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刚·马卡特 B

端着三杯拿铁咖啡回到研究室时,距我离开房间还不到五分钟。

我一走进屋,坐在海因里希身边的艾刚·马卡特就站了起来,伸出手向我走来,说:“啊,医生,你好,初次见面!”

我把三杯咖啡慢慢放在桌子上,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他睁大蓝色的眼睛,高兴地用力握了一下,握力似乎反映了他的心情,我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

“为什么叫我医生?”我问道。

“因为你穿着白大褂呀。”艾刚回答。

“请,这是拿铁咖啡,最近在学生中很受欢迎。纯手工磨制,美国式的。”

艾刚高兴地接过咖啡。“谢谢,你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

他向我道谢。海因里希在一旁没说话。

艾刚喝了一口咖啡,说:“哦,很好喝。”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艾刚·马卡特。医生你呢?”

“我叫御手洗洁。”

“你是从东方来的吧?”他马上问道。

“从日本来。”

简直不可思议。他的一言一行就像是在重复某种程序,仿佛被卷入旋涡,无法自行摆脱。艾刚听到我的回答后,又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关于日本,你多少知道点儿吧?”

艾刚低着头,想了半天说:“嗯,日本是个科技发达的国家。我就是因为沾了日本的光才能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说是沾了日本的光?”

他又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你害怕日本吗?”我问。

他露出恐惧的表情,但没有说话。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我问道。

艾刚想了好久,说道:“我不知道。”

“你害怕日本,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吗?比如说日本人欺负过你,或者骂过你之类的?”

艾刚马上摇了摇头说:“没有。”

“所以,这种害怕不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对吗?”

艾刚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装的。这说明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提到日本,的确会让他害怕。这样解释似乎有些牵强,但我相信结论没有错。

“那幅画是毕加索的吗?”艾刚指着墙上的复制画问我。

“是康丁斯基的,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

这次他的表情变化没有那么明显。

“那是稻草人……”

“是放倒之后画的。”我解释道。

“哦。”

“这是最早的抽象画。你喜欢抽象画吗?”

“是的,很喜欢。”

艾刚这次的回答和上次不一样。

“你喜欢哪位画家?”

“抽象派里我喜欢的是萨尔瓦多·达利 [11] ,保罗·德尔沃 [12] 和马克斯·恩斯特 [13] 我也喜欢。”

“你爱看电影吗?”

“看电影?为什么?”

可能是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然,他满脸惊讶。

“电影创作和画家的创作不是很类似吗?”

他像是同意了我的说法,答道:“对,的确是这样。我特别喜欢俄国的爱森斯坦 [14] 和塔科夫斯基 [15] 。”

“希区柯克呢?”

“希区柯克?哦,他拍的大部分是娱乐电影,我喜欢他早期在英国时的作品。”

“他早期的作品你都看过吗?”

“没有,我很想看,但那些作品已经看不到了。我看的都是他到美国以后拍摄的作品。”

“《鸟》以后的作品看过吗?”

“看过,想放松的时候,就会到哥德堡影院去看。”

“你能说出自《鸟》以后他拍摄的所有作品吗?”

“我想可以。《鸟》、《玛尔妮》、《破碎的幕布》、《黄玉》和《狂凶记》。”

“就这些?”

“嗯,就这些,希区柯克的后期作品我全都看过。”

“《家庭密谋》呢?”

他又露出讶异的神情。“《家庭密谋》?那是什么片子?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点了点头。虽然他对电影的感觉和评价与之前不同,但他说《狂凶记》是希区柯克的最后一部作品,这一点没有变化。

“马卡特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不得不这么问。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回答:“没有,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是吗?”我反问道。

“这里是医学院吧?”他问道。

如果顺着他的想法,话题就会像行星围绕轨道一样,开始不断地重复。

“不,这里是研究所。”

我第二次这么回答。

“那不是差不多吗?医生,您是研究什么的?”

“人的脑组织。”

“哦,难怪!”

他说,并像上次一样用力拍了拍沙发的扶手。动作像电影回放般准确,好像他的脑子里有一部固定的剧本。

“我早就该猜到了,怪不得!哎,带我到这种地方来,说明我病得不轻,对吧?”他笑着说,“接下来要给我用胰岛素休克疗法吧?要通上电源?多可怕……”

“你觉得有必要做那些治疗吗?”我问他。

“不,我看完全没必要。”他肯定地回答道。

“你每天快乐吗?”

