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刚·马卡特 E

“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海因里希说,“这太惊人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

“当时考古队帐篷里收音机播放的歌曲,无疑就是披头士乐队的这首《钻石天空中的露西》。”

“是的,”海因里希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在埃塞俄比亚夜晚的沙漠里,印象一定格外深刻。”

海因里希一直将双手交抱在胸前,大概是在想象当时的情景。

“沙漠确实会让音乐听起来更感人。洁,是否因为那一晚的体验太非同一般了,这首曲子的歌词才会深深地印在艾刚的脑子里?”

我点了点头。

“他记住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应该就是在那天晚上吧?”海因里希说。

“你觉得,马卡特先生就只在那天晚上听到过这首曲子,只此一次?”

海因里希又点了点头,但我摇摇头对他说:“我不这么认为,海因里希。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你说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你看,《重返橘子共和国》只反映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前半部分歌词,后半部分被忽略掉了。歌词的后半部分出现了报纸出租车、领带上镶玻璃的站台服务员和十字转门,但这些东西都没有出现在马卡特先生的故事里。这表示,刻在马卡特先生大脑里的《钻石天空中的露西》的歌词,顶多是从开头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后面的三分之一他并没有记住。”

“嗯,所以我才说他只听过一次。”

“海因里希,这样反而更不可能。”我说。

“为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缺失的环节’的发现,尤其是全身完整化石的发现,对这个领域来说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大家一百年来都在拼命寻找这位‘露西’,‘露西’的发现创造了历史。所有人类学和考古学领域的人都因此聚集在一起;古生物学、灵长类研究、古代文明研究、化石学、恐龙学,甚至连动物园、出版社和电影公司都举办了大量宴会,邀请这支考古队的成员出席。当然,他们还召开了记者会,上电视接受采访,同时成为晚会、音乐会和慈善晚宴的座上宾。甚至连政治家的候选演说和百货公司的开业典礼都会请他们去。”

“啊!”

“你大概知道当初道森宣布发现所谓的‘皮尔当人’时,英国人有多么疯狂吧?连续几天几夜无休无止的晚会、体育表演、慈善音乐会、戴原始人面具的化装舞会……更不要说演讲会这类的了。百货公司还举办优惠大酬宾、葡萄酒商宣布无限供应葡萄酒、流浪汉可以免费享用最上等的面包和浓汤,业余考古学家查尔斯·道森甚至还被王室隆重地授予爵士头衔。”

“啊!业余考古学家一夜之间成为贵族?”

“那段时间人们真是忘乎所以地狂欢,因此在发现这件事是作假之后,你可以想象他们有多么失望吧。虽然时代不同了,但他们所起的‘露西’这个昵称仍十分吸引人。所以马卡特先生一行人,应该也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吧。连续几天几夜的晚会、餐会、演讲会,还有化石展示活动,大概比《侏罗纪公园》开拍典礼或公开纪念活动还要盛大。海因里希,我问你,这种时候,晚会的主办单位会想到什么?”

“不知道,什么?”

“会在会场反复播放《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

“嗯,有道理。”

“发现‘露西’的考古队一行所到之处,《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大概都会响彻会场的各个角落吧。谁都会想起这首歌,这个行为无人可以阻挡。”

“原来如此。所以艾刚才会记得这首流行歌曲的歌词?”

“现场演奏或业余的妈妈合唱团,都在忘情地演唱《钻石天空中的露西》。可能只要考古队成员受到邀请,刚到车站,主妇们就会在月台列队欢迎,开始合唱起来。”

“这简直是活受罪呀。”

“处于这样的环境,他不可能记不住歌词。”

“这么说,他们不管到哪儿都要受到《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疲劳轰炸。”

“我想,就算是只听马勒曲子的狗,大概也能背诵这首歌的歌词了吧。”

“原来如此,很有可能……总之,艾刚当年确实参加了这支发现‘露西’的考古队。”

我点点头说:“网站上的资料里并没有他的名字,可能因为他不是关键人物。但毫无疑问,我想他就是考古队的成员之一。”

“你是说,他是寻找‘缺失的环节’这一史上最著名发现的参与者之一?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我连猿人‘露西’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亏我还曾经打算当一名科学记者呢……”

“因为这和你的兴趣不在同一个领域。不是研究考古学或人类学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艾刚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加入考古队的?他是研究生物学的,专业也有些不同吧?”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挖掘化石和挖掘古陶器不一样,当然两者都需要放大镜和细针,还需要小心翼翼地挪动石头。但在这之前,要先做挖洞、用筐搬运泥土、用筛子筛土等体力的工作。这些工作都需要大批人手。”

“嗯,也就是说……”

“因为他想挖掘化石,大概就在离开货船后,去应聘了这种工作。”

海因里希又点点头,说道:“即使这样也很让人吃惊啊。艾刚,你对参与发掘‘缺失的环节’里那个‘露西’还有印象吗?”

