一句话,接着坤慢慢地小声开口说:“怎么样,那女的?”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的问题。

“你不是见过吗?虽然只有一次。”坤说。

我回忆了一下,脑中浮现放满花的房间和苍白的脸庞。虽然那时候不知道,那张脸庞里还藏有坤的样貌。“跟你长得很像。”

“就算看照片我也看不出来。”坤轻轻嗤笑一声后又继续问,“哪里长得像?”

这次他眼睛直视我,我把记忆中阿姨的脸跟坤的脸重叠。“眼睛、脸的轮廓、笑起来的表情和笑开时嘴角出现酒窝的样子。”

“去你的……”坤转过头,“但她不是把你当作我了吗?”

“在那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那样的。”

“她不是想在你脸上找出跟自己相似的地方吗?”“她跟我说的话其实是要说给你听的。”

“最后,她最后说什么了?”

“最后抱了我,很用力。”

坤摇了摇头,接着艰难地如轻语般地开口问:“温暖吗,那个拥抱?”

“嗯,非常温暖。”

坤原本高耸着的肩膀缓缓下垂。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他的脸变得皱巴巴的。他慢慢低下头,膝盖也弯了下去,紧抵着头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在哭泣。我静静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好像白长高了。

47

整个夏天我们总见面。在一个潮湿到皮肤黏腻的夏日夜晚,坤躺在店门前的平床上跟我说了许多故事。但我很好奇坤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别人听又有什么意义呢?坤不过是在活着自己的人生,被抛弃、被甩开,这十六年非常混乱的人生。我本来想说命运是骰子游戏,但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那才真的只是书里的情节。

坤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单纯清澈的,就连我这种傻子都能看穿他的内心。他常说因为世界是个残忍的地方,所以要变得更强大,那是坤对人生所下的结论。

我们无法变得跟彼此一样。我太迟钝,而坤则不承认我说他是脆弱的孩子,只是一味地假装强大。

大家都说弄不明白坤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我并不赞同,只是因为没有人试着去看到他的内心而已。

我记得不管走到哪里,母亲总是会紧紧牵着我的手,她绝对不会放手。有时候因为太痛我偷偷挣脱时,母亲就会斜眼看我,叫我赶紧牵好,还说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要牵着手走。我另一只手则被外婆握住,我从未被任何人抛下过。虽然我的脑袋很糟糕,但不至于灵魂堕落,也是因为有紧握着我的那两双温暖的手。

48

有时我会想起母亲唱给我的歌。母亲虽然有着明朗的声音,唱歌时音色却很低沉,像纪录片里听到的鲸鱼的叫声,又像风声,或是从远处传来的波涛声。徘徊在我耳边的母亲的歌声随着时间的消逝也渐渐模糊,也许我很快就会忘掉母亲的声音。

我所熟知的一切都正在离我而去。

[1] 玄镇健为韩国近代短篇小说的先驱者。

[2] 人民币六千元左右。

[3] 赫尔曼·黑塞的作品。

[4] 著名日本漫画的主人公。

[5] 位于首尔西南部,是生活在首尔的中国人社区之一。

[6] 此书为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7] P.J.罗兰为虚构人物。

[8] 大韩帝国,一八九七至一九一〇年。

[9] 前三者均为美国成人杂志,多刊登各类裸露、性感照片。后者为韩国最早的娱乐杂志,于一九六八年创刊。

[10] 朝鲜时代的画家,以风俗民情画作最为著名。

[11] Brooke Shields,美国名模,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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