“快乐。”

“继续这么过下去会觉得不自在吗?”

他想了想说:“不会啊。”

“生活上有什么发愁的事吗?”

“没什么好发愁的。”

“我并不打算对你进行什么治疗。但是,马卡特先生,不是别人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是你自己要来的。”

“我自己要来的?为什么?”

“我想,你是有什么事想和御手洗先生商量吧?”一旁的海因里希说。

艾刚看了海因里希一眼,然后又看着我,问道:“我需要先生的帮助?”

听得出来,他有些不安。

“你不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海因里希说,“你不是不记得自己以前在哪儿、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不记得这些,你不觉得很不安吗?”

艾刚猛然抬起头说:“医生,没有那回事儿。我是瑞典人,在哥德堡出生长大。我在哥德堡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后来进入哥德堡大学生物系学习。这些我都记得。”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坐上了船,是海洋生物考察船,去考察海洋里的微生物。然后又换到货船……”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到这里来了。”

“哦。你的职业是什么?”

“刚才说过,我在船上待过一阵子,不过现在下船了。”

“你一直在船上吗?”

“在海洋生物学研究所的考察船上……其实我比较喜欢陆地上的古代生物,但觉得那样的工作太单调了。我喜欢船上的工作,当过普通货船的船员。”

“哦,然后你就到这里来了?”

“是的。”

“你现在的职业不是作家吗?”我问道,“不是写过一本童话书吗?”

“哦,对!我写过一本。我的职业是作家。我和这位海因里希先生就是这样认识的,我们是同行。”艾刚终于想起来了。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艾刚想了半天,这样子我刚才也见过。

“多久了?哦,对……我和海因里希,哦,对,我们是朋友。我们的书由斯德哥尔摩的同一家出版社出版,所以我们认识了。说到我们认识多久了?这个……可是我……”

“你是不是想说不知道海因里希先生的体重?”

我有点着急,抢先说出来了。如此缺乏耐心,如果我真是医生的话,肯定会被解雇。

艾刚听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他那充满敬畏的神情,让人想起《圣经》中听到神谕的法利赛人。

“不是体重,我问的是时间的长短。我想知道你和海因里希是多久以前认识的。一年?两年?还是一个月?一个星期?”

在我急切的催促下,艾刚变得有些畏缩,陷入了沉默。

“哦,马卡特先生,对不起,请别介意。您的肩胛骨和普通人的不一样,是吗?”

我换了个话题,艾刚才稍微恢复了点精神。

“对,你知道啊?我肩胛骨的中间部分是鼓起来的,鼓得像气球一样。多了块骨头。医生,你想不想摸摸看?”

“不用了。”我说。没必要再摸一次。

“那块骨头都是我自己的,没有人造的成分,完全是天生的。医生,你听说过肩胛骨是退化的翅膀这种说法吗?”

艾刚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听说过。”我答道。如果人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来过,那每个人都不会有遗憾了。

“你的肩胛骨上原来长过翅膀?”

听我这么问,艾刚吓了一跳。

“我不认为自己长过翅膀。”回过神来后,艾刚说,“也许这是返祖现象?”

“返祖现象?”

“对。你相信人类的祖先是猿吗?”

“你知道尼安德特人的骨骼化石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我反问他。

“一八五六年。他们是数十万年前的人类祖先。”艾刚说。

“那爪哇猿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八九一年。是五十万年前人类祖先的化石。”

“法国的克罗马侬人呢?”

“一八六八年。那是两万到三万年前人类祖先的化石。”

年份和时间都答对了。这部分知识对他而言就和日常用语以及红绿黄三种信号灯所代表的意思一样,已经成为生活中的简单记忆。因此,这些方面的知识他并不存在欠缺和模糊。

“嗯,你记得很清楚。不过克罗马侬人已经和现代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如果好好进行训练,也许他们还能开车呢。但爪哇猿人和尼安德特人都属于类人猿,和前者之间的差距非常大。”

“五十万年前的猿人和两三万年前的人类,两者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就像波罗的海一样。不管是时间上的距离,还是智能上的差别,几乎都不可同日而语。但猿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间的差距更大,两者就像隔着大西洋。