艾刚听到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了。”艾刚回答。

“被扭曲了的形象记忆往往更加牢固。”我解释道。

低着头的海因里希竖起食指说:“但是,等等,洁,有件事还是有些奇怪。”

“什么事?”

“发现‘露西’这件轰动全世界的大事到底发生在哪儿?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对吧?如果是在瑞典,我应该会知道啊。”

“所以应该不是发生在瑞典。”我说。

“如果是英国或者美国,我也会听说。”

“那就也不是英国或者美国。”

“德国国内的资讯我也会知道。有可能是领域不同所致,但如果真有这么轰动,我一无所知就太奇怪了。至少我会听说才对呀。”

“那就也不是发生在德国。”

“波兰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一九七四年的事就更不在话下了,因为当时的波兰报纸和杂志我都看过。”

“那么,大概也不是波兰了。”

“那到底是哪里呢?”

“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呢?”

“怎么?洁,连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所说的都是想象。”

“啊?真的吗?”

“我知道‘露西’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事件很有名,加上马卡特先生有这种症状,所以我才说如此轰动的大事一定发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这都是逻辑推演的结论。啊!”

我大叫一声,海因里希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停下了正要走回沙发去的脚步,回到我身边。

“你看!海因里希!这个资料库里还有另外一份令人惊讶的资料。队长的名字!因为写在另外一页,刚才没有注意到。这也太巧了!”

“队长?”

“队长的名字!”

“队长的名字?怎么了?怎么巧了?”

“你知道队长叫什么名字吗?他叫卡尔·扎泽茨基。”

我刚一说出口,海因里希就又被吓了一大跳。沙发上的艾刚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一语不发。

“卡尔·扎泽茨基?”

“是的。扎泽茨基这个名字居然出现在这里。”

我双手抱胸。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扎泽茨基、扎泽茨基,我完全没想过。这是什么?在故事里,他是以化名出现的。其实它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出现在这个地方……”

“洁,这是人名吗?”海因里希问。

“对。卡尔·扎泽茨基,捷克人。”

“是他组织了考古队?”

“是的。”

“他是谁呀?”

“这里介绍说,他是马拉加大学的教授。”

“马拉加大学?在葡萄牙吗?”

“不,是西班牙。”

“扎泽茨基教授,我没听过。他有名吗?”

我摇摇头:“在人类学和考古学领域或许有些名气吧,毕竟他有过那么重大的发现。但并没有世界范围的知名度,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的生卒年份、生平经历,这里都没有介绍。”

“为什么?在‘缺失的环节’的探索史上,这也算是重大发现之一了吧?”

“正因为这样‘露西’这个名字才变得十分有名。”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露西’啊……是吗?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对,我知道。我之前就听说过‘露西’这个名字。”我回答,“所以当我看到《重返橘子共和国》这本书时心里就有数了,我想也许就是那件事。今天,这样推理得出的结论让我更加确信,这起案件和在埃塞俄比亚发现的‘露西’有联系。”

“你说案件……”海因里希问。

但目前我还无法回应什么,因为我想起了一件更离奇的事情。

“洁,你这个人可真狡猾。”海因里希说。

我用力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因为我还不能十分肯定,但事情的方向大概已经清楚了。目前为止我的推理都与事实相符,这点我很确定。不过下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和你们一样。接下来就只能靠推理和思考,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了。扎泽茨基的事,我当初完全没有想到过。当我看到他在书中提到住在橘子树上的芮娜丝说自己的身体是扎泽茨基式结构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现在这里又出现了新的未解之谜,那就是扎泽茨基这个名字,为什么扎泽茨基这个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我用食指和大拇指分别按住额头和太阳穴。

“扎泽茨基……洁,这个人你也没听说过吗?”海因里希问。

我说:“刚才不记得,但现在我记起来了。我听说他好像是名实业家,也是个充满谜团的人物,在学术界之外的领域倒很有名。他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有一段时间好像有人认真寻找过他的下落。详细情形我忘记了,只听说他的失踪好像和比利时还是哪个国家著名教堂的祭坛画失窃案有关。”

“那又是怎么回事?”

“详细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不过我存有相关资料,应该可以查到。当地现在也许还在寻找那批祭坛画的下落。那起事件已经成为有名的悬案,盗贼是怎么偷的画?怎么藏起来的?目前都还没有查清。警察已经束手无策,陷入了困境。我曾想过,若有时间就去调查此事,所以才记住了扎泽茨基这个名字,他是这宗祭坛画窃案的重要嫌犯之一。

“对了!他是西班牙的实业家扎泽茨基!对了,就是他,捷克裔的西班牙人。所谓扎泽茨基结构指的是螺丝组装式,那就是指他。意思就是他!书里的螺丝组装式就是指他,或者说他就是书里的螺丝组装式结构。可恶!我之前居然没注意到,真是太粗心了,想起了‘露西’,却忘了这位发现者。”

听我说完,海因里希神色大变,对我说:“等一下,洁,他不是个有名的人啊,这可就怪了,发现‘露西’的事不是大肆宣传过吗?为什么发现者却在学术界默默无闻?而且,你说这是桩案件,你的意思是,艾刚曾经经历过什么案件吗?”