“人类进化史上还有一个‘缺失的环节’,一直没能补上。那就是目前还没发现从猿人过渡到尼安德特人之间的化石。也就是说,在类人猿和猿人之间,还有一段没有填补上的空缺。尼安德特人和爪哇猿人不可能是突然出现在地球上的,因此全世界都在寻找这一段缺失的环节。对于这件事,所有人都很热衷,甚至还出现过道森所谓‘皮尔当人’骗局的丑闻。医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是发生在英国的那桩造假案吧?连柯南·道尔都成了嫌疑人之一呢。”

“对,医生你知道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九年发生在英国苏塞克斯郡皮尔当砂石场的事。道森公开宣称在砂石场附近发掘出类人猿的头盖骨,三年后又宣布发现了下颌骨。还吹嘘说类人猿头盖骨的脑容量和人类大脑的差不多。然而,一九五三年却被人发现这些全都是捏造出来的,道森实际上是用大猩猩的头盖骨冒充类人猿的颅骨化石。这说明当时人们对这一问题竟然热衷到这种地步。”

“你呢?马卡特先生?”我问。

“我也曾经很热衷,十分投入。总之,医生,从猿人进化到尼安德特人,再从尼安德特人进化到我们,之间的差别这么大,你真觉得是一帆风顺进化过来的吗?从猿人到尼安德特人,再到我们,人类的进化史真是一条直线下来的?我看这里还有很多谜团没有得到解决。”

“哦,什么谜团还没有解决?”

“恐龙时代一般被分为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三个时期。进入白垩纪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鼠类这种小型哺乳类动物,它们不断繁衍,占据了整个地球。也有人说就是它们进化成猿人,最后演化成我们人类的。但从侏罗纪到白垩纪之间,还有一段鸟脚类恐龙时代。鸭嘴龙就属于鸟脚类恐龙的一种,它们全身覆盖着羽毛,可以双脚直立行走,还能在天空中飞翔。其中一些的外观还和人类很相似。”

“你认为它们是人类的远祖?”

“人类的远祖真的是某一种动物吗?记得有一位大概叫丹尼肯的人曾经说过,也许有一个名为神的外星人,在地球上选择了某些他认为有前途的动物,用操控它们DNA的方法,创造出了外貌酷似自己的高级生物。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难道他仅仅用了猿猴一种动物来做实验?如果我是那个远古时代飞到地球来的外星人,肯定会用好几种有前途的生物做实验。不仅是猿猴,鸟脚类动物应该也是一种基本选择吧?”

“哦,所以你的肩胛骨上才会有长过翅膀的痕迹?”

艾刚点了点头,说:“我想也许我就是那个远祖的后代之一吧。”

“马卡特先生,恐龙在相当于白垩纪末期的六千五百万年前就已经全部灭绝了,也就是说,哺乳类动物的天敌在一段时间内不存在了,所以相对弱势的哺乳类才能成为地球的统治者。可那些恐龙为什么会灭绝呢?”

“因为地球上的海水逐渐枯竭,海岸线后退。海水消失了,海岸附近的生态系统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从亚热带气候演变成了严冬期,进入恐龙无法食用的被子植物大量繁衍的时代。缺乏食物导致草食类恐龙首先灭绝。接着,以草食类恐龙为食的食肉类恐龙也跟着灭亡了。”

“哦。”

我听后不由得感慨起来,这是被大部分人认同的常识性说法,听起来很熟悉。可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学说,现在早已没了听众。我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地图递给他,这是用电脑绘制的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海底地形图。

“马卡特先生,这是最近在尤卡坦半岛附近海域的海底发现的巨型圆形坑洞。你看,像这样,海底居然隐藏着巨大的火山口。它的中心直径约有两公里,整个坑洞深达一百七十公里,是个相当大的撞击洞。中心地层存在大量铱、石英及碳元素。”

“哦?你是说——”

“这是一个陨石洞,是一块巨大的陨石与地球碰撞后留下的痕迹。这个坑洞很有可能是这样形成的。而那次撞击的时间,正好就在六千五百万年前。”

艾刚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脸色突变,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盯着地图,整整沉默了一分钟。

“医生,这不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马卡特先生。这个陨石洞是十二年前刚发现的。而且含有铱和碳的地层的年代,也得到了各国科学家的确认,全是六千五百万年前形成的地层。而在这片含铱的薄层里面,一具恐龙化石都没有。”

艾刚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

“铱是地球上一种非常稀有的物质。”我解释道。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听说过。”

“如果真发生过如此剧烈的撞击,那它掀起的尘埃完全可能遮盖住整个地球,阳光也无法透过,于是整个地球就会进入冰河期。”我说。

“如果撞击地球的陨石体积这么大,肯定会使地球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恐龙也有可能因此而灭绝……”

“我也这么认为。冲撞之下,首先会引发大地震和大型海啸,海浪的高度起码能达到三百米。毫无疑问,距离海岸数百公里的美洲大陆内陆地区会因此遭受严重的损害,很多物种会因此灭绝。

“巨大的海啸还会穿越大西洋,冲击欧洲大陆。引发的大火烧掉一大半森林,这就是大量煤炭形成的原因。大火持续了很多年,燃烧产生的烟尘和因陨石撞击产生的尘埃遮天蔽日,完全遮住了阳光,使地面长期变得和冰河期一样寒冷。植物遭受灭顶之灾,需要大量食物的恐龙因此而灭绝,于是小型哺乳类动物成了地球的主宰。”

艾刚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会这样?我完全不知道有这种解释。简直比科幻小说还让人难以置信,太惊人了!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大概全世界的学者都会大惊失色吧?这会引起生物学上的大变革,连教科书都得改写了。”

我毫不理会深受刺激的艾刚,从书架上取出另一张我很喜欢的图片。同时,一股罪恶感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马卡特先生,你能从离太阳最近的开始,按顺序告诉我太阳系都有哪些行星吗?”

艾刚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他开口说道:“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他这方面知识的记忆也很稳定。

“有关木星的卫星,你也知道吗?”

“那是从十七世纪伽利略时代开始才广为人知的。最初是伽利略用他的自制望远镜发现的。至今为止已经发现的木星卫星有十三颗,但伽利略当时只发现了四颗。距离最近的卫星叫埃奥,其次是欧罗巴。据说欧罗巴是个有水的星球,水里可能有鱼或其他生物,至少会有细菌类存在。水的表面结着厚厚的冰层。”

“是这样吗?”我这才拿出照片给他看。照片非常清晰,连冰层表面的裂痕都拍得很清楚。艾刚看完后脸上又失去了血色。

“这是什么?”

“这是欧罗巴的地表照片,在其上空二百公里处拍摄到的。它表面温度为零下一百六十度,整个星球都覆盖着冰层,冰层上有无数这样的裂痕。裂痕有一个特征,较大的裂缝会呈现出这样两条线重叠的状况。研究者们认为这是两处山脊,所以把它称为双脊山。”

“哦,这是真的照片吗?”艾刚将视线从图片上移开,抬头看着我。

“对,这是实物照片。”

“但是,医生,如果这样的话,要有人搭乘飞船飞到木星附近才能拍到啊。”

“这是叫做伽利略号的无人太空飞船最近拍摄后传回地球的图像。”

“伽利略号?”

“是艘无人驾驶太空考察船。人类对欧罗巴卫星的研究已经很深入了。据说双脊山是因为冰层定期破裂,水从表面喷出后迅速结冰,反复发生这种现象后形成的。根本原因是木星上存在着巨烈的潮汐活动,所以冰层会慢慢地在地表移动。”

“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发生,完全无法相信。”

艾刚显然又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关于你写的那本童话……”我一边说,一边把欧罗巴的照片放回书架上。

“你是说《重返橘子共和国》吗?那是我写的第一本书,也是最后一本。”他说。

“为什么?”我坐回椅子上问道。

“因为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可写的东西了。”

“那个故事是怎么想出来的?”

艾刚听了,双手抱胸,保持这个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哎,我想不起来……”他摇了摇头,“怎么想出来的……只不过是情节自己进到我的脑子里来了。”

“你什么都没做?”

“对,什么都没做。”

“不用构思什么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艾刚用力地摇着头说:“没有。我完全没想过要写什么书,也没想过要创作。首先我连书该怎么写都不知道。”

“可你却很自然地把书写出来了,而且写得很棒,马卡特先生。你在无意识中完成了作家才能做到的事情。”

“是吗?医生,但是,为什么我能这么做?这明明不是我所希望做的事啊。”

“不,你希望这样做。作家在构想故事的时候,也会像你一样用脑子努力进行思考。”

“那我怎么能思考得出……”

“你强迫自己想起来,强迫自己想起遗忘了的过去。”