“发现者失踪了。”

“失踪了?”

我点点头,终于想起来了。

“对,我记起来了。扎泽茨基失踪了,他突然消失了,从学术界、从人间蒸发了,就连警察也不知其下落。慢慢地,连他的名字也被人彻底遗忘了。”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吧?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在哪里失踪的?”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

“在西班牙失踪的吗?”

“也许是吧,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嗯……看起来此人有点儿意思。”

“他的身世足够写成一本书了,海因里希。这是包括学术界在内、多个领域的多年悬案之一。现在我记起来了,发现人类起源的‘缺失的环节’的人,不久之后自己居然也‘缺失’了。”

“哦。”

“不仅如此,此人身上还发生过许多故事。听说这位老兄十分多情。卡尔·扎泽茨基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的生和死都是一个谜——如果他已经死了的话。他的国籍、年龄均不清楚,没有亲友也没有妻子。据说他是个非常善于欺骗的人,还很会赚钱。”

“怪盗亚森·罗宾式的人物。”

“差不多吧。所以也挺招人恨的。当然,传言未必都那么准确,就算是我,也有人在背后说一些类似的话。对于不太合群的人,大家都会说他们的闲话。”

“你是说,也有人说你是骗子,还很会赚钱吗?”

“哦,也许关于我的坏话不是这么说的,而是其他方面。比如,说我自负、特立独行或者缺乏协调性吧。”

“可能吧。”

“总之,你不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趣了吗,海因里希?马卡特先生带来的难题,也许和卡尔·扎泽茨基的失踪有关。我觉得,这肯定和扎泽茨基有关,发现‘露西’不可能不引起轰动,而这个发现必定会为他带来巨额的金钱收益。”

“因此,你觉得事情出在西班牙?所以才会出现荷西爷爷这个名字?”海因里希大声说道,“荷西和范恩,这都是西班牙人爱用的名字。洁,也就是说,这起轰动事件就发生在西班牙了?”

我点点头:“多半如此吧。”

“多半?”

我又点点头。

“那剩下的一小半呢?”

“那就是发生在这里。”我拿起艾刚写的书说,“在橘子共和国里。”

海因里希不耐烦地追问道:“又是那里!那里到底是哪儿?不会就是西班牙吧?”

我摇了摇头。

“既不是埃塞俄比亚,也不是西班牙?”

“没那么简单。那大概也是扎泽茨基目前所在的地方。”

海因里希听了,有点着急地说:“洁,马拉加大学的教授如果逃到那里,不就很容易找到了吗?你到马拉加大学的网站上看看好不好?那上面应该有教授的名单,也许就写着他现在在哪里,或是他辞掉教职后去了哪个国家的消息。”

“也许吧。不过,我想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我转向电脑显示屏,开始搜索西班牙马拉加大学的网站。进入后调出该大学所有教授的名单,并输入卡尔·扎泽茨基教授的名字开始检索。

然而,并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材料。

“没有。会不会是字母拼错了……”

我换了个拼法重新查找,结果还是一样。

“去人类学系和考古学系试试看。”

我尝试了各种方法,但结果都一样。

“还是找不到。那么,别在马拉加大学的网站找了,我们在人类学和考古学领域搜索这个名字试试看。”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

“还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和这个名字或该事件相关的材料,通通找不到。”

“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要不直接去找当年他在马拉加大学的同事……”

“这可不大容易,况且那所学校又不像牛津或巴黎大学那么有名。”

“这倒也是。而且我想,既然有传言说扎泽茨基是个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怪人,那么,如果他想刻意隐瞒行踪、独自到哪里去,事前就根本不会对周围的人说。”

“这么说,我们毫无办法了?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

我指着艾刚说道:“办法就在他身上。”

海因里希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几下头。

“他,还有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

海因里希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说:“这……就靠他?这也太困难了吧?”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况且,他见过扎泽茨基本人。”我说。

“真的吗?你这么认为?”

“对,一定是这样的。”我语气肯定地说道。

“你认为艾刚的过去和这家伙有联系?”

“对。不过我还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

“洁,扎泽茨基这个名字,在艾刚写的故事里,指的是身体各部分由螺丝组装起来的人……不,不对,是这种螺丝式结构本身的名称。这个名字是用在这里的,对吧?”

“对。在马卡特先生的脑子里,人类学学者的名字转变成了螺丝式结构的名称。这究竟是为什么?其中必然存在一个非常奇妙而有趣的谜。”

“究竟是为什么呢?”海因里希双手一摊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们现在才要开始破解这个谜呀!唯一清楚的是,包括这个问题在内,书里的每个情节,都是解开这个谜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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