艾刚听了又不说话了。我知道,他的心里又受到了打击。过了一会儿,他嘴里竟然发出声音来,看来大概是想起了点儿什么。

“那时的你很努力,每天都很努力。你启动了自己全部的神经元,拼命地恢复它们的活力,终于有一天,所有的神经细胞都动起来了,你又恢复了记忆,故事就像洪水般奔涌而出。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艾刚抬起头朝上看,沉默不语,好像在拼命思考着,思考我提出的假设是否合理。

我也默默地等着。我必须让他接受我的这个推理,那就是《重返橘子共和国》这本书里,隐藏着他失去的数十年的记忆,这些记忆非常重要。如果他不相信这一理论,便无法产生再努力回忆一次的热情。如果他想寻找到这个梦中之地,一切就都要从这里开始。

过了许久,他叹了一口气说:“哎,也许真是这样的吧,医生——”

“所以你只能想出一个故事。这是当然,因为你的过去只有一回。”

“我丢失了过去,只换来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他喃喃自语道。

“正是如此。如果把你的人生比喻成用石块砌成的金字塔,那么你完全丧失了的二十几年的大量记忆就如同在金字塔上挖了一个大洞,这样金字塔自然会倒塌,你整个人也会因此而崩溃。于是你的大脑急忙想出了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用这块石头临时填补住那个洞。”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叹了一口气说:“你是说,我所想出的就是那个故事……”

“是的,马卡特先生,所以这个故事非常重要。如果详细探讨隐藏在这个故事里的要素,再仔细加以分析的话,应该就能找回你过去的一切。”

“唉……”

艾刚又叹气了。他的样子像是在说,听起来根本让人无法相信,要不就是不感兴趣。

“这个故事里隐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与你的过去相关的各种线索,变幻成各种古怪的情节隐藏在故事里,故事中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却是找出失落的真相最关键的东西。”

艾刚还是不做声。

“记忆并不是简单地一次性完成的。所谓记忆,是存储在一组相同类型的被激活的神经细胞组织里的。其中有些神经细胞会在短时间内发生作用,但不久就会消失。有的则会在组织里慢慢沉淀,储存下来成为长期记忆。人的经验和习惯会被传送到大脑的海马体里,至少能在那里储存两三年。要说是怎么形成的,那是因为海马体被同一内容反复刺激、一再体验,发生频率较高的行为就被复制,牢牢地储存在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一旦完成,以后就不必借助海马体提取记忆了。”

“哦。”

“这是目前推测出来的行为记忆模式,事件的记忆也要经过同样的过程。另外,记忆在被分解、储存的时候,为了方便提取,每个记忆单元会附有不同的触手。”

“触手?”

“是的。所谓触手,是指触碰到这种物质后,就可以把一连串的记忆单元提取出来。可一旦大脑发生故障,这个过程的某个环节就会出现错误。比如说,对于葡萄酒的味觉记忆和演奏肖斯科塔维奇 [16] 乐曲时对乐器的音色记忆,这两者触手的颜色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记忆的内容和本质都不同。但出错以后,就有可能使两者附上颜色相同的触手,于是,这两件不同的事物就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同一个记忆内容而被提取。两种记忆的差异被混淆了,结果会造成将味觉记忆和对乐器的音色记忆混同,或把两种记忆弄反。另外,当分管这两种记忆的侧头叶要把记忆内容存储下来的时候,会因很难区分而将它们存在一起,最后变成情节相似,却与事实完全不同的虚构记忆。

“在这种情况下,事后提取出的记忆就会出现无数细节上的漏洞。而人的大脑会再用虚构的细节来填补漏洞,尽量让事件过程符合常理。”

说到这里,我故意停住了,想观察一下他的反应。我想,凭着艾刚的能力,这些说明应该不难理解。

他果然开口了:“医生,也就是说,你认为我写的《重返橘子共和国》就是这么产生的?”

我点了点头。

“所谓事件记忆,其实就是大脑虚构出来的故事,这种假设完全可以成立。”

“你是说,可以找回我的过去?”艾刚问。

“如果你只是想寻找过去待的地方,应该没有问题,马卡特先生。”

“我的过去真的已经失去了吗?”

“还在不断失去,因为你无法留下有关过去的记忆。对你来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以后都不能成为过去。你所拥有的过去,只有出生、长大、上大学、毕业、在海洋考察船上工作、看希区柯克的电影,再以后就没有了。

“这是我通过对你的观察得出的假设。在你人生中的某个时期,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而你的记忆从那时起——也许还要再往回几年的某个时刻开始——就完全消失了。从那以后,你无法再制造出记忆,也无法再提取记忆,至少无法以合乎常理的常规模式来提取。”

“唉……”

“你的人生曾遭受过一次严重的暴力伤害,其作用不亚于巨大陨石撞击地球所造成的影响。从此,你就再也无法产生任何记忆了。”

艾刚摇摇头说:“你是说,我的过去从那时起就完全消失了?”

“是的。”

“但是医生,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边,问道:“马卡特先生,请告诉我,这条黄色的手帕下面有什么东西?”

艾刚笑了,摇了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下面有你写的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书下面是你给我画的头部素描,还有你画的精灵和没有鼻子的老人,你相信吗?”

“这怎么可能!”艾刚笑着说,“我们不是刚见面吗?”

“你到这里来,亲眼看一看。”

艾刚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手帕。首先露出的是他自己的书,他把书放到一边,又露出三张他刚才画的画,其中一张是我的头部素描。

“啊!怎么回事?这些都像是我画的,和我的画线条像极了。啊,医生你的脸!可是……这该不会是医生你自己画的吧?”

“请你看看右下角的签名。”

“——艾刚·马卡特,啊,是真的!”

“是你的笔迹吧?”

“的确是我的。”

“如果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怎么会有你给我画的画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

艾刚的情绪在一天内接连遭受了几次打击,他一言不发地呆立着。这在他看来,无异于出现了奇迹。

“请你回到座位上,我们继续谈吧。”

艾刚把画放回到桌子上,默默地坐了回去。

“我参加了戒酒会。”艾刚无力地说,“是不是和这有关系?”

“有可能。”

我慎重地回答。毕竟目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马卡特先生,你有过癫痫病史吗?”我问道。

“癫痫病?不,从来没有。”

“也没做过癫痫手术?”

“没有。”

如果艾刚患过癫痫病,那么在他读完大学、到影院看希区柯克电影的这段时期内应该会有与得病有关的记忆。而做癫痫手术时,可能会把脑组织的一部分,连同大部分海马体,甚至杏仁体全部切除。要是做过这类手术,艾刚就有可能出现目前的症状。

但这样一来,又会出现几个无法解释的矛盾。如果割除动物的杏仁体,它们就会变得暴躁易怒,把食物误当成异性而做出类似性行为的动作,并且不再害怕天敌。既可能表现得食欲异常,也可能变得特别老实。杏仁体是用来储藏恐惧记忆的地方,人类被切除杏仁体后有可能会变得乏力,也有可能反过来变得情绪暴躁。而艾刚不但没有这些症状,反而会对太阳旗图案和日本这个词感到恐惧。

戒酒会是一个重度酒精依赖者自发成立的组织,聚会时彼此介绍自己的戒酒经验,互相鼓励,寻求摆脱酒精的途径。这几年艾刚一直是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由于这个原因,他相继患上了糖尿病和脏器疾病。

艾刚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因为重度酒精依赖者中,有极个别人会出现乳头体严重受损的现象。这些人会有丧失记忆、逆行性健忘,或对地点、时间等概念记忆失准的症状。这些症状艾刚都有。如此看来,他的病是由这个原因引起的可能性也很大。

目前这种假设是否正确还有待探讨,不过酒精依赖症患者确实经常用很多编造出来的谎话来填补记忆漏洞。虽然不能完全断定艾刚不会如此,但这类患者的谎话内容往往每次都不同,而抛开艾刚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就目前听他谈论有关橘子共和国的情况来看,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另外,从他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的记忆来看,他并没有出现逆行性健忘的症状。

如今,对大脑记忆功能的研究还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比如记忆确切存在于哪个位置,怎样与大脑相连等问题,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而艾刚的逆行性健忘症状也许正在发展,现在他的记忆终点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或许过不了多久,他所说的希区柯克的最后一部作品就会变成《黄玉》,或者《破碎的幕布》。甚至有一天,他会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看过希区柯克的影片。

艾刚在斯德哥尔摩重度酒精依赖症康复医院里听海因里希提起我,就提出想和我见面。艾刚想回到过去待过的地方,急切地希望我能够帮他找出来,因此海因里希把他带到我这儿来,而那家医院的院长好像也鼓励他来见我。对海因里希来说,他当然想帮助艾刚,但同时,他也认为像艾刚这种罕见的病例,我一定会感兴趣。

“马卡特先生,你认为人生是什么?”我问。

“所谓人生,就是记忆。如果没有朋友或者熟人,就不能算是人生。”

我看了他一眼,艾刚没有说话。不管见过几次面都说是初次见面的人,是无法交到朋友的。

“你认为自己和海因里希先生是朋友,那是因为他今天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你的缘故。等到今晚分手后明天早上再见到他,你大概就会对他打招呼,说初次见面吧。”

海因里希在一旁点了点头。

“对你来说,连时间这个概念都不存在了。因为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个瞬间开始,你的时间概念就消失了。所谓意识,是在连续而不断流逝的时间中形成的。没有记忆,就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进而不会产生意识。没有意识,就没有过去。没有过去,人生就不存在了。没有人生,就如同你压根儿没出生过一样。”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艾刚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我继续说道:“你大脑中分管记忆的部分,已经不能正确地进行记录和保存,所以也不能顺利地进行回忆。换句话说,就是无法产生过去,再这么下去,你的一辈子就会只剩下短暂的现在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说的话无疑是对他宣布了一个近乎绝望的结论。但艾刚似乎并没有马上明白过来,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幸或痛苦。

因此,我打算再多做些试验。和他聊了这么久后,我已经对他有了相当的了解,但不了解的部分也非常多。目前我知道,他现在的大脑已不能进行正常的记录,这个推测应该没错。我不认为他存在回想和判断障碍,因为他对从哥德堡大学毕业后几年内发生的事都记得很清楚,他保有这段记忆并能顺利地把记忆内容从脑子里调取出来。他不是完全的健忘,只是从某个时期开始,他的记忆出现了流失。换句话说,如果让他俯瞰并描述自己的人生,他会找不到某段时期的内容。

但也不能因此就认为他的大脑不能进行记录。也许记录和保存都确实已经完成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回忆的开关无法启动;或者是由于这段记录错误百出,导致不能回放。尽管不够完整,但既然能想出“橘子共和国”的故事情节,就不能认为他大脑的记录功能为零。

另外,还存在他的大脑记录深度偏浅的可能性,或是复制时发生了错误。也许正因为记录太浅,才容易发生错误。如果原因只是记录深度太浅的话,只要提高印象的强度,情况就能有所改变。

我从架子上取下所有带旋转式瓶盖的药瓶,摆在艾刚面前的桌子上。药瓶一共有八个。我依次把瓶盖拧开给艾刚看,他慢慢地背过脸去。

“马卡特先生,你不敢看我拧瓶盖吗?”我问。

“是的,看了后有点儿不舒服。”

“如果强迫你看,你会怎样?”

“如果非看不可,我也能看,但会感觉不高兴。”

“哦。”

我停住手,想了想。他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反应程度甚至说不上剧烈,还能坚持看下去。当然,因为他知道这是瓶盖,他的大脑判断我拧的只是瓶盖,因而没有产生出剧烈的反应。但既然看见拧瓶盖就会不舒服,某种程度上也能说明他的抵触性反应已经十分强烈了。

接着我站了起来,取下零式战斗机的模型拿到他身边。我故意把机身向前倾斜,好让艾刚能看清飞机主翼上的太阳旗。艾刚看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我对自己接二连三地对他做出近乎虐待的举动,感到些许自责。

“看到这个标志,你会不舒服吗?”我明知故问。

“会,觉得很厌恶。”艾刚回答。

“和拧瓶盖比起来,哪个更不舒服?”

“两个都不舒服。”

“如果非要你比较呢?”

“应该是看到太阳旗更不舒服吧。”

听到艾刚的回答后,我把零式战斗机又放回到柜子上。自己祖国的飞机让人害怕,心里总有点儿不是滋味,但至少可以说明,他大脑里杏仁体功能欠缺的可能性已大为降低。

“你想在天空飞翔吗?”

“想。”艾刚又做出了和上次不同的回答。

“你喜欢开飞机吗?”

“我向往在天空中飞翔,但这和别人应该没什么两样,谁都有过变成小鸟的愿望,谁都曾盼望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翔,我和大家一样。你问我喜不喜欢飞机,那倒没有,要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轮船,因为我喜欢速度慢一些的交通工具。”

“你向往在天空飞翔,可为什么不喜欢飞机呢?”

“可能因为飞机只能向前飞,不好操控吧。我希望成为像童话里的彼得·潘那样来去自如的人。”

“原来是这样。你写的故事里有一个可爱的精灵,她的瞳孔里有一台放映机,眼睛会像钻石或万花筒似的闪闪发亮。马卡特先生,你怎么会构思出这么个女孩的?”

“这个问题别的读者也问过我,可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见过她,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我一直忘不了她。”

“你喜欢她,和喜欢像鸟一样飞翔相比,哪个更强烈一些?”

“当然前者更强烈,要比想飞起来的念头强烈多了。一想起她,我就会很难过。”

他痛苦地回答。看着他的这副表情,已经基本可以把他的大脑无法进行记录的可能性排除了。

“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你写不出来,对吧?”

我把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艾刚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你真的见过她?”

艾刚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要是真的见过她就好了。可那样也会很痛苦,因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说完,艾刚又沉默了。

“马卡特先生,能请你做几件事吗?”

艾刚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我请他用刚才用过的软铅笔在桌上的白纸上写出反写的英文字母。

反写字就像从镜子里看到的字一样,正好左右相反。艾刚歪歪扭扭地写着。但从第二遍起,他就照着前一遍写的来描,速度快多了。就这样,他从A到Z共写了四遍。

写完后,我又让他在纸后面签上名字,然后把这些和那三幅画一起放在桌子上,再把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放在最上面,最后用印有马蹄莲的大手帕盖起来。

“OK,我们休息一会儿吧。”说着,我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说完,我离开房间走到门外去了。

[1] 瓦西里·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俄国抽象艺术家,现代抽象艺术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奠基人。

[2] 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国画家,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而闻名。下文中提到的《夜鹰》(Nighthawks)是他在一九四二创作的作品,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画作描绘几位孤独的顾客在午夜时分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灯火通明的餐馆里。

[3] 奥布雷·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英国画家,作品风格诡异,外界评论褒贬不一。

[4] 保罗·德尔沃(Paul Delvaux,1897—1994),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代表作有《熟睡的维纳斯》。

[5] 查尔斯·道尔(Charles Altamont Doyle,1832—1893),英国画家,与弟弟理查德·道尔共同创作以妖精为主题的插画,也是《福尔摩斯》作者阿瑟·柯南·道尔的父亲。

[6]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1899—1980),著名导演,原籍英国,早期曾在英国拍摄了大量默片,后来到好莱坞发展,尤其擅长拍摄惊悚悬疑片。代表作品有《蝴蝶梦》、《后窗》等。

[7] 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1915—1982),瑞典女星,后来成为好莱坞巨星,代表作有《卡萨布兰卡》、《东方快车谋杀案》等,曾三次与希区柯克导演合作,是电影《美人计》中的女主角。

[8] 《狂凶记》是希区柯克一九七二年执导的影片,下文提到的《家庭密谋》是一九七五年的,希区柯克在执导该片时已病魔缠身,一九七九年因身体原因不得不放弃电影工作,并于一九八○年四月二十八日逝世。

[9] 位于巴塞罗那的一座著名天主教教堂,一八八二年开始动工,一年后由高第接手设计,建筑风格也由原先的新哥德式教堂改为加泰罗尼亚现代主义。由于资金原因,至今仍未完工,是世界上唯一一座还未完工就被列为世界遗产的建筑。

[10] 安东尼·高第·克尔内特(Antoni Gaudíi Cornet,1852—1926),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现代主义建筑家,新艺术运动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圣家堂是他最伟大的作品。

[11] 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画家,因超现实主义作品而闻名。他的作品充满魔幻风情,加上个人行为怪异,一时饱受争议。

[12] 保罗·德尔沃(Paul Delvaux,1897—1994),比利时画家,以其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裸女画著名。

[13] 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 1891—1976),德国画家,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先锋。

[14] 爱森斯坦(Серг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Эйзенштейн,1898—1948),俄国电影导演及电影理论家,犹太人,是电影学中蒙太奇理论的奠基人之一。

[15] 安德烈·塔科夫斯基(Андрéй Арсéньевич Таркóвский,1932—1986),俄国电影导演、戏剧导演、作家及演员,被誉为苏联时代电影史上最具影响的电影制作人。

[16] 肖斯塔科维奇(Дмитрий Дмитриевич Шостакович,1906—1975),前苏联时期俄国作曲家,被誉为二十世纪最著名作曲家之一。